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颂微归不归(一)

2025-04-03 05:29:01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骗了, 随随便便哄两句,她就觉得沈溪山是个好人。

于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吃着糖。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嚼着糖时鼓起?的脸颊,心想, 就算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他, 是其他人, 宋小河一样会被哄骗。

太笨了。

他又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颊。

宋小河也不躲闪,转头看着他。

沈溪山给她编好了发, 又擦干净了手和脸, 忽然?看到侧方的黑暗处闪过一丝白光。

隐隐有一股力量朝他奔来。

这是日晷神仪的力量。

方才梁檀情绪崩溃, 无法用?灵力维持日晷神仪, 沈溪山在返回现世的途中, 就是被这条缝给卷到了这个时空。

现在白光频闪, 正是那?条时光缝隙。

或许是梁檀已经回到了现世,日晷神仪要关闭了。

沈溪山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入那?条缝隙, 否则日晷神仪关闭,他恐怕要永远留在这个时空。

然?而这里不可?能?存在两个沈溪山, 来自后世的他, 必定?会被灭亡。

沈溪山想着,身体动?了一下,打算起?身。

这时候, 宋小河却倏尔抬起?头,问沈溪山:小师弟, 你?要走了吗?沈溪山顿了顿, 一时没回答。

他想起?方才来的时候宋小河那?凄惨的哭声, 坐在树根旁的小小身影,一下又犹豫了。

就算宋小河从来不说?, 但?沈溪山也是知道的,宋小河很怕孤独。

她总是很多话,看起?来很热情,与谁都能?交上朋友,正是因为她有一个孤单的童年。

所以她养成了一种,就算是没人回应,也会自说?自话的习惯。

恐怕在宋小河的生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朋友只有路边的花草,后山的树木,和一些并?不常见且惧人的小动?物。

要把六岁的宋小河留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沈溪山做不到。

他笑着说?:我先把你?送回家再?走。

宋小河却撇嘴说?:我不回去。

为何?师父不来找我,我就在这睡。

宋小河说?着,就真的躺下了,脏兮兮的衣裳再?裹上一层灰,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只留了个背影给沈溪山。

显然?宋小河这孩子打小就倔。

鼓着脸悄悄生闷气的样子又那?么?可?爱,沈溪山不可?能?拒绝,他宋小河从地上拎起?来,就道:那?我就陪着你?等你?师父来,你?别躺地上。

宋小河高兴,就去抱他,小师弟,你?真好。

沈溪山拍着她的脑袋,头一次面对一个小孩儿心里软成一片。

同时他释放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那?条散发着白光的缝隙之中,以此来稳定?日晷神仪保持开?启状态。

梁檀两年来不断吸收仙门弟子的灵力,又将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弟子当作养料一般,如此去开?启日晷神仪都尚且无法维持它的稳定?,就更不必说?沈溪山为了这条缝隙的存在耗费多少灵力了。

宋小河静静的,始终坐在他的身边,周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她嚼着糖的声音。

沈溪山的灵力大肆消耗,他想着,再?坚持一下,若是梁檀还不来,他就把宋小河送回去。

好在没等多久。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梁檀的喊声:小河——小河立马站起?来,这会儿倒是将先前的赌气给忘得一干二净,满脸兴奋地拔高声音回应,师父!沈溪山大松一口气,也起?身,揉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说?道:宋小河,我走了。

宋小河回头看他,大概是想要挽留,就问:你?还会回来吗?你?都已知道我是谁,去找我就是了。

沈溪山说?:我也是仙盟弟子。

宋小河拉着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

沈溪山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牙齿被蜜糖黏住了一样,缠得他心头都是软的。

但?他必须要走了,因为六岁的宋小河自会慢慢长大,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他,可?现世的宋小河此刻没有沈溪山的陪伴。

况且梁檀正提着灯找来,不能?让他看到自己。

沈溪山松了宋小河的手,说?:我们会再?见面的,生辰吉乐,宋小河。

他说?完这句话,就收回自己的灯熄灭,然?后往黑暗处走去。

宋小河没跟上去,就站在原地,看着沈溪山的背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

梁檀很快找来,见宋小河呆呆地站着,气道:宋小河,那?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宋小河听到师父的声音,转头跑了几步,一下扑进他的怀中,闷声说?:师父,我迷路了。

