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军舍下一城之人的性命逃跑, 余生岂能过得舒坦?死后去了冥界也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得转生,永远在炼狱中?受折磨, 赎罪!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碑上的三个字, 耳边回想起昨夜在庙中?几人讨论那弃城而逃的将军时所说的话。
昨夜从?同门身上搜寻的册子上, 不是说这城中的将军在敌军攻打来的时候带着士兵离去吗?为?何将军的墓碑却又立在此处?沈溪山约莫也不知道答案,他只是走上前,将墓碑上面的灰尘拂去, 铁链拉到一旁, 上面便出?现了一行完整的字:护城大将军云尘之墓。
云尘……宋小河看?着碑上那一行赤红的字, 喃喃道:云馥。
云馥手里?的那一杆长枪, 还有战斗的身法, 与无头?将军手里?的银枪, 此处的相似好像不是巧合。
宋小河心中?一震,有了一个朦胧的念头?。
沈溪山的指尖在铁链上滑过, 指腹摸到了上面密集的咒文,随后转头?, 对?宋小河道:斩断这锁链, 域就破了。
当真??宋小河拔出?昼明走上前去,抬手将沈溪山往后面推了推,随后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 锋利的剑刃上只附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微光,随着她用力?将剑落下, 缠绕在墓碑上的铁链发出?叮当声响, 就这么轻易地碎了。
宋小河落下手, 见铁链碎了一地,心想着怀疑破域当真?这么轻易吗?还没等她问出?口, 忽而天风乍起,地上的纸钱被吹得飞舞起来,洋洋洒洒地飘向空中?,如同一场盛大的纸钱雨。
宋小河仰头?看?去,就看?见天穹的正当间好似被割开了一个豁口,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零星的纯白的光芒。
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月亮。
紧接着,那道豁口像是被猛然撕开一般,将真?正的天幕呈现在宋小河的视野之中?。
头?顶一轮皎白的月亮,纯净得不染凡尘污浊,零零散散的星星点缀着夜空,飞舞的夜风带来了树叶哗然的声响,还有许多人说话时的嘈杂声。
城中?的迷雾散尽,宋小河双眼恢复视线,她将狼神之眼取出?放回玉镯里?,再?一睁眼,就看?见这凶城的周围竟全是人!不是妖邪,也不是无头?尸,是实打?实的人,众仙门的弟子。
他们大多都站在这座城旁边的山谷上,手中?或是提着灯,或是持着照明所用的灵器,站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导致山谷被照得极亮,放眼望去竟全是身着各种门派宗服的人。
还有不少站在飘浮在空中?的灵船上,几艘庞大的船悬在头?顶的空中?,极具压迫力?。
有人高喊:妖女宋小河现身了!继而议论的浪潮猛地掀起来,所有人开始说话,或是冲着宋小河叫喊,或是相互商议讨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打?破了凶城的死寂,让这地方变得吵闹无比。
宋小河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仙门的人会汇聚于此处,看?样子似乎还是在等待着她的出?现。
她握紧手中?的剑,下意识将沈溪山护在身后。
如何,这里?热闹吗?云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看?着她笑。
她身边站着步时鸢,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步时鸢看?起来又虚弱了不少,她的脸色泛着一种灰白,双眸有些浑浊了,虽然瞧着还是年?轻的模样,却给人一种年?迈苍老的感觉。
宋小河看?着她的眉眼,心里?清楚,那是将死之人的模样。
这些人都是你们叫来的?宋小河将剑横在身前,冷着脸问。
事到如今,宋小河怎会分?不清敌友,哪怕先前她的确很珍惜这两位下山后结交的朋友,可眼下那些旧情已经毫无用处,尽快摆脱困境,带沈溪山和?孟观行等人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很多年?都不曾这般热闹了。
云馥转头?,朝周围站满了人的山谷和?灵船上看?了一眼,说:你听,他们都在议论,每一句都是为?你。
太多人一起说话,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宋小河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的这些叽叽喳喳的人没兴趣,正想说两句难听的,却听见一声呵斥从?半空传来。
宋小河!那人大喊道:总算让我抓住你了!看?仙盟如今还如何护着你!这一声呵斥十分?响亮,导致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停下议论看?起热闹来。
几张符疾速甩来,宋小河将沈溪山一推,自己往后跳跃几下,就见那符箓重重刺在地上,炸开之后泛起火光。
踩着符箓从?空中?落下的,正是钟浔之。
