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奴隶 上

2025-04-03 05:28:01

祁桓在院中等了一刻钟,姜洄便和老者从屋中出来了。

外面天色又暗了一些,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姜洄与老者告辞,声音比进屋之前低沉了许多。

祁桓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

姜洄走出不速楼,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快步疾走。

鬼市的人比方才又多了不少,她似乎急于离开此处。

忽然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回过神来,听到祁桓压低的声音:有人在跟踪我们。

十窍者感知敏锐,远胜常人,祁桓的感觉没有错。

姜洄眼神微变,低声道:往人多处走,摆脱他们。

夜市人头攒动,借着人潮摆脱追踪,应该不是难事。

此时各家店铺都已开了门,也有人在路边就支起了摊子,一些无法在明面上交易的东西在这里随处可见。

鳄妖鳞甲,两千金。

百炼妖丹,三千金。

足月妖胎,四千金。

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些多是散修异士猎妖所得。

兽妖七魄远胜人族,浑身是宝,可以炼制成各种法器法宝,而妖胎有先天真元,更是提升修为的珍宝。

这得正好杀了怀孕的妖物,才能得到这么稀罕的宝物。

这一声吆喝顿时吸引了许多人过去围观,店主将那妖胎高高悬挂起来,旁边亮了盏灯,正好映亮了妖胎内的影子。

只见那妖胎圆若满月,晶莹剔透,当中有个黑影浮动,连相连的脐带都清晰可见。

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黑影在动,大叫了一声:竟是活胎!顿时众人哗然:离了母体竟还能活,这妖胎先天真元定然极强!不知道母体是什么妖?店主得意洋洋道:我只能说,母体乃是一千年妖王,至于是什么妖,待你们剖开妖胎便可知晓。

店主卖了个关子,众人更加心痒。

我先看到的,卖给我!我也要,我出四千两百金!我出四千五百金!我出五千金!一时间夜市乱成一团,无数戴着兽首面具的人推搡着竞价抢夺那妖胎。

姜洄和祁桓趁机挤入人群中。

然而便在此时,不知是谁于混乱中出了手,甩出了一条长链向那妖胎卷去,竟是想趁乱抢走!鬼市虽乱,却乱有乱的规矩,从没有人敢当众抢劫。

这一变故让众人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店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喝:谁敢抢我的宝物!人群如滚水一般沸腾了起来,都去寻找追逐抢夺妖胎之人。

姜洄顿时被卷入人潮洪流之中,混乱中一只微凉的手用力握住了她,拉着她向人潮之外挤去。

逆流而行的两人此时便变得分外醒目,追踪者立刻发现了他们,很快便追了上来。

姜洄被祁桓带着向前奔走,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黑夜如一块巨幕正徐徐将大地笼罩,影子越来越长,正准备吞没所有的光明。

她直视前方,视线中是攒动的兽首,还有祁桓的身影。

但在此时,她眼前猛地一闪,视线中出现了不该在此的画面。

她看到了一个房间,一个熟悉的房间——那本该是她与祁桓的新房,鸳鸯绣被,龙凤呈祥,红烛喜绸,细看之下甚至还能发现打斗过的痕迹!姜洄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左眼和右眼,竟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后的房间,而右眼看到的却是此刻妖兽横行的鬼市。

视线的变化让她顿时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惊慌之下她脚下一绊,顿时向前跌去,右手被祁桓拉着,左手撑在了粗粝的地面上,擦出了一片血痕。

祁桓脚下一顿,急忙回身查看,抬眼间便看到了正在逼近的追踪者。

他心下一沉,低声道:得罪了。

说着便俯身抱起姜洄,以更快的速度摆脱那些人的追踪。

他不知道姜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僵硬地窝在自己怀里,瞪大了乌黑的双眸,似乎看见了什么让她惊恐的画面。

祁桓虽未修行过,但十窍者不知不觉间吐纳灵气,身体便远胜常人。

抱着姜洄比牵着她的手奔走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但追踪者似乎也非常人,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其中一人向着祁桓扔出一把飞刀。

祁桓耳尖一动,破空风声传来,他敏锐地侧身躲过。

但身形却因此慢了三分。

另一人已经追了上来,伸手向姜洄抓去。

很显然,他的目标就是姜洄。

祁桓身形一转,那人一手扑空,却被祁桓侧身撞了上来,惊愕地连退数步。

两个追踪者此时已成夹角之势,祁桓知道无可躲避,便将姜洄放下,让她躲在自己身后。

站在面前的是两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他们沉默着便向祁桓与姜洄扑去。

祁桓眼神冷了下来,高大的身形挡在姜洄身前,气若渊渟,势如岳峙,竟给那两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鬼面人出手狠辣,祁桓却似不要命一般,寸步不移不退,拦下了所有攻击。

