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微绝笔, 留于子敬。
待你启封此信时,我恐怕已经行至命途之终。
凡人生老病死,乃世间铁律, 我早已清楚我的结局, 唯二的憾事?, 一是负天恩所托,二是将你独自留在人世——沈溪山手持着那封梁颂微所留绝笔。
梁颂微虽表面看上去冷心无情,实则骨子里却是有一股温柔的, 他?留给梁檀最后的东西, 并非冷冰冰的字体, 而是一段他?亲口遗言。
信中夹的符箓将他?的声音缓缓传出, 沈溪山便用?灵力将他?的声音扩出去, 平静淡然的声音顿时飘满了?偌大的钟家城,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封留于几十?年前的信。
梁檀更是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冲出来,于众目睽睽之?中现身, 半浮在空中,对沈溪山喊道:把东西给我!作为这场祸灾的罪魁祸首, 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群情激奋, 叫骂声此起彼伏,纷纷声讨梁檀。
师父!宋小河也高?声唤他?。
梁檀却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沈溪山手中的东西, 红着双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当年梁颂微陨落,梁檀发?了?疯地搜寻他?的踪迹。
魂魄没找到, 他?就?搜寻梁颂微的遗物, 一些他?以?前用?的衣物碗筷, 平日里炼器时做的东西,哪怕是失败的半成品也全都被梁檀给保存下来。
那樱花林中留存着梁颂微幻影的符箓, 原本是钟慕鱼所制,后来她嫁给梁檀后便将那小宅院给弃了?,是梁檀悄悄摸摸地用?樱花林将小院藏起来,把那张符箓给保存下来。
所有关于梁颂微的东西,梁檀都好好地留着,还?曾为此感到生气?。
除却那个雷玉葫芦外,梁颂微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
更何况,梁颂微当年已经知道他?会通过日晷神仪穿梭时空回去,清楚自己?的结局,更明白梁檀失去他?之?后的痛苦和入骨的执念。
但他?仍然像是对这世间完全没有了?留恋,轻而易举地死在雷劫之?中,这般了?无牵挂地离开。
梁檀怨他?恨他?,时常咒骂。
如今这封信的面世,让他?意?识到,梁颂微是给他?留了?东西的。
这个无情的人,情绪少有波澜,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专门留了?一封信给他?。
梁檀的眼中满是恨意?,一时间竟有些怨毒,他?狠狠地盯着钟慕鱼,哑声道:你怎么敢将他?留给我的东西藏了?那么多年?钟慕鱼自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若是在这个时候不能让梁檀心软,那么钟氏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凄声哭道:梁檀,我知道钟家做了?天大的错事?,但是钟家其他?的弟子都是无辜的,这城中那么多门派的弟子也都是莫名被牵扯进来,你千万不要糊涂啊!就?算是你恨钟家,恨寒天宗,也该放过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才对。
梁檀听她说这话,勾出一个冷笑,轻蔑极了?,钟家害人之?时,可曾想过我兄长的无辜?钟慕鱼道:是我祖父和父亲一时做错了?事?,他?们自当会受到惩罚,但钟氏族中弟子何罪之?有?你忘记颂微当初所言了?吗?这天下的弟子,勤勤恳恳入门修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走?上道途,为匡扶天下,为人间正道……住口!你还?有脸提我哥?梁檀冲她吼。
这其实不是梁颂微所言。
是兄弟俩的父亲在时间弥留之?际说的话。
后半句乃是:是以?不论修行弟子是何等资质,只要有一颗为大道的赤子之?心,那众人便是平等的,便是居于末微之?流的人,也要努力发?挥自身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于是梁清的字,便是颂微。
当年兄弟俩才五岁,娘亲早死,父亲病重难以?支撑,在死前为兄弟俩冠了?字,而后撒手人寰。
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有些记忆该渐渐模糊遗忘,却没想到如今想起来,那是那么清晰刻骨。
他?恨钟氏,不仅仅是他?们害了?梁颂微致使他?失去了?至亲,更是恨他?们狂妄自大,刻意?抹去梁颂微的存在,恨钟慕鱼是非不分,帮着家族做恶。
与?她夫妻的三十?多年,梁檀的恨更是一日比一日深,铭心刻骨,岂能是几句话就?被劝解?他?既然选择在百炼会施展阵法,启用?日晷神仪,就?根本没打算回头。
梁檀对沈溪山道:将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沈溪山耸耸肩,一抬手,就?将手中的信给送了?出去。
钟慕鱼大惊失色,赶忙爬起来追赶,追了?两步没能抓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竟真的给他??!本来就?是他?兄长留给他?的东西,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沈溪山反问。
这是最后的筹码!钟慕鱼气?急,方才乞求时落的泪还?挂在脸上,看起来无不讽刺。
沈溪山讥笑,并未作答。
钟家人现在还?以?为,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强权,就?能将梁檀压下去,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乞求讨饶。
然而这些招数对于现在的梁檀来说根本就?没用?,因为从他?开启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寒天宗和钟家的人都躲了?起来,他?们陷入这种危险阵法中,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等各个门派的援手和仙盟的人来。
他?们在等青璃来,处理这混乱的场面。
