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意当然知道咬人是杀不了人的。
可是没办法,难不成她现在灵脉被封印,还真有与他正面对打的一战之力吗?若是她灵力都在,非打得沈南音吐血倒地不可。
娘总说她是修炼奇才,整个噬心谷也找不到比她更强了。
就连从不露面,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所谓天生魔的小魔君也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那沈南音呢?程雪意真的很想和他堂堂正正打一场。
可她背负太多,拿到白泽图之前,绝对不能暴露。
能不能复活娘,能不能救出浮光,全看她了。
也全看眼前这个人。
程雪意缓缓抬眸,咬着沈南音的手背望向他的脸。
她眼眶赤红,眼珠布满红血色,沈南音将她眼底的倔强和执拗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她咬的只是他的手背,他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她吞噬入腹。
她大约很想就这么吃了他。
沈南音反手将她拉起来,不顾手背鲜血直流,一条手臂将她扣在怀中,唤出本命剑,直接带她御剑离开鬼市。
沈南音,放手!远远的,还能听见她对他连名带姓不满至极的呵斥。
红楼之上,戴着面具的男子对身边属下匪夷所思道:那是沈南音?真的沈南音?我没看错吧?属下如实道:公子没看错,确实是乾天宗的真武明华道君没错。
男子猛地转过身来:那我就是没睡醒,起猛了,我居然看到沈南音和女子拉拉扯扯,被人家咬着手背也不撒手。
属下不知如何回应,想了想道:总归公子不要再靠近就是了,您方才那样实在冒险,若被真武道君发现您的身份会很麻烦。
红楼上这男子,正是和程雪意谈五百万灵石交易的人。
你那么怕他?你觉得本座不是他的对手?属下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属的话说得极有艺术。
男子扫了他一眼,喃喃说道:这倒是。
只不过又叫那个死丫头给跑了,真是可惜。
上次让她用一盆花从我这里换走了不少好东西,本想着这次逗她玩玩,至少叫她吃点亏,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下属恍然,他就说那姑娘远远瞧着十分眼熟,原来是上次敲诈了公子的那个。
此事还要从乾天宗外门弟子下山做任务说起。
年初他们外出办事,行踪不能被人发现,便拿了别的小妖来掩盖。
恰好撞上了这群莽莽撞撞的外门弟子,本想着杀了人一走了之,反正乾天宗外门弟子多如牛毛,死几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扫尾扫干净便是了。
偏偏有个特别机灵的,不肯就那么死了,居然成功发出了求救讯号。
宫明老贼来得也快,叫他们只能推个人出去当替罪羊,假做抓叛徒,很是出了一番血才脱身。
程雪意,他还记得那求救弟子的名字,这人不但脑子机灵,运气也好,在他们交换消息筹谋对策的地方恰好有一盆寂颜花,隐在茂密草丛之中没被人发现。
寂颜花生得普通,白色花瓣,小小一株,很不起眼,但作用却不小,是用来做留影石的必备材料,有记录声音的能力。
本来一切尘埃落定,他们都要走了,程雪意却突然跑出来,从草丛里面抱出来一盆寂颜花,说是早就放在这里,差点忘了拿。
她人是跟着宫明老贼来的,肯定没听见他们的密谋,但这盆花就不一定了。
这要是被拿回去,其中刚好录有他们的对话,公子的身份和鬼市的安排就会暴露了。
于是等宫明带人先走,程雪意落在末尾的时候,公子便提出跟她买了这盆花,价钱随她开。
那姑娘当时的反应,他至今还记忆犹新。
您是鬼市的高人,居然看得上我这盆小小的寂颜花?一身灰衣,发辫凌乱的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天真的模样:您别开玩笑了,我还要去追上长老,得赶紧走了。
走?真让她把花拿走了还了得?属下本来想直接去抢,公子担心惊扰了宫明,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寂颜花虽然常见,但这一盆长得尤其惹人怜爱,本座真心想要,小友可愿割爱?程雪意抱着花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高大的黑袍鬼市中人,突然露齿一笑:您都开口了,我自然是得割爱的,只是我也不好要您的钱财。
