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和苏妙仪梳洗用完早膳,出门时已近午时了,好在登阳山绿荫茂盛,暖日清风,春夏之交温暖又不失凉爽。
两人都换上了骑装,服帖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笔直的长腿,倒多了几分与平日不同的飒爽。
苏妙仪所谓的骑马,也只是骑在马上慢慢溜达,吹吹风看看风景,寻一个花开得正好的湖畔休息品茗。
贵族小姐们更注重仪态优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策马游猎容易把自己折腾得香汗淋漓鬓发散乱,因此大多数人都不擅此道。
姜洄却是随着高襄王南征北战在马背上长大的,骑上马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南荒,脸上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连眼睛也比平日更加璀璨明亮。
没有等苏妙仪,她便策马扬鞭,绕着湖畔的平野疾驰狂奔。
掠过湖面的微风带着泥土与花草的芬芳,吹走了燥热与烦闷,让姜洄胸怀为之一畅。
苏妙仪见姜洄红色的身影瞬间便跑远了,急忙呼喊道:郡主,不要走远了!但姜洄早已跑远,哪里听得到她的声音。
苏淮瑛皱眉看着那道身影,有些意外姜洄的骑术如此之好,也有些不满她的自我与轻狂。
阿兄,你追上去,别让她遇到危险了。
苏妙仪忙道。
苏淮瑛淡淡点了点头,立即策马朝姜洄追去。
姜洄借着驰骋之快,将心中许多的烦闷暂时地抛诸脑后,也想起来苏妙仪还未跟上,便放慢了速度,想着等苏妙仪跟上来。
但身后很快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望去,便看到苏淮瑛紧追而来的身影。
苏淮瑛来到姜洄身旁,两匹马并驾齐驱,苏淮瑛看了一眼姜洄身下的坐骑,微笑道:不愧是烈风营日行千里的神驹。
姜洄淡淡道:神火营的马也不逊色多少。
姜洄说着,便踢了踢马腹,马儿又小跑了起来。
她不想在心情不错的时候面对苏淮瑛,否则她还要分心去克制自己动手打他的冲动。
有时候她也觉得费解,三年前和三年后的祁桓差别不小,但苏淮瑛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生厌。
每每看到他的脸,她就会想起那日他来到王府,交给她染血的方巾,告诉她阿父的死讯。
那双鹰隼一般残忍冷血的眼眸,几乎成了她的噩梦苏淮瑛看到姜洄骤然加速,顿时一怔。
他如何看不出来姜洄对他的厌恶,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最多也就是夜宴台上教训了祁桓一下,甚至都还没真的碰到他。
她就当真那么喜欢那个男宠?如今高襄王如日中天,他并不想得罪姜洄,这次提出护送两人来登阳山,也是存着修好关系的心思,但看来姜洄并不领情,甚至连表面上的客套也懒得敷衍,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与厌憎。
苏淮瑛为人自傲,自小到大,他从旁人身上感受最多的,不是欣赏仰慕,就是畏惧臣服,还从未有一个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厌憎。
他脸色当场便沉了下来,踢着马腹追上姜洄。
郡主,还请掉头回去,不要远离侍卫的保护,免得遇到危险。
苏淮瑛沉声警告道。
姜洄没有理会,目不斜视地策马而行,甚至速度越来越快。
苏淮瑛不悦更甚,始终紧紧跟着姜洄,两人已经暗自较上了劲,到最后竟是一个比一个快。
苏妙仪远远看着,瞠目结舌:这是在做什么?祁桓眉心紧锁,即便隔了很远,他还是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众目睽睽之下,他倒不担心苏淮瑛做出对姜洄不利之事,他反而担心姜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伤了自己。
登阳山的湖不小,两人较劲赛马,竟极快地便跑完了一圈,几乎同时回到了苏妙仪身边。
苏妙仪忙上前去找姜洄,后者面颊上已经微微泛着粉色,鬓角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遗余力,苏淮瑛也寸步不让,双方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赢不了。
姜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而苏淮瑛更是觉得屈辱,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居然在骑术上一个小姑娘不相上下,没有大胜,便是大败了。
郡主,我们是出来散心的,不要伤着累着了。
苏妙仪一边说着,一边捏起帕子给她擦汗。
苏淮瑛冷冷看着姜洄,忽地笑道:听说郡主精通骑射,既然是来游猎,不如试试身手?苏妙仪扭头对苏淮瑛不满说道:我们只是来骑马吹风,不是来打猎的,更何况这个时候又没有猎物。
