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烛龙 下

2025-04-03 05:28:01

林芝轻抚着小蛇,眼中满是心疼。

我没有力量破除玉京的护国大阵,拼尽全力,也只能救出她的一缕元神。

这缕元神无法远离她的真身,因此,我便在登阳山下为她开辟一个洞府。

我取建木之心,献祭自身妖力种于此处,取名烛龙洞。

她无法见天日,我便种下无数灵草菌,让她仰头便能看到满天星辰。

她希望妖族能得享太平盛世,我便按她的想法,将这里打造成妖族的世外桃源。

我……希望她快乐。

她心里装着天下,而他心里只有她。

世人称她为蛇妖,在他心中,她却是翱翔九天的龙。

他只是一株安静开放的雪灵芝,与她相伴而生,是她的解药。

她很少会回头看他,但回头时,他永远都在。

他并不知道人世间的情与爱,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和情话。

上一任左使临去时曾问过他。

——林芝右使,你对九阴大人,难道不是爱吗?都说草木无心,最难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学会了人族口中的情爱。

但他想了片刻,也有了自己答案。

——是命吧……比爱还要更多一些。

他这么想。

姜洄震惊地看着林芝,男人的声音若浮云轻风,却承载了太过深沉的情意。

他不言爱,而爱已深埋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涌动的热血是为烛九阴的不幸,还是为林芝的痴情。

抑或是……为帝垚的绝情。

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帝垚的英明神武,是他一统八荒,为人族开拓了千年的盛世。

但也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盛世太平,建立在一个痴情女子日日夜夜的痛苦之上。

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信错了。

姜洄十几年来的信仰几近崩溃,她质疑过玉京的腐朽,贵族的残忍,世道的不公,却从未怀疑过人族立国的根基。

原来从一开始,便是错了……天之道,未有不公,给予人族灵气,也未薄待妖族,甚至一草一木,都有灵智。

林芝哀伤道,天地万物,有情则灵,为何要分人与妖?姜洄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我……不知道。

帝垚……为人族而战,他……他没错吗?姜洄不敢说。

那是人君的大义,却也有帝王心术的诡谲,他是为人族开千秋太平,却也对妖族背信弃义,对伴侣始乱终弃。

这世上当真有圣君吗?可世人从未听说过。

林芝苦笑一声,抬起头来看姜洄:小郡主,他若是对的,难道妖族便错了吗?姜洄闭上了眼,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本就没有对错,只是我们立场不同。

是啊,立场不同罢了……林芝低头看九阴的元神,她从他身上吸食了精血,压制住了热意,便又在掌心沉沉睡过去了。

姜洄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问道:她便一直这样吗?如今这一缕元神十分脆弱,也没有灵智,要温养百年,方能长到一丈长,两百年化成人形,如孩童一般,五百年成人,到时候,她才能恢复所有的记忆。

但即便如此,她最多也只能恢复到往昔一成之力。

林芝怜爱地抚摸沉睡的小蛇,他花了很多心血,才让她重活了一世,如今又要重头再来过了。

或许,这对她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五百年内她不会想起帝垚的背叛,便能快乐地活着。

在此期间,她只是一个善良懵懂的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人族的事,她也无法离开此地,我亦会守着她,守着这烛龙洞。

林芝看向姜洄,诚恳地说道,请你相信,我会约束下属,绝不与武朝为敌,我……只想她安然无恙。

姜洄看着他的眼睛,她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我……相信你。

姜洄低下头去,做了一个几乎是摧毁了自己信仰的决定——她背叛了自己的立场,因为心中的一丝悲悯。

林芝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很抱歉,她伤了你们,只是她心中有太多的怨恨寻不到出口。

她爱过恨过的人,早已化为枯骨,即便想要复仇,也四顾茫然,而加诸她身上的封印,让她此生都无法对一个人族出手。

我只能在这里为她开辟一小方天地,这里的妖族也大多安分守己,烛龙洞只是给它们一个安身之所,它们妖力低微,害怕被人族伤害,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也不会离开烛龙洞。