本来就笨,还总是喜欢乱跑。

梁檀忧愁地看着宋小河,肠子都要叹出来了。

姝赐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说?:所以师父就不要把我送走了,我要一直留在师父身边。

他蹲下来,将手心里捏着的四?个铜板系在宋小河的小辫上,说?: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能?耐得住你?的折腾。

铜板一一系好之后,他又说?:这回就轻易饶了你?,若是下次再?拿铜板去跟别人换些吃的玩的,我定?定?是要打得你?屁股开?花。

宋小河笑着应了声好,一下又困了,揉着眼睛往梁檀身上倒。

梁檀就将她揽在背上,提着两盏灯起?身,问:小河方才在看谁?你?这头发是谁给你?梳的?小师弟。

宋小河回答。

我只有你?这一个蠢徒,你?哪里有师弟?梁檀问。

她趴在师父背上,困倦地喃喃,就是我的小师弟。

夏夜的风舒适凉爽,叶子晃动?,月色皎皎。

师父的脊背宽阔温暖,宋小河很快就睡着了。

梁檀背着她,提着灯,在汇聚如河的繁星下慢慢行走,一步一步走回沧海峰,走回师徒俩的小石房。

现世,长安。

宋小河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落地没摔,倒是安安稳稳地着地了。

但?周围站着一圈的人,她匆忙搜寻,没在人群中找到师父,也没看到沈溪山。

师父在回来之前硬是要逆天道而行,向师伯透露未来之事,定?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肯定?是藏起?来了,宋小河知道她就算是去找也找不到。

可?沈溪山又去了哪里?宋小河心慌,瞧见边上站着步时鸢,赶忙上前道:鸢姐,沈溪山与我们一同回来的,为何不见他人?是不是这神器出了问题?步时鸢抬手,擦了一把她的泪,温声说?:不必慌张,他不过是被些事情绊住了脚步,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下,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就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芒,流转环绕,悬浮在半空中。

宋小河听她一言,心中踏实了许多,拿出锦帕先将脸上的泪擦干净,再?擦擦手,又变成了师父喜欢的干净小孩。

苏暮临。

她转头唤道,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地上仍有着血红的阵法,天空中浮现结界,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玲珑塔四?周的空地上。

阵法吸走了大多数人的灵力,导致众人状态极其疲惫,大多数人都坐在地上,喧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极为吵闹。

宋小河哭得声音有些嘶哑,又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苏暮临的耳朵比凡人好太多,就算是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也能?准确听到宋小河的呼唤,然?后跑到她面前,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但?这次却没将他喊来。

宋小河转头询问步时鸢,鸢姐,你?可?有看见苏暮临?步时鸢看着缓缓流转的日晷神仪,说?道:他被梁檀抓走了。

宋小河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师父抓他做什?么??步时鸢道:你?们三人先后入日晷神仪,又是先后出,是以梁檀比你?们早了半刻钟出来,他现身后被群起?攻之,苏暮临拦在他身前护着。

宋小河听到这里,很想打断话问苏暮临为何要这样。

但?其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

苏暮临是魔族,天生没有善恶之分,他只会无限倾向于自己人。

在他的认知里,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那?就是自己人,所以在别人攻击梁檀时,他会站出来保护。

苏暮临被揍得凄惨,梁檀看不下去,逃走的时候将他一并?带走了。

步时鸢将下半句说?完。

宋小河:……不过师父能?带走苏暮临,想来还没有到理?智全无的地步,况且他方才就受了伤,苏暮临暂时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

正想着,日晷神仪忽而散发出晃眼的金芒,紧接着沈溪山就从光中出现。

他自空中落下来,收回所有灵力,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便停止转动?,迅速变小,片刻就变成了巴掌大。

