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意开始单方面和沈南音冷战了。
要不是有任务在身,还得让这个人给她找修月草,她肯定狠狠揍他一顿,扭头就走。
在噬心谷虽然过得苦,但心里可没这么憋屈过,有气当场就出了,大多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她出手,浮光就能把惹她生气的不长眼魔族给打得落花流水。
真可恶。
沈南音长了那么好看一张脸,完完全全在她的审美上,却不肯好好使用,非要与她作对。
铃音幻术并非正道之举这话反反复复在她脑海中重放,他最好别再提这个,否则她真不保证还能控制得住自己。
石门那一道幻术他辨别出来了,不代表之后的也可以。
她不会次次失败。
心里刚这样想,沈南音便问起:不知程师妹从何处学来的铃音幻术?他们说话间也没闲着,程雪意是个外门弟子,领了任务出来的,不算繁忙,但沈南音可不一样。
身为静慈法宗的首徒,乾天宗未来的宗主,他称得上日理万机,乾天宗大大小小事务还等着他回去处理,自然得抓紧时间拿到修月草。
这样的身份,肯定知道白泽图在哪里。
程雪意重新望向沈南音,她单方面的冷战主要体现在不理人,不看人,也不和他走在一起,两人分头行动,左右开弓,倒也行动迅速。
只是想到白泽图,就不得不望向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也莫名热切起来。
那是对乾天宗至宝的志在必得。
沈南音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身为被如此盯着的人,自然以为那目光是对他的。
他顿了顿,转头睨过来,程雪意适时地偏开视线,不和他对视。
……不对视也不说话,看起来还是在生气。
沈南音也缄默下来。
他不觉自己有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选择。
也不觉得程雪意不高兴有什么不合理。
他能理解她这些反应。
她发泄出来他更能招架一些。
偏偏她冷冷淡淡,一言不发,叫他反而无所适从。
沈南音很少无所适从。
玉不染曾说最讨厌他万事都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确实做什么都很有把握。
拒绝程雪意的时候也是。
只是看着她此刻的排斥与冷脸,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乱。
两人一起穿过一条潮湿的通道,瀑布后面别有洞天,洞顶斑斓的色彩散发着明明灭灭的光。
绚烂的光映照着程雪意的脸,让她看起来色彩缤纷,鲜活灵动。
沈南音衣不染尘,水火不侵。
程雪意普通的外门弟子袍则很快被洞顶不断滴落的水侵湿了。
他抬手要帮她弄干,程雪意直接道:不必了,大师兄还是离我远些好,免得我一个把持不住,脾气上来,又做出些‘非正道之举’。
沈南音:……通道里出现许多藤蔓,潮湿的水迹渐渐消失,光线也变得昏暗起来。
想到程雪意修为低,怕她看不清路,沈南音取了一团火灵来照明。
方才还算宽敞的通道变得狭窄起来,两人从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缓缓转为肩并肩。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难以通行,程雪意直接往前一步,和他前后而行。
记路的人是她,她走在前面,沈南音在后面收尾以防不测,如此也可以。
火灵照着前路,程雪意身上满是暖色的光。
火光摇晃,沈南音一会看见她抿紧的唇边,一会又看到她明媚的双眼被照亮。
他并非喜欢内耗之人。
便如程雪意所言,若不想做了了断再有什么意外,以她的性格和他以往的处理方式,就该什么都不理会。
她要生气还是伤心都是个过程,过去就会好的,总要经历这些。
可他听到自己又开口打破沉默,用一种近乎解释的语气道:整天乾天宗内外上下,我只知道一个人除剑道外还修炼过铃音幻术,且是个中高手。
程雪意脚步一顿,脚下藤蔓盘根错节,十分粗壮,她鞋底湿滑,险些摔倒,人朝一侧歪去,沈南音伸手想扶,被她躲开。
