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听着这番介绍,与前世所闻几乎一字不差。
徐恕当时便是将这对摄魂蛊交给了她,让她以此操控祁桓为己用,她心里恨极了祁桓,巴不得杀了他,自然也不会在乎被种下蛊虫后只剩下三五年的元寿。
不过你可以放心,摄魂蛊对母蛊的宿主却是无恙,甚至有益。
为母者,有舍己利他之本性,会以自身精血为宿主伐脉洗髓。
为子者,则是不断索取,危及宿主。
你看这小东西此刻虽然僵直如死物,但只要见了血,便会活过来。
徐恕用指腹轻轻抚摸蛊虫的身体,目光透着欣赏与喜爱,这可是蛊王级的宝贝,真舍不得给了你,你要拿它来对付谁?姜洄从徐恕手中接过了白玉匣,低着头端详这对蛊虫——她想知道的是,这蛊虫是否与她如今的变化有关。
我还没想好,但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姜洄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可是……我还没找到妖胎……徐恕之道,是一舍一得,从他手中索取什么,他亦会收取等价的回报。
姜洄上一次从徐恕手中拿到摄魂蛊的时候,徐恕却没有找她索取回报,而是回道——一切给予都须回报,我想要什么,你以后便知道了。
但此刻的答案却是不同。
徐恕微笑说道:我本是想让你帮我寻到妖胎,如若不成,便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吧,待我有需要之时,再来找你索取。
如果是当年的高襄王郡主,一个人情值不了摄魂蛊,但如今的高襄王郡主,我觉得还是值得上一对摄魂蛊的。
姜洄点了点头,回道:好,只要先生的要求不伤天害理,违背道义,那我必会竭尽全力兑现承诺。
徐恕不由笑道:在你看来,我是穷凶极恶之辈吗?放心,我必不让你做出危害苍生之事。
被徐恕点破了心思,姜洄尴尬一笑。
徐恕倒不在意她的失礼,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扣了扣白玉匣。
无论你以后想将子蛊种在何人身上,此刻都可以先将母蛊种在自己体内,它能为你伐脉洗髓,强韧体魄。
姜洄低头看向白玉匣,眼波一动,抬手便伸向那只较大的红色蛊虫,却猛地被徐恕攥住了手。
且慢!徐恕低声喝止了她。
姜洄愕然,抬头看向徐恕,却见徐恕神色凝重,眉心微皱。
先生?姜洄疑惑地唤了一声。
徐恕握着她的手从蛊虫上移开,沉声说道:谁告诉你大的这只是母蛊了?小的这只才是。
姜洄倏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恕,一股彻骨的凉意自足心贯穿了全身,让她如坠冰窖,无法动弹。
她几乎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徐恕,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幽深而难以捉摸的眼眸,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上,烫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疤。
恍惚间她想起了前世伴随摄魂蛊一并送到她手中的那份密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小者为子蛊,大者为母蛊,万万不可混淆。
而此刻,徐恕却告诉他,小者为母,与前世所言,截然相反!即便是重回三年前的那一刻,带给自己的震惊也不及此时一半。
她的掌心骤然变得冰凉,恐惧让她想逃,但是极度的恐惧却让她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一正一反的两句话,必然有一句是真,一句是假。
究竟此刻所言是真,还是三年后所言是真?姜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其中一句是假的,那便足以证明,徐恕对她,没有一丝情意——无论是师徒之情,还是兄妹之意。
徐恕怎会察觉不到姜洄骤然的僵硬与冰冷,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她恐惧的真正原因。
姜洄?他疑惑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姜洄!同样的一声呼唤拉回了姜洄的神智,她转头便看到了祁桓。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强烈的眩晕袭上前额,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后背,猛地往下一拽,身体便踏空失去了平衡。
姜洄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直,待那种眩晕感消退,周围景象已全然变了。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旷野之中,手握弓箭,箭矢上正滴落着鲜血,而箭尖正对着的方向,竟是苏淮瑛。
苏淮瑛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垂着冷厉的眼眸居高临下俯视姜洄,似乎丝毫没将这弓箭的威胁放在眼里。