然而梁檀恐怕不会那么傻,等着人来收拾他?。
他?动作慌乱地将梁颂微的绝笔接在手中,宝贝似地放在耳边,眼睛瞪着大大的,认真地听着。
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就?流出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宋小河仰着脸站在下面,快步跑过去,一抬手,就?将师父的泪接在了?掌心里。
仿佛滚烫得灼烧着手心。
随后她发?现,这不是师父的泪,而是下雨了?。
天上聚起了?厚重的云层,雷声隐隐响起,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像是预示着这场春日即将结束。
师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宋小河站在春雨之?中,仰脸问梁檀,他?们做错了?事?,会自食恶果,你又?为何要做这些呢?你常说,这世间因果循环,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天道会收拾那些作恶的人,你总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切莫为世间的恶迷失自我,为何到头来,你却走?到了?这般地步?梁檀将梁颂微的绝笔收入袖中,低头看宋小河。
小丫头第一次被送到他?身边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比小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一晃十?多年过去,宋小河从那个拽着他?裤腿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了?这般模样。
她伶俐又?愚笨,活泼又?孤单,她是梁檀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一块浮木,梁檀拽着她,不至于淹死在苦海之?中。
只是梁檀的执念实在太深,每日每夜,持续三十?多年。
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对宋小河道:小河,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还?你自由?。
宋小河压抑着嗓子里的哭声,认真地说:在师父身边,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梁檀满目悲怆,可是我不自由?,我被困了?许多年,就?等着这一日,小河愿意?成全为师吗?宋小河哭着说:我只想要师父别离开我。
梁檀不再说话,显然这是他?无法答应的要求。
宋小河想不明白,如若师父想要当年犯下滔天恶事?的钟家和寒天宗得到惩罚,何不将证据呈堂,让仙盟来处置?过去无法改变,就?算是他?启用?日晷神仪告诉了?师伯后来之?事?,师伯仍旧魂飞魄散。
当结局已经注定时,师父更应该用?聪明一点的办法将恶人绳之?以?法,何至于拼个鱼死网破,将那么多无辜的仙门弟子牵扯进来,将自己?也变成了?大恶人。
沈溪山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手里撑了?一把伞,为她遮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宋小河转头看他?,眼里灰蒙蒙的,声音沙哑,沈猎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她没有问出心中的问题,但沈溪山却猜得一清二楚,他?一开口,语气?里就?不自觉添了?几分柔和,你知道这脚底下是什么阵法吗?宋小河摇头。
沈溪山抬脚,在地上踩了?两下,鞋底落在地上的赤色阵法上,被映了?半身的红光。
地上的咒文一直在用?缓慢的速度转动,彰显着阵法一直在运作,所有在其中的人一旦催动灵力,就?会被飞快地吸收。
沈溪山道:这是涅槃阵法。
知道宋小河应该是没听说过,他?解释道:这六界之?中,最难做到的三件事?,便是时光回溯、起死回生、阴阳颠倒。
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族,也对这三件事?无可奈何,但也非绝无可能。
日晷神仪能够时光回溯,万象罗盘能够颠倒阴阳,而涅槃阵法,则能起死回生。
说到这,宋小河也好像明白了?,她惊愕道:你是说,师父想让师伯重回世间?正是。
沈溪山道:这才是你师父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复仇,什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些都是次要的,梁檀真正想要的,就?是要让梁颂微复生。
所以?这涅槃阵法无比庞大,将整个钟家城囊括其中,不断抽取着所有人的灵力,直到日晷神仪都关闭了?,也没停下。
师伯会复生吗?宋小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问题显得有些天真了?。
沈溪山道:逆天道而为,从古至今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且涅槃阵法并非用?灵力就?能驱使,若要复生,必须献祭。
献祭一词,让宋小河脸色煞白。
到了?这个时候,宋小河其实已经明白了?。
师父伤害了?很多无辜弟子,又?偷了?仙盟的日晷神仪,抽取那么多人的灵力,已经再无可能回头。
所以?涅槃阵法,也叫献祭之?阵。
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下子慌张起来,冲梁檀大叫,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师父!师父!不要啊!梁檀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地上赤红如血的阵法,知道这是阵法吸够了?灵力,可以?开始启动了?。
下方叫骂声一片,众人此时不敢轻易使用?灵力,只能动动嘴皮子声讨他?。
这于一贯被冷嘲热讽的梁檀来说也无关痛痒。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等青璃来了?此处,事?情怕不会这么容易了?。