哦?公子笑道,那小友是要送给本座了?这么识时务,看在她不纠缠的面子上,倒也不是不能给点奖赏。
这是他们当时所有人的想法。
谁都没料到,这个笑得一脸可爱无邪的年轻姑娘,会抱着花盆神采奕奕道:这花是我亲自种的,或许是因为这个才更惹人怜爱些。
您想要的话,咱们不谈钱财,那太庸俗了,我们交个朋友,这盆花就作为礼物,咱们交换吧?——后面他们就做了一笔非常亏本的买卖,以至于公子现在还耿耿于怀。
她那时必然看出了什么,但好在那花还没被人打开过,拿到就已销毁,便是她有所怀疑,也无法堪破我们的秘密。
属下如此说道。
踩着红楼顶端的男子望着鬼市处处纸醉金迷,意兴阑珊道:可她若是和沈南音关系匪浅,一切就不好说了。
只要她透露给沈南音一点儿痕迹,这个人就有可能追踪到他们的绝密。
还是找个机会杀了吧。
他斜倚长廊,轻飘飘一句话定人生死。
程雪意现在可没功夫管这些。
她被沈南音强行带走,以为他要带她回宗门,谁知两人御剑的方向越来越偏,越来越远。
沈南音,你要带我去哪儿?他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终于不准备大度宽容,想对她打击报复了?这是要把她带去什么鬼地方悄悄处置?程雪意充满警惕,奋力挣扎,搞得不止自己衣衫不整,连带沈南音也跟着衣襟凌乱。
他从始至终表情不见分毫变化,一心三用,一边御剑一边控制她,还一边在念咒。
程雪意又不是真的外门弟子,他的咒语虽然念得快而拗口,她依然能分辨出用途来。
寻踪探秘?他在找人,还是找什么东西?程雪意走神一瞬,红尘剑忽然直直朝下。
她倏然回神,身子惯性朝后撞去,重重撞在沈南音怀中。
她回眸望去,视线与他相交,沈南音先一步错开,在红尘剑极速坠地之后,拉着程雪意从剑上下来。
她第一次接触御剑,还是这么快速的上下变换,人有些轻微的恍惚,脚步也不太稳定,没走几步就晕头转向地倒在他身上。
沈南音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地看着另一边,没伸手接住她,但也没推开她。
沈南音你——她靠着人,还要骂这个人,难听话出口之前,听到他和另一人对话。
在下乾天宗沈南音。
他找到了寻踪探秘之术的目标人物,客气有礼道: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程雪意立刻越过他去看在场的第三人,那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布满错愕的眼睛,她前路被阻,就算不想被打扰,也必须得受这打扰了。
真武明华道君。
沈南音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也太有信誉,自报身份后,对方态度明显好转一些。
您用什么追到这里来?找我做什么?蒙面女子驻颜年龄在二十来岁,声音闷闷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程雪意。
程雪意跟上来,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不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沈南音——她又喊他名字,沈南音却没理,只对那蒙面女子道:贫道在修月草上捕捉到道友气息,追踪其到这里,实在失礼。
但事出紧急,贫道也只能失礼,还请道友告知,那株修月草是在何处寻到,贫道只想知道这个,知道便会离开,绝不多做纠缠。
等等。
修月草?程雪意意识到什么,当即道:大师兄~沈南音顿了顿,终于看了她一眼。
蒙面女子也跟着眼神微妙一变。
好家伙,刚才还沈南音沈南音的喊,叫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无所畏惧,转瞬之间就开始一个字音三拐弯地喊大师兄了?这变脸速度真是令人佩服。
若我消息无错,真武道君已经拍下了头场市的修月草,怎么还要找?沈南音还没回应,程雪意就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臂,朝蒙面女子道:姐姐,大师兄是给我找的。
说完转回脸来,歪着头笑吟吟道:是不是呀大师兄?沈南音静静地看她几息,缓缓将自己的手臂扯回来。
臂弯仍残存她身上微凉的温度,以及胸口柔软的弧度。
她很冷吗。
女子似乎都比男子怕冷些。
她修为低,身上凉好像也是正常。
沈南音道:贫道的师妹身体不好,要用修月草。
道友若能告知寻到修月草的位置,贫道感激不尽,愿做等价交换。