贵族们游猎,并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往往是到圈定的围场,让人准备好温顺的猎物投放其中,再进行逐猎。
而有些人甚至会将战俘奴隶也当做猎物投放,以此游猎取乐。
苏妙仪不喜欢这种游猎,她觉得姜洄也不会喜欢,因此并没有提前让人准备。
苏淮瑛却道:手中有弓箭,何愁没有猎物?他刚说完,便反手从马背上抽出弓箭,弯弓拉弦,一声利响,箭矢如闪电射出,瞬间便洞穿了平湖上飞过的燕雀,而箭矢去势未绝,直直钉在了远方的树干上,余颤不止,嗡嗡作响。
上三品的异士,对付一只燕雀,竟也用上了灵力。
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
苏淮瑛呼吸一窒——这个女人是很懂得怎么激怒他。
攥着长弓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苏淮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与郡主狩猎,我自然不会用灵力,免得胜之不武。
他说着举起长弓,轻拉空弦,我也不会用箭。
姜洄冷冷扫了他一眼,侧过身,接过侍卫送来的弓箭。
苏淮瑛笑道:我们便比比看,三箭之内,谁射落的猎物更多。
三箭即便全中,也就是三只而已,他竟要比谁射落的多,言下之意便是有把握一箭射落两只甚至更多。
姜洄双指拈起长箭,徐徐拉开弓弦。
便在这时,一只灰雀从湖上飞过,两人同时松手,箭矢飞射而出的同时,无形的劲气也劈向了灰雀。
姜洄的箭矢正中灰雀的翅膀,但无形的长箭却削去了灰雀的脑袋。
姜洄脸色微变。
郡主仁慈,只射灰雀的翅膀,还想留它一命。
苏淮瑛笑道,不过既然参与了这场狩猎,就不需要多余的仁慈了,这对它来说不是好事,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苏淮瑛的话让姜洄心中一震,刹那间许多念头划过脑海。
——她既已决定成为猎人,那也该放下一些多余的心软了。
苏淮瑛察觉到姜洄神色的变化,再度举弓之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便笼上了一层锐利的杀意。
苏淮瑛心神一凛,他隐隐有种感觉,哪怕那箭矢没有对准他,但那杀意似乎冲他而来。
苏淮瑛定了定心神,又道:郡主稍等,由我先惊起林中飞鸟,免得猎物不够多,让郡主不能尽兴。
说着便拉满长弓,双指一送,磅礴的灵力从湖面掠过,惊起一道白浪,灵力没入林中,顿时惊起鸟雀无数。
苏淮瑛微微一笑,举弓欲射,但便在拉满弓弦之时,余光瞥见姜洄的箭矢掉转了方向,正对着自己!苏淮瑛一惊,转身抬手,想要挡下姜洄的离弦之箭。
然而那弓箭却不是朝他而来,离着两尺距离从他身畔掠过,朝他身后的苏妙仪而去。
苏妙仪已经惊呆了,她抱着白猫坐在树下,正看着两人比试箭术,却眼睁睁看着姜洄的弓箭朝自己射来。
她没有动弹半分,而弓箭已经从她头顶擦过,夺的一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一箭钉住了那只从树梢上探出脑袋的青绿毒蛇。
苏妙仪回头一看,冷汗顿时流了下来,脸色发白地逃离那棵树。
苏淮瑛上前查探,问道:妙仪,你有没有受伤?苏妙仪摇了摇头,惊魂未定地说道:没、没有……还好郡主把那只蛇钉住了。
那只蛇离她头顶只有一二尺的距离,若非姜洄发现及时,只怕她就要被蛇咬中了脖子了。
那蛇头尖尖,浑身青绿,是剧毒之蛇,若被咬了一口,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场比试上,没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毒蛇,除了姜洄。
苏淮瑛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误会姜洄了。
也是,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想杀他……苏淮瑛自嘲多疑,他上前向姜洄拱手道谢:多谢郡主出手救了妙仪。
无须客气。
姜洄淡淡说道,又看了一眼苏淮瑛的弓箭,你方才那一箭射空了,我赢了。
苏淮瑛一怔,随即道:还有第三箭。
姜洄笑了一下,居高临下看着苏淮瑛,眼神带着几分轻嘲。
苏将军,输赢的规矩,并不由你来定。
我只比两箭。
姜洄说罢,便策马离去,不多给苏淮瑛一个眼神。
苏淮瑛眼神暗了下来,紧紧盯着姜洄远去的背影,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燃了起来,心跳快了几分,血液也随之而滚烫。
他自生下来,便是猎人的角色,却在这一刻,有一种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
姜洄垂下眼去自己的手。
其实刚才,她是想射杀苏淮瑛的,虽然不太可能成功,但是反正失败了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可是也幸好是那一眼,让她看到了距离苏妙仪仅有一尺之遥的毒蛇,她没有丝毫犹豫,便将箭射向了那只毒蛇。