寻常人若遇到攻击,会下意识躲避,如此便有了破绽。

鬼面人发现,眼前之人不是寻常人,因为他的打法是浑然不顾自身的凶悍,他竟能克服对痛楚与死亡的恐惧和回避,如此便全无破绽。

当鬼面人将匕首刺向祁桓左肩,试图逼他后退之时,他竟反而向前一步。

匕首刺入骨间,鬼面人愕然,正对上一双冷静得可怕的黑眸。

左手传来钻心之痛,他的手骨竟被祁桓生生折断了!——他以自己的血肉为饵设下陷阱,在那一瞬反猎了猎人。

另一个鬼面人眼见自己的同伙惨叫倒地,心底也生出了寒意。

两人的修为显而易见在祁桓之上,但此刻竟毫无信心能在那人手中活下来。

他心中已生了退意,便再难战胜对方了,没有多想,立刻抛下同伙转身逃走。

祁桓眼见二人狼狈逃走,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姜洄。

戴着面具的姜洄双目紧闭,感觉到祁桓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她轻轻一颤。

他们已经走了。

姜洄呼吸紊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方才那古怪的景象不见了,她抬起头,看到祁桓染血的左肩,还有他身后一弯纤月。

姜洄松了口气,但面具下的神色却更加凝重。

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左眼看到的,是三年后的景象,眼中的景象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晃动不定,甚至有几个瞬间是漆黑的。

此刻冷静下来,她细细回想,那感觉就像她透过另一只眼睛在张望,那景象的晃动与黑暗,是因为那人在转头,眨眼。

一眼看着现在,一眼看着未来……姜洄怔怔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左眼。

难道……三年后也有一个人,正透过自己右眼看着现在?于她而言,是回到了三年前。

那么三年前的那个姜洄呢……——她去到了未来,她此刻正在自己的身体内!一股凉意将她的神魂都冻住了,冷汗不知不觉渗出,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所以,玄镜问她那个问题——你是死人,还是活人?那时听到这个问题,姜洄只觉得惊惧,为何它会这么问,而她又该如何作答?思虑片刻,她只能回答——在死之前,我是个活人。

玄镜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也呆住了。

她承认自己钻了问题的漏洞,毕竟玄镜的问题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限制。

她侥幸逃过了一劫,然而离开之时,她听到背后传来玄镜阴沉的声音。

我看不到你的神魂。

直到现在,姜洄终于明白玄镜为何这么说,因为真正属于这个姜洄的神魂并不在此处,于这个世间而言,她是一缕不应该存在的孤魂。

掌心的刺痛将姜洄的思绪拉回,她轻皱眉头,微曲五指,看到掌心的伤口,是方才摔倒时在砂石地上挫伤,细嫩的肌肤布满了细小的伤口,粗粝的砂石还粘在血肉之上。

郡主,我们先离开这里。

前面不远就是读头,可以在河边清洗一下伤口。

祁桓说道。

姜洄环视四周,夜幕垂落,这里离鬼市有一段距离,但是沿着河流朝上游走便能到达阴阳渡。

走吧。

姜洄点点头。

话音刚落,便看到祁桓背对着自己半跪了下来,她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要背自己。

不必了。

姜洄越过他朝前走去。

方才是因为视线有碍,看不清路,她才让祁桓抱着躲避鬼面人。

若非如此,她实在不愿意与他有什么亲密接触。

祁桓的目光看向姜洄单薄的背影,一丝不解掠过双眸,但没有迟疑,他立刻便起身跟上。

待越过阴阳渡,看到荒村,两人才停下了脚步,在上游处找了个地方清洗伤口。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上游的水也十分清澈,只是稍显冰冷。

姜洄皱着眉头,忍着疼用流水冲洗去掌上的砂石与污血。

待伤口清洗完毕,便打算撕下一块布料用来包扎伤处,只是她右手受了伤,只用左手便使不上劲。

横里伸来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攥住了她袖口的两侧,稍一用力,便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

祁桓半跪在姜洄身前,取下撕下的布帛置于膝上,又轻轻将她的右手摊开在柔软干净的棉布上,仔细地一圈圈缠绕住伤口。

姜洄一开始有些抗拒,右手僵硬,但慢慢也放松了下来,冷着眼俯视祁桓。

他微低着头为她包扎伤口,月光从上方洒落,映亮了他的面容,甚至连纤长的睫羽都根根分明,高挺的鼻峰投下起伏的阴影,薄唇似是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

姜洄很难不想起三年后的他,面容未变,但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祁司卿孤僻冷傲,高深莫测,而奴隶祁桓,却是一个沉静之人,看起来忠诚而英勇。