哦?蒙面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等价交换?真武道君可要想好了,跟我们鬼市中人做买卖,是绝对占不到便宜的。
修月草珍贵无比,我寻到那一株带回鬼市已是九死一生,我甚至都不知道那地方还有没有第二株,您确定要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来跟我等价交换吗?沈南音不必回答,程雪意已经先道:姐姐,大师兄不是已经给了你等价的回报吗?你便赶紧告诉他位置,我好和大师兄一起去看一看。
这下不单沈南音,蒙面女子也懵了。
不是。
她纳闷道,这不是刚开始谈吗?我什么时候收到等价回报了?第16章 016 他淹没在眼湖里,又在湖里开出……在场算上程雪意一共就三人,另外两人还齐刷刷望着她,她仍舌灿莲花,毫不心虚。
姐姐,这实在不必我多说。
程雪意恳切说道,鬼市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在修月草上留下了姐姐的气息,幸亏被大师兄及时发现,追到这里告知姐姐,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回报吗?程雪意天花乱坠地夸赞沈南音:要知道我大师兄光风霁月,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最可靠,最正直。
别人拍走了修月草,还发现这上面有姐姐的气息,在巨大利益面前,他们可不见得能守住自身的道德,不来围堵抓捕姐姐。
到时姐姐一个人,他们一堆人有备而来,你可怎么办?程雪意满脸庆幸,语气十分认真:这可是救命之恩啊姐姐。
姐姐若真被抓了,性命之忧都还是最次要的,除了修月草的踪迹,那些人恐怕还会对鬼市的内部消息感兴趣,到时为了套消息囚禁了姐姐……想想都可怕。
她挽住沈南音的手臂,神色严肃起来:大师兄救姐姐一命,还帮了鬼市,这还不值得姐姐透露一下修月草长在哪里吗?也不用姐姐冒险带我们再去一次,只是告知方位而已,这样简单的事情,换姐姐一条珍贵的性命和鬼市内部安定,说句实在话,我大师兄可亏死了。
沈南音:……听到这里,何止蒙面女子,沈南音也有些反驳不能了。
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交换的回报,都在芥子里要拿出来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程雪意颠倒黑白,扭转局势,一双大眼睛诚实地望着蒙面女子,叫那女子支吾半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无法反驳。
真是无法反驳。
半晌,蒙面女子忍不住道:你可是宫明长老的弟子?程雪意听她这么问,就知道事成了,她弯眸一笑:多谢姐姐吉言,若我之后有机会拜入宫明长老座下,一定远远给姐姐敬几杯好酒!虽然自己好像被坑了,但似乎也没完全被坑?总之蒙面女子还真是有点被说动了。
主要是真武明华道君实力摆在那儿,真要强问消息什么都不给,她也没法子。
虽然有点被动,她反而还挺喜欢这乾天宗女修。
你这口才和一毛不拔的性子,宫明见了准喜欢。
蒙面女子笑了一下,袍袖一挥,沈南音立刻挡在程雪意面前,接住了对方扔过来的东西。
听闻乾天宗的真武明华道君素来不近女色,多少优秀女修示好都不曾接受,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啊。
蒙面女子远远说道:这东西就当是送给你们的贺礼好了,上面记载了修月草的位置,但具体还有没有,我是真的不知道,要你们自己去找了。
妹妹要是还能找到,得了姐姐的好,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姐姐。
蒙面女子身形和声音越来越远,程雪意和沈南音都没去追。
程雪意一把将沈南音手中的的东西抢过来,沈南音刚想说什么,就听她先开口。
大师兄抓那么紧干吗,这是人家从里衣上撕下来的缎子。
沈南音猛地退后一步,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摆放,须臾之后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水,开始疯狂洗手。
程雪意一边检查锦缎上的情况,一边扫了扫他那副紧张无比的样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假正经。