他勾起薄唇轻蔑笑道:高襄王姬,不会以为这弓箭能射穿二品异士的身躯吧?姜洄愕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三年后!她环顾四周,看到了举着火把与自己对峙的士兵,那些是苏淮瑛的亲兵,而站在她身周保护着她的,则是乔装打扮的王府士兵。
姜洄一眼便看到了旷野上奢华而孤独的马车,苏妙仪满头珠翠,身着大红色的喜服,被士兵用刀剑架在了车厢内,泪眼婆娑地望着姜洄。
王姬,你回去吧,不要与我阿兄对抗了……苏妙仪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夜风送了过来,幽咽绝望,我已经认命了,你……你和我不一样,你要好好的……姜洄想起昨夜梦中所闻,今日日落时所见,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小姜洄胆大包天,居然想带着王府的亲兵,假装成妖兽,袭击送亲队伍,掳走苏妙仪。
在她看来,这个方法最简单,可以让苏妙仪摆脱与苏家的关系。
反正在苏家嫁出这个女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
此去恭国,山高水长,妖兽横行,途中发生意外,也不算意外。
但没人能想到,苏淮瑛似乎早有预料,竟暗中跟随,在姜洄的人现身突袭车队之时,神火营的人便从四周包围上来。
姜洄理清了现状,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移魂,回到三年后。
但此刻关键,便是解决眼前的危机。
姜洄的左臂受过刀伤,此时握弓发力,伤口绽裂,鲜血涌出,她忍着疼,右手在伤口处一抹,蘸取血液为媒,和徐恕一样,在虚空之中勾画出一道符篆,右掌一握,符篆便融入弓箭之上。
苏淮瑛神色一凝,沉声道:南荒巫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我倒想看看,是否如传说一样邪祟。
巫术源于上古时的祭神术,上古先民杀身献祭,向上神求富贵求平安,付出越多,收获也越多。
但自从神族被确认已经不在,巫术便被认为是一种邪术。
以自毁为代价,与未知的存在做交易,受伤越重,则得到的力量反馈越强。
姜洄深吸一口气,将弓拉满,脸色苍白,眼神却璀璨如星子。
你不会想看到真正的巫术的。
姜洄冷冷说道,你既然要送妙仪远嫁恭国,便是当苏家没有这个女儿了。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绝情,但你们既然不要她,我要了。
你放她走,高襄王府欠你一个人情。
苏淮瑛微微皱眉,他感觉到姜洄好像有了一丝变化,却不知道变化从何而来。
是声音?还是眼神?苏淮瑛冷笑了一声:苏家贵女被妖兽掳走,颜面何存?又如何向恭国世子交代?交代?姜洄嗤之以鼻,扫了一眼兵荒马乱的现场,冷然道,看到妖兽出现,恭国世子便率兵马逃走,扔下未婚妻子的婚车,若妙仪当真落入妖兽手中,会有什么下场,那恭国世子全然不懂吗?你们苏家,就要将女儿嫁给这种无情无义的鼠辈吗?苏淮瑛抿着薄唇,眼神阴鸷,却不回答。
姜洄昂首道:是他该给苏家一个交代,而不是苏家给他交代。
如今在这里的,只有你我二人的亲兵,他们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你把妙仪交给我,我承诺护她周全。
姜洄见苏淮瑛沉默不语,以为自己这番话能说动他,却不料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回道:不行。
姜洄脸色沉了下来。
那我只有抢了。
姜洄话音未落,指尖已松,染血的箭矢破风飞驰,如流星划过旷野,直取苏淮瑛面门。
苏淮瑛向前伸出左手,骨节分明的五指张开,灵力喷涌而出,于身前形成一层无形的护罩。
若是其他凡人的箭矢,他只需挥袖便能震碎,但见姜洄用了巫术,他不知深浅,才以灵力防护。
他已经足够谨慎,却仍旧是低估了巫术的力量。
沾血的箭矢几乎没有受到灵力的阻隔,只是箭尖微微一亮,便洞穿了苏淮瑛的护罩,而去势丝毫未减。
苏淮瑛一惊,身子一侧,堪堪避过了要害,但仍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而姜洄已经再次搭上弓箭。
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但眼眸却更加明亮。
不要用你狂妄而浅薄的认知来试探巫术。
姜洄拉满弓,对准苏淮瑛眉心之处,你知道,我想杀你很久了,你最好不要给我机会。
巫术之力,与灵力不一样,灵力有强弱之分,而巫术却是半神之术,可以无视对方力量的强弱。
神说,要有光,便会有光。
这种霸道得不讲道理的力量,是用精魂与元寿去换的。
上一次使用巫术,姜洄献祭了自己的所有,连超一品的祁桓都会受创,而苏淮瑛虽也是二品异士,但要杀他,未必没有可能。
只是要赌上自己的所有元寿,而她最多只能发出四箭。
苏淮瑛再看姜洄之时,神色已经既然不同。
脸颊上的刺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女人有着足以威胁到他的力量。
苏淮瑛紧紧抿着唇,似乎开始思忖姜洄那番话的可行性。
但就在这时,异变忽生。
黑暗中窜出了数道身影,扑向了围在马车周围的士兵,一声声惨叫接连而起,变化猝不及防。
妖兽!是真的妖兽!有人大喊了一声。
那些突然窜出的小兽身体瘦长,皮毛雪白,眼睛却是通红,形似雪貂,但已经有了妖化的迹象,爪牙都尖锐无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窜出来的雪貂竟有数十只,行动迅捷如闪电,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到身影,众人一时手忙脚乱,不多时便有人被咬破了喉管倒地不起。