他看了看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收了回来,继续方才的话:是神愿师叔。
师尊的师妹,我的师叔。
神愿。
听到这个名字,程雪意是真的半步都走不动了。
她手扶在墙壁的藤蔓上,满手的黏腻,让她想起人的血。
人血和魔血不一样,虽然都是红色,但人血是热的,时间长了会黏黏糊糊,逐渐凝固。
魔血是冷的,不管时间多久,它都像水一样流淌,永远不会凝固。
恰好这两种程雪意都亲身体会过。
很小的时候,她被父亲的血溅了一身,血染红她的头发、唇齿和衣裳,她呆呆地坐在血泊里面,没人顾得上她,因为都在关注父亲。
父亲死了。
她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人,就那么离开了,潦草而惨烈。
后来是母亲。
母亲死的时候,倒是有人顾着她的情况了,浮光一直陪在她身边,可她将人赶走,非要一个人抱着母亲一点点冰冷的身体,任由她的血在她身上凝固。
程雪意慢慢转过头来,借着火灵的光静静注视沈南音。
你想说什么?沈南音何其敏锐,自然知道她情绪不太对。
他好像不该提起这些。
他沉默下来,程雪意反而开始说话:你只知道她一个人修炼铃音幻术,所以觉得我的铃音幻术与她有关?她嘴角缓缓拉开,露出甜蜜却有些血腥的笑意,在蜜色的光晕下一点点靠近沈南音。
真聪明啊大师兄,不愧是你,一下子就猜到了。
程雪意极其坦然道:我就是因缘际会得了她的修炼法门,学了陆神愿的铃音幻术。
她既是你的师叔,便是乾天宗正正经经的道君前辈,我学她的法门,怎么能说不是正道之举呢?沈南音微微皱眉,不确定哪句话令程雪意这样激动,但他知道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
时辰不早了,先找仙草。
他放弃了这个话题,要带程雪意离开这个越来越黑的通道。
他察觉这些藤蔓有生命,似乎正在移动,将他们走的路越收越窄。
但程雪意反而不急着走了。
话没说完,急什么。
她抓住沈南音的衣袖,轻飘飘地说,你觉得铃音幻术非正道之举,是因为陆神愿不得好死,对吗?程师妹。
沈南音语气比之前拒绝她的时候更重了,这三个字念出来,让程雪意灼热的血一下子冷下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眼前的血色幻影消失,她从糟糕的回忆里走出来,看见沈南音罕见不悦的神色。
他不高兴。
尽管眉眼依然温润清正平和,但他就是不高兴了,她看得出来。
师妹不该如此议论前辈。
神愿师叔为诛魔而死,噬心谷建成离不开她的牺牲,现今的天下太平有她泰半功劳,师妹对我何种态度,我皆可容忍,对师叔不该如此。
我怎会因为陆师叔才觉得你的幻术非正道?我提起师叔只是想告诉你,非要修铃音幻术,可以借鉴她的心得法门,莫要寻旁门左道。
既你修炼的本就是师叔的法门,便当我在说废话好了。
他责备了她,以为她会更生气,甚至可能直接发飙走人,已经做好阻拦她的准备,必不让她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胡乱行动。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
程雪意的反应与他所想的完全相反。
她阖了阖眼,看起来相当平静,甚至情绪有所回转。
程雪意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她无谓地笑了笑,淡淡道:是啊,人人都说她为诛魔而死,的确值得敬佩和尊崇。
去找修月草吧。
她终止了这个话题,将手伸到沈南音面前给她看。
藤蔓在流血。
沈南音对此事毫不意外。
她接受他的建议,他的不悦立刻消失。
程雪意虽然依然冷淡,但至少可以正常与他交流了。
他们差点就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又平静下来,因为什么,还要程雪意自己才清楚。
沈南音并不执着于缘由,他既拒绝她,便只看结果,眼下结果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便好。
离远些,站在我身后。
他将程雪意让到身后,先为她将手上的血迹清理干净,随后将火灵扩大,光线更明亮一些后,看不到尽头的血藤便映入眼帘。
