四月的雨倒豆子似的落下,噼噼啪啪坠在屋檐上,成串的珍珠滑落,装饰了春末的窗。
姜洄托着腮怔怔地望着窗外,心情便如这遮天的阴云,郁郁沉沉,而心跳却如这场雨,时缓时急。
她在等苏妙仪赴约,好像等了许久,可是她并不着急。
高襄王姬的邀约,苏家人是不敢拒绝的。
今时不同往日,苏淮瑛刚刚被帝烨申斥不敬王姬,如此风头上,再去得罪姜洄,只会再背上不敬帝君的罪名。
因此苏妙仪收到拜帖,便急忙梳妆打扮,赶往畅风楼,却没想到在畅风楼前耽搁了。
她遇见了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人。
姜洄订的是畅风楼外三楼最好的雅阁之一,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看到楼外的风光,因此苏妙仪的马车刚在门口停下,她便已经察觉。
她看着苏妙仪纤瘦的身影下了车,进了院,却在廊下停住了脚步,与一个锦衣男子说话。
姜洄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雨声喧嚣,她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却看到了苏妙仪退了一步——她的肢体语言暴露了她心中对眼前男子的态度。
或许是畏惧,或许是憎恶,总之她并不想与对方纠缠,却不得不与之周旋。
姜洄缓缓皱起眉,没有多想便提起裙子下楼。
还未走近她便听到了那男子说话的声音。
高襄王姬再怎么飞扬跋扈,也不能毫无理由地欺凌你,她前日才找了借口害你兄长被陛下训斥,今日找你来此,定然也是不怀好意!苏妙仪隐忍着说道:王姬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为难我,还请宋世子让路,不要让王姬久等。
呵。
男人冷笑了一声,伸手便要去拉苏妙仪的手,你跟我走!旁人怕她我可不怕,再过不久,我便回恭国继承爵位,她一个没有兵权的王姬,又怎比得上十大诸侯?恭国?是东海之滨最富庶的诸侯国之一,难怪口气这么大。
姜洄若有所思,徐徐走近。
苏妙仪正要躲闪,一抬眼便看到姜洄,顿时脸色微变,躬身行礼。
拜见王姬!恭国质子见状登时僵住了身子,缓缓转过身来,看到似笑非笑的姜洄,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甘不愿地折腰见礼。
拜见王姬。
他梗着脖子说道。
姜洄朝他微微一笑:原来是恭国世子,方才听说,你再过不久便要回封地袭爵了,本王先在此恭贺你了。
恭国世子脸色难看,干笑道:多谢王姬……不过。
姜洄话锋一转,笑眯眯道,恭国离玉京十万八千里,这一路山高水远,路险且阻,还要越过遍地瘴气、妖邪肆虐的南荒妖泽,世子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以免遭遇不测。
恭国世子如何听不出姜洄话中的威胁之意,顿时汗流浃背,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姜洄敛了笑意,冷冷剜了他一眼,朝苏妙仪伸出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妙仪,我们走。
姜洄懒得再看那男人一眼,拉着苏妙仪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雅阁方向走去。
苏妙仪怔怔看着姜洄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待她回过神来,便发现已经身处在雅阁之内。
窗户是开着的,雨势小了一些,如丝如雾地笼罩着玉京城,一眼望出去,便见天地朦胧。
这样的景色也是熟悉又陌生。
这个窗口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三年前,也是她第一次带着姜洄来到这里,指定了这个名为夕鹊的雅阁,因为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近处的碧落湖与远处的登阳山,四时景色不同,却各有意趣。
她家中有兄长,她家中有父亲,互有不便,两个小姑娘便将这里当成了共同的小巢,在这里饮茶品酒,赏月逗猫,互诉心事。
但是距离上一次到此,已经过去了二十个月有余了,窗口的紫藤花不知何时被修剪一空,另外栽种了白色的铃花,正是开放的季节,染了雨水的湿气,美得皎洁而哀婉。
妙仪,坐吧。
姜洄的声音拉回了苏妙仪的思绪,才发现姜洄不知何时已经在几案旁坐了下来,茶壶升起了淡淡的热气,炉火烧得正旺,银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茶香氤氲,室内的空气也显得清冽起来。
郡主……苏妙仪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急忙拜倒认错,不,王姬……苏妙仪脸色发白,诚惶诚恐,局促不安。
刚刚那温馨的画面让她一瞬间失了神,恍惚间以为时光未曾过去,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三年前的高襄王郡主,她们仍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姜洄怔怔望着苏妙仪伏倒的身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对别人而言,时间已过去三年,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对她而言,却还只是几日前的人,今日竟似换了个人。
苏妙仪原本圆润的鹅蛋脸消瘦了许多,眼睛倒显得更大了,只是藏了太多的愁思,就像这扇雨中的窗户一样,朦朦胧胧氤氲着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妙仪,你不必怕我,我叫你来,不是想为难你。
