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仪看着姜洄骤然发红的眼眶,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向她靠去。
郡主……我说错话了吗?她轻声问道,伸出一只手扯姜洄的袖子。
姜洄清了清嗓子,忍下了泪意,声音却有些沙哑:没有,只是听你说起家人,有些感触……苏妙仪忽然想起,姜洄很小便没有了母亲,她方才说阿父阿母疼爱自己,一定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苏妙仪心中一紧,张开双臂环住姜洄的肩膀。
郡主。
苏妙仪微微哽咽,你也有世上最好的父亲,我看到在夜宴台上,他为了你拼尽性命。
少女的体温并不滚烫,却足以化开一切坚冰。
是啊……阿父会为了我豁出性命,我也可以。
姜洄喃喃自语。
他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苏妙仪轻声说,他做了很多事,都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远离危险和忧愁,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
姜洄微怔,抬起头来,看着苏妙仪的眼睛。
妙目晶莹而清澈,她年纪虽小,但贵族世家的嫡女,怎会不谙世事。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苏妙仪浅浅笑着,这里虽然不像南荒妖兽横行,但只是表面平静,底下暗涌凶机,我常听父兄谈话,所以多少知道一些。
如果说玉京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那高襄王就是一条突然闯入的巨鳄,打破了这一池水的平衡,有的人想巴结他,有的人想对付他,生怕他的到来会吞噬自己的领地。
姜洄喉间一紧,问道:那苏家呢?苏妙仪笑了笑,非常诚实地说:我阿父想巴结高襄王。
所以……才让你接近我吗?姜洄无奈苦笑。
苏妙仪定定望着她,忽地噗嗤笑出声来:倒也不是……只是,我想保护你。
姜洄讶然瞪大了眼。
可是现在我觉得,你好像并不需要我的保护。
苏妙仪笑得眉眼弯弯,你和我最初想的,不太一样。
我原以为你是只傻乎乎的小兔子,到了玉京这龙蛇混杂之地,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姜洄心道——我原也是这么看你。
不过,原来的姜洄是实打实的天真,而苏妙仪却从来都不傻。
你和玉京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觉得很新奇,忍不住想逗你玩。
苏妙仪见姜洄皱起眉,便又笑着去拉她的手,你别生气,我没恶意的,我想保护你,教你贵族的规矩,却又不希望你变得和她们一样。
她目光皎洁,真挚而温软,我本没有想过和你说这番话,但这几天我却在想,许是我看轻你了,你比我们都更聪明勇敢,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你。
姜洄终于明白了……原来苏妙仪一直是这样的想法,她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这番话,三年前她并未同她说过,因为那时候的姜洄未经磨难,不谙世事,苏妙仪想保护她的天真,甚至以为可以永远保护下去。
姜洄黯然垂眸——阿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她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总有一天要自己去面对那些风雨。
妙仪,谢谢……姜洄苦涩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意。
不必说谢谢,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
苏妙仪无奈地笑了笑,我本来是想……如果你能嫁给我阿兄就好了。
对她这份心思,姜洄倒是知道的。
如果高襄王府与苏家结盟,那么朝野再无任何势力能与之匹敌,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欺负你,就连我阿兄也不能欺负你,因为我一定会站在你你身边。
苏妙仪此刻直言不讳,前世未说,是因为她不愿用这种权谋利益去玷污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她却觉得,她没必要遮遮掩掩,因为姜洄的明智足以洞悉其中诡谲。
苏妙仪遗憾地叹了口气,故作轻松着笑道:不过看起来,你和我阿兄的缘分不如你我之间深厚,他确实不会讨人喜欢。
她与苏淮瑛缘分可深了,不过是孽缘。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一点都没有变,依旧那样傲慢冷酷。
所以……苏妙仪握着姜洄的手说,你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吧,反正讨厌他的人本来就很多。