黑漆漆的虽然也能分辨出来,却绝对没有亮着时这种冲击力。
程雪意瞳孔收缩了一下,本能地想要行动,将血藤解决。
她靠自己习惯了,脚都往前迈了一步,忽然眼前白光一闪,刺得她迅速闭眼,眼眶酸涩,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睁开眼后,发现血藤已经全都消失了。
沈南音收剑回鞘,平静说道:好了。
……血藤是高阶成妖的灵植,藤蔓上血色越重,说明吸收的血液越多。
她扶着藤蔓行走时满手黏腻,想起血的触感,也确实是摸到了血。
那么多的血,可见这血藤造了不少孽。
蒙面女子给的锦缎上在此处画了大大的红圈,估计也吃了血藤不少苦头。
但沈南音在这里,她眨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了一切。
程雪意低头望着他清理出来的平整路面,跟着他走了几步,看到他纤尘不染的衣角停下,连那双银色的长靴都没有染上一点灰尘和血迹。
她提起裙摆扫了一眼自己的靴子,黑靴上全是血迹和污泥,配上她一身的潮气,活像个叫花子。
程雪意皱了皱眉,想着忍忍算了,在噬心谷时比这还狼狈的情况多了去了,她没什么意难平。
尽快拿到修月草才是正题。
不过沈南音好像以为她很介意。
一身洁净身不染尘的大师兄忽然蹲了下来,将她从脚到头一点点收拾干净。
白皙如玉的手指落在她脏污的靴子上,她都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他却完全不介意地抓住她的小腿,轻轻道了一声:别动。
她就这么看着那双执剑捏诀,金漆玉笔的手,被污泥和血迹污染,又随着他的清尘诀,连她的衣衫和靴子一起清理得整洁干净。
那么高的人,若不蹲下,她是看不到他的发顶的。
程雪意屏住呼吸,尽量将目光锁在他的发冠上,如此好像便可稳定心神。
但蹲着的人很快站起来,手落在她肩上,带起一阵温暖和干燥,那些令人胸闷的湿冷都消散不见了。
最后是头发。
沈南音侧脸优越,骨相舒展美丽,他的手也极美,骨节分明,像玉雕的竹子一样,清透温润,触手生温。
他有礼有节,点到即止地抚过她的发丝,一瞬即分,她的发丝也都干燥清爽起来。
好了。
继续往前走,跟在我身后。
程雪意觉得身体有些僵硬,不自然地动了动,生硬得活像个僵尸。
所有感染了他温暖的地方,都像是被毒素入侵了一样,有些难以动弹。
她脚步凌乱地跟上去,周围景色变换,像进入了某种险峻的山崖。
血藤没了,但有无边的瘴气,能走的路只一条,窄得仅能一个人通过。
程雪意看不到瘴气之下有多高,她走在沈南音后面,目光上移落在他那双好像有魔力的手上。
她看到他轻轻捻着指腹。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行为,但他确实食指与拇指摩挲,不自觉地轻捻。
是碰过她的那只手。
程雪意又往上看,看见他纱衣锦袍之下的宽肩。
纱衣微透,宽肩下的玉带勒出的细腰依稀可见。
真是好温柔。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可看他的身姿和行动,程雪意觉得这个人异常温柔。
他忽然转过身来,递给她什么东西,程雪意本能接了,眼神有些飘忽,一副偷看别人被发现的不自在模样。
沈南音微微一滞,随后神色如常地为她解释那物的用处。
此处瘴气不寻常,不知那锦缎上是否有提及?你将这颗丹药含在舌尖下方,莫要吞下去,不要说话,可保瘴气不入体。
程雪意道:锦缎上没说,画的也和这里不一样,鬼市的姐姐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师兄杀了血藤妖,那位姐姐是从血藤手里逃脱,你们选择不同,约莫触动了不同的阵法变换,我们和她走的路不一样了。
路不一样了,她记下来的地图也没参考价值了。
沈南音微微点头,认可她的大部分说法,但纠正一处:我没杀血藤妖。
程雪意一愣。
沈南音抬起手,挽了衣袖给她看手腕,腕上一条血色藤蔓缠绕着,仿佛独特的首饰。
……?程雪意露出一丝丝茫然来。
我收服了它,带回去关镇妖塔。
沈南音不放过任何一个改造她的机会,程师妹,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下杀手是最下等的选择。