姜洄想起方才那恭国世子说的话,便安慰着说道,我只是……想见你了。
她曾听人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许是前世早定,那她与苏妙仪,应该也是如此。
回京后第一次参加贵族小姐间的聚会,投向她的目光多是审视与鄙夷,唯有一双眼睛燃着火花,热烈而好奇。
你就是高襄王郡主?我知道你的父亲,他是武朝最厉害的英雄。
只一句话,便让姜洄心中生出了好感。
听说你在南荒长大,你一定见过很多的妖兽和仙花吧,能与我说说吗?其他的贵族小姐们都在谈论着玉京时兴的脂粉与花样,唯有苏妙仪眼里闪着光,津津有味听她说南荒的见闻。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是敷了粉的,你可以摸摸。
她说着便牵起姜洄的手,去碰触自己的脸颊,香香软软的。
贵族以肤白为美,只有耕作的平民与奴隶才是面黄且黑。
你也敷粉了吗?她不客气地摸了摸姜洄的脸颊,姜洄愣了一下,没有躲闪,任由她碰触自己的额面。
你没有敷粉,为什么脸蛋是白的?你没有擦胭脂,为什么脸颊是粉红的?你没有熏香,为什么身上闻起来甜甜的?姜洄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南荒,面对着的是热情而直白的南荒遗民。
她觉得苏妙仪和其他贵族不一样,而苏妙仪也觉得,姜洄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但她们两个人却是同类。
苏妙仪是玉京中最有名的贵族女子之一,不光是因为她显赫的家世,也因为她出色的仪态气度,她三岁启蒙,自幼便是女学中最优秀的学生,被称为贵族女子的典范。
可是苏妙仪偷偷对姜洄说:我都是装的,我不喜欢那样。
但我喜欢你,在你面前,我可以做自己。
两个人并躺在软榻上,苏妙仪枕在姜洄肩头,看着姜洄讶异的眼神,她窃笑着说:我可以教你怎么伪装,那些东西很简单,你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
贵族们都是只做表面功夫的,我们要维持家族的荣耀与体面。
苏妙仪当时就是在这间雅阁里对她说:在别人面前,我们要戴上面具,但是在这里,我们可以做回自己。
姜洄看着苏妙仪清瘦的脸庞,疏离恐惧的姿态,心中涌上一阵酸涩痛楚。
妙仪,你说过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摘下面具,做回自己。
熟悉的话语让苏妙仪轻轻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但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
王姬……我,我没有面具……苏妙仪颤声说道。
姜洄沉沉叹了一声: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艰难……姜洄站起身来,朝着苏妙仪走去,在她身前蹲了下来,握住她瘦得几乎见骨的双肩强迫她抬起头来,不意外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十六岁那年无忧无虑的苏妙仪不见了,在她面前的,是十九岁的苏妙仪,她背负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悲痛。
这玉京有很多人恨我,怕我。
就连那个恭国世子,背后说了我一句坏话,也害怕被我报复。
姜洄无奈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凝视苏妙仪的眼睛问道,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为何却不怕我报复你?苏妙仪几乎咬破下唇,却说不出话来。
你最敬爱的兄长,苏淮瑛,他说你把我的方巾给了他,骗我阿父我被妖族所擒,我阿父才会离开鉴妖司,背上越狱的罪名。
姜洄一字字说着,感受到苏妙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可是,我不信。
苏妙仪瞳孔一缩,盈眶的眼泪落下,清亮的双眸盛满了震愕与悲伤。
你如果当真出卖了我,看着我的眼睛怎么会没有心虚和恐惧?姜洄直视苏妙仪的眼睛,我在你眼睛里,只看到了悔恨和悲痛。
你不怕我报复你,你甚至是在期盼这一切发生,我感觉得到……你想赎罪。
这不是背叛者该有的眼神。
苏妙仪再也绷不住,眼泪汹涌而出,精致的面具彻底崩塌,露出了憔悴的底色。
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的父亲啊……苏妙仪泣不成声。
姜洄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流露出一丝哀色。
姜洄抬手擦拭她面上的泪水,在这里见你,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
苏淮瑛用什么样的手段,从你这里拿走了我的方巾?从在王宫看到苏妙仪的那一眼,她便坚信,苏妙仪不会出卖她们的友谊。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苏妙仪悲痛欲绝,结果无法改变,高襄王的死,我难辞其咎,我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你杀了我,也是我应受的。
其实这些时日来,她一直都在等着姜洄的报复。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高襄王姬横行玉京,琅玉鞭下伤过多少人,却偏偏放过了她。
苏妙仪想,她定是心寒到了极点,连见都不想再见她一面了。
只是不知道如今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要问她当年之事。
她更不知道的是,对姜洄来说,结果是可以改变的。