先前他继承钟氏家主之位,带着众多门派来到仙盟要?青璃将宋小河交出?,虽然后来事情被沈溪山以暴力?压制了,但怨气到底微小,那砍下的三个头?颅更添了一笔账。
如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众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一马当先,冲到了宋小河的面前来。
隔了一丈的距离两人相望。
当初在前往酆都鬼蜮的灵船上,钟浔之还是一副少爷做派,走路时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受尽宠爱的小公子模样,嚣张而无礼。
然而在宋小河经历变故之时,他也没舒坦。
先是敬爱的师兄莫名?死了,而后就是祖父和?父亲被揭发恶行,当众砍头?,紧随着钟家被抄查,名?声一落千丈,在长安无法立足。
钟浔之从?千娇万宠的少爷变为?现在这番模样,年?龄没有多少增长,眉间的稳重倒是多了不少。
他一抬手,将符箓捏在指尖,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要?在仙盟躲一辈子,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来?我又没有做错,为?何要?躲?宋小河旋手挽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向钟浔之,寒意倾泻而出?,我劝你别来找死。
钟浔之挑着嘴角嗤笑一声,浮空一跃,在空中?展开双臂,数十张符箓飞出?,在他周身环绕,白色的光芒在符箓之间流转,被他一挥手,那些符箓便飞速朝宋小河袭去。
她抬剑,眼眸盯着相继飞来的符箓,精准地击中?,将符箓轻易砍碎。
片刻的功夫她就出?了几十剑,身形轻盈而多变,在符箓间穿梭,一时间钟浔之的符箓没有一张能够近她的身。
钟浔之见状,便双手一口,铺开一张符网,笼罩在宋小河的上空。
她纵身跃起,剑刃当空劈过,将那张网给砍碎,纷纷扬扬的符纸碎片间,有一张符完整地飘在宋小河的面前,忽而停住。
宋小河心道不好,在一刹那看?清楚了上面的咒文,下一刻就听见钟浔之喝道:召!天上猛然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雷如细细的银龙,径直劈下!好在宋小河反应得也很快,在雷落下的刹那间往后翻了几个大滚,一下子拉远了距离,只见银雷落下之处,地上出?现个大坑,一片焦黑。
你竟然学会了清檀雷法!宋小河惊道。
当初她砸碎钟氏的金雷咒,为?的的确是将清檀雷法传下去,但她没想到钟氏的弟子会学,更没想到钟浔之已经掌握了召雷之术。
钟浔之面对?在她惊愕的疑问也并不解释,只冷哼一声,随后接连甩出?几张符咒。
一道又一道的雷落下来,宋小河不敢硬接,只得不断往后闪躲,退至更黑之处的荒野。
宋小河连退十数丈,将落下的雷一一躲了之后,心知不能再?往后退了。
她已经取下狼神之眼,不能在黑夜中?视物,若是再?往没有光亮的地方去,对?她的战斗很不利。
正当她催动灵力?,打?算飞到空中?将钟浔之打?落时,雷诀却突然停了,钟浔之也自空中?落下,站在她面前。
他收了符箓,似乎没打?算再?攻击了。
宋小河看?得一头?雾水,却仍旧不敢松懈,剑上泛起微弱的红光,随时预防他的出?手。
宋小河,你走吧。
钟浔之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什么?宋小河眼眸微瞪,满脸的诧异,一时间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身后便是山谷,只要?你能翻越过去,就能活着离开。
钟浔之站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脸色,语气倒是平静的,外面来了很多人,你若是不走,定会死在这里?。
你方才还喊着向我寻仇,怎么现在突然就变卦了?宋小河纳闷地问。
何需问那么多?钟浔之冷声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使诈?宋小河扬声呛他,像之前相遇的每一次争吵一样,你作?为?钟氏家主,会那么好心放我走?家主之位我早已辞去,如今并不参与家族纷争。
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当然会向你寻仇,但不是现在。
钟浔之不屑地嗤了一声,道:我钟浔之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与那些只为?一己私欲的鼠辈同流合污。
所以你要?放我走。
宋小河道。
钟浔之便说:你杀我祖父和?父亲,于我钟氏自然有仇,可你与那些门派并未结仇,他们却借着除妖女清人界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想瓜分?你身上的极寒之力?,如此卑鄙肮脏,我岂能助他们行恶?说完,他像是解释烦了,你究竟走不走,我只能争取这么一丁点的时间。
宋小河转头?,往身后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问:翻过后面的山,当真?就能逃走?他们不会追上来吗?你身后的山谷,被称作?龙息之谷,传闻是龙神所庇佑的圣地,心怀歹念之人,无法登山。