程雪意的表情扭曲。
多仁善的一个人啊。
他每次去噬心谷降灵怎么没见手软呢?这仁善可以给他的师妹,甚至给作恶过的妖孽,但不会给魔族对吗?程雪意深吸一口气,瞪着他道:沈南音,你闭嘴吧,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话很多?问你了吗你就说那么多?沈南音错愕地望着她,微微启唇,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丹药需得含在舌下,不能说话是吧?那你最好也含一颗,省得再来念经。
程雪意捏着丹药张开嘴,舌尖轻抬,用手指了指舌下的位置,用眼神问他:是放这里没错吧?沈南音怔愣地视线转到她舌尖上,红而润的私密之处暴露在他面前,毫无遮挡,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别开头。
是。
他只能说出一个字。
没听到程雪意回答,怕她脱离视线会出什么意外,又很快去看她。
然后便看到她不紧不慢,盯着他一点点将丹药塞进舌下。
含一颗丹而已。
却因她的眼神和姿态,变得像是将他的心含在舌下舔舐融化。
丝丝缕缕,细密缠绕。
第19章 019(入V通知) 从来没有啊,大……沈南音在程雪意得意的笑声中回过神来,面色如常地走在前面。
既然锦缎上的地图没参考价值了,程雪意还是走在他后面更安全。
他的脚步不会很快,也不会很慢,掐在一个刚好程雪意可以跟上,又不会浪费时间的速度上,仿佛经过精确计算一般。
程雪意跟在他身后,走起来不会有丝毫费力,时不时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菡萏香。
在洞窟那一夜觉得这香气浓郁起来十分银靡,现在行至瘴气崖边,又觉得这香气正经得不得了,让人神清气爽,也让人充满安全感。
很奇妙,她居然因为一个必将被自己戏耍和抛弃的人而产生安全感。
程雪意忽然抓住沈南音的衣袖,沈南音脚步一顿,回眸望来,她不能说话,便朝前摇头,沈南音瞥了一眼身前,那里瘴气弥漫,没有路了。
目之所视,不一定就是真的。
沈南音手腕轻抬,白袖里隐约可见色彩艳丽的血藤,白与红交织,清朗如月的一个人气质无端的旖旎起来。
他很适合红色,程雪意这样想着,瞧见他朝前迈步,踩在没有重量的瘴气之中。
步伐稳定,踏踏实实,并未坠落。
他自己走过去的时候果断利落,但回身接她的时候小心谨慎。
程雪意将手递给他,被他温暖的掌心包裹,跟着他一步步走在看不见路的瘴气之中。
忽然,她挠了挠他的手心,沈南音一怔,立刻去看她的脸,程雪意朝他的唇抬抬下巴,因为不能说话只能哼哼唧唧示意。
沈南音很懂她的心意。
我已修至冰心剑意第九重,这种程度的瘴气妨碍不了我的什么。
……也就是程雪意压制了灵脉,只留了一点点力量在身上,否则肯定比他厉害!沈南音语气寻常,恳切温和,绝无炫耀之心,可程雪意就是浑身不得劲,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好想打一架,看看两人到底谁能赢。
手痒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动手,便不由自主地扣他掌心。
行在瘴气中,周围随时可能有危险发生,沈南音不能松开她的手,只能任她扣来扣去。
扣得掌心发痒发疼,也不能放任自己因此分神,仍然专注于四周情况。
程雪意很快压下心头躁动,也专心看着前路。
刚看一眼,猛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直接砸在两人前面,巨大的响声和周围瞬间的格局令程雪意瞳孔收缩。
她定睛望着那东西,不确定该如何形容,它像个巨大的蚕蛹,颜色土黄,隐约见什么在上面蠕动,看仔细些,发现是虫子。
缠绕包裹在那东西上面的不是蚕丝也不是茧,是密密麻麻的线虫。
程雪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肚子里早就空了,她忍耐力很强,并不会觉得多饿,也没怎么被眼前这一幕恶心到。
在噬心谷,更恶心的画面都有,低等魔族自相残杀,吞噬彼此血肉的画面,可比这个刺激多了,这才哪到哪。