梁檀双手结印,念出长长的一串咒语。
忽而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梁檀作为一个风涡的中心,围绕着他?疯狂起舞。
呼啸的风让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惊叫,所有人的衣裳头发?被吹得一团糟,只得先找建筑避风。
沈溪山的伞也被卷得稀碎,他?松了?手,任伞被卷走?,在空中飘摇,而后抽出剑,说道:要办正事?了?。
地上的阵法开始加快旋转速度,阵法上的人不仅仅是灵力被抽取,阵法散出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只见所有人的皮肤开始变得苍老,头发?染上银白。
他?们的生命也开始流失。
宋小河听见了?四?处传来的哀嚎和惊恐的叫声,哭声很快响起,与?风的咆哮和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苦难这才真正地降临在阵法之?内的每一个弟子身上。
宋小河吓得六神无主,她从未想过自己?师父有一日会变成残害无辜生灵的魔头。
师父,停手啊!宋小河哭着央求。
梁檀置之?不理,狂风在他?身边形成了?漩涡,红色的光芒顺着风的纹路,汇聚入他?的体内。
沈溪山持剑跃起,仿佛踩着风步步登高?,长剑在一瞬间溢出金光,如贯日的长虹,直奔梁檀而去。
吸收了?太多灵力的梁檀,此时已非常人所能应对,便是面对沈溪山的攻击也从容不迫,掌中凝聚起光芒,直直地从正面接下了?沈溪山的这一剑。
剑尖抵在他?掌心的几寸之?处,咆哮的风也变得凌厉,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
梁檀一发?狠,用?力一拧,沈溪山的剑就?寸寸碎裂,随后一声清脆地炸响,剑锋彻底爆开,锋利的碎片在沈溪山的侧脸,脖颈处都留下血痕。
沈溪山动作十?分迅速,无片刻停顿地又?抽出了?一把剑,脸上和颈子的血痕也瞬间消失。
剑仍然是凡剑,但在沈溪山的手中却发?挥着惊人的威力。
剑锋无比尖利,沈溪山下手也不轻,与?梁檀在空中展开一场大战。
旦见天地昏暗变色,春风呼啸不止,金光与?红光相互碰撞,潋滟的光芒在厚重的乌云下呈现出瑰丽的画卷。
强悍的灵力撞出一阵阵气?浪,在空中四?散。
梁檀的符箓在空中胡乱飞舞,沈溪山的剑也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每次兵器的相撞,空中的威压就?多一分。
剑气?散开数十?里,沈溪山释放的灵力越来越汹涌,即便是躲在房中偷看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金光晃眼刺目,环绕在他?的周身,直冲天际,成为天地之?间夺目的景色。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着能劈山斩河之?势,惊天动地。
沈溪山的灵力究竟有没有被阵法吸收众人并不知,只知他?现在所展现的力量,已经强悍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挥剑之?时,能使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招一式引天地共鸣,这俨然是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之?人才能做到的事?。
宋小河站在风雨之?中,手频频往腰间的木剑上搭,每一次攥紧,却又?很快松开,终是没将木剑抽出来。
她满心焦急,紧紧盯着空中缠斗的两人,害怕沈溪山伤了?师父,也害怕师父伤了?沈溪山。
碎发?拂过沈溪山精致的眉眼,遮不住眉间那抹赤红的痣。
他?的眼中没有杀意?,气?势却极为逼人,如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有股不落凡尘的仙气?。
若非梁檀吸收了?那么多人的灵力,这一战,则是必败之?局。
梁檀不欲恋战,双掌甩出数十?张符箓,将沈溪山团团围住,其后他?双手结印,喝道:起阵!地上的阵法快速转动起来,赤红的光芒猛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巨大的力量如滔天海浪一般翻滚,宋小河瞬间就?如断线的风筝,被冲出了?老远,退了?十?多丈,她催动灵力稳住身体,双脚落在地上滑行数尺才停下,在地上留出两道长痕。
抬头一看,就?见漫天的红光,涅槃阵法直连苍穹,似乎将整个天穹的云都染上了?红色。
沈溪山也被这股强悍的力量逼退,收了?剑落在宋小河身边。
跟梁檀打了?一会儿,废了?他?四?把剑,手里这把也有了?裂痕不能再用?,他?随手丢掉,说道:来不及了?,阵法已经吸收了?太多人的灵力,阻止不了?。
要破阵,只能找到阵眼毁掉压阵之?物,或是用?蛮力击碎此阵,可涅槃阵法自上古时期传承下来,又?吸了?那么多人的灵力,根本不是沈溪山能够强行破除的了?。
阵内的其他?人都成了?废物,生命的流逝让他?们都变得衰老迟钝。
而没有被吸收灵力的宋小河也迟迟无法拔剑。
要她出手与?师父拼个你死我活,沈溪山是断然开不了?这个口的。
梁檀启动阵法之?后,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连绵不断,所有人发?出痛苦的尖叫。
只见一抹抹白光从各处飘出来,往梁檀的头顶汇聚。
暴风骤雨之?中,万千白色光芒在中间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转着往上,往天空涌入。
很快一个阵法就?在头顶的天穹出现,与?地上的相互呼应,梁檀位于光柱的中间,双臂展开,无数光芒从他?体内散出,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白光卷在一起。
风越来越大了?,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衣摆。
耳朵里尽是尖锐的哭喊和风的咆哮,汹涌的力量顺着风一阵一阵扑来,将宋小河的长衣吹得猎猎作响,四?条小辫狂甩。
额前的发?被尽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紧拧起的双眉。
她在肆虐的风中用?力站稳,连泪水都被瞬间吹散,双眸充斥着红血丝,死死盯着位于巨大的光柱之?间的梁檀。
