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州下班回到家,没在客厅看到叶慕阳。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让人很是不习惯。
绵绵,他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往常一听到开门声就扑进他怀里的人,今天却毫无动静,这让季州心里很不安。
难道没在家?可属于叶慕阳的居家拖鞋没在鞋柜里,他外出常戴的那顶鸭舌帽也挂在玄关柜上,并且这个点,他通常需要化妆为开播做准备,所以应当没有外出才对。
仔细想来,今天的叶慕阳也确实奇怪。
往常消息不断,今天除了起床时和他说了一声,就再也没来过消息,这一点也不像他。
季州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做得太过火,导致叶慕阳生病不舒服。
想到这,他匆匆往卧室去。
推开门,入眼的是一身红色旗袍的人。
他站在穿衣镜前,假发束了起来,用一根簪子固定着。
叶慕阳的身段很好,腰细腿长,为了做好扮相,他还穿了高泡胸衣,风姿秀丽,勾得人舍不得移开眼。
此时他正愣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像个提线木偶。
季州敏锐察觉到了他的不对,他走上前,从后面动作轻缓搂住了他,小声询问:怎么了?他的声音似是惊动了叶慕阳,如雕塑的人终于眨了眨眼,说:我在看自己……叶慕阳经常穿着女装对镜欣赏,季州附和:很漂亮。
对吧,很漂亮,才不像病人。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在求证。
季州怔了怔:病人?为什么这么说?叶慕阳眼神空洞,声音轻轻:有人说我是生病了,所以才会喜欢男人,喜欢穿女装,但我治不好,我治过的,就这样了。
季州猜测,他可能又收到了不好的私信陷入了焦虑,随即安慰道:同性恋已经被证实没有精神病理存在,所以这不是病,不需要矫正和治疗。
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定义,不管是性向还是穿着。
绵绵因为太漂亮,太特别,才会被很多人注意。
但大家其实都是普通人,可能无法接受你的特别,但这并不代表你有问题。
不知道叶慕阳有没有听进去,季州安抚性地亲了下他的耳朵。
一阵沉默后,叶慕阳又开了口:那如果连自己的妈妈都这样说呢?季州才反应过来他今天的低落来源于哪。
他握着叶慕阳的肩,让他转身。
这才看到,叶慕阳眼睛肿得就连化妆都盖不住那糟糕的状态。
你妈妈联系你了?季州问。
叶慕阳点点头。
能告诉我,你们谈了什么吗?叶慕阳眼神哀伤,他低着脑袋,努力控制情绪,开口却还是带着哽咽:她说让我别和妹妹联系,不要害了她。
可我没有,我爱小颖,我怎么会害她呢?那可是救我的小颖啊,我怎么会……我从来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季州心脏钝痛,原来他的绵绵被家里人嫌弃到就连最后一个爱他的亲人都要从他身边夺走。
原来他的绵绵真的没有得到一点爱。
他孤立无援,从前那段四处漂泊的时光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敢细想。
别哭,绵绵。
我知道你不会,小颖也知道,你要相信,她不会轻易离开你,这就够了。
小颖不会离开我,呜呜,你也不会……叶慕阳额头抵着他的肩,对啊,这就够了,但我还是有点痛,只有一点点痛。
季州安静抱着他,他想叶慕阳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拥抱,很用力的拥抱,告诉他,他不再是一个人。
晚上叶慕阳开播,季州在他直播间刷了五十个游轮,叶慕阳眼睛都瞪直了,他慌乱地站起身说谢谢,脸上也终于有了笑。
小财迷还得这样偷着哄,让他在工作上找到成就感,那么他的烦恼会被扫走一大半。
果然,下午情绪无比低落的人,到了晚上就乐开了花。
直播关闭后,他假发都没来得及摘,就打开了季州的卧室门。
他兴致冲冲,因为跳舞有些散了的头发垂了一缕下来,平添了几分慵懒感,他晃着手机,像个卖乖的小孩:老公,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季州合上书看他,问:多少?你猜嘛~一万?季州故作不知,随便猜了一个数字。
不不不~叶慕阳摇着手指,是十万,还是平台抽成后的收益。
季州捧场夸:绵绵真厉害。
叶慕阳跨坐在他腿上,给他看直播后台的数据:我最近有个大哥,今晚给我刷了五十个游轮,天呐,那可是十五万啊,和平台五五分完,我能得七万五,加上姐姐们的众筹,我今天居然挣了十万,我直播这么久,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
他很兴奋,激动得脸都红了。
原来是五五分成?那真是有点亏,季州想。
而且这个大哥是我的事业粉,很少在后台私聊我,我宣布脱离单身后,他都没有离开我直播间,也没有找我退票,他真是一位正直的大哥。
季州不置可否,轻轻笑了两声。
我以后要更努力工作。
叶慕阳给自己打气,老公,我想好了,等我攒够了钱,就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养一只猫和一条狗,小颖以后来上大学,也能一起住。
如果我再再再有钱,就给老公开一间口腔诊所,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他憧憬着未来,眼里带着光。
看吧,就说钱是有用的,总能在人最低迷的时候,给他找到奋斗的方向。
不要总想着贪图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爱,有这时间伤春悲秋,不如多挣点钱让自己快活自在,有时候爱会让人受伤,但钱绝对不会。
这是黎美云曾经说过的话。