姜洄大惊失色,急忙向苏妙仪跑去,只怕她被雪貂咬伤。
但姜洄离马车还有三步之遥,便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劲风逼退。
她顿住了脚步,仰头看去,只见马车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只白猫,正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傲然俯视她。
姜洄惊诧道:妙二?这是苏妙仪原先养过的猫,就在两天前,她还在妙仪怀中看到它。
但在这个世界,她却许久未曾见过妙仪,也不知道这猫是否还在。
所有的雪貂似乎都是以这只白猫为首,当它出现时,雪貂都向它跑去,匍匐在它脚下。
白猫自车顶轻轻一跃,落在了苏妙仪身前,仰着头看身披嫁衣,脸色苍白的苏妙仪,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它身上发出淡淡白光,抽伸四肢,缩起尖耳,皮毛化为白衣,兽身化成人形。
姜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妙二——是妖!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旁人窥视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低头看苏妙仪,一只手钳住了她清瘦的脸庞。
你……认命了吗?他压低脸迫近她,微眯着灰蓝色的眼眸,声音低沉沙哑,冰冷中透着愤怒,你想披上嫁衣,去嫁给那个懦弱无情的人族?苏妙仪盈着泪水的眼眸像两汪清澈的泉眼,清晰地倒映着男人俊美的脸庞。
她怔怔呢喃:你没死?男子皱起眉:苏淮瑛告诉你,我死了?他转头去看苏淮瑛,冷笑道:苏淮瑛,你这个背信弃义的阴险小人,当初骗我联手杀死姜晟,事成之后又对我暗下杀手,怎么,你害怕被人知道,真正通妖的不是姜晟,而是你们苏家?姜洄听到这番话,顿时瞳孔一缩,哑声道:是你和苏淮瑛联手杀了我父亲!苏妙仪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茫然无措。
世人只知道,高襄王姜晟通妖,烈风营副将徐照勾结妖族,从鉴妖司天狱救出高襄王。
鉴妖司下诛邪令,苏氏父子率神火营追杀姜晟,于京郊斩杀姜晟与妖族。
即便后来祁桓为高襄王翻案,力证他未曾通妖,苏氏父子误杀高襄王,也是收到了错误的指令,并未有错,而斩杀妖族,则是大功一件。
苏淮瑛小惩大赏,反而因此加官进爵。
从未有人怀疑过苏氏父子勾结妖族斩杀高襄王,因为高襄王与妖族的仇恨由来已久,那一场合围夹击,更像是偶然,也像是必然。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姜洄悲愤地将箭矢对准那个白衣男子,声音颤抖,手却极稳。
你究竟是谁!因妖气波动而泛着冰蓝涟漪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姜洄,薄唇勾起残忍的微笑。
我是谁?他低笑了一声,眼中涌起嗜血的杀意,我就是南荒妖王,修彧。
姜洄呼吸一窒,指尖轻轻一颤。
苏妙仪也猛然抬起头,看向男人俊美不似凡人的侧脸。
你是修彧……苏妙仪脸上血色尽失,不敢置信地喃喃重复,你便是妖王修彧……是你和我阿兄……杀了高襄王……她最敬重的兄长,武朝的大将军,通妖叛族,杀了真正的英雄。
她最亲密的情人,她可以不在乎他是妖,却无法接受他是南荒妖王,更不能接受他杀了自己好友的父亲。
苏妙仪眼中泪水滑落,双肩颤抖,悲痛欲绝。
修彧看着她的眼泪,本是满腔怒火兴师问罪而来,此刻却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心疼与不忍。
他伸手去碰触她的脸庞,却被苏妙仪躲开。
妙妙……修彧的手落了空,僵硬着蜷起五指。
苏妙仪仰着头看他,沉重的珠翠压着云鬓,繁琐的嫁衣束缚着单薄娇小的身躯。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她眼中黯淡无光,你骗我,你只是一个受了伤的猫妖,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你利用我为你遮掩妖气,躲避追杀,让我对你动心……她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苏淮瑛,脸上露出凄然的苦笑:你自小便告诉我,苏氏乃武朝豪族,擎国之柱。
我们背负苏氏的荣耀,也当为此牺牲,这是责任,亦是无上的荣光……我深信不疑。
我的阿兄,征战四方,护国安邦,我小小女子,亦能为此尽一份力。
原来都是假的,只有我一个人信了……在你们眼里,一家一姓之利,高于邦国众生。
苏氏当真是国之栋梁吗?我的牺牲,值吗?配吗?苏妙仪眼中含泪,沙哑的哭腔连声质问,声音柔软如春草,破开了覆顶的巨石,于暗夜中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可是她用尽全力离开了黑暗,看到的却是另一片黑夜。
信仰崩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她抬手拔下鬓边的玉簪,果断刺向自己柔嫩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