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却没有一丝力气?抽出来。
梁檀将那么多人卷进这件事?中,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人间生灵,将仙盟律法背得滚瓜烂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后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义?为恶妖,那么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样如是。
作为仙盟猎师,此时拔剑迎战,阻挡梁檀的行为,才是宋小河应该做的事?。
可她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开始翻动着前半生的岁月。
五岁时,宋小河开始真正记事?,那年梁檀给她拿来一件红色的衣裙,说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岁时,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负气?用?铜板跟人换了?吃的,独自跑进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灯夜巡,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岁时,宋小河要学剑,梁檀就?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让她威风赫赫地带在身上。
十?岁时,宋小河被人嘲笑灵力低微,坐在樱花树下悄悄抹眼泪,梁檀给她打了?秋千,让她在樱花树下晃着玩。
十?二岁,宋小河决定考仙盟,练剑练得腰酸背痛,遍体鳞伤,梁檀去讨了?上好的膏药,给她揉着青肿的手腕。
十?五岁,宋小河月考核没过,被罚去了?外门,因为是内门弟子但灵力微弱而备受欺凌,有人故意?寻事?借对练之?由?削她头发?,宋小河哭着跑回沧海峰,那是梁檀头一次豁着老脸,用?自己?的灵尊名号剔除欺负她的外门弟子。
十?六岁生辰,宋小河站在樱花树下许下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进猎门,希望能早日与?小师弟见面,也希望能与?师父一直住在沧海峰。
常开不败的樱花,是因为宋小河问师父,为何樱花到了?冬季就?会枯萎,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合该一直盛开才是。
于是那棵樱花树就?不论春秋地盛放,再也没有凋零过,落得满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虽然一直敲她的脑袋,骂骂咧咧说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却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着飘浮在空中落泪的梁檀,心中却全然没有了?那些大义?。
斗转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师父。
是在她教会她说第一句话,教会她走?第一步路,教会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饭的师父。
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师父。
宋小河太无助了?,像在大雾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雨飘摇中,她哭得断断续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怜地唤道:师父……沈溪山看着她,雨水将她的脸覆满湿意?,但泪水却依旧明显。
这时候的宋小河,仿佛又?变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所以?随着风飘摆起来,支离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着奇怪的情绪,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蹭了?宋小河的脸颊一下,想将她的泪接在手中拿到面前来细细观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泪有什么特别,让他?心里也能跟着难受。
沈溪山道:阵法启动,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能让宋小河的内心少些煎熬。
正当四?周哀嚎声不断时,忽而有一人闯进了?漫天的红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个清楚,惊诧道:嗯?苏暮临?他?进去做何?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狂风之?中隐约看见了?苏暮临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见他?不受风的影响,动作矫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后猛地往空中一跃,将空中的梁檀扑了?下来。
汇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马上就?开始往四?处飘散。
梁檀被打断施法,当即急红了?眼,抬手就?揍了?苏暮临两拳,放手!这两拳头并不轻,苏暮临被捶得几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恶之?前,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却要抛下她去跟一个死人换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让小河大人如何面对其他?仙门?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师父,若是他?当真将所有弟子的灵力用?于启动涅槃阵法,献祭自己?的生命去换死人复生,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还?活着的宋小河必定也会成为千夫所指。