晚风轻送,她嗅到了祁桓身上的血腥味,这才发现他的黑衣颜色深了一块,左肩处有一道缺口。

你刚才受伤了。

姜洄的目光盯着伤处。

一点轻伤。

祁桓专注地包扎伤口,头也没抬地回道。

是刀伤。

她想起有一个鬼面人是使飞刀的,伸出完好的左手去碰触祁桓的左肩,指腹感觉到了温热与濡湿。

郡主当心弄脏了手。

祁桓呼吸微窒。

姜洄看着他的伤口,失神地想——自己当时也是伤在了这个地方吧。

她是想对着心口扎下去,但被胸骨抵住,偏了方向,应该没有刺中心脏。

也许是这个原因,所以三年后的自己没有死成。

她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房间,从视线来看,应该是躺在床上。

命运真是可笑,她为了杀他,刺了自己一刀,而他为了救她,也身受一刀,恰恰在同一个地方。

甚至两拨人都是她安排的。

在不速楼时,她向老者提了个要求,派人追杀她。

老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却识趣没有多问。

姜洄总是会想起祁桓背主之事,她无法相信他,三日后的寿宴对她来说十分重要,若要带上祁桓,她必须再试探他一次。

目前来看,祁桓是过了这一道试炼,她松了口气,但看着祁桓的伤口,自己却又有些尴尬。

姜洄自嘲一笑,对祁桓说道:你脱下上衣。

祁桓背脊一僵。

姜洄又道:我这里有伤药。

祁桓恍然,却又道:无须浪费伤药,伤口很快便会愈合。

姜洄不耐地皱起眉: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祁桓指尖动了动,有些犹豫,但还是顺从地解开了腰带,放下左边的衣衫,露出翻卷的伤口。

祁桓看似瘦削,麻衣之下却藏着结实的体魄。

肌肉块垒分明,线条流畅,如雕像一般有着玉石的光泽。

左肩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这是因为他呼吸间不自觉吐纳灵气,运转周天,加速了伤口的愈合。

异士的身体本就远胜于常人,这伤乍看可怖,但并不伤筋动骨。

姜洄扫了一眼,便将膏药递给祁桓:自己上药。

她从徐恕那里学习巫术,当中便包括了巫医之术,调配的药膏药效极好,一打开便有清香扑鼻,单是闻到气味便知价值不菲。

祁桓似是怕浪费了,只用指腹薄薄沾了一点擦在伤处。

姜洄皱着眉看着,不耐烦地一把夺过药膏,挖了厚厚一块药膏便往他伤处擦去。

祁桓讶然抬眸看她。

抠抠搜搜,像什么样子,我会在乎这点药膏吗?姜洄声音低哑,蕴着不耐喃喃道,你赶紧把伤养好,不要误了三日后的寿宴。

祁桓心头一跳,低下头称是。

姜洄的指腹远比他的柔软细嫩,她虽不怎么温柔,也没控制好力道,但那点力气在祁桓的感受中也与羽毛拂身无甚差别。

白色的药膏覆满了伤处,很快便驱散了疼痛。

姜洄这才发现,祁桓身上有不少伤疤,看起来都是陈年旧伤。

这些是什么?姜洄的指尖指了指他锁骨处的伤疤。

祁桓身子有些僵硬,哑声道:都是儿时受的伤。

姜洄猛地想起来,他的母亲是奴隶,他自生下来便也是奴隶。

奴隶挨打,是日常便饭。

姜洄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以前……没用过药?祁桓答道:药的价值,贵重过奴隶的性命,奴隶是不配用药的。

姜洄心沉了一下,陡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方才上药时如此犹豫。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和旁人有不同之处。

姜洄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开了十窍。

祁桓回想了一下,答道:也许是八岁吧,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不再那么容易受伤,即便受了很重的伤,也能很快痊愈,甚至不留伤疤。

八岁!姜洄一惊,她深知八岁开窍,那是多么恐怖的天赋,而这是祁桓自己感知到的年纪,很可能他真正开窍的时间还要早于八岁。

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开窍,为何不上报主家?姜洄怀疑地审视他,武朝律例,凡开窍者,可称异士,九品异士便可求取官身。

那你便早早就能摆脱奴籍。

祁桓抬眸凝视姜洄,一时竟没有回答,姜洄在审视他,他似乎也在审视对方。

这样直视主人,对于他这样天生的奴隶而言,是大不敬,若是对旁人,他大概不会,但此刻他却想认真看看姜洄。

姜洄微微怔住,那一瞬间她恍惚从对方身上看到了鉴妖司卿的影子,似乎有一丝轻嘲划过那双幽深的眸子,但来不及分辨,他已经别开了眼。

武朝律例第一条,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数百年来,未曾听说有奴隶凭九品异士而脱籍为官。

祁桓淡淡道,郡主是不是认为,天降灵气,独宠于贵族,而奴隶不配。

我没这么想过!姜洄哑声反驳道,烈风营中亦有不少脱籍奴隶。

所以世间只有一个烈风营。

祁桓难得地笑了一下,英挺冷峻的眉眼霎时间柔和了不少,玉京不是烈风营。

贵族们并不希望奴隶中出现异士。

为什么?姜洄不解地皱起眉头,妖族大敌当前,人族每多一名异士,便多一分希望。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

祁桓半跪在她身前,微仰着清俊的脸庞,深深地望着姜洄,声音沉缓而有力,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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