沈溪山站定?,对宋小河问:我迟了多久?宋小河顿了顿,答道:不到半刻钟。

沈溪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在那?边没耽误太多时间。

他面上不显,也不提方才日晷神仪将他带去了哪里,目光落在宋小河身上时,满心的涟漪泛起?。

六岁的宋小河与十七岁的宋小河差别并?不大,同样有着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也同样哭得眼睛赤红。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低声询问,结界未破,想来你?师父不会善罢甘休,可?要去寻他?宋小河轻轻摇头,缓声道:我现在有一件事想做。

沈溪山道:何事,你?说?。

宋小河道:我觉得师娘没有死?。

沈溪山点头。

你?知道?宋小河反问。

他道:你?师娘的冰棺上有闭息结界,死?人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沈溪山在当时去拉趴在棺材上哭的宋小河时,就已经看出了冰棺上的蹊跷。

那?道结界极其隐蔽,显然?是被能?力很强的人下的,就连一路将冰棺带来的左晔都未察觉。

而沈溪山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宋小河在哭着拍打冰棺的时候,下意识用?灵力去攻击结界,导致泄露了一丁点的气息。

沈溪山何其敏锐,哪怕那?气息只有刹那?,他也立即察觉到了,只是一直沉默着不说?。

他只是疑惑,这究竟是一场戏,还是两个局。

宋小河提出要去看师娘,沈溪山就道:我可?以将她唤醒。

两人没有过多商量,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玲珑塔。

如今那?么?多门派的弟子被困此处,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将结界打碎,长时间的灵力吸收让他们都陷入无比焦虑的状态,皆聚集在玲珑塔的大殿之内。

钟氏仍旧坐于高位,当间的钟懿盛模样都老得脸上全是褶皮,眼皮耷拉下来,再?没有先前看人的那?般威严。

大殿内安静许多,宋小河刚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来。

宋小河是梁檀的徒弟。

师父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当徒弟的岂能?撇干净?见她走进来,众人当即怒不可?遏,钟懿盛更是没忍住脾气,甩手一张符迎面打过来。

宋小河动?作极快,在刹那?间就抽出了木剑,利落挥剑,一下就将符箓斩为两半。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哭泣之外的表情。

许是由于愤怒和恨意的加持,宋小河的眉眼充满杀意,一股从前不曾有过的凌厉在她身上出现。

你?胆敢有脸来我们面前!钟昌薪指着她叫道:是不是梁檀叫你?来的?!大殿内安静下来,没人再?议论,皆看着宋小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大部分人心里也都清楚。

这地上的阵法不破,头顶的结界不除,他们就是菜板上的鱼肉,梁檀提着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且宋小河是梁檀的弟子,一个晚辈都能?轻松将钟氏家主的攻击化解,众人又如何能?不明白宋小河的灵力并?没有被抽取,哪敢轻易招惹她?只见她持着剑上前,无视了钟昌薪的问话,朗声道:我要钟慕鱼活过来。

少胡说?八道,死?人如何复生?钟昌薪喝道。

沈溪山对大呼小叫的钟昌薪感觉到厌烦,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见左晔不在其中,便连声招呼都不打,猛然?召剑而出。

只听剑气鸣响,长剑裹着金光如离弦之箭疾速飞出,穿过大殿,朝钟昌薪刺去。

钟昌薪哪想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个半死?,赶忙调动?灵力来防御,却忘记了脚下的阵法仍旧在运作,催动?灵力的瞬间,阵法就开?始附着在他周身,如蚂蟥一般吸食他的灵力。

一瞬间,恐惧和灵力的抽离让钟昌薪浑身瘫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由于年纪大了,这一摔可?不得了,剧烈的疼痛传来,钟昌薪一时间动?弹不得,发出惨嚎。

而沈溪山的长剑却并?未落在钟昌薪身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那?金剑就直直钉入钟懿盛的头上几寸之处,其后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猛地自空中拉起?,形成一道结界。

殿中的人皆被结界隔开?,中间敞开?一条路,沈溪山道:不必理?会他们。

由于殿中没有仙盟之人,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溪山连装都不装了。

可?即便是传闻中尊师重道,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变成了冷漠桀骜,肆意妄为的浑小子,谁也无法在这时候指摘沈溪山一句。