现在趁着阵法还?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后归还?众人剩下的灵力,仍旧可以?悬崖勒马。
宋小河心中满是师徒之?情无法动手,但苏暮临却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压住梁檀,说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些毫无意?义?!梁檀气?得吐血,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下,苏暮临登时鼻血横流,沾满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苏暮临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丝毫不松懈力道。
眼看着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甩出一张符拍在苏暮临的肩头。
顿时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连带着双手也无法再使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摔出几丈远,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数个滚才停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心腔一阵剧痛,手臂无力,撑在地上几次使力,都没能爬起来。
梁檀再次飞到半空,将散开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云压下来,飞沙走?石,骤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开始散发?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他?身体的各处冒出,涌上天际。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灵力,他?这是开始献祭自己?了?。
师父!宋小河再也绷不住,哭喊着往前奔跑,风声变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却不知躲闪,不知后退,大步往前,竭尽全力地呼唤,号啕大哭,不要啊师父,不要丢下小河一人——这么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数不尽的午夜梦回中的思念,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梁檀脖子上青筋尽显,灵力的快速流逝让他?从年轻的模样迅速变老,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布满皱纹。
他?声嘶力竭,冲着天际高?喊,像是在问天道,又?像是在呼唤兄长。
声音从天际传来,无比浑厚,震耳欲聋,如同凤凰在风中泣血:颂微!梁檀落下泪,哭着道:归不归——!!!万人的哀嚎如同齐奏悲乐,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脑地涌向天际。
只听雷声滚滚,银白的闪电如蛟龙一般在黑云之?中流窜,苍穹出现异状。
梁檀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低头,就?见苏暮临不知什么时候竟爬起来了?,手中夹着一张符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不息。
他?嘴边的血被胡乱擦了?一把,蹭得半边脸颊都是血痕,暴风将他?的长发?缭乱,衣袍翻飞,唯有一张符夹在手中稳稳当当。
苏暮临压着双眉,肃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两个一高?一低,隔空对视。
他?知道宋小河在这件事?上为难,因为梁檀的缘故,这几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着面容就?觉得憔悴。
苏暮临的心里没有凡人的善恶,所以?在众人对梁檀出手的时候,他?会站在梁檀那边。
而当梁檀置宋小河于不仁不义?之?地时,他?就?必须要站在宋小河那边。
宋小河不忍心动手,他?就?要成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决梁檀所犯下的恶事?。
九天神雷——苏暮临将符箓抛起,萦绕着蓝光的符箓悬浮在空中,被他?并拢的指头一点,大喝道:召来!梁檀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出现无比错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正当他?瞪大双眼不知所措时,头顶一声雷声轰然炸开。
雷云疯狂地卷积,在中间形成一个庞大的云涡,占据了?视线中的天穹。
银白的雷从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条蜿蜒的银龙,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劈下来!震裂天地的雷声炸响,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昼,方圆百里仍有余光。
这是正儿八经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听到神雷时,被震得耳朵失聪,第二次直接被雷声震聋。