被她亲亲摸摸咬手背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么避讳?斜了他一眼,程雪意将锦缎展开,想将位置给他看。
既然沈南音打算帮忙找修月草,她肯定乐得轻松,不打算自己动手了。
不过这人怎么一眼都不肯看?程雪意皱眉思忖片刻,轻哼一声,将位置仔细记在脑海中,然后将锦缎一把火烧了。
既然大师兄不肯看,那就由我来带路吧。
身形窈窕纤细的姑娘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沈南音终于无法继续自闭了。
你回宗门去。
他拉住程雪意的衣袖,将她拉回来:把记下来的地图告知我,我自己去即可。
程雪意一顿,能在床上躺着等修月草送上门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不能亲眼监督沈南音,她心里又不踏实。
虽然之前是被画皮妖骗了,对方并不是真的大师兄,眼前这个才是真的,那她也没办法对这个人做到百分百信任。
他可以为了师弟将那株修月草抢走,就有可能再为了别的人梅开二度。
她再也不要将这个人的话当回事。
大师兄是为我去冒险,我怎么能不去呢?面上程雪意还不打算和他撕破脸,她还要用这个人呢。
我总要自己也付出点力量,才算拿的不心虚。
沈南音还要说什么,直接被程雪意捂住了嘴唇。
她踮着脚尖,一手扶在他肩上,一手捂着他的唇,观察他的反应。
沈南音没再开口,温热柔软的唇瓣贴着她冰冷的掌心,他又想到她可能很冷。
水云间的气候确实不如乾天宗四季皆宜,沈南音神思一转,就没了再要她回去的意思。
真武明华道君这个人,温润缜密,优雅如玉,总是一脸很有把握的样子。
他也确实运筹帷幄,稳坐钓鱼台,从未在什么事情上翻过什么车。
——除了程雪意。
此行虽然危险,但沈南音并不觉得自己无力庇护一位师妹。
于谨慎之中,他更有一分自信在。
所以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沈南音后撤一步,唇瓣离开她的掌心,没再说拒绝的话。
程雪意自然而然地指给他方向:若她给的位置没错,摘下那株修月草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一路往西,过了云梦峡才能到。
一路往西,气候只会更冷。
沈南音没说话,安静地唤出本命剑。
这次不需要他拉,程雪意主动跳了上去。
来的时候她在前面,这次她站在了后面。
前面风吹着难受。
她嫌弃道,我要在后面。
沈南音还是不说话,唇瓣紧抿地上了红尘剑。
刚站好,就有一双冰冷的手臂环上腰。
他脊背一僵,感觉到她唯一还算温热的呼吸洒在背上。
大师兄,出发吧!声音倒是元气满满的样子,让他想起她与蒙面女子交谈时的样子。
她对着旁人,言语里字字句句都是对他的夸赞,每说一句,沈南音眼睫便颤动更快一些。
对他喊打喊杀的是她,赞不绝口也是她。
翻脸无情是她,情真意切还是她。
沈南音居然不觉得意外。
他莫名有一种这样才是她的理所应当之感。
沈南音觉得自己可能出问题了。
御剑越来越高后,风果然越来越大。
但沈南音有罡气护体,不会被风如何,反而显得身姿飘逸,如真仙降世一般白衣翩跹。
程雪意就不一样了。
哪怕躲在他后面也有点吃不消。
来的时候她和他生气,不肯显出颓势来,现在就不一样了。
她使劲抱着他,拉扯他的衣服挡着自己,风和西部的冷气还是不断送到她身上来。
正烦躁的时候,人忽然被从后面拉到了前面。
程雪意刚要说什么,人便被环在了怀中,大师兄身上温暖如春,有一种不管处境如何都能完美破局,积极向上的安全感。
他将外袍拉开,把她包裹其中,虽然胸膛和她的后背尚且算有一指的距离,但下巴是实打实抵在她发顶,温暖也是实打实传递给了她。
未免她被风吹,他还设了结界挡风,这次她是真的舒适从容,惬意无比了。
程雪意缓缓后仰,让自己全部靠在他怀中,将那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彻底抵消。
她缓缓动了动脑袋,便好似男人在用下巴蹭她的发顶。
雪意从小就过得很辛苦。
爹娘活着的时候稍好一些,但爹走得太早,她那时太小,无力挽回什么,后来娘一个人带着她生活在噬心谷,也谈不上多么轻松。
娘陨落的时候,她终于成长起来,可以挽回一线生机。
这也是她现在坚持下去的指望。
程雪意抬头,因为飞得太高,光有些迷人眼,她居然觉得沈南音光芒万丈。
没了爹娘之后她一直都靠自己。
有时候还要被浮光依靠。
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被人关怀体贴照顾,可以全身心依赖另一人是什么感受。
程雪意能感觉到沈南音在抗拒她这样靠近。
