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替他们求情,肯定是因为不想求,陆老太爷这话其实有诱导的意味在里面。
如果他想把事情始末说给陆老太爷听,此刻正是最合适的机会。
说还是不说?不能说。
陆缄下定决心扛到底:他们犯了错,该当如何,祖父心里自有定论,总不至于冤枉他们。
陆老太爷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脸色却是丝毫没有好转:在你看来,他们犯了什么错?陆缄清楚明白地道:急功近利,忘却所有,咎由自取。
这句话可以概括陆绍的所有作为,一切都只为了功利二字,利欲熏心,便忘了其他所有,这种人值得人同情么?不值得。
所以他是绝不会为陆绍求情的。
既然陆老太爷并非完全不知情,他更该表明他的看法与态度。
他们虽是自作自受,但到底也是我们家的人。
陆老太爷试探道:我若让你同你陶家舅舅说,请他高抬贵手,暂且放过,你当如何?陆缄更不想。
若是从前,他也许还觉得此时当以大局为重,叫陆绍与陆建中知道厉害关系就行了。
但经过香囊事件之后,他不信他们会轻易就知道了厉害,会因为他退让而悔改感激。
特别是现在赔的钱全是二房的,他就更安心。
再说,他和林谨容也垫了无数的钱进去,直到现在,陶舜钦与林世全那里还存着一批不为赚钱,只为抛洒拉价的毛褐。
既已出了手,断然没有中途停手的道理。
陆缄神态坚决地道:请祖父恕罪。
这一夜,从始至终陆缄就没干其他事,就一直在拒绝,非常明白的表示他对二房的不满。
陆老太爷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的,却又是在意料之外的,有些高兴,却又有些心酸:好吧,此事暂且搁置不提,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陆缄深深一揖:祖父的教养之恩,孙儿永远铭记在心。
您放心,孙儿有分寸,不会忘了自己姓陆。
陆老太爷闻言,半晌没有说话,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远处传来报更的梆声,他轻轻出了一口气:三更啦,夜深了,你去罢。
孙儿伺候祖父安歇。
陆缄真心实意地上前要服侍陆老太爷盥洗安歇。
虽说他占着理,但他始终是与外人一道,联手收拾了家里的人,作为家主,肯定会觉得冒犯了尊严,内斗动摇根本也是大忌。
他本做好敢作敢为的准备,但陆老太爷忍了,没有迫他,也没有怪他。
陆老太爷摆手:你回去罢。
二郎,你莫让我失望,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
你们都是陆家的子孙……他没说完后面的话,只轻轻叹了一声。
孙儿不敢有忘。
陆缄默然行礼退下。
门被轻轻掩上,陆老太爷伸手将棋局一把打乱。
事情的具体经过他不知道,但凭着前前后后的蛛丝马迹来看,他心里多少也是明白的。
陶舜钦出手教训陆绍,虽是陆绍咎由自取,却也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再加上兄弟阋墙,他心里当然不好受,但他不能压制陆缄——他老了,陆建中父子心思不正,陆缄太嫩,需要信心勇气与磨练。
陆老太爷矛盾着,痛苦着,却又期盼着。
老范,来和我下盘棋。
陆老太爷把棋局又重新摆起来。
范褒随叫随到,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行过礼后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多言,就专心下棋。
我心里不好受。
陆老太爷突然道。
范褒抬起头来看着他:最起码二爷比从前进步了。
手段只是手段,其质不变。
陆老太爷笑了笑,叹道:是,但这孩子的性子是还需要多磨练。
我只是觉得自己老啦,力不从心了。
陆缄快步穿过被冻得白茫茫一片的竹林,靴子踩在薄冰上,偶尔听得到微弱的薄冰破裂的咔哒声,在他听来,不亚于悠扬的乐曲。
他昂首挺胸,心绪万千,不胜感慨。
林谨容年龄比自己小得多,又是女子,一直养在深闺,她怎么就能懂得这么多?若说她是陶舜钦教出来的,她与陶舜钦接触得并不多,她大概也和自己一样,一直不停地努力学习,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只她是女子,付出一定比自己更多,行走得更艰辛,也难怪吴襄那样狂傲的人会说那样的话,她若生为男子,自己与他加起来都不如她。
陆缄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
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斗志和迫切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才好。