姜洄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妖族确实大多修为不济又胆小怕事,它们蜗居于此倒也自得其乐。

今日山上袭击我们的朱鸾与朱厌,还有赤磷蛇,是烛九阴派的吗?姜洄问道。

林芝无奈叹了口气:我劝阻过她,但是她执意如此。

或许是有人想挟持你去对付高襄王。

那人是谁?姜洄追问。

我不知道。

林芝摇了摇头,自她恢复记忆后,我便只是她座下右使,她是烛龙洞唯一的主人,洞中一切都由她决断。

昨日崇阳洞来了一个外客,那人戴着面具,身披斗篷,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知道是一个人族的男子。

难道是姚家的人?自己夜探姚家别院,难道惊动他了?姜洄心中一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姜洄对林芝说道:多谢你为我的朋友解了毒,我相信你会约束好洞中妖族……此间之事,我不会对外人提起。

林芝低头,向姜洄行了个礼。

离开此处,除了水帘洞天,还有另一个出口,就在崇阳洞上方,容我为你们引路。

姜洄点头致谢,俯身便要抱起苏妙仪离开。

却在这时一道藤蔓从旁袭来,如蛇影一般攻向姜洄。

姜洄一惊,下意识便背过身,护住了床上的苏妙仪,却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藤蔓之下。

祁桓适时出手握住了藤条,却见藤上骤然开出一朵花,花瓣皎洁柔软,却在花开之时变为锋利的花刃,飞旋着射向两人。

花梨住手!林芝惊愕,挥袖拂退花瓣。

但仍有数片花瓣依旧向前。

祁桓的身体挡下了其中两瓣,而最后一瓣噗的一声,射入了一个浅黄色的毛绒绒的身体内。

吱——那小家伙叫了一声,颓然摔倒在地上,鲜血顿时染红了皮毛。

长长的耳朵垂落下来盖住了脑袋,它发出低低的悲鸣。

叶子!姜洄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步将它从地上抱起,抬手捂住它腹部的伤口,鲜血不断从她指缝间渗出。

叶子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它抬起又黑又圆的眼睛,依恋地望着姜洄:娘亲……没回来……叶子害怕……娘亲又受伤了……它费力地仰起头,想要去蹭姜洄的身体:叶子……不想等……想和娘亲在一起……它等了好久啊,娘亲一直没有回来。

它已经等过一次了,不想再等了。

它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进来的。

叶子长大了……也能保护娘亲了……姜洄眼眶发红,颤抖着捧着小妖狐。

它的血液太过滚烫,让她几乎承受不住。

我不是你娘亲……姜洄哽咽着说道,我是骗你的。

你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它的娘亲和爹爹,可能已经被猎妖人杀了,但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明明是娘亲的气味啊……小妖狐无力地呢喃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芝急忙将手覆在它腹部的伤处,一团柔和的妖力凝住了伤口,将它体内的妖花彻底震碎。

林芝脸色发白,却还是强撑着用自己的妖力护住小妖狐最后一口气。

花梨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清丽的面容露出惶恐和不解。

林芝右使,你为什么不杀他们?你忘了九阴大人的命令了吗?林芝沉默不语,片刻后终于止住了喷涌的鲜血,又将一粒丹药喂入小妖狐口中,总算是保住了它一条命。

他回过头去看花梨,神色沉痛,哑声说道:九阴大人受了重伤,已经陷入沉睡了,烛龙洞的一切事务,暂由我代理。

即日起封闭水帘洞天,任何妖族未得我许可,不可擅自出入。

花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九阴大人怎会受这么重的伤,她何时能醒来?那……那谁来救我姐姐?花梨身子一晃,失神地喃喃道。