毕竟沈溪山那?响亮的名声,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高洁的品格,单凭他敢将剑钉在钟氏家主的头上这一举动?,就足以让许多人默默闭上嘴。

宋小河持着木剑上前,走在金光笼罩的路中。

结界将众人隔离,尽头处便是装着钟慕鱼的冰棺,她缓步靠近,站在棺材的边上往下看,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仍旧是脸色惨白的模样,除却脖子上的血痕之外,其他概没有一丝伤处。

宋小河转头看向沈溪山,劳烦沈猎师。

沈溪山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钉在钟懿盛头上的剑召回。

一瞬间,纷杂的身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钟氏族人在瞬间暴起?,八大长老同时起?身,纷纷出言呵斥沈溪山。

钟昌薪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倒是老实不少,而钟懿盛由于年纪过于大了,灵力被抽取大半后,他的疲老不仅是外貌上,更是从身体各处体现,连发怒的表情都显得极其无力。

但?是喊归喊,斥归斥,谁也不敢轻易将灵力释放出来。

于是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溪山一剑刺入冰棺的结界之中,将整个结界震得布满裂纹,随后只听瓷器破碎一般的声音响起?,冰棺上的结界彻底碎裂。

便是在这个瞬间,钟慕鱼猛地喘了一口气,心口起?伏着,脸色迅速恢复红润,脖子上的伤口也骤然?消失,除了干涸的血迹还在,其他都像是从未有过。

宋小河站在冰棺前,唤了一声,师娘。

钟慕鱼像是听到了这声唤,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迷茫地转了转眼睛,再?是看到宋小河。

她猛地坐起?身,转头一看,瞧见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以及钟氏的各个长老,再?是其他门派的人,将大殿站得密密麻麻。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钟氏的人在外忙活着破结界,毁阵法,急得焦头烂额,早就无人在意摆放在大殿一角的冰棺。

谁也没想到宋小河会折返,带着沈溪山将冰棺的结界给斩碎了。

于是躺在其中的人死?而复生,让大殿的众人都惊诧不已。

师娘,我有些话想问你?。

宋小河看着她,将她脸上的惊愕尽收眼底,语气平静地开?口:关于我师父的。

钟慕鱼无言,缓缓从冰棺中走出来,光是看见父亲祖父苍老的模样,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梁子敬呢?钟慕鱼问。

却听风声一厉,一股力量抵在钟慕鱼的颈边。

她转头,看见那?是一把泛着金光的剑,握着剑柄的人是沈溪山。

宋小河眼圈红红,根本狠不下心,不敢去质问钟慕鱼。

但?沈溪山又不在乎这些,这些人的死?死?活活,与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他问道:梁夫人怕不怕死??钟慕鱼还算镇定?,从容不迫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贪生又有何意义?好。

沈溪山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答完我就一剑送你?去黄泉,如何?钟慕鱼道:你?问。

沈溪山见她这般淡然?,忽而勾着唇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他指尖一动?,夹出一张符箓,一甩就贴在了钟慕鱼的肩上,顷刻间,符箓上的咒文散发着微微金芒。

钟慕鱼拧眉,这是何物?真言符。

沈溪山笑道:梁夫人莫怪晚辈小人之心,只是现在晚辈只想听到真话。

钟慕鱼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生硬道:若你?不信任我,我答什?么?都没用?,还请沈猎师自便吧。

她说?完就要伸手揭符箓,却被突然?出手的宋小河给拦住了。

宋小河看着钟慕鱼,脑中频频浮现这些年每次去看师娘时候的画面,想起?自己在她怀中撒娇,说?想要穿漂亮裙子的场景。

宋小河缓声开?口,像以前一样说?:师娘,小河也想听真话。

钟慕鱼虽与宋小河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也算是看着宋小河从几岁的样子长起?来的,每日她提着东西来千阳峰拜访,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宋小河喜欢与她亲近,喜欢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但?又顾及她体弱不敢全力靠上来。

她还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藏起?来,攒着,等得了师父的应允来看她时,再?一股脑地拿给她。

这些年,钟慕鱼每次见宋小河,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娘,都差点忘记了,她是配不上师娘这个身份的。