但她的目的就是驯服这个人,也要他早点习惯她的靠近。
回想起来他对那锦缎的唯恐避之不不及,那他被她这样靠近应该也是勉强接受。
程雪意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难受她就开心啊!大师兄。
怀里传来呼唤,沈南音还是不吭声,但她知道他在听。
其实刚才是骗你的啦,那缎子不是什么女子里衣上撕下来的,看花纹和撕扯的纹路,应该是从幂篱上扯下来的。
此话一出,果然感觉沈南音整个人放松了一些。
程雪意适时地眨眨眼,仰起头道:可是大师兄,我现在是实实在在裹着你的外袍,被你抱在怀里呢。
沈南音本能地望向怀中,与仰头的雪意目光交汇。
她灵动清澈干净明亮的双眼像两汪涌动的清泉,将他的倒影淹没其中。
他淹没在眼湖里,又在湖里开出花来。
第17章 017 万望师妹玉成。
(二更合一……云梦峡在西洲入口处,以沈南音的御剑速度也得一整天才能到。
况且一直御剑,消耗灵力也非常多,带着损耗的身体前往危险的地方,可不是个好选择。
是以深夜十分,沈南音便打算带程雪意寻一个地方休息。
去哪儿?程雪意抓住他的手,有些紧绷地问他:怎么不走了?黑夜那样熟悉,暗无天日的光线让程雪意如鱼得水,渐渐有些控制不住本性。
沈南音要是这个时候突然改变心意又不去了的话……夜深了,也走了很久,寻个地方休息片刻,天亮再走。
沈南音回答完,感觉到程雪意手松了些力道,但仍然没放开。
大师兄累了?她思索了一下道,也是,御剑是最耗费灵力的事情,大师兄能走这么久已经非常难得了。
她说到这里放开手,任由沈南音带着她降落。
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她再次开口道:但我实在心急,怕夜长梦多,也想确定目的地到底还有没有修月草,所以咱们还是不要休息得好。
沈南音看了她一会,也能理解她的迫切。
他年少时临近突破,也有过这样焦虑躁动的时刻。
程雪意也不过才十九岁。
那便继续赶路。
沈南音说着便要再次御剑,但被程雪意阻止了。
大师兄歇你的,接下来的路没多远了,就由我来带你走吧。
她带他走?沈南音难掩惊讶地望向她,看到程雪意开始在她的小挎包里鼓捣。
虽然我修为低,但我脑子好用呀,大师兄别那么惊讶,带你走一段路而已,不是什么难事,我怎么说也入门五年了,于某些事上还是颇有心得的。
她从小挎包里拿出几张彩纸,它们看上去不像普通的纸,上面有灵力波动。
我没法子带你坐无欲天宫那样气派舒适的飞舟,不过我有这个。
程雪意在夜色里将彩纸叠成一只只纸鹤,接着在上面轻轻吹了一口气,纸鹤们便如真的仙鹤一样变大了。
借力符。
沈南音认出来了,这些是借力符,但从未见过有人借力借到仙鹤身上。
乾天宗的仙鹤数不胜数,各个膘肥体壮,生活滋润,负责宗门的内部交通。
进太玄宫之前在灵兽院待过两年,跟院长学了这个来。
程雪意骑到最大的那只仙鹤上,朝沈南音招手:上来吧大师兄。
沈南音停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看了看其他的仙鹤,都是来辅助程雪意骑着的那只,防止中途泄力的。
能坐的只有她那只。
可沈南音觉得自己有手有脚,靠师妹这样实在不该,所以怎么都抬不起脚来。
快点,别浪费时间了。
程雪意懒得看他纠结,一把将人拉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后面,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天。
……距离云梦峡确实不远了。
这样颤颤巍巍飞一阵子,确实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可即便程雪意特地把纸鹤变得大了一些,它还是太小了。
小到沈南音想和她保持一点距离,都因为仙鹤不稳当的摇晃而失败。
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沈南音个子高,坐在仙鹤上,低头就能看到程雪意的头顶。
他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髻,发髻上的贝壳装饰,还有她肩颈的线条,胸膛的起伏,交叠在纸鹤上的双手。
月色朦胧,哪怕飞起来程雪意也飞不高,是以光线也并不好。
光线并不影响修士的视物,沈南音忽然觉得特别难受。
程师妹。
他想下去,我歇够了,带你御剑吧。
程雪意慢悠悠道:大师兄要是灵力多,可以留着一会儿过了云梦峡帮我摘仙草。
现在闲着不舒服的话,那帮我用个保暖的法咒吧。
她颤抖了一下,身子在他怀中轻轻抖动,沈南音瞬间僵硬。