季州一直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年他也这么做的。
他从来不贪图季明伟那微薄的父爱,他不缺钱,他快活自在。
老公,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我们能去国外领证吗?我还没有出过国,但我在网上看,有些地方同性是可以结婚的。
季州用腿颠了颠他,玩笑说:你都要给我开口腔诊所了,我能不跟你结婚吗?叶慕阳腼腆笑:等我挣到了口腔诊所的钱,我就跟你求婚,你那时候一定要答应,好吗?季州:好。
他们在这晚畅想了最美好的未来。
叶慕阳直到洗完澡钻进被窝,都还在看今日收益。
他也是第一次跟季州谈起过去:我最开始,一天只能挣几块,有时候上五十都很开心,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我觉得自己特别不容易。
季州面向着他,蹭了蹭他的鼻尖:知道心疼自己就好。
我那时候直播间只有一两个人就跑去打PK。
能有票吗?季州问。
肯定没有啊,偶尔有好心人给我点点赞,血条不至于为零。
那你怎么挣钱?叶慕阳得意道:去打狠PK。
对面大哥打我打得狠了,就会过来上医药费,起步跑车,一个跑车一百二,我尝到甜头了,就专打这个,把惩罚定得大一点,这样每天挣医药费都能挣好几百。
他知道自己直播间没人,每次都是抱着必输的决心去的。
如果那些人不给你医药费呢?那就自认倒霉呗,电费都挣不够,只能明日再战,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嘛。
季州刷到过叶慕阳的早期视频,那个时候的他,可能真的只有命一条。
年纪小,除了长得好看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优势,他其实可以利用这张脸走捷径的,但他没有,他用了一段很漫长很艰辛的时间,走到了今天,走到了季州面前。
绵绵,季州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他,你会越来越好的。
不是我,叶慕阳在被窝里捏他手指,眼底带着细碎的光,是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嗯。
季州第二天起床,叶慕阳还睡着。
他俯身亲了亲他的脸,进浴室洗漱。
等他再出来时,叶慕阳正在打电话。
他听不到对面是谁,只看到叶慕阳脸白如纸,浑身抖得厉害。
怎么了,绵绵?季州搂着他的肩低声询问。
叶慕阳看向他,脸上全是灰败之色,他说:小颖出事了。
这通电话是叶慕颖的好朋友打的,她说叶慕颖昨晚割腕,进了医院。
叶慕阳立马订了票,要回怀城。
季州上午有病人,无法等着送他,他帮叶慕阳叫了车送他去机场,反复叮嘱:落地就给我打电话,在那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跟我说,我处理完工作会过来找你。
叶慕阳点头:我知道。
叶慕阳是早上九点半的飞机,中午落地。
季州刚好在午休时接到他的电话,给他报平安,说正往医院去。
明明他是回家见亲人,季州却忐忑不安到极点。
和叶慕阳通话结束,季州在通讯录找到了一个许久没拨过的号码,那是他母亲给他留的可信之人,帮他做什么都可以的人。
_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从这里离开的?叶慕阳记不得了。
他只知道是妹妹给他开的门,给他塞了一个存钱罐和钱包,说:哥哥,你跑吧,不然就又要被送回去了,你跑吧。
那次是叶慕颖病了,躺在床上烧得糊涂,不肯吃药,说要哥哥。
他的母亲才把他从戒同所接出来。
妹妹的小手一直抓着他,眼泪簌簌掉,问:他们打你了吗?叶慕阳摇头说:没有。
叶慕颖摸着他的唇角,那里还带着淤青,说:骗人,他们打你了。
进到那里怎么会不挨打呢?不止挨打,还会被电击,叶慕阳有很多次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每次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也许就像他母亲说的,好人不长命,烂人祸千年。
他就是那种烂人,偏偏命硬。
叶慕颖好点之后,他就被锁了起来。
颜慧说他没彻底改过来之前,不要出去见人。
同时她又打电话给戒同所询问情况,那边说叶慕阳的表现极差,还需要改造,脸上的伤是和别人打架留下的,不是里面教官打的,所以颜慧觉得叶慕阳冥顽不灵,必须立马送回去。
她魔怔了,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也是一位很温柔的母亲。
叶慕阳那晚头也不回地跑了,他想,他再也不会回来这里。
可是今天……他因为妹妹又回来了,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
医院的消毒水味刺鼻。
叶慕阳根据小颖朋友给的信息,一路寻了过去。
童珍珍是叶慕颖最好的朋友。
在叶慕颖上高中的时候,手机一直被母亲扣押着,她每次只能借童珍珍的手机给叶慕阳打电话发信息,因此童珍珍短信栏留有叶慕阳的号码。
在得知叶慕颖出事后,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联系叶慕阳,因为叶慕颖说过,我考上大学,就能去见哥哥了。
她一直想见哥哥的。
三楼302病室,叶慕阳推开了门。
一屋冷气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颜慧坐在一旁木然削着苹果,叶慕颖手上缠着纱布,苍白着脸静静躺着。
床尾位置还站着两位老人,是外公和外婆。
听见开门声,两位老人率先看来。
他们细细辨认许久,才不可置信开口问:是……阳阳吗?垂着眼皮的颜慧终于抬头看了过来,叶慕颖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她的表情从木讷变成了欣喜,眼泪一滚掉了出来,颤抖喊:哥哥。