只是不要因为他,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姜洄忍俊不禁,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好。
心中却长长叹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小姜洄,她也没什么长进,一样是人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便如小姜洄说的那样,父亲去世之后,她便不再见苏妙仪,因为她知道,只要见了苏妙仪,她便会忍不住心软,忍不住相信她……可她终究是仇人的女儿、妹妹,她若是原谅了她,又怎能对得起枉死的父亲。
姜洄忍着心头苦涩,忽听到苏妙仪惊喜大喊:天亮了,开花了!姜洄举目望向云海,金光破云洒落,由远及近,一步步走到了群山之上,仿佛有火种投入了山谷之间,消融了山间的浓雾,点燃两侧绝壁上的丹霞。
硕大的花苞被金光点燃,徐徐展开金红色的花瓣,像一团团火苗相继燃起,转眼间便成了燎原之势,流霞漫山,几乎要映红了上方的天空,浓烈的花香肆无忌惮地溢散,霸道地宣告着自己千日一次的盛开。
无论多少次见,都会被这样的盛景震撼。
丹霞花,真无愧为仙人之花。
姜洄失神地看着丹霞花开的美景,忽觉手心一热,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苏妙仪握在掌心。
她与她十指交扣,结了个手印,笑着说:这样,我们就能白首偕老了!姜洄哑然失笑,眼底却有了湿意。
苏妙仪又道:下一次,若你找到了想要与之成亲,共度一生的人,便也和他到这里来看花开吧,记住这个结印的手势哦。
你的左手已经和我结印过了,右手就留给他吧。
姜洄才不信这种无的放矢的传闻,但苏妙仪如此兴致勃勃,她也不会拂她的意,便微笑着点头称是。
与之成亲,共度一生……姜洄心想,她其实是已经成亲过的,只是,她没有想过和那人共度一生。
郡主心里是不是想到谁了?苏妙仪凑近了看她的眼睛,一个让你心情复杂的人,你想与他白首偕老吗?姜洄眼神闪烁,回避她的探视,支吾说道:我和他……不可能。
苏妙仪恍然大悟,轻拍她的肩膀宽慰道:郡主,你和我不一样,我没有选择,但是你有的。
只要是你喜欢的人,无论富贵贫贱,身份地位多么悬殊,都不是问题,我相信,高襄王在乎的,只有你的喜乐。
姜洄苦笑叹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和他之间,并非简单的尊卑之别,更有杀父之仇,甚至隔着最遥远的时间。
而且,她也没想过与他共白首。
难道你真的只是把他当成男宠吗?苏妙仪不信,我觉得远不止如此的。
如果昨日之前,她还想过把姜洄拐回家当嫂子,那见到姜洄与祁桓相处时无言的默契,还有姜洄对祁桓露出的笑容,她便知道,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阿兄没戏了——姜洄对他的厌憎简直快溢出来了。
什么男宠?姜洄一怔,对苏妙仪的话感到茫然。
就是祁桓啊,他不是你的男宠吗?苏妙仪说道。
姜洄顿时涨红了脸:谁说的!苏妙仪道:每个人都这么说。
姜洄眼前一黑,险些软倒:胡说八道,他才不是,他……他是什么?苏妙仪扶着姜洄,好奇追问。
姜洄闭上了嘴,抿着唇。
他是什么?她也说不清,下辈子拜过堂的丈夫,这辈子签了契的奴隶?她既没有将他当成丈夫,也没有将他当成奴隶,这不上不下的,难道还真算是个男宠吗?姜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不行,可不能让别人把她绕进去。
姜洄别过脸去,冷哼一声:你别问了,反正……我和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苏妙仪了然地点点头,心中暗笑——小郡主害羞了。
苏淮瑛没想把那两个姑娘的对话听得这么清楚,但是上三品的异士,耳力自然不同凡人。
苏妙仪的心声他都听在耳中了。
她自幼就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父母宠得她有几分任性,但她识大体,在大事上从不会让家里人失望。
或许也是因为知道她早晚有一天要为家族利益牺牲自己的婚姻,所以父母才对她加倍补偿。
世家贵族的子女,既享受了荣华富贵,又怎能不为之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
苏妙仪如此,苏淮瑛也一样。
但苏淮瑛没想到的是,苏妙仪与姜洄之间的感情竟如此深厚。
这世上真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吗?那他和姜洄之间,是否算得上倾盖如敌?苏淮瑛自嘲一笑。
他喜欢柔顺体贴的女子,不愿意把精力放在驯服女人身上,像姜洄这种一身傲骨满身桀骜的女子,便是他最讨厌的。
或许姜洄和他是一样的人,她也不喜欢一身傲骨的自己,喜欢的是那个谦恭柔顺的奴隶。
原本他也曾想过,若是为了家族利益,娶一个自己讨厌的女子,倒也无所谓,反正苏家正妻只是个摆设而已。
但事到如今,选择权也不在他了。
就如姜洄说的,输赢的规矩,不由他来定。
姜洄和苏妙仪互相搀扶着,徐徐走下台阶。