好冷啊。
她尾音不稳地抱怨着。
夜深凄冷,她浑身冰凉,沈南音不由自主地为她用了可以让人热起来的法咒。
保暖的法咒,其实没有具体的,毕竟修士寒暑不侵,靠的是自身修为。
要是有这样的法咒,他之前也不必用外袍裹着她了。
他只能另辟蹊径,取周围灵力中的火灵,将它们蒸发,塑造一种环境温暖的现象。
这有些效果,但程雪意似乎还是冷。
她半闭着眼,眉眼有些倦怠,不如白日那样精神。
沈南音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还是坐着,他绝无冒犯之心,且心如止水,可身体上某些部位,还是不可避免地屡屡与她靠近。
她忽然回眸看了他一眼,沈南音没有闪躲,认真说道:师妹,我带你御剑。
程雪意歪着头,似笑非笑道:大师兄果然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天赋异禀呀~……别人说的天赋异禀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就是纯粹说他天赋卓绝,沈南音可以肯定。
程雪意所说的天赋绝对和他们不是一回事,沈南音也可以肯定。
他直接就要起来,被程雪意阻止。
跑什么,我摸都摸过了,至于吗?洞窟那夜的回忆排山倒海地回到脑中,沈南音反手抓住程雪意,蹙眉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我无意冒犯师妹,还望师妹慎言。
沈南音确实无意冒犯。
实在是姿势和位置问题,让他们不得不这样接触。
他也没有那些失态的反应,可见他所言非虚。
没反应也非常有存在感,确实是天赋异禀而已。
程雪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银铃,从鬼市封了声音到现在她也没解开,也好在没解开,不然沈南音不可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这么久。
怎么可能让他就这么逃了呢?如何驯服真武明华道君这种光明磊落的大英雄,无非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打破原则。
她先说起别的话题,让他松口气:大师兄在头场市拍到的那对海妖的眼泪,有带在身上吗?果然,一说起别的,分神之后,沈南音状态好了一些。
在。
他只说了一个字,随后便摊开掌心,精致的首饰盒从芥子内出来,安安静静躺到他手心。
程雪意倦怠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
大师兄还愿意给我吗?闹成那样,恨不得杀了他的话都说出口了,现在要人帮着摘仙草,海妖的眼泪也舍不得飞了,问人家还给不给,一般女孩子绝对没有程雪意这么厚脸皮。
偏生沈南音还特别好说话:你要就给。
本来就是给她的,她若不嫌弃,愿意要,那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那就劳烦大师兄帮我制成耳珰吧,我不要发扣。
真武道君除了剑术,其余各种道法都有涉猎,且都修得不错,说是全能不为过。
她要耳珰不要发扣,那就制耳珰,没什么区别。
沈南音收起首饰盒,点头应下。
程雪意望着他低垂的眉眼,从下往上看他,眼睫越发浓密。
脊梁骨那么硬的一个人,要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堕落腐朽,弯下腰来,为她所用呢?真武明华道君似乎该永远淡漠,永远纯洁,永远不动如山。
一定要他拉入泥潭,让他满身污秽吗?不想还好,程雪意越想越激动。
她忍不住抓住沈南音的手,等沈南音看过来,便压低声音有些沙哑道:大师兄真好,你这样好,我总得回点什么心里才过意得去。
程雪意朝后仰靠,沈南音不得不将她接了个满怀。
她半阖眼眸,任由仙鹤的颠簸将两人一次次撞在一起。
明显感觉刚放松一些的沈南音弦又绷紧,且比放松之前更紧张,程雪意嘴角笑意蔓延开来。
大师兄。
她轻飘飘地唤他,乾天宗不知多少人这样叫他,外门的内门的,是不是该这样叫的都这样叫,因为大师兄对沈南音来说更像是一种身份认可,不是在论辈分。
他就是乾天宗静慈法宗之下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是他们心目中可以依靠的大师兄。
这样纯洁的称呼到了程雪意口中,明明也没有特别拿捏语气,就是让这夜空之中的星辰明月凄冷寒风都变了味道,无端得暧昧焦灼起来。
程雪意尽情地将自己舒展开来,挺直的脊背往上去,腰下部位更贴近他。
女子身上的一切都是软的,馨香扑鼻。
