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洞玄 上

2025-04-03 05:28:01

姜洄浑身一震。

一卷卷竹简上记录的字句掠过眼前。

高襄王以通妖罪入狱……畏罪越狱……被诛杀于京郊荒野……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攥紧了双拳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此刻,那些遥远的文字缥缈的梦即将成为现实,她原来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却没想到一切都提前了。

那只梦中的蝴蝶扇动的翅膀,在现实中掀起了飓风。

宾客俱散,神火营的士兵向高襄王等人逼近,然而盘踞于中途的妖兽修明却拦住了去路,它仰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神脉妖血所带来的威压让逃跑不及的凡人宾客当场软倒在地。

聚在修明身上的血色红光炙烤着它的元神,让它痛苦万分,它本就是出生不久的幼兽,虽然承袭了母亲的妖力,但终究未能完全吸收,一时之间挣不脱鉴妖镜光的束缚,只能靠着咆哮来震退敌人。

苏淮瑛目露杀意,却不动手,他看向高襄王父女,冷然道:姜晟,妖兽近在眼前,你却不杀它,难道事到如今,还要包庇妖邪,与人族为敌吗?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着被困的妖兽,它似乎十分痛苦,勉强支撑着四肢,不愿在敌人面前跪下。

咆哮声渐弱,发出低低的悲鸣。

这让他不由想起当日斩杀修无夫妇时所见一幕。

穷途末路的妖王夫妇,仍维持着王者的尊严,不向人族屈服。

修无浑身浴血,拼着一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他的武器,以此为妻子换得一线生机。

他惊愕地看着修无临死的眼睛,那双睿智的双目没有敌意与愤恨,在见到妻子成功逃走后,他终于死而瞑目。

高襄王看着濒死的妖王,他与她争战数十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结局,他大获全胜,却没有一丝喜悦。

方才逃走的若是你,生机更大。

高襄王说。

修无气息奄奄地看着自己的宿敌,淡淡笑道:若是你……你会自己逃走……还是将生机……让给妻子……高襄王没有回答,修无也不需要听到答案,因为他都知道。

他了解自己最敬重的敌人,胜过世间之人。

但高襄王却在修无死后,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妖王。

修无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妻子瑛招,而瑛招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幼子修明。

高襄王其实知道,逃走的瑛招腹中有另一股气息,那是怀有身孕的迹象。

但是他没有再让人去斩草除根,也从未向人提起此事。

不知道是出于对修无夫妇的尊重,还是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他的心。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修明来到了高襄王府,看着那双与修无相似的眼睛,高襄王竟犹豫了。

与修彧不同,他的眼睛,带着血煞之气,而幼兽这双冰蓝色的眼眸,太过清澈。

它没有染过一丝血腥杀孽,气息干净,胜过此间诸多人。

苏淮瑛看到了高襄王的犹豫,他冷哼一声:姜晟与妖族沆瀣一气,即刻拿下!高襄王长叹一声:不必你们动手!他自认有罪,便要走向神火营,却被姜洄拦住了去路。

阿父,你没有错,不能去!高襄王按住姜洄的肩膀,看着她焦急的面容,温声劝道:洄洄,阿父不能抗命。

为何不能!姜洄声音清澈响亮,场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姜洄回过身来,直视苏淮瑛,目光锐利:你很清楚,妖兽是我养的,与我阿父并没有关系。

苏淮瑛冷冷道:姜晟身为超一品异士,难道当真一无所知?他若是清白,此刻又为何不动手除妖?姜洄笑了,她忽然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报仇的对象都错了,真正想杀阿父的,不是蔡雍,而是帝烨。

蔡雍,他只是一个忠臣,忠心耿耿地为帝烨排忧解难。

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父亲,如果那人是奸臣,那便清君侧,若那人是天子……她想起开明神宫漆黑的夜,泥泞的路。

这天,早该变了。

她低喃一声,扬起明丽的眉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祁桓,我们一起杀出去吧。

祁桓低头看她,轻道一声:好。

姜洄在高襄王惊愕的目光中开口说道:阿父,一直以来,都是你带着我前行。

这一次,我们的路,让我来选。

苏淮瑛没想到高襄王会抗旨,或者说,每个人都想不到。

当利剑刺向姜洄的时候,高襄王挡在了她身前,那时候,他就已经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苏淮瑛虽然错愕,但他是有备而来,高襄王反抗之时,苏伯奕率领的兵马也涌入王府。

身为大司马的苏伯奕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养尊处优的样子经常会让人忘了,他也曾经是威名赫赫的二品异士。

高襄王看着跟在苏伯奕身后的十二名异士,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王师精锐尽出,连保护陛下的十二近卫都出动了,看来,陛下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