叶慕阳走上前,伸手抱住了她。
叶慕颖伏在他肩头哭,她从来没有展现过这么脆弱的一面,哭得人心碎:哥哥,哥哥。
颜慧放下刀,冷冷道:谁准你来的?叶慕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怯懦,只会求妈妈相信他,不要送他走的男孩了。
他和颜慧对视,道:小颖是我妹妹,我为什么不能来?不是你,她怎么会这样?颜慧低吼,胸膛剧烈起伏着极速喘气。
叶慕阳知道,这是她即将发怒的表现。
好了小慧,别这样。
外公出声打断。
我怎样了?爸,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颜慧厉声质问。
小慧,医生说了,颖颖需要静养,你不要再吓到她……外婆难过道,都是你的孩子啊,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颜慧站起身,伸手想去扯叶慕阳:滚出去。
两位老人把她拦下,半拖半拽将她带离了病房。
终于安静了。
叶慕阳又气又心疼,他摸着妹妹的脑袋,问:为什么做傻事?叶慕颖抽泣着:妈妈剪了我的头发,剪了你给我买的裙子,还把我们唯一一张全家福撕了,哥哥,我好痛苦,她给我定的目标太高太高了,我可能达不到,我达不到,我就不能自由,我好痛苦。
叶慕阳愧疚悔恨,他早该知道,母亲是位要强的人,家里因为他丢了人,母亲势必要在妹妹身上找到成就感。
叶慕颖这些年顶着多大的压力在学习生活,他全然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和他打电话时,妹妹是开心的,她乖巧懂事,从来不会开口诉苦,这是第一次。
对不起,小颖。
叶慕阳跟着哭,是我不好。
他想,如果不是他,颜慧不会变得喜怒无常,叶慕颖也不会被逼得轻生。
不是哥哥的错,根本就不是哥哥的错。
这是单人病房,两兄妹可以无所顾忌地抱头痛哭,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好不容易哄着叶慕颖睡下,叶慕阳准备出去买午饭。
他走出病房,颜慧还呆呆坐在外面的陪护椅上,外公和外婆一人一边,将她夹在中间,按着她的手。
颜慧喃喃:你们都没错,是我一个人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吗?叶慕阳吸了吸鼻子,出口还带着哭腔,说:外公外婆,我出去买饭,一起吃吧。
外婆转头偷偷抹着泪,外公应:哎,好,去吧阳阳,我们会照顾好你妈妈和妹妹的。
嗯。
走到楼梯间,叶慕阳才看到季州发来的消息:【到医院了吗?小颖怎么样?】叶慕阳低着脑袋,手指动了动:【到了,发现得早,小颖现在没事。
】叶慕阳?身后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
叶慕阳下意识回头,男人一身白大褂,衬得他清俊儒雅。
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了。
他份外热情。
兴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叶慕阳一时没认出这是谁,他犹豫问:你是……我是姚棋,还记得吗?他双手插在外袍衣兜,脸上带着微笑,我们以前经常一起上下学。
他熟稔地打招呼,仿佛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准备叙旧。
叶慕阳盯着这张脸,终于和记忆中那躲闪他视线的人重合起来。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和他那个高年级校霸男朋友,自己根本不会被送到戒同所,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记得,当然记得。
叶慕阳冷笑,你这种人居然还能当医生?人家都说医者仁心,像你这么黑心肝的,能做好吗?姚棋闻言,并不恼,他道:你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吗?我后来也很后悔,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但我联系不到你,听说你被家里人送去了别的学校。
那还不是托了你的福啊。
不管怎么样,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他叹息,希望你别怪我。
你的对不起很值钱吗?叶慕阳反问,让我别怪你,你现在能去以前的同学和老师面前说自己做了什么事吗?能在我妈面前替我澄清吗?都已经过去了,阳阳,我们不能总活在从前,对吗?姚棋和他站在一起,你在怀城呆多久?改天有空一起吃饭吗?就当我给你赔罪,我们以前有好几个同学,还经常问起你。
叶慕阳讥讽看着他:吃你大爷。
走出医院大门,叶慕阳压抑在胸中的怒火,终于因为呼吸到新鲜空气散了一点出去。
怀城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县城,叶慕阳早就做好了会碰到熟人的准备,只是没想到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会是姚棋,他还当了医生,命运真是捉弄人。
手机嗡的震了两声,是季州回了信息。
季医生:【没事就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叶小羊:【我知道的,老公。
】季医生:【今天有人为难你吗?要和我说实话。
】叶小羊:【暂时没有,但我碰到了一个非常讨厌的人。
】叶慕阳以为季州会问是谁以及讨厌对方的原因。
没想到季州什么都没问。
他回:【地址发我,我后天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