钟慕鱼一眨眼,落下两行清泪。

钟慕鱼!钟昌薪在上头大喝道:你?糊涂了是不是?事关钟氏名声,你?不可?胡言乱语。

钟慕鱼转头,看向年迈的父亲。

肩上的真言符箓闪着微光,钟慕鱼缓声说?道:父亲,你?睁眼看看,如今钟氏还有几个天赋上等的弟子?再?看看寒天宗又有多少弟子能?够于人界立足?你?们还不明白吗?她哭着道:就是因为你?们害死?了颂微,才败光了咱们钟氏的气运啊!胡说?!钟懿盛一声大喝,怒极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竟生生气晕过去。

身旁几个长老赶忙上前去扶,将晕死?过去的钟懿盛抬走,只余下了钟昌薪一人。

他对钟慕鱼道:跟我走!且慢!观望到如今,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女子的衣裳印有千机派的宗徽,怒声道:钟氏与寒天宗当年究竟联手犯下了什?么?罪事,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还想着隐瞒?!梁檀将我们所有人困在这里,且不说?他究竟打算干什?么?,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再?遮遮掩掩,先死?的必定?是你?们钟家人!千机派也是大门派,有她在前面顶着,其他地位略低的门派自然?也纷纷出声附和,对钟昌薪与寒天宗的弟子好一顿责骂。

先前不敢开?口,是因为各门派都不敢惹钟氏和寒天宗这种势力庞大,传承百年的大族,而今所有人都困在此处抽取灵力,事情的结果如何谁也不知,哪里还管你?什?么?大门派小门派,于是一股脑地将货撒在钟家人与寒天宗的头上。

而寒天宗的人聪明,老早就躲了起?来,只余下钟家人站在殿中挨骂。

钟昌薪见状也怕有人骂着骂着冲上来打他,于是赶忙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殿中逐渐寂静下来,先前站出来说?话的千机派女长老对宋小河道:你?们继续,将真相查明,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宋小河微微颔首,表示谢意,转头与沈溪山对望一眼。

我代你?问?沈溪山低声询问。

宋小河摇头,转而对钟慕鱼唤道:师娘。

钟慕鱼掩着泪,罢了,左右我也是将死?之人,煎熬了三十余年,总也该将这事情了结,你?想问什?么??宋小河道:师伯的死?。

钟慕鱼低着眸,语气缓慢道:当年梁檀与颂微争吵过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寒天宗,我听别人说?他是去寻找提升灵力的仙药了,但?究竟去了何方我也并?不清楚,颂微下山寻过几回,后来便开?始闭关,许是因为到了飞升之期,他长长几个月闭门不出。

崇庆三十九年,是梁檀离开?的第五个年头,颂微闭关了整整一年,那?是寒天宗从春到冬都是频频雷雨天气,我听师尊们说?,是颂微天劫将至了。

我担心他渡劫危险,便寻了灵石炼化成护身符,想去送给他,本想着能?给他挡一道天雷也是好的,却不想看到颂微跟着祖父一同出门,由于好奇,我便一路跟随,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石屋,为了不被发现,我便没有继续往前跟,到了夜间才带着隐身符悄悄潜进去。

钟慕鱼顿了顿,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道出真相。

宋小河问:你?看见了什?么??或许她有了一丝后悔,不想再?继续说?,但?肩上的真言符却驱使着她继续道:我看见了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梁檀。

宋小河的脸色煞白,听到这里,她大概能?猜出来后面的事了。

果然?,就听钟慕鱼道:梁檀被抓到了,他结交魔族,一同下山,这在寒天宗是重罪,按律当折骨抽筋,灵力尽散,再?不能?入道修习,一生残废。

宋小河扁着嘴,努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

就听钟慕鱼声音轻缓,继续吐出残忍的话,梁檀被锁在屋中,看见了我,就求我救他出去,可?锁住他的符箓一重又一重,连颂微也无可?奈何,我又如何能?救?梁檀又要我去求钟氏,别逼颂微改名换姓,我答应了,他要我传话给颂微,要他别向钟氏妥协,专心修炼准备渡劫之事,我也答应了。