她甚至都没错开视线,好整以暇地盯着那东西想判断它到底是什么,沈南音却已经迅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不能说话,很快眼睛也不能视物,温暖的手挡在眼前,捂得严严实实,除了腥臭的味道,她对外界一无所知。
就连腥臭的气味,也很快被沈南音身上的菡萏香掩盖。
程雪意被人抱了起来,那人心跳透过衣物传递过来,稳定平和,不曾因战斗加速一分。
她身上的冷意因为他的怀抱逐渐消散,她跟着他上下左右的闪躲,实在有些颠簸,为了不被摔下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雪意把脸埋在沈南音颈间,如此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对付那些线虫。
他的颈窝比身上更温暖,贴着柔软的耳垂,程雪意呵出微凉的气息来。
这个姿势太亲密,但现在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
为保证她的安全,不吓到她,似乎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沈南音没有为难多久,便一手抱着她,一手持剑将线虫全部灭除,踩着线虫密集堆积的尸体越过瘴气最浓郁的地方。
他每走一步都有咯叽咯叽的声音发出来,是脚下线虫尸体实在太多了。
程雪意透过他肩颈的缝隙偷偷望向地面,看到密密麻麻的线虫尸体在蠕动,搂着他脖子的力道不自觉加大。
沈南音立刻换做双手抱她,低声道:别看。
……以为她害怕了吗?程雪意顺势将他搂得更紧,身躯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沈南音真的以为她怕到发抖,行至暂时安全的地方,犹豫许久,在将她放下和另一个选择里选择了后者。
他是修士,握剑的手并没留下什么茧子,指腹光洁柔软,温度适宜,落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仅仅一下,立刻停止,且执行第一个选择,将她放了下来。
暂时没事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
程雪意低着头从他身上下来,目光一点点从他腰线往上,最后转为四目相对。
沈南音愣了愣,抬脚往前走,程雪意伸出手将脸上的笑容抹去了。
笑得太开心了,刺激到他了。
这要不懂她刚才并未害怕才怪。
程雪意迅速跟上沈南音,他也没走远,就停在不远处的悬崖边。
瘴气消散,这次是真的万丈深渊近在眼前。
程雪意张口,哼哼唧唧地询问沈南音可不可以说话,沈南音没看她,只点了一下头。
雪意立刻将丹药吐到山崖下面,深呼吸一口,抱怨道:可憋死我了,我想告诉大师兄我不怕都不行,因为不能说话,只能任由大师兄误会了。
言语里似乎十分无奈,可脸上那笑意真是灿烂到难以形容。
沈南音其实并未看她。
严格来说是没正眼看她。
他用余光将她的一切都收入眼中,却不肯正眼直视她一息。
程雪意笑够了,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崖下,慢吞吞道:现在大师兄知道我不怕了,之后不用再那么顾着我,咱们速度快些,我早点拿到修月草,大师兄也好早点回宗。
沈南音没说话,但当崖底数不清的飞鸟涌出来时,他还是将程雪意护在身后,对她说:闭眼别看。
程雪意静静站在那里,乐得轻松不伸手帮忙。
沈南音像世间最高的山,这些长相丑陋恶心的怪鸟绝无可能越过这座高山。
她安全无虞,这一行与她想象中实在不同,惊险全在沈南音,她被保护得极好,近乎脚不沾地,还有闲心与他对话。
大师兄忘了吗?不是刚才告诉过你,我不怕这些,不必担心我看到。
沈南音不曾回头道:你嘴上的确不怕。
话只说一半,剩下的程雪意自动在脑海中补全了。
嘴上不怕,心里就真的不怕,不觉得恶心吗?第一次见到这类东西的时候,真的不害怕吗?很怕。
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当时抱着父亲哭得昏天黑地,做了好久的噩梦,睡觉的时候绝不能没有亮光。
但那又如何呢。