翎音已经回不来了,从她换脸的那一刻起,她就走上了不归路。

林芝悲哀地摇了摇头,花梨,你接受现实吧。

听到换脸二字,姜洄抬起头,看向林芝:换脸?妖族可以换脸?是,有一个人族的异士懂换脸之术。

林芝答道。

你说的是柳芳菲?姜洄神情一凛。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妖族化形成人后,若是以人的形态换上其他人族的脸,便永远也无法变回原形了。

花梨的姐姐翎音,为了一个人族,舍弃了自己的妖身。

林芝的话让花梨失声痛哭起来:她太傻了……她应该听九阴大人的话,人族怎么会真心待妖,她就算换上了人脸,在他眼里也永远是个妖。

而在妖族眼里,她却成了不人不妖的东西。

她爱上的人族,是什么样的人?姜洄问道。

花梨抬起泪眼,戒备地盯着她:你想打听出我姐姐的身份,然后杀了她吗?我不会相信你们人族的!林芝叹息摇头,对姜洄说道:小郡主,你们走吧。

姜洄看花梨强烈的敌意,知道她不会再多说半句,便也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林芝先生,叶子让我带走吧。

我回去之后,会帮它找寻它父母的下落。

姜洄温声说道。

林芝看着姜洄的眼睛,片刻后终于轻轻点头。

或许这一双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众生——他如是想道。

苏淮瑛带着人四处搜寻未果,便听到有人急匆匆来报,说郡主找到了苏妙仪,已经送回别院了。

苏淮瑛没有片刻耽搁便赶回别院,直奔苏妙仪房中。

她已经被人梳洗过,也清理了伤口上好了药,此刻正安稳地睡着,呼吸平稳,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医官回报道:小姐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什么大碍,手上有被蛇牙咬过的伤口,所幸无毒,只是失了血,身子虚一点,休养几日便好。

郡主已经为小姐上过伤药了,那都是极好的药膏,不会留下一点疤的。

姜洄心思细腻,担心被人看到苏妙仪身上的狼藉生出猜疑,因此用薄被盖住她衣不蔽体的身躯,又亲自为她上药。

她用的药都是徐恕亲传的配方,唇上那些咬痕与肿胀的痕迹,片刻间便能消退,手臂的伤口也能加速愈合。

苏淮瑛也没有多想,见苏妙仪安然无恙,他也长长松了口气,心中却也有许多疑惑。

苏妙仪是他眼见着从悬崖上坠落的,怎么可能丝毫无伤,是谁救了她?苏淮瑛沙哑着声问道:郡主呢,她受伤了吗?一旁的侍女答道:郡主没有受伤,她刚才拿了伤药便出门了,听着是去给那个叫祁桓的奴隶送的。

苏淮瑛闻言皱起眉头:我知道了,你们照顾好小姐,不得有丝毫闪失。

苏淮瑛说罢便走出了房门,脚步顿了一下,便朝奴隶的住所走去。

姜洄处理好苏妙仪的伤势,便也为自己换洗了一番,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生出猜疑。

这里毕竟还有一个二品异士在。

梳洗罢,她便拿了些伤药便去找祁桓。

叶子现在正在祁桓的住所养伤,这一点是祁桓主动提出的,他说担心被苏淮瑛看到了起疑。

姜洄本不同意,因为奴隶多是数人一间房,人多反而不方便。

祁桓笑着说:倒也不是,我是单独一间。

姜洄讶然问道:苏家何时也这么优待奴隶了?祁桓轻咳了一声:并非苏家优待奴隶,他们只是优待我一人而已。

姜洄半信半疑:苏淮瑛恨不得杀了你,苏家怎么可能优待你。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郡主最喜爱的男宠。