她想知道苏妙仪身上的遭遇,就是为了让另一个自己及时改变一切,救阿父的同时,也救苏妙仪。
妙仪,我已经失去阿父了,我不想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
姜洄倾身抱住她颤抖的身体,苏淮瑛是苏淮瑛,你是你,他说的话,我不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姜洄的肺腑之言,让苏妙仪的眼泪彻底决堤,她失了态紧紧抱着姜洄,汹涌的泪水湿透了姜洄半边肩膀。
对不起……是我做错了……苏妙仪痛哭失声。
那是苏妙仪第十几次潜逃失败了,被重重守卫的苏府让她插翅难飞。
苏淮瑛从容地品着茶,看着暴跳如雷的妹妹,他无动于衷。
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犯人,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苏妙仪急得眼眶发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苏淮瑛冷笑了一声放下茶碗,如今高襄王涉嫌通妖,高襄王府也被鉴妖司查封,你这时候去见高襄王郡主,不怕连累了苏家吗?苏妙仪气急道:高襄王杀妖无数,怎么可能通妖,肯定是被人诬告的啊!也许是诬告吧。
苏淮瑛嗤笑了一声,但是进了鉴妖司,无罪也会变有罪的,进了鉴妖司的犯人,就没有能活着走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无瑕之人,鉴妖司有千万种的手段,挖出人性最阴暗的一面。
苏妙仪心凉了半截,双手不自觉发抖:那怎么办啊……郡主也会被牵连的……是啊。
苏淮瑛垂眸藏敛冷笑,罪臣之女,没籍为奴,她能活命,便算万幸了。
如今鉴妖司把守高襄王府,便是怕她逃了,只待高襄王被定了罪,她便也会跟着遭殃。
这时候玉京所有人都与高襄王府划清界限,就连姜家本家都龟缩不出,你一个小女子,逞什么能?苏妙仪义愤说道:天日昭昭,我不信玉京是一个不说理的地方!高襄王若是死了,谁来抵挡妖族的进犯?诬告高襄王,分明是妖族的阴谋,难道偌大玉京,就没有一个公卿能看得出来吗?苏淮瑛冷冷扫了她一眼:闺阁少女,又知道什么朝政大事了?我是不屑于知道大人们的纵横捭阖。
苏妙仪冷笑,他们只知道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他人死活。
你这么多的义愤填膺,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私情吗?苏淮瑛戳穿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与高襄王郡主交好,但这件事干系重大,不是你能解决得了的。
我是不能,那你和阿父也不行吗?苏妙仪上前一步,哀求道,高襄王于国有功,难道就由着鉴妖司罗织罪名,陷害忠良吗?阿兄,鉴妖司今日能构陷高襄王,来日便也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你。
苏妙仪这句话让苏淮瑛眼中闪过寒芒,若有所思。
苏妙仪以为自己说动了苏淮瑛,忙接着说道:我们苏家若能救出高襄王,便能结成同盟,烈风营与神火营共同进退,这朝中又哪有第二股力量能与苏家抗衡。
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苏妙仪费尽了唇舌,只希望能说服苏淮瑛解救高襄王。
苏淮瑛思忖了片刻,低头注视苏妙仪殷切的双眼:你说的,确有道理。
苏妙仪眼睛一亮,脸上顿现喜色。
我是有一个方法能把高襄王从鉴妖司救出。
苏淮瑛屈指轻敲几案,眼神深沉,不过,还缺一样东西。
苏妙仪忙问:什么东西?苏淮瑛说道:一件高襄王郡主的信物。
苏妙仪愣了一下,面露疑惑:要她的信物做什么?鉴妖司的人打算启动天狱中的法阵,将高襄王诛杀于天狱之中,造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
苏淮瑛沉声说道。
苏妙仪脸色煞白:他们怎么敢!想要救高襄王,便必须强夺法阵令符,打开法阵,救走高襄王。
苏淮瑛轻轻一叹,这一点,倒是容易做到,最难的是,让高襄王主动离开鉴妖司。
高襄王为人耿直忠义,却也不知变通,他宁愿枉死狱中,也不愿离开天狱。
所以……苏淮瑛深深看向苏妙仪,必须给他一个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比如说,他最珍视的女儿遇到危险……苏妙仪瞳孔一缩,明白了苏淮瑛的言下之意。
你与高襄王郡主交往甚密,应该有她的信物。
苏淮瑛温和地目视苏妙仪,把东西给我,我会把高襄王‘救’出天狱。
那时的苏妙仪看着自己心目中最敬仰的兄长,心中没有丝毫的怀疑。
而苏淮瑛没有完全骗苏妙仪,他是将高襄王带出鉴妖司了,却没有救他。
高襄王一身清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定他的罪,他们唯有以越狱之罪杀他。
他们打开了鉴妖司的法阵,却也无法将高襄王骗出天狱,只能用姜洄的安危来引他入瓮。
她以为,只要高襄王离开了天狱,便算是安全了,却没有想到那才是真正陷入了绝境。
等到高襄王的死讯传开,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的愚蠢害死了挚友的父亲。
她无法面对姜洄悲痛欲绝的目光,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家人,因为她终于想通了一切……真正通妖卖国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兄长。
是他联和了妖族,杀害了人族最坚实的壁垒,武朝最骁勇的英雄,只是为了苏家的利益。
他和玉京其他贵族,没有丝毫区别,他们都是一样的冷漠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