钟浔之顿了一顿,又说:我听说的,不知真?假,但你只剩这一条生路了,何妨一试。
宋小河收了手中?的剑,认真?道:当真?如此吗?另一头?,没有参与战斗的沈溪山提着灯站在荒野坟边,他的目光追着宋小河的身影进入了黑暗后就没收回,一直盯着瞧。
就在这时,云馥在边上道:你不是向来在乎宋小河,为?何见她被打?,却这般淡然从?容?这话阴阳怪气,带着一丝挑衅,沈溪山偏头?,淡无波澜的眸子看?着她,吐出?三个字,你找死?云馥哈哈一笑,沈溪山,你认清现状了吗?昔日那个被万众追捧的剑修天才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你弃修无情道自会修为?,又被阵法封印,如今还能提得起剑吗?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沈溪山道。
哟?云馥颇为?好笑道:你倒是习惯站在山巅上,即便沦落这般田地,仍不肯低下头?颅啊。
沈溪山看?着她,那冰冷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具路边的尸体。
奇怪的是云馥分?明就知道他已经灵力?尽封,连灵剑都无法召出?,却还是因为?这目光感到脊背发凉。
沈猎师到底是生来与旁人不同,哪怕……云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步时鸢突然出?声打?断了,她道:钟浔之方才没下杀招,恐怕不是为?了向宋小河寻仇。
她的脑子倒也转得快,听到之后脸色一变,赶忙要?动身去寻找,却见宋小河持着剑,缓缓又从?黑暗处走出?来,重新站在众人照亮的光明之中?。
钟浔之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她只身走回来,身上也没有什么手上的痕迹。
她走到沈溪山的面前,先是朝旁人看?了一眼,而后靠近他,踮着脚扬起脖子,让他的耳边凑。
沈溪山微微低下头?,将耳朵贴过去,就听她说:咱们后面有一座山谷,据说只要?进了山中?就能脱困,你带着苏暮临先走,我将他们拦住,然后想办法将孟师兄他们运过去。
他给你出?得主意?沈溪山听后并无太大的反应,眉梢微扬,眸光沉着。
宋小河点头?。
沈溪山道:你若是方才趁着机会逃了,或许还能脱困成功,但现在却不行了。
你们都还在这里?,我岂能自己逃跑?宋小河眼睛一瞪,说着就往他肩膀上推搡了一把,快去,我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她持着剑往前,向云馥走去。
云馥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无头?将军,正缓步往这边走,身上的铁链随着步伐哗哗作?响,引起周遭众人的惊呼声。
虽说聚集在这里?仙门弟子很多,却没有一人妄动,他们像是被谁组织而来,正处于听从?调遣的状态。
宋小河看?着那一步步走到云馥身边的无头?将军,问道:云馥,这么多年?来,此地变为?凶城也是你所为??你害了那么多人又布下此局,究竟图的是什么?图什么?云馥淡淡地笑了,天道不公,这世间的憾事太多,我也只能以蜉蝣之力?为?自己争取一二。
她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苦涩,宋小河也懒得再?猜她的曾经,便直接将自己的猜想说出?,你与当年?这城中?那个没有守城的将军有亲属关系?他是你爹?那无头?将军就站在云馥的身边,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先前那棺材超乎寻常的尺寸,应当是为?了放下这一杆银枪。
云馥转头?,脸上浮现一个温眷的笑。
那无头?将军的手已经腐烂得包不住白骨,云馥却很亲昵地把它的手给握住,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她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无头?将军破烂不堪的铠甲,像是依赖一般轻轻靠在它身上。
是我娘。
云馥说道。
宋小河虽然猜到了,但只对?了一半。
这无头?将军,是个女子。
云馥脸上的笑容落在宋小河的眼中?,让她心头?震撼不已。
原来传闻中?弃城而逃的将军是你娘,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她的墓立在这城中??况且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何不尘归尘土归土,还要?她拖着这副无头?尸体到处游荡,在此处害人。
宋小河心中?的疑问几乎是一股脑地迸发出?来,但是她说完之后,又自己意识到了有不对?之处。
按照先前的册子上所说的传闻,将军带着士兵逃跑之后就不知道藏去了何处,南延的侯王派人寻找未果,此后便不了了之。
而无头?将军的墓碑和?尸体却分?明都在这城中?。
云馥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是饱含沉甸甸的故事,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一路走来,你明是非,辨善恶,由你开启这场审判再?合适不过了。
她唤出?一个名?字,阿竹。