祁桓理所当然地回答。

姜洄顿时无言以对,脸上浮现窘迫之色,把叶子扔给他便匆匆逃走。

但叶子身上的伤总让她放心不下,因此换了衣物便又拿些伤药过来查探。

叶子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了,林芝费了不少妖力才救下了它的性命。

它虽弱小,求生意志却很强,在药物的帮助下渐渐稳住了生机。

祁桓让它躺在自己的床上,给它盖好被子,这才和姜洄走出来。

姜洄走了两步,便又顿住了脚,转过身去,脚尖对着祁桓。

她似乎有些踟蹰,犹豫了片刻,才从怀中取出一瓶药。

祁桓接过药瓶,疑惑问道:这也是给叶子用的药,外敷还是内服?不是。

姜洄轻咳了一声,这是给你的。

我?祁桓讶异地挑了下眉梢,随即笑道,你给我的伤药还有很多。

这不是伤药。

姜洄垂下眼眸,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是祛除烙印的药。

祁桓恍然道:你想让我用这个药,洗去颈上的奴印?姜洄点了点头。

祁桓低笑了一声,垂着眸把玩着掌心的药瓶。

若我说,我并不想洗去这个烙印呢?啊?姜洄闻言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祁桓,为什么?怎么会有人愿意在颈上烙上一个屈辱的奴印。

祁桓低着头看她,暮光给他英俊的眉眼染上了温柔的暖色:在郡主心里,将我当成了奴隶吗?姜洄眼波微动,她抿了抿唇,坚定地摇了摇头。

祁桓眼中笑意更深。

那我身上有没有奴印,对郡主来说,会有区别吗?姜洄沉默了片刻,回道:没有区别。

祁桓又问:那在世人眼里,我洗去了奴印,便不再是奴隶了吗?姜洄神色暗了下来。

她恍惚想起了那个孤寂独行的背影,那个位居六卿之首的鉴妖司卿,无数人畏惧他憎恨他,却也会在背后鄙夷轻视他。

他们畏惧他的手段,却依旧轻视他的出身。

在贵族们眼里,祁司卿终究也只是个卑贱出身的奴隶,而在苏淮瑛眼里,他也永远是苏家的一个家奴。

生而为奴,便终生为奴。

姜洄的沉默已经给了祁桓的答案,于是他笑道:你看,这奴印并不在我身上,而在人心中。

那我洗与不洗,又有什么区别。

姜洄低低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世人心中的奴印,想要洗去,又谈何容易。

祁桓静静凝视着她眼中的哀色,美得像一抹月光,无声地照亮黑夜,也照在他心上。

他忽地向她靠近了一步,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提身一跃,飞上了屋顶。

姜洄错愕地攥住他的衣襟保持平衡,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在了琉璃瓦上。

夕阳斜斜地洒落了一地光辉,天边的云像打翻了少女的胭脂盒,被层层染红。

祁桓的长臂圈着姜洄,乌黑柔软的长发刚刚洗过,尚未完全绞干,散发着淡淡的湿气,氤氲着皂荚与花朵的清香,一丝一缕地钻入祁桓心里。

郡主,你看,太阳要落山了。

温润的声音在姜洄耳畔响起,可是太阳落山之后,不是只剩下黑暗,还会有月光照亮人间。

姜洄看向远方西沉的红日,红彤彤的一轮,正往登阳山下而去。

你……一直是在黑夜中仰望明月吗?姜洄没有看他,她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世界,很小,很小……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苦难,但是和众生相比,却不值一提。

而祁桓的眼中却一直只有她。

因为郡主一直高高在上。

祁桓轻声说,语气中却没有嘲讽,只有温柔,身居高位,能见风光,而置身低处,才能见众生。

祁桓的话轻轻在姜洄心上落下一锤,让早已摇摇欲坠的铠甲,彻底崩溃瓦解。

她长长叹息,苦涩微笑:我明白了……你想让我明白的事。

你希望我能像明月一样,成为日落之后的光。

不,你还没有完全明白。

祁桓悄然握住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掌心去温热她,没有谁的苦难不值一提,你是明月,也是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