苏妙仪远远对苏淮瑛喊道:阿兄,你帮我从绝壁上摘一朵丹霞花吧!苏淮瑛转过头去,看着两个牵着手的小姑娘,姜洄清亮的眼眸含着轻浅的笑意,在晨光中仿佛散落了碎金,比山间怒放的丹霞花还要美上三分。
他收回目光,冷淡地说道:这花日落便会化为灰烬。
那我也想要。
苏妙仪哼了一声,你若不去摘,便让侍卫去吧。
苏淮瑛无奈道:我去摘。
见苏淮瑛纵深飞向绝壁,姜洄对苏妙仪道:苏淮瑛对你倒是不错。
苏妙仪笑道:他其实烦我,因为我总爱告状,阿父也偏心我一些。
或许是因为知道我并不能在家中留多久,这十几年的宠爱,便是对往后几十年的弥补。
苏妙仪的天真烂漫之下,藏着一颗玲珑通透的心。
她自小所受的教导,让她早已准备好为家族利益而牺牲自己的自由。
人人如此,她亦如此。
阿兄是武朝的大将军,是苏家的下一任家主,他为家族付出的,只会比我更多。
苏妙仪看着山间云雾,浅浅笑道,我们在京中能有安稳的日子,都是因为他在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也未有过一日安定。
虽然很多人都惧怕他,但在我心里,他是苏家的支柱,也是武朝的英雄。
苏妙仪的话让姜洄微微失神,良久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
苏家的安稳,建立在无数人的尸骸之上。
苏妙仪能明白贵族之间的利益争端,却看不到玉京之外的苦难。
她的一生都在这个镶金嵌玉的锦盒之中,看不到更多的光景。
她一直把苏淮瑛当成英雄,甚至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高襄王,所以在知道是苏家构陷忠良,杀害高襄王之后,她的信仰也随之崩塌。
——她引以为傲的家族与家人,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通妖的叛贼,人族的蛀虫。
——那她的牺牲又算什么?妙仪,也许……苏淮瑛和你想的不一样。
姜洄艰难地开口,不知道该如何让苏妙仪明白,这种肮脏的世道不值得一个少女为之牺牲。
苏妙仪转过头,定睛凝视姜洄。
却在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道迅如闪电的影子从旁边的林中窜出,直直扑向姜洄和苏妙仪。
守在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登时便围了上来。
妖袭!妖袭!有人厉声大喊。
姜洄眼神一凛,攥住琅玉鞭挥向扑来而妖物,那身影十分灵活,竟一下子就躲开了姜洄的鞭子。
姜洄也看清偷袭的妖物是什么模样了,那些妖兽形如猿猴,双目赤红,头部是白色,四肢却颜色赤红,背后拖着一条粗壮的尾巴,倒挂于树上来去如风。
朱厌!姜洄一惊。
朱厌现世,天下大兵。
这种妖兽攻击性极强,四肢极为有力,可轻易将人撕碎,在南荒战场上的威胁不亚于狼妖,其实力相当于一名八品力士,速度却远胜力士十倍,而且经常成群出没。
朱厌所到之处,必有兵事,见之大凶。
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姜洄将苏妙仪护在身后,挥舞长鞭逼退朱厌的袭击。
随行的侍卫有二十人,但朱厌竟一下出现了不只二十只,而且朱厌有灵智,几只一起围攻一人,起落间便已经杀了三四名侍卫。
姜洄且战且退,眼看朱厌便要围攻上来,一道银光当空扫落,把几只朱厌逼退。
祁桓手握长枪,挡在姜洄身前,灵力纵横,让那些朱厌无法寸进半步,发出刺耳的嘶鸣。
郡主,快走!祁桓杀出一条道,护着两人离开。
苏妙仪脸色发白,颤声道:等我阿兄来了就没事了。
她懊悔万分,不该叫苏淮瑛去摘丹霞花。
那些朱厌颇有灵智,潜伏许久,也是等到苏淮瑛离开才现身围攻。
好在苏淮瑛感知敏锐,刚刚摘下一朵花,便察觉到山顶的异动,当即便转身折回。
苏淮瑛神色狠戾,虚空一攥,当即便有一只朱厌爆头而亡。
二品异士的怒火不是这些妖兽能承受的,一团团血花相继炸开,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丹霞花香。
一道尖啸从天而降,张开的双翅遮天蔽日,苏淮瑛仰头看去,向俯冲而来的妖兽挥出一拳。
是朱鸾?姜洄不敢置信地看着空中盘旋的妖兽。
朱厌,朱鸾,都是不祥的妖兽。
朱鸾形如鹞,却生人手,叫声凄厉,能慑人心神。
这种妖兽有着稀薄的神兽血脉,但即便只有一分神血,也让它们足以傲视群妖。
朱厌不过是八品力士的实力,朱鸾生来便在五品之上,而眼前这只朱鸾观其气势,恐怕已修炼大成,就算未成妖王,也与上三品异士没有差别。
而它背生双翼,对上人族异士,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鸾对着苏淮瑛不断发起进攻,让苏淮瑛无暇他顾。
——上一世并未听苏妙仪说过山上有朱厌和朱鸾。
——难道是冲着她来的?姜洄心中一惊,却在这时,耳后吹来一股腥臭的冷风。
郡主小心!苏妙仪大喊一声,双手已经用力将姜洄推了出去。
姜洄向前倾去,回头便看到一只体型巨大的毒蛇咬在了苏妙仪推开她的手臂上,尖锐的毒牙扎入细嫩的血肉中,苏妙仪顿时血色尽失。
毒蛇一击失败,眼中闪过怒色仰头一甩,竟将苏妙仪的身体抛了出去。
而此处便在山崖边,苏妙仪的身体轻如一瓣落花,瞬间便被吞没在云雾之间。
妙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