他?一个用?力扑上前,将哭着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扑倒,将她抱住的同时,双手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进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个瞬间,他?察觉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护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后,空旷的场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光柱彻底散了?,阵法碎裂,梁檀从空中落下来,倒退好几步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尽灵力阻挡那一击,幸而九天神雷斩恶诛邪最是凶猛,对上寻常凡人倒没那么厉害,只是声势浩大,否则梁檀这回早就?排队领孟婆汤了?。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灵力迅速回到他?的体内,梁檀从苍老的模样恢复年轻。
他?倔强地在地上挣扎,血糊得到处都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好似疯魔了?。
梁檀爬不起来,又?哭又?闹,对苏暮临竭力伸手,哥哥……却见步时鸢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缓步来到梁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躯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梁骨,已然是死路一条,如今还?残留着一口气?,无非是心中执念吊着,不肯就?此死去。
步时鸢的眼神是温柔的,素手轻抬,腕子翻转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串樱花,飘入梁檀的脊背里。
他?这才有力气?撑起腰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梁檀跌跌撞撞,朝苏暮临的方向跑去,浑身抖得厉害,几次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倔强得不行。
宋小河也从沈溪山的怀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护的很好,这次没再受到神雷的影响,听见了?师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师父奔跑。
就?见梁檀停在苏暮临的面前,脸上的血泪糊在一起,浑身都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世间,能够用?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
梁檀哭着端详苏暮临,想从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与?自己?兄长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然而没有,苏暮临就?是苏暮临。
他?胆小怯弱,愚笨爱哭,整日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宋小河身边,他?与?梁颂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这弥留之?际,他?宁愿骗自己?。
梁颂微,你是不是梁颂微?梁檀道:你真的转世了??苏暮临满脸疑惑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凡族。
是了?,梁颂微就?算是转世,也不可能成为魔族。
梁檀说:可是你……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往外喷,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满口淌血地央求:你骗我,你在骗我。
苏暮临刚想说我没骗你,我生来就?是魔族,还?是白狼王的后裔,结果就?见一阵风吹来了?满面的樱花,往他?脸上扑了?个正着。
随后花瓣柔软地环绕着苏暮临转动,他?如困倦入梦一般,缓缓将眼睛闭上。
轻盈的花瓣泛起温润的光芒,竟一下从苏暮临的身体里抽出一团淡蓝的雾气?,被花瓣包裹着,逐渐形成一个人形。
宋小河跑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慢下来,缓步往前走?,就?看见花瓣融入雾气?之?中,有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变着变着,就?变成了?梁颂微的模样,比梁檀高?了?半个头,眼角有一颗痣,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梁檀。
他?的心口隐隐有一盏琉璃灯,缓慢地旋转着。
梁檀也怔怔地与?他?对视,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世间安宁下来。
不是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几十?年前看到的少年梁颂微,而是在飞升的天劫中陨落,时年二十?三岁的梁颂微。
他?脸上一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看着梁檀的目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哥……梁檀唤他?。
梁颂微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始终安静着。
他?身体被花瓣覆住,却又?如魂体缥缈,像是随时都会散去,梁檀想要拥抱他?,又?不敢。
只是折腾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兄长的弟弟,即便是已年迈,却也哭得像个小孩。