可?是我出了石屋之后,去寻颂微,却告诉他梁檀说?自己很痛苦,求他早点向钟氏妥协,不过是改个名字,有了钟氏做依靠,日后他便是飞升了,梁檀在人界也能?过得舒舒坦坦。

我想着,不过是改个姓,没什?么?的。

钟慕鱼道:且他一向宠溺梁檀,不管梁檀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所以这次肯定?也一样。

不曾想到最后颂微都没有答应,以一魄做交换,换出了梁檀。

他亲自将这段记忆从梁檀脑中抽出,封存起?来,然?后将梁檀送下了山,到底送去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没多久颂微的天劫就来了,少了一魄的他根本无法渡劫,于是死?在天雷之下。

师伯,魂飞魄散了吗?宋小河问。

颂微飞升失败后,钟氏曾动?用?族中大量的人手前往他渡劫之地做法招魂,却连一缕残魂都没找到。

钟慕鱼说?。

什?么?都没找到,就是什?么?都不剩下。

宋小河呜呜地哭起?来,想起?那?个站在竹林中,总是一脸淡然?的师伯。

灿阳高照,青竹一节节攀高,宛若少年挺直的脊梁,不摧的风骨。

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静静地掉眼泪,心头又涌起?一股烦躁来。

她这几日哭的都没停下,沈溪山想让她别听这些东西,这些事上报给仙盟,处理?起?来一个都不会落下,钟氏和寒天宗都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但?她又必须要听,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她师父的曾经。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如若她不去追寻,就没人会在意。

然?后随着钟氏和寒天宗这些人的死?,连带曾经发生在梁颂微身上的故事,就彻底在世上消失了。

总要有人去听,去将故事传承下去。

宋小河也明白这些,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说?道: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师父?你?分明不爱他。

爱?钟慕鱼冷冷地讥笑一下,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你?觉得我与梁檀之间还会有爱吗?他就算是根本不知道颂微被抽取一魄的原因,也知道是钟氏和寒天宗联手害死?了他,自然?恨我,恨钟氏恨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颂微在死?前将他托付给了仙盟,钟氏怕是早就将他杀了。

沈溪山听到此处,恍然?大悟。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仙盟如此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养一对废物般的师徒,且梁檀还占了个灵尊的名号,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却与宋小河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沧海峰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原来是梁颂微的交托。

颂微给梁檀找了保护伞,他又常年不出山,钟氏动?他不得,便将我下嫁于他。

宋小河问:为了什?么??这个沈溪山知道答案,为了风雷咒,也为了监视你?师父,怕他恢复那?段记忆或是从别处探听到了什?么?。

他转眼看向钟慕鱼,继续道:所以你?联合钟氏演了这么?一出戏,以你?的假死?嫁祸给梁檀,从梁檀进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对吧?钟慕鱼道:梁檀不死?,钟氏不得心安。

一出戏,两个局。

沈溪山道:但?是你?们没想到,梁檀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将计就计,利用?你?的假死?点燃引魂香,在众人面前揭开?了梁颂微之事,恐怕你?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钟慕鱼只知计划,并?不知计划进行得如何,所以当她醒来看见宋小河站在边上,祖父与父亲垂垂老矣的模样,当下就明白计划失败了。

钟氏的罪行将掩藏不住,梁颂微的死?因也将大白于天下。

沈溪山道:因为我们这边有个知天命的天师,她入局之时,这棋盘上就只剩下你?们钟氏的死?路。

钟慕鱼已经不在乎梁檀究竟为何能?胜他们一子,只满眼泪光地对宋小河央求道:小河,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亲近,他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宠你?入骨,看在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帮我跟梁檀求求情,要他放过我们钟家吧。

宋小河红着眼睛看着她,眼中都是悲色,不言语。

钟慕鱼哭得凄惨可?怜,我祖父和父亲这些年来也悔恨至极,他们当初也是悉心栽培颂微,亲手毁了他无异于毁自己的孩子,自颂微陨落后,祖父长长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总是忏悔,我们所有人都活在煎熬之中……可?是当年师父求着让你?去向钟氏求情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去呢?宋小河问她。