人总要长大,总要靠自己,没有谁能陪伴谁一生,再险恶可怕的东西,生在噬心谷她都要习惯。
说到底她会经受这些,还不都这些修士们干的。
程雪意不再围观,趁沈南音解决这些恶鸟,她人往前走,蹲在悬崖边打量下方。
锦缎上提到修月草就长在有灵兽看守的峭壁,鬼市女子是无意间坠落深渊时发现的,既然已经惊扰守护灵兽,不如就将宝物带走,能不能活全看后面一搏。
她搏赢了,可失了宝物的灵兽抓不到上一个窃取者,只会对下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拼尽全力。
锦缎上所画看守灵兽飞在空中,不知是不是这些怪鸟。
程雪意手里挽上一条白缎,绑在崖边一块巨石上,就这么跳了下去。
大师兄帮我拦住它们,我下去看看!沈南音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只能错愕地望着她跳下去。
作为宗门大师兄,哪怕宗内事务繁忙也得带队出去做任务。
总有些事情是下面的人解决不了,必须由他带人解决的。
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一个人走在前面,将棘手的部分解决掉,留下好处理的部分给后辈们。
师弟师妹们也总是信赖地站在他身后,全听他的安排。
从无一人像程雪意这样,让干什么不干什么,修为不高,胆子却极大。
沈南音不得不加快速度对抗这些恶鸟。
只有将它们都解决了才能去寻程雪意。
可恶鸟实在太多,每一只都是高阶妖兽,沈南音走这一路已经解决很多危机,体内灵力有损耗,再配上恶鸟的鸟海战术,不可避免地挂了彩。
不过皮肉伤而已,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留下庇护剑罩将崖下护住后,沈南音追着程雪意的白缎往下,那恶鸟见拦不住他,聪明地转向了程雪意的白缎,三两下将白缎撕碎。
白缎碎了,意味着程雪意可能会摔下去,沈南音不敢耽搁,用最快的速度追向白缎最前。
这里!走到一半被人声喊住,沈南音回眸一望,见悬崖半山腰一处洞府,洞府外灵植丛生,不少名贵品类,未见有人采摘痕迹。
那鬼市女来的不是这里。
若她来过,这些灵植不可能还好端端长着没有被破坏。
程雪意也认识灵植品类,毫不含糊地摘了一大堆塞进乾坤袋。
轮到洞府匾额上那些时,她摘着摘着,看见了匾额上具体的字。
洞府年久失修,时代遥远,匾额上的刻字被岁月腐蚀,有些模糊不清,她只能模糊辨认出来。
寻君阁。
程雪意回过头来问:大师兄,你听说过寻君阁吗?是个什么地方?沈南音仰头望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程雪意动作一停,从洞顶跳下来,收起灵植,左右探头看他。
他表情都不变化,冷着脸,明摆着不高兴。
又生气了???她可真有本事。
把人人称赞好脾气的真武明华道君气两回了!气就气吧,程雪意也懒得管他莫名其妙又不高兴,不说话她也不想知道了,转身要往寻君阁里走,被沈南音按住肩膀。
程师妹。
气压很低的大师兄一字一顿道:为何自己下来?程雪意望向他,眨眨眼道:我下来看看底下怎么回事,那锦缎上画着鬼市的姐姐就是在会飞的看守灵兽手中夺走了修月草,修月草长在悬崖峭壁里,既然有大师兄拖着那些恶鸟,我便来确定一下是不是这里。
沈南音紧蹙眉头:我拖住了恶鸟,若底下还有其他妖物,你待如何?为何不肯等我下来看过再说?……程雪意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太有机会。
沈南音接话极快:你为何总和旁人不一样,为何不能好好等我回来。
程雪意绷不住了:我为何要和旁人一样?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我又为什么非要等你回来?我有手有脚,能自己做事,愿意待着便可以等,不想等也能帮忙。
大师兄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事关我的性命和未来,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