宋小河猛地一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黑雾如决堤的潮水般,瞬间奔腾而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她本能地催动灵力?阻挡,却并未感觉到什么威胁的力?量,只被这漫天的黑雾裹住了眼睛,视线中?的所有光亮在一瞬间消失,紧接着就所有声音都远去。
一切都安静下来,万籁无声。
阿竹。
脆生生的少女唤道。
阿竹!又是一声,语气稍稍拔高了些,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一刹那,光明重回宋小河的视线之中?,她先是看?见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纸,她手上捏着墨笔,正往上面写字。
自然是听见了。
宋小河听到这声音从?她自己的身体里?发出?。
那你为?何不回答我?那少女声音一软,似有些委屈。
你想要?我说什么?宋小河捏着笔的手搁下了,而后视线一转,她看?见了云馥。
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云馥,绾着简单的发髻,长发披在肩头?,穿一身粉色的衣裙,小脸俏生生的,却并不白皙。
云馥道:我觉得我娘根本就不爱我。
宋小河听见自己说:怎么会,将军大人连我们城中?的百姓都爱,更何况是你。
她也不爱你们,她只是爱功勋罢了,只要?能让她上场打?仗应得功勋,她能舍弃任何东西。
云馥撇着嘴,低声补充:一切东西。
你又不是东西。
宋小河回答说:你是将军大人的女儿?呀。
云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把下巴搁在上面,看?起来孤单又悲伤。
我做梦都希望,我娘不是将军。
云馥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伤心的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和?,随后转身离去了。
数磁视线中?,宋小河看?见自己又拿起笔,接着将纸上没写完的内容补充完整:崇庆四十八年?,战火在南延的边境肆虐,今早听进城之人所说,边境的将士连续打?了三场败仗,敌军的铁骑又往南延深入不少,只是距离辞春城很远,战火暂且烧不到这里?。
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希望和?平的神明能够垂怜南延子民,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搁下了笔,将纸推到光落在桌子上的地方,而后起身去洗了手和?脸。
待她坐在镜子前解开发髻时,宋小河这才看?清楚自己附身的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跟宋小河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眉眼尚是稚嫩,且沉稳许多,瞧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宋小河心想,难怪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两个小孩唤她阿竹。
原来这阿竹,当真?是她的前世。
阿竹散了发后,爬去床榻上睡觉,眼睛一闭宋小河的视线也就跟着黑了。
不过很快就又睁开,只不过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已经黑透了,外面的光隐隐从?窗子透进来,房中?一片模糊。
阿竹起身,唤了守在门外的婢女进来束发,随后出?门,走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灯火通明,一排排士兵正站在院中?练武,保持一个扎马步的姿势不动,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站在正前方,她身着红色长衣,长发用发带简简单单地束成马尾,双手负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士兵。
单是看?她的侧脸,就足以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威严气息,令人心生畏惧。
云馥便站在那群士兵之中?,她的马步扎得还算标准,只是持续的时间好像久了,双手和?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脸上也是咬着牙死死忍耐的模样。
汗水布满她的脸,顺着轮廓往下淌。
饶是如此,女将军也未心软,没有松口说解散。
她甚至扬声呵斥众人,不过才几日没练,就松懈成这样?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将来上阵如何杀敌?没到时辰谁也不准动,否则给我去领鞭子!女将军的声音浑厚响亮,充满着钢铁般的气势,听着就震耳,让人提神醒脑。
阿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颔首道:将军。
阿竹?女将军将脸转过来,宋小河得以看?清楚她的全貌。