我、我……钟慕鱼语塞半晌,突然?跪在宋小河的面前,捂着脸痛哭,我是钟氏嫡女,必须背负家族的兴亡,我没有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让颂微入钟氏族谱吗?他入了钟氏,我就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当年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他入钟家,可?我没理?由让自己任性而为。

钟家的符箓传承百年,听起?来气派,实则那?些符箓年代久远,咒文繁琐,符箓中所蕴含的力量一代比一代难传,到了我们这一代,能?熟练掌握发挥其真正力量的,已经寥寥无几,再?这般下去,钟家迟早式微,梁颂微若是能?入了钟家族谱,若是能?飞升成功……那?你?们钟家便是天下第一族,世人会为梁颂微立像,天下各处都会有你?钟家的名声。

沈溪山抱着剑,无不嘲讽道:所以梁颂微就算是不从,你?们也不愿这天下第一族的名声落在别家头上,于是干脆毁了他。

人界,就还是那?个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的人界,众生平等。

沈溪山勾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慕鱼,说?道:你?向谁求情都没用?,就算是梁檀与宋小河就此作罢既往不咎,仙盟也绝不会放过钟家。

宋小河擦干眼泪,咬着牙道: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定?要让你?们都付出代价!钟慕鱼脸色苍白如雪,像抽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钟氏百年的名声,瞒了三十多年,费尽心思,终究没能?瞒住。

她嫁给梁檀,监视他三十余年,犹如困在牢狱之中,折了双翅,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地坐在院中仰望天空,凭着维护钟家声誉这一个念头坚持着受煎熬。

到头来竟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溪山在这时候道: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慕鱼满脸期冀地抬头,什?么??沈溪山说?:梁檀藏起?来了,你?可?有机会将他引出来?当务之急,还是将这阵法解除,免得梁檀再?做出什?么?恶事,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弟子,不该成为这些恩怨之中的牺牲品。

钟慕鱼赶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和发髻,眼泪擦干,又变得体面起?来。

她道:我有办法,颂微曾留给梁檀一封信,就藏在寒天宗的竹屋内,只是梁檀后来再?没回过寒天宗,那?封信被我偶然?发现,由于是颂微的东西,我就一直没能?烧毁,留存至今,若是用?他来引梁檀,他一定?会现身。

宋小河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喘不过气。

她只觉得师娘变得可?恨了,她分明也知道师父有多么?在乎兄长,在乎到一封信就能?引他现身,却还是助纣为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成为师父与兄长死?别的帮凶。

沈溪山微微一扬眉,没什?么?诚意道:劳烦。

春季正是多风之时,和煦的风一阵阵吹起?来,许久才会停歇。

于是樱花瓣就被卷得到处都是,落了满地。

苏暮临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花瓣就吹进了嘴里,他赶忙吐出来,呸呸了几声。

实在有些无趣了,他转头,朝坐在门边的梁檀望去。

梁檀紧挨着门坐,他受了伤,坐姿并?不端正,嘴边还有血,草草擦过之后,一张俊美的脸还算干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淡漠,静静看着栅栏处推门而入的梁颂微,然?后看着他朝钟慕鱼行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就那?么?一句话,说?完后,整个幻影就散了。

于是梁檀再?默默抬手,重新往符箓上按一下,幻影又再?次出现,钟慕鱼坐在院中梳头。

苏暮临看了不下百遍,已经将这幻影中的两个人所有神情动?作语言给记住了,梁檀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梁檀身边,在他边上坐下来,道:小梁师父,你?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当作人质吗?没人会在乎我的,你?也知道我是魔族,在人界除了小河大人,几乎没有……闭嘴。

梁檀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啰唆。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现在的梁檀充满凶戾之气,与先前的小梁师父判若两人,苏暮临不敢轻易招惹。

或许是他突然?说?话,打扰了梁檀看幻影的兴致,他不再?去触碰那?张符箓,而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然?掏出来一盏灯。