沈南音重复她的话,深吸一口气,你的分寸便是忽视自身能力单独行动?沈南音不是第一次觉得和程雪意交流不了,但这次是他最难以忍受的。
因为正如她说的,这事关她的性命和未来。
大师兄想说我自不量力,是吗?沈南音一滞。
程雪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师兄不要小瞧人,我是修为低,但不是没脑子,没把握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会冒然下来吗?我肯定是都算计好了才行动。
她上下一扫他身上的伤,大师兄修为确实高,但那又如何?你不也是人吗?你还没成仙,就仍然是人,我危险你也危险,你也会受伤,会出事。
我若不想法子加快进度,赶快找到修月草离开这里,我们不是还得面对更多危险?我……沈南音语塞,半晌才道:我们不一样。
我不是小瞧你,只是你确实年纪还小,刚入门——年纪大怎么了,修为高怎么了,就不会疼不会受伤了吗?程雪意的潜台词是,他别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你修为再高也会有栽跟头的时候。
但沈南音好像没听出来。
他无言地望着她,目光复杂,良久之后,冷冽的神色重新变得温和起来。
我未曾听过寻君阁,此地偏远,应该早过云梦峡,靠近王母山了。
王母山。
这个称呼让程雪意一晃神。
王母神因陆师叔而得名,是她献祭噬心谷之前的闭关之所。
沈南音只是捎带一提,说完便推开石门走进去。
程雪意回过神来,踩着他的脚印进去。
这里说是阁,里面地方其实很小,进了门一眼就能望到底。
石门外灵植丛生,里面却十分干净,灰尘都没什么。
这里面摆着一张蒲团,挂了一副空白的字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程雪意走到字画前,没在画上看到人,但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特来寻君。
】原来寻君阁是这个寻君。
程雪意抬手抚过那行小字,字写得很潦草,并不好看,一瞧写字的人就没什么底蕴,顶多算是识字。
那么画卷上无人也能理解了,字都写不好的,又怎么可能会画画。
可就是如此潦草的字迹,看得程雪意眼眶潮湿,泪珠汹涌聚集。
眼泪落下来之前,耳边传来沈南音的声音。
别哭。
他说:这里不是你在锦缎上看到的地方,没有修月草也不必失望,出去再找。
他以为她是为修月草哭。
……这好像也没错。
找不到修月草,白来这一遭,回去还不知怎么解决灵脉的事,是该哭一哭。
程雪意朝上方闭了闭眼,淡淡道:大师兄误会了,是这里面乌烟瘴气,我被熏到眼睛而已,我没哭。
沈南音看她眼眶红红地将墙上的画卷摘下来,卷起来往乾坤袋里塞,塞了几次都没塞进去。
她那宗门配发的小乾坤袋装满了。
……程雪意有些生气,憋着气把乾坤袋里的东西大大小小往外拿。
沈南音目不暇接地看着,东西很多,但体积都不大,不少他都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的,不待他问是什么,程雪意又开始往装,装到最后总是剩下点。
沈南音看见了桃花醉。
哪怕隔着瓶子,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香气,那伴随他受尽一夜折磨的香气。
你没还回去?他立刻抓住瓶子。
程雪意散漫道:我忘了,大师兄喜欢?那你拿走吧,反正我这里也装不下了。
看起来他也不可能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这玩意儿废了,就别留着占地方了。
沈南音深吸一口气,将桃花醉放进自己的芥子里,眼见程雪意毫不犹豫地往外走,他忍耐着跟了几步,还是没忍住道:程师妹,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过?一字千金,字字被人奉为圭臬的真武明华道君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
程雪意红着眼圈看回去,也是匪夷所思:从来没有啊,大师兄你居然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