高襄王叹息一声,我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陛下对我忌惮至此。

苏伯奕冷声道:你不必知道,君要臣死,难道还需要解释吗?服从,是你的天职。

今天这座王府是留不住了。

高襄王知道,以在场诸人的修为,一旦动手,占地百亩的王府顷刻间便会化为废墟。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我们再动手吧。

祁桓,带洄洄走。

姜洄上前一步:我不走。

祁桓看了姜洄一眼,笑了笑,又看向高襄王:我听她的。

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向两人,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们既是一家人,便应该一起面对。

苏伯奕一抬手,十二近卫便将高襄王团团围住。

十二近卫皆是上三品的异士,甚至是死士,这些人同吃同寝,培养出无与伦比的默契,独有的战阵能加倍发挥出他们的实力。

十二近卫齐攻高襄王,高襄王沉声一喝,浩然之气荡开,风吹草折,看似坚固的房屋剧烈震颤起来。

手持鉴妖镜的异士脸色一白,口吐鲜血,不支跪地。

而被镜光所困的修明趁机逃了出来。

苏伯奕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一幕,对苏淮瑛使了个眼色,苏淮瑛当即意会。

——擒住高襄王的软肋!苏淮瑛直取姜洄,却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看到祁桓冷峻的面容,苏淮瑛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意。

找死!他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卑贱的奴隶,但偏偏是这个奴隶,狠狠打了他的脸,夺走了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苏淮瑛举剑向祁桓斩落,本想一招将其解决,却没料到竟被对方接下了这一剑。

重剑遇到了阻滞,被祁桓的灵力挡在了身前三寸之处。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剑,对上了祁桓漆黑冰冷的眼。

——他怎么可能有能与自己匹敌的力量?——难道是高襄王传功于他?苏淮瑛不知道何为先天道体,只知道一个月前对修彧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今日竟能接住二品异士的剑,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见苏淮瑛被祁桓拦下,神火营异士不等命令,便举剑攻向姜洄。

嗷——一道白影伴随着一声怒啸出现,锐利无比的虎爪逼退了进攻的数人。

本该趁乱逃走的修明,谁也不知道它为何又折返回来,与姜洄并肩而战。

姜洄失神地看着眼前一幕。

高朋满座顷刻间作鸟兽散,张灯结彩也化为一片狼藉,但她却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命运的轨迹还是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阿父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不是。

畅风楼最高处的窗口,能看到高襄王府热闹的景象。

徐恕此刻就倚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美酒。

自从姜洄带他来了一次,他便喜欢上这里的酒了。

徐恕看着王府上空骤然变色的天,灵气的激荡让周围风起云涌,显然本该祥和喜气的王府,发生了不该有的异变。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却还是觉得意外。

他竟然会出手抗命……徐恕微微皱眉,他变了……也会有你意外之事吗?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恕没有回头,淡淡回道:我已经瞎了很久了,自然会有失算的时候。

俊雅高大的男子在徐恕对面坐了下来,闻着浓郁的酒味,他失笑摇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徐恕侧目瞟了对方一眼:晏世子,不要说得好像与我很熟。

斜阳温暖了男子温雅俊秀的眉眼,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名满玉京的东夷世子,会与南荒徐恕如旧日好友一般同席饮酒。

晏勋微微笑道:我知道,徐恕从不与任何人相熟。

高襄王对你有救命之恩,姜洄郡主与你相交多年,你杀他们二人也未有一丝手软。

第一,姜晟没有救过我,那是我为了接近他而故意设的局。

徐恕神色淡漠地说道,第二,我没有杀姜晟,只是想他死的人太多了,而我手上刚好有把刀。

世人都以为,徐恕年少时被妖族围困,幸被烈风营所救,这才与高襄王结下了缘,却不知,一切都只是徐恕安排好的局。

没有什么羁绊比救命之恩更深,他也能顺理成章地留在烈风营。

但恩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

是你向苏淮瑛告密,说修无之子化身白猫,藏于王府吧。

晏勋说道,你是何时知道的,为何没有和我说一声?那天在畅风楼,我把小纸给了姜洄,在上面留了我的神识,以此监听她,不过在登阳山的时候,小纸的意识被修彧抹去了。

不过也是因此,让我知道修彧原来化身白猫,潜伏在苏府。

那高襄王府的另一只白猫,显然也不简单。

妖胎失踪的那一夜,姜洄也正好出现在鬼市。

徐恕轻晃着酒杯,一边看着王府的灵气波动,一边徐徐说道,从姜洄在不速楼拿了寄魂果实开始,我就觉得她有些古怪……一段时间没见,她成长了许多,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她和姜晟不同,姜晟年纪太大,思想陈旧顽固,姜洄受我教导多年,若能拉拢她为己用,比杀了更加有利。