云馥与她长得不大像。
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鼻梁高挺,唇有些厚,皮肤也是久经日晒的麦黄色,整体的五官是清秀的,但十分?英气凛然。
尤其是她眉毛微皱时,模样看?起来极具震慑力?,如此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城中?的大将军,也是云馥的娘,云尘。
她对?着阿竹倒是没那么严肃,声音也低下来,醒了?可用了晚饭?还不曾。
阿竹道:云将军,我与舒窈约好了晚上一同用饭,可否让她暂且先停了训练?云尘转头?看?了云馥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这句话相当于云馥的休息令,她在肢体放松的一刹那,往后倒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
云尘看?得拧起眉头?,但并未说话。
云馥稳住身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低头?道:多谢将军。
从?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瞧云尘一眼。
当然,晚饭也没跟阿竹一起去吃,云馥负气地回了房中?,说要?饿死自己,好过天天这样受折磨。
阿竹劝了两句未果,只得自己去吃了饭。
用过饭之后,她带着下人去城外转了一圈,宋小河听得她与下人的交谈还有旁人的议论中?,得知阿竹与云将军为?何会住在一起。
原来阿竹是辞春城中?颇为?有名?的富商之女,只不过早年?她父亲患病死得早,母亲出?去跑商的时候遭遇意外也故去,此后阿竹与祖父相依为?命。
云尘带着云馥和?将士来到辞春城的时候,军营里?条件太差,阿竹的祖父见状,干脆就将云尘请到了自己宅中?,这一住就住了五年?。
前两年?阿竹的祖父也过世,宅中?有云尘坐镇,便是阿竹是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孤女,也没人敢欺负,所以云尘便携着云馥一直住在宅中?。
期间,云馥就成了阿竹最好的朋友。
她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回宅,本想去找云馥说说话,走到她房门外却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你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些刀枪棍棒,打?仗功勋,你有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云馥大声地哭喊着,将心中?的委屈一一说尽,别的姑娘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吟诗作?对?,再?不济也是做些茶点羹汤,可是你呢?你只会让我去练习那些你所谓能够强身健体的武功,我反而常常因为?这些功夫练得一身伤!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跟其他寻常女孩一样,跟着母亲一同赏月绣花。
先前我犯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热到晕过去,后来还是阿竹来找我才救了我,结果你知道我病了,却连一眼都不来看?我,只想着训练你手底下的那些兵,既然他们比我都要?重要?,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云馥哭得抽抽噎噎,喘了几口气,苦苦哀求道:娘,你能不能看?看?我?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只是想要?娘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太过伤心,气都连不上。
过了片刻,云尘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些许沉重道:舒窈,南延这几年?战乱不断,我……别说了!我不想听!云馥用尖声打?断了云尘的话,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似乎用力?推搡着云尘,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了,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安宁,这些我都已经听烦了!出?去,出?去!云尘唤了几声舒窈,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只好被推着出?了房间。
云舒窈重重将门摔上,在里?面喊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将军吧,我云馥也不需要?什么母亲!宋小河听到这尖利的争吵,心中?满是酸涩。
没想到云馥当年?竟然与母亲有着这么大的矛盾,甚至到了想要?断绝母女关系的地步,且这矛盾似乎持续了很久,难以调和?。