程雪意的香气更独特,她身上真的有一种清冽的雪意。
沈南音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轻轻巧巧将他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又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甚至比之前更加贴合,每次纸鹤的动荡都是一次生涩的接触。
沈南音只是修道,没有剃度,身体也不残缺,甚至非常优良。
说起别的正事自我克制一下,完全可以心如止水,可现在这样不行。
真的不行。
他鼻息间满是雪意,额头青筋直跳,欲要推开她的时候,听到她轻盈动人地一声叹息。
那宛转低徊的一声叹息,直接浇灭了他所有的理智。
这次没有任何药物也没有任何铃音,他已然防线破溃。
大师兄,你想要我吗?耳边传来程雪意幽幽的询问,问的是什么再清楚明白不过。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似乎有迹可循,又似乎莫名其妙。
沈南音再也坐不住,飞身要走的时候,被程雪意一把抓住。
不想吗?她目光下移,看和他锦袍重叠之下不太明显的反应,你分明是想的。
上次叫你看不见摸不着,大师兄回去之后,有想象过吗?程雪意将他的手臂拉入怀中,双眼迷蒙,含着无边水雾。
你有在梦里想象过我吗?她虽然在询问,可言语之中已然笃定。
沈南音心跳得极快,理智崩溃的大脑中延展出某个确实存在过,但醒来就忘得干干净净的梦境。
有些梦叫人醒来记忆犹新。
有些梦却叫人醒来尽数遗忘。
程雪意是个被遗忘的梦。
对不起。
沈南音反应过来就在道歉。
音罪该万死。
?啊?怎么忽然开始道歉了?程雪意愣了愣,眼睁睁看着刚才暧昧无边的气氛,被沈南音严肃道歉的样子彻底破坏。
今日之前,我并不记得是否做过冒犯师妹的梦。
经师妹提醒,我记起事发后的确梦到过师妹。
尽管只是个梦,仍是冒犯了师妹,容我向师妹道歉。
程雪意:……她问那个问题又不是为了要怪罪他什么,他搞些什么……算了。
好好的一场调。
情以这种方式收场,程雪意居然不意外。
要是能轻易令沈南音就范,他也就不是沈南音了。
不过也算有些收获,至少知道他确实梦到过她。
正想问问梦里都发生了什么,把刚才的好气氛续上,就听沈南音又道:但请师妹放心,我绝不曾在梦中对师妹有何绮念,只是单纯梦到了师妹而已。
哪怕只是梦到了她的存在,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还有那几乎算是梦魇的铃声,其余什么都没做,对沈南音来说依然算是对她的冒犯,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他意识到之前的结束可能还是不够具体。
他必须给程雪意和自己一个正式的、直接的,谁也不能再含糊不清的收尾。
沈南音主导仙鹤降落,停在云梦峡附近的山上。
夜色渐退,天际放出光明,程雪意有些不习惯地皱了皱眉。
沈南音逆光站着,太阳的万丈光芒仿佛度给了他,习惯了黑暗的她不自觉地远离着。
没走几步,便听沈南音郑重道:程师妹。
程雪意微微一怔,望向光芒中的男人,他身量极高,影子投下来将她完全笼罩。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他光洁白皙的下巴,和莹润柔软、口感极好的双唇。
这双漂亮嘴巴说着让她讨厌的话。
师妹问我可有梦到过你,答案是有。
与师妹前情在先,会梦到你这件事我也无法控制。
但仅有一次,之后再也没有。
他那之后都很少睡觉。
沈南音字字坚定恳切:师妹又问我想不想要……答案是不想。
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以后也不会有。
裹着金光的男人像世间最不可逾越的高山,最不可捕捉的风,没有人可以折断他自由向上的翅膀。
我少时便发愿要和师尊一样,一生献给乾天宗,潜心修道,不问世情。
沈南音认认真真地朝程雪意弯腰一拜,半山坠落飘摇的花瓣拂过雪意的眼睛,她没有眨眼,也不曾闪躲,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头顶。
万望师妹玉成。
玉成。
好一个玉成。
程雪意看见了沈南音向她弯腰。
但结果完全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他是弯下了他的脊梁,但是为了将她推远。
程雪意静静看着他,他一直弯着腰,维持着拜她的动作,好像她不答应就不起来。
真可笑。