果然,她当不了苏淮瑛那样的人。
郡主。
祁桓从身后追了上来,轻轻唤了一声。
姜洄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苦笑道:苏淮瑛说得对,我明明参与了这场狩猎,心中却还是放不下多余的仁慈。
祁桓看着她眼中的自嘲与悲哀,不由得轻叹一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微凉的掌心。
没有什么仁慈是多余的……祁桓温声说道,也许一时的仁慈会让你失去猎物,但失去了仁慈,你便失去了自己。
姜洄闻言一震,笼罩在心头的迷雾瞬间被这一句话轻轻吹散。
姜洄心中豁然开朗,她不该被苏淮瑛的话影响,她本就不想当他那样重利轻义的人。
你说的,比他更有道理。
姜洄朝祁桓露出轻浅的笑容。
那样波光潋滟的双眸,真的让人很难忍住不去沉沦。
看着那成双成对的背影,苏妙仪长长叹了口气,转过头看苏淮瑛,神色严肃地说道:阿兄,我本来是希望郡主能当我的嫂子的,但现在看来,你真的是配不上人家。
苏淮瑛看着姜洄对祁桓露出的笑容,心头顿时沉了三分,又听到苏妙仪这句话,便继续沉三分。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郡主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你绝对不能对她不敬失礼!苏妙仪重重地强调了三遍,这才骑上马去追姜洄。
他配不上姜洄?苏淮瑛心里冷笑了一声。
她连奴隶都可以,那他为何不行?苏淮瑛生平第一次如此挫败,这种陌生的感觉几乎要撕碎他的心脏,让他满腔郁结,无处发泄。
为了赶上第二天日出的花开,姜洄和苏妙仪早早便睡下,半夜便起床登山。
一队人马跟在身后,苏妙仪不如姜洄矫健,走到一半歇息了一会儿,怕赶不上日出,还是咬牙继续往上走。
姜洄一手拉着苏妙仪,一手拄着登山用的木杖,到山顶时天还未亮,她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天是靛蓝的,兑了墨一般的浓稠,但旭日升起,它便会慢慢褪色。
山间弥漫着浓雾,绝壁上什么也看不清,苏妙仪坐在一旁气喘吁吁:要是今天不开花,我们明天还要再爬一次山呢。
姜洄看着浓雾,微微笑道:那你还爬得动吗?苏妙仪咬咬牙,说道:爬得动!爬不动……就让他们抬我上来吧。
姜洄忍俊不禁,扭头看她:这么执着啊。
是啊。
苏妙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因为一起看到丹霞花开的人,可以白首偕老呢。
虽然这是男女之间的期许,但我却常觉得……她眼神微微黯淡,世间婚姻大多身不由己,贵族夫妻往往貌合神离,有情人常成怨偶,也许女子之间的情谊,反而更能长久。
这似曾相识的话,让姜洄又陷入了恍惚,她低下头,露出苦涩的笑意,轻轻叹息。
苏妙仪看着她,轻声问道:郡主,你也是在为婚姻之事烦忧吗?我知道,你父亲希望你能在玉京找一个可以白首偕老的夫君。
嗯?姜洄眨了下眼,她都几乎快忘了这遭了。
三年前的此刻,这确实是她的烦心事,但重回此时,她哪里还想得起这种无关紧要之事。
苏妙仪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前几日为了养猫之事,也与阿父妥协了,答应过了生辰,便去相看。
玉京的贵族少女,大多十六岁便开始婚配。
京中贵族有百姓,但望姓豪门仅八,我们苏家的势力也算强盛,我的夫婿,大概也就是在其他七家之中进行挑选。
那些差一点的门阀,才会将女儿许配给诸侯质子,远嫁他乡,终其一生都再难回到玉京了。
苏妙仪说着,明亮的也眼眸也黯淡了下去。
姜洄想起,三年后,苏家将苏妙仪许给了恭国质子,那几乎是最远的诸侯国了,不要说回京了,这路途遥远,妖兽横行,能否安然到达,都是个未知数,加上水土差异,娘家远在天边……很多远嫁的女子,受夫家薄待,也求救无门,年纪轻轻便客死异乡。
我能留在玉京,常常能看到家人,与其他人相比便已算幸运了。
苏妙仪苦笑了一下,她虽然平日里看起来胸无城府,心思单纯,但许多事情她其实看得很透彻,她只是清醒着苦中作乐,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
唯有在姜洄面前,她才会袒露心声。
妙仪……姜洄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大概是她的声音无意识地流露出了担忧,苏妙仪抬起头看她,又挤出了一丝笑容。
郡主别为我担心,我没有难过怨恨,其实我很知足,我受家族庇荫,父母宠爱,自生下来便已经胜过世间千万人了。
哪有只享福不回报的,婚姻之事,身不由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妙仪笑眯眯的,藏起了一缕哀思,反正我也没有喜欢的男子,和谁成亲,都是一样的,而且阿父阿母那么疼我,定会帮我挑一个最好的郎君。
不,他们没有……姜洄鼻子发酸,别开了眼,不敢看苏妙仪的眼睛。
他们疼爱的,是那个让他们引以为豪的女儿,是京中贵族女子的典范,而不是悖逆父兄的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