但宋小河想起方才云馥亲昵地牵着云尘尸体那只腐烂的手的画面,她就知道云馥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会被今日的这些话反复凌迟心脏,在鲜血淋漓之中?一遍一遍地后悔。
一如眼前此刻的云尘。
她低着头?在云馥的门口站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
几次想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连站在游廊尽头?的阿竹都没看?见。
待云尘走后,阿竹去敲门,道:舒窈,是我,你开开门。
云馥倒是个恩怨分?明的,虽说眼下她既愤怒又难过,却还是给阿竹开了门。
她双眼红肿,像是哭了擦,擦了又哭造成的样子,眼泪还不断地往下落。
门关上之后,她坐在桌边抽泣,袖子都擦湿了,其难过可见一斑。
阿竹安慰了她几句,显然是习惯了母女争吵的情况,云馥哭累了,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盯着桌上的烛台,问阿竹,我娘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习武?我不想学那些东西,我只想绣花弹琴,做一个寻常姑娘。
若是搁在以前,宋小河绝对?回答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不同了。
恍惚间,她想起前段时间在临安沈府住的那几日,崔明雁总是拿着绣花针来找她,即便她知道,宋小河不会绣花,也并不喜欢女红。
临行前一夜,她坐在灯下,笑着对?宋小河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云尘亦是如此。
她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煲汤煮饭,她只会行军打?仗,舞刀弄枪,于是倾尽自己所有,教?给云馥功夫。
只不过阿竹也不懂这些,她只是拍了拍云馥的肩膀安慰了两句,然后说:你晚上都没吃东西,先吃了才有力?气继续生气,我去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她说完就出?了房门,去往宅中?的膳房。
阿竹去了之后,看?见膳房门口空荡荡的,房门紧闭,嘀咕了一句,今日怎么没有下人守门?她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叫人,自己则往膳房而去,伸手推开了房门。
就见膳房中?点着灯,散发出?暖色的光芒,灶台前站着云尘,动作?有些慌乱,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将军。
阿竹唤了一声。
是阿竹啊?云尘转头?,神色稍稍有些缓和?,问道:这时候来膳房,是饿了吗?阿竹走上前,站得近了。
宋小河就看?出?,她眼眶红红的,因为?慌乱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液体,眼角湿润着。
云尘方才着急忙慌地掩饰的东西,是眼泪。
在重用男子的朝廷中?以女子之名?爬上了将军一职,同时又在边境掌管着男人士兵,所下达的命令无人敢松懈违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大将军,她要?获得如此殊荣如此地位,必定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和?大山一样的意志力?,一颗如铁石般的心。
却被云馥的几声哭喊轻易刺中?了心尖,在无人的膳房里?偷偷落泪。
再?是如何威严强大的将军,在面对?云馥时,她也只是一个心底柔软,常觉亏欠的母亲。
将军在下厨?阿竹轻声问。
云尘颔首,说道:舒窈晚上没吃饭,我随便做点给她吃。
阿竹道:让厨子做就好。
不必麻烦,那孩子该是吃饭的时辰不吃,没道理再?去麻烦已经休息了的厨子,我给她煮碗面就好。
云尘说着,面条就已经浮了上来,她用筷子搅了搅,盛进碗里?,撒上一层葱花,转头?问她,你吃不吃?阿竹摇头?,多谢将军,我晚上已经吃过了。
云尘便也不再?多言,让她早些休息,便端着碗出?了膳房。
阿竹站在门口张望,注视着云尘慢慢往云馥的寝房走去,夜色笼罩了她,时而走到灯下的时候,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是那么的高大。
宋小河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过,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云尘的爱意如此浓烈,为?何云馥却感觉不到母爱呢?在往年?的十多年?里?,宋小河坐在师父房间的门槛上,坐着等师父回来的时候,经常会觉得饥肠辘辘。
那时候的她就总是想,若是师娘跟他们住一起就好了,可以在师父出?去的时候给她做点饭吃,这样她就不用一直饿着肚子了。
只是这终究是宋小河的幻想,从?前不知,只以为?师娘身体不好,现在知道了,明白钟慕鱼怕是从?未真?心疼爱过她。
所以宋小河也就从?未得到过,来自母亲的爱。
哪怕只是这样一碗简单的面条,都让她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