晏勋低头抿了口清酒,身姿如青松白鹤,仪态优雅雍容,仿佛画中仙人走进了现实。

姜洄郡主确实不错,我试探过她。

晏勋想起她,手臂还隐隐作痛,不由轻笑了一声,聪明,果断,通透,该出手的时候毫不手软。

若能如我所愿,应该是由你迎娶姜洄,让姜晟成为你的助力,推翻武朝便少了许多阻力。

徐恕瞟了晏勋两眼,摇了摇头,你真不济,她没看上你,让我还要费这么多精力。

姜晟没那么好杀,本以为夜宴台上修彧能令他重伤,没想到姜洄用震天铃伤了修彧的元神,姜晟也因此逃过一劫。

如今的姜晟可是巅峰状态的实力,没有人想与他为敌,除非迫不得已。

晏勋轻轻一叹,目露惋惜,姜晟天纵之才,可惜,明珠暗投,为虎作伥。

他早已看出,帝国的根基已经烂了,否则又何必躲在南荒那么多年。

当年他若能听你之劝,何至于会有今日。

他誓死守护的人族,并不感激他。

徐恕淡淡笑道:是啊,姜晟和烈风营太过特殊,这是一股超然的力量,足以左右一切局势,若不能得到,就必须毁去。

眼下高襄王府如日中天,五侯七贵哪敢起杀心,但只要这头巨龙猛虎露出疲态,秃鹫饿狼便会一拥而上,将他撕咬殆尽。

那你为何不等到他露出疲态再动手,岂不是更加稳妥?晏勋问道。

等不了了。

徐恕神色冷了下来,姜晟未死,而高襄王府又新添一翼。

你是指……那个同样有先天道体的祁桓?晏勋若有所思。

徐恕点了点头:姜家在不久之后便会有两位超一品的异士,那天底下再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

天命在向姜家倾斜,若不出手,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天命……晏勋喃喃低语,如玉的五指摩挲着逐渐凉却的酒杯,他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高大的宫城,斜阳在宫墙那畔落下,阴影笼罩着的王城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

十几年前,少年徐恕来到玉京。

晏勋看着眸如翡翠的妖瞳少年,猛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是……我的兄长……东夷国有件人尽皆知之事,王后曾生下一个死胎。

东夷国也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王后生下的不是死胎,而是一个目露妖色的男婴。

他一生下来便哭声响亮,国君大喜,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睛竟闪着妖异的绿芒。

国君大惊之下,将孩子抛了出去,孩子落在坚硬的石阶上,却丝毫未伤。

国君认定,那孩子是妖邪降世,生怕泄露出去招来杀身灭国之祸,便让侍卫将孩子远远送走杀死,而所有知情者都被灭了口。

只除了王后。

王后郁郁多年,终于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国君欣然为其取名勋。

但王后无法从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中走出,又要面对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悲伤。

晏勋六岁之时,奉帝烨诏令,孤身前往玉京为质。

临行之时,王后才告知他,他还有一个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他才是东夷真正的世子。

晏勋失神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兄长,他的眼睛确如母亲所说的那般妖异。

如东海的海眼一般,深邃,漆黑,无情。

他的到来似乎并不为认亲,他问了晏勋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一栋危楼摇摇欲坠,你会怎么做?晏勋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依着本心回答:我会添一把烈火。

听到这句话,徐恕眼中起了万顷碧波,荡开了莫测的笑意。

很好。

他微笑说道,我看到武朝气数已尽,被天命所弃。

你若有此心,那我来为你取火。

晏勋的思绪从回忆走回了现实,他看着高襄王府上空翻涌的密云,心想,这就是徐恕投下的第一把火。

没想到,姜晟竟会反抗帝烨的旨意。

徐恕神色晦暗,对于出现的意外,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姜洄的面容骤然掠过脑海。

徐恕猛地攥紧了酒杯,喃喃道:难道我弄错了……不是他……什么错了?晏勋好奇问道,据他所知,徐恕几乎没有犯过错。

但是徐恕还没回答,王宫方向传来的异常波动让他倏然抬眸,漆黑的眼眸瞬间化为翡翠般的湛绿,映出一座高楼的影像——那是王宫中最高处的观星台。

晏勋的脸色也霎时间微微发白,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他胸口瘀滞,呼吸不畅。

发生了什么事?酒杯倾倒,琼浆四溢,晏勋也失了从容,他颤声问道。

这是什么力量?徐恕紧紧盯着观星台,只有他能看见的黑气正从观星台向四周涌散,如毒瘴一般蔓延开来,街上行人不明所以,受到这股力量的压迫,尽皆昏迷倒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徐恕猛地站起身来,脸上现出少见的惊疑之色。

难道是她?是谁?晏勋问。

徐恕一字字说道:洞玄巫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