要不要看看你在用这种方法要挟谁?程雪意走到他面前,抬手落在他肩上。
她面无表情地将他一点点扶起来。
沈南音也没坚持着非要拜她。
他直起身来,与程雪意目光相撞,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甚至十分严肃冷淡,让看惯了她表情多变、时常含笑的他有些不习惯。
下一瞬,绷着脸的姑娘又笑开了,手上用力将他推远一些,自顾自地笑成一团。
她腰间银铃忽然开始响,伴着她前仰后合的模样袭向他。
沈南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程雪意在笑着朝他眨眼。
风和日丽的清晨,云梦峡险峻的山林之中,瀑布飞泄而下,轰鸣声呵着铃声摇摇曳曳。
程雪意背着手轻盈地走向瀑布,光影洒在她身上,沈南音察觉到不对劲。
程师妹,不要再往前——话音刚落,程雪意直接从瀑布处跳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沈南音已经追随她跳下了瀑布。
水花四溅之中,他看见她灰扑扑的衣裳被水打湿,发丝也湿润地贴在额头和脖颈上,整个人头朝下飞速坠落。
沈南音要接住她实在太简单了,但程雪意也不是在找死。
她朝他笑道:大师兄那么紧张干什么?好像你不愿意,我还会吃了你一样,我只是看在海妖眼泪的面子上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觉得我真会让你碰我吧?沈南音瞳孔收缩,水雾被他的护体罡风阻隔的干干净净。
他看起来依然整洁体面,程雪意则完全相反。
她浑身是水,狼狈下坠,与游刃有余的大师兄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可明明她才是下坠的那个,沈南音却仿佛成了被她栓上丝线的木偶,心神全由她操控,是悲是喜,是好是坏,是平和还是混乱,全看她的意思。
便如此刻。
大师兄以为我要跳崖?想什么呢,目的地就在这瀑布下面,我们到啦——程雪意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将匕首狠狠刺入瀑布后的石壁上,硬生生止住了自己坠落的速度。
她翻身一跃,消失在水幕之中,沈南音紧随其后,在水雾里看见一道隐秘的石门。
石门布满青苔,门前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供人站立,程雪意正站在那里。
她没冒然进入半开的石门,斜倚在那一边收拾满身的水迹,一边观察里面的情况。
沈南音一身干燥清爽地进来,下意识要帮她把身上弄干,手刚抬起来,她人已经闪身进了石门。
为防里面有诈,她会受伤,沈南音立刻跟了上去。
越过石门的时候,他眼前一花,银铃声响起,沈南音神思断了片刻,人被重重压在石门上,再接上时,望见程雪意鲜活却冰冷的双目。
拜我可没用,跪下来求我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沈南音愣住,头疼欲裂。
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见程雪意并不在身前,反而在很远处回眸等着他。
大师兄?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快跟上来啊?沈南音:……幻觉吗。
他审视石门,顺手整理衣衫,慢慢走到程雪意身后,看她满身水汽,这次抬手帮她弄干,她接受了。
她明明是修为低的那个,却自信从容地走在前面,沈南音安静追随,并不越过她。
他静静看着她的背影,鼻息间满是她身上独特的雪意。
不是幻觉。
他双指并拢,将她腰间铃铛冻住。
他是水灵根,水的一切形态都可以供他使用,冻结亦是。
程雪意发现他的举动,脚步顿了顿,沈南音则脚步不停,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她前面。
音生于昆山沈氏,师承静慈法宗,师尊与家门有训,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除天地父母外,不屈膝向任何人。
沈南音稳定平静道:恕我不能跪下来求师妹,望师妹海涵。
程雪意:……师妹的脾气一如从前,不见分毫更改,但至少懂得掩饰,有在进步。
不过行铃音幻术并非正道之举,也不是次次可以成功,往后还是不要再用了。
……行,沈南音。
你很行。
你最好一直这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