二爷。
荔枝从转角处走出来,盈盈一礼:奶奶命奴婢在此恭候二爷许久了。
陆缄并不知道她们今晚要做什么,却本能地察觉到不一样,也不多问,安静地跟着荔枝往前走。
待行至暖亭,看到一身狼狈的珠儿,由不得讶异地看向林谨容。
林谨容迎上前去:让她把话再与你说一遍。
珠儿自陆缄进去开始,就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上牙与下牙不停交战,林谨容知道她怕陆缄,便道:你好好地说,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
珠儿好容易忍住了,低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待说到是她告诉吕氏有这么一个香囊时,陆缄胸中一阵激荡,恼恨万分,红了眼猛地站起来,抬脚就朝她当胸踢去,珠儿吃了一记窝心脚,却不敢呼疼,只抱着头缩成一团。
敏行。
林谨容轻轻喊了陆缄一声,看到陆缄这样子,她心里不快意是假的,两辈子的恶气虽不能说散就散了,但到底也叫他知道了,二房是何其的恶毒。
陆缄回头看着林谨容,眼里满是羞愧和复杂的情绪。
即便是早就猜到了其中的曲折,但都不如亲耳听见参与阴谋的人亲口说来更令人感到震撼和愤慨。
旁人使绊子也就罢了,最令人羞愧的是他自己险些就上了那个当,个中滋味实在是令人无以言表。
林谨容又问珠儿:大姑娘为何突然想要樱桃?珠儿无奈,只好又低声把经过说了一遍:大姑娘也是上了当。
要去当然是为了方便报复收拾樱桃的。
上了当,生樱桃的气,想惩罚樱桃都不奇怪,但陆云明明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林谨容,走光明正大的路来惩罚樱桃,偏她不,反而采取这种隐晦的法子,其人心性可见一斑。
是非曲直太过明白不过,但并不是她弄了珠儿这一出,陆缄就会百分之百地相信她,陆云的心性如何,陆缄自然有所评判。
林谨容也不点评谁是谁非,只问陆缄:二爷还有什么想问的?陆缄却是不再追问,只意兴阑珊地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林谨容道:我刚才答应了她,留她一条生路。
陆缄默了默,道:随你的意。
珠儿含了眼泪,感激涕零地对着他二人拜了下去:奴婢谢二爷、二奶奶活命之恩。
为虎作伥的狗东西再说什么身为下人身不由己,也是个黑心烂肝的恶毒人,她若不肯帮着害人,吕氏又如何能知晓那含笑花的香囊?陆缄看着她就一阵厌恶,皱着眉头侧开了脸,冷冷地道:后面还要用你,二奶奶要积德。
但你若是不老实,便是咎由自取,二奶奶饶得你,我饶不得你。
林谨容示意芳竹与胡婆子把珠儿先带下去,然后与陆缄一起回房。
陆缄一路上都没说话,只紧紧攥着林谨容的手。
进了屋子,暖香迎面扑来,林谨容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舒服,刚喝了一口茶,陆缄就道:既然你已拿了珠儿,其他事情还该迅速办下去才是,省得打草惊蛇,反倒不美。
明日一早,你我二人分头行动,你去你的族妹家里,我去拿其他人,明日就要把这事儿给了结。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
林谨容点头称是,二人又就毛褐的事情商量了一遍,方才洗漱睡觉不提。
这一夜,林谨容睡得熟,陆缄却是一直睁眼到将近五更时分方才打了个盹儿。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谨容与陆缄就托辞出了门,各行其事。
吕氏一夜没睡好,一心只念着跪在祠堂里的陆绍,待到午间乍然闻讯,已是来不及了,心知不妙,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天寒地冻,陆绍还跪在祠堂里起不来,陆建中又一大早就跑去处理毛褐的事情,宋氏远在老宅靠不上,虽则手下不是没有人可用了,但只剩下她一个内宅妇人,委实孤掌难鸣。
她定了定神,吩咐素心:去把三爷请过来。
但这边,林谨容和陆缄却是遇到了麻烦。
查香囊的根源不难,她那族妹言明是上街买东西的时候被偷的,但被什么人偷的,又怎么送到福德楼的茅屋那里的,根本就查不出来。
事情到了那里就断了线。
林谨容不甘心,每一次,二房总是犹如泥鳅一样的,刚被抓了个尾巴,就滑溜溜地溜了过去。
缺失的环节无法补齐弄清楚,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忍气吞声,受了这口恶气。
她决心要与陆老太爷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