这灯眼熟,苏暮临认得。

正是长生殿之中,供养魂魄的灯盏。

这盏灯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正当苏暮临想问他,是不是在长生殿偷了一盏出来时,梁檀却将这灯往地上一摔,突然?发怒,骗子!苏暮临吓一跳,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梁檀拉开?距离,生怕被迁怒。

灯没有摔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面露出来,上面刻着两字:梁清。

梁檀咬着牙,眼睛红了,落了泪,恨声道:不是说?这灯盏可?以庇佑凡人的魂魄吗?为什?么?我明明求了一盏供给他,他还是魂飞魄散?这那?么?多年,我点了那?么?多次的引魂香,连他的一缕残魂都召不来……苏暮临见他哭得伤心,将灯盏慢慢扶起?,道:不就是一盏灯嘛,就算没用?,也不至于哭呀。

梁檀现在十分生气,也不要自己这张老脸了,自己揭自己的短:你?懂个屁,那?年南方战乱不休,路边的死?人比这院子的落花还多,我听闻长生殿在那?边,硬是顶着一路烽火寻过找,最后在殿前跪了足足三百日,跪得膝盖尽碎,连着三年走路都需要拄着拐,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苏暮临只得安慰他,说?不定?,是他早就投胎了呢?那?掌灯的死?老头说?供奉的魂魄若是投胎,灯就会亮起?,你?看它亮了吗!梁檀气恼道。

苏暮临小声道:我也不懂啊。

梁檀与他生气争吵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自顾自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哥哥魂魄的容身之所,他不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吗?何以会落到这般地步……苏暮临就说?:被天道选中的人很多的,也没什?么?特殊。

这话梁檀根本不爱听,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接自己的话,气愤道: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苏暮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

他倒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往常别人发怒或是伤心时,苏暮临早就跑得远远的,怕被波及。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梁檀这副模样——狼狈地坐在地上,窝囊地落着泪,就觉得他颇为可?怜,心头一阵一阵地发软,想跟他说?几句话。

只是梁檀好像不太想跟他说?。

梁檀咒骂着长生殿,骂完之后又骂钟氏和寒天宗,最后又骂兄长,鬼哭神嚎一般。

骂累了,他总算停下,神色麻木地按着符箓,又开?启了幻影,好似疯了。

两人并?肩坐着,粉嫩的樱花瓣落了满院子。

苏暮临悄悄看他几眼,见他这样,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于是一把将自己袖中的符箓全掏出来放在梁檀面前,说?:要我说?,你?跟钟氏他们拼命吧,这些符箓就当是我给你?助威了。

梁檀瞥他一眼,不想搭理?。

苏暮临就翻着符箓道:你?别看我入仙盟学习符箓没多久,但?是我的天赋还是很高的!你?看看这些符,水符火符风符……还有雷符,我的雷符画得很好,也很厉害!一张符箓被举到梁檀面前,他不耐烦地将苏暮临的手拍开?。

苏暮临坚持不懈,又举到他面前,说?:你?就看一眼!梁檀嫌他烦,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闹,于是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脸色剧变,一把捏住苏暮临的手,将符箓举到面前端详。

苏暮临吃痛,神色扭曲,一把将手挣脱缩回来,心中暗骂梁檀不知好歹。

却见他一下就变得疯狂起?来,猛地揪住了苏暮临的衣领,这符是谁画的?苏暮临唉唉叫了两声,是我啊。

梁檀的双眼掀起?惊涛骇浪,红得吓人,双手都在发抖,颤着声,是你?画的?你?如何画的?苏暮临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就是从仙盟的符修大课里学的啊,不是风雷咒吗?梁檀激动?地大声叫喊:仙盟根本没有这样的风雷咒!他指着符箓中的一角,双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这里,就是这里、仙盟的风雷咒根本没有这处,这是……他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边说?边哭,一张脸扭曲起?来,比刚才还疯。

苏暮临吓到了,想着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手腕却被梁檀死?死?攥住,挣扎不得。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淡漠。

颂微绝笔,留于子敬。

梁檀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连声呢喃着哥哥,然?后慌张地往前奔了几步,整个人在院中消失,不见了踪影,留下一脸茫然?的苏暮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