梁颂微就?抬手,用?并不怎么轻柔的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弟弟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梁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在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梁颂微并没有魂飞魄散,他?跪了?整整三百日所求的灯起了?作用?,的确庇佑了?梁颂微的魂魄。
只是有人将梁颂微的魂魄并入了?苏暮临的体内,所以?不论梁檀点多少次引魂香,都无法将他?的残魂招来。
宋小河听见了?师父的哭声,也低头跟着落泪。
梁颂微乃是天道选中之?人,天界不会放任其魂飞魄散。
步时鸢从后面走?来,说道:只是人界的气?运与?发?展都自有定数,天界不会随意?插手,当年梁颂微魂魄不全无法转世,所以?他?在天劫陨落之?后,青璃将他?的魂魄送去了?魔界,正逢拥有白狼王血脉的苏暮临诞生,青璃便与?魔王商议,将他?的魂魄并入苏暮临的体内,滋养梁颂微被天雷所伤的魂体,养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痊愈,只等最后一魄归体,他?便可去转世了?。
这也是为何苏暮临能够画出风雷咒,能够引来九天神雷的原因。
梁檀笑着哭,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梁颂微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世,有魂灯的庇护,来生他?便还?是天道选中之?人,只要入道修炼,飞升便是迟早的事?。
梁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涅槃阵法没能成功,换不来梁颂微的复生,但得知他?魂魄还?在,也已满足,再不敢奢望那么多。
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梁颂微缺失一魄,无法开口说话,梁檀没能听到兄长的声音。
已经足够了?。
他?喃喃道:这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笑得开心。
梁檀的身体化作细碎的光影消散,他?开始与?梁颂微作最后的道别。
哥哥,梁檀以?前因为经常跟梁颂微吵架置气?,很少叫他?哥哥,待长大之?后,叫的次数就?更少了?,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毫不吝啬。
泪珠不断地往下淌,混着血,落得衣襟地面到处都是,他?道:我知道错了?。
一句迟来的道歉,简简单单一句我错了?,是枷锁了?梁檀几十?年的心结。
还?有,我很想你。
梁檀颤声说。
梁颂微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弟弟。
他?抬手,在梁檀的头上拍了?一下,随后花瓣被风吹散了?,魂体又?没入苏暮临的身体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也变得温和,天上的乌云尽散,炽白的天光倾泻,落在梁檀的身上。
他?的身体在快速消散,完全不成形了?,在弥留之?际,他?转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宋小河。
梁檀道:小河,我是个坏师父,别挂念我,往后好好生活。
这是他?留给宋小河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就?算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教给了?宋小河,但是辞别之?际他?还?是想再重复。
只是时间不够了?。
师父!宋小河凄厉地叫一声,就?见梁檀的身体彻底碎了?。
他?的灵力分割成了?数十?块,在空中飘浮流转,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慢慢地飘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宋小河抑制不住地哭嚎,伸出双手去抓,在触碰到那一块块灵力化成的光芒时,一些属于梁檀的记忆涌入了?脑中,在她眼前翻过。
宋小河看见梁檀与?濯雪结伴下山,寻找仙药的旅途,后来得知了?梁颂微的消息,他?与?濯雪道别,濯雪说会在酆都鬼蜮里等他?,梁檀答应会再去找他?,只是这场约定到死都没能兑现。
她也看见梁檀行过山川,大河,在烽火战乱中行走?,跨过路边随处可见的尸体,躲避战乱,贼寇,来到了?闭着门的长生殿前长跪不起,是他?跪了?整整三百日,将长生殿的门跪开,然后在伏玉的带领下,满脸虔诚地供了?一盏魂灯。
看见梁檀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次次点燃引魂香,又?一次次失败,他?总是伤心,悔恨,悄悄掩面落泪。
看见梁檀乔装打扮,去各地布下阵法,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画面,还?有钟慕鱼满脸泪水,苦苦哀求他?放过钟的画面。
还?看见师父在漆黑的夜点起灯,拿着针线眯着眼睛穿针,然后将衣裳一点一点缝起来,缝制成宋小河这些年来穿的每一件衣裙。
还?有一些不属于梁檀的记忆,是梁颂微在寒天宗出现的样子,各种各样的侧脸和远眺,那些画面之?中,梁颂微从十?七八的少年模样,长到了?青年,这是梁檀离开的五年,是他?从寒天宗的各个弟子中的记忆里,探寻到的梁颂微。
梁檀十?八岁下山,直到二十?三岁兄长逝去,随后的漫长时光里,他?走?遍各地寻找兄长的魂魄,寻找能让兄长起死回生的方法。
他?找到了?时空回溯的方法,也学会了?涅槃阵法,然后回到了?仙盟,娶了?钟慕鱼,做一个窝窝囊囊的废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些年的记忆,林林总总,全是梁檀痛苦的来源。
唯一庆幸的是,他?到最后都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为了?救他?才将一魄抽出,否则以?梁檀支离破碎的心,根本支撑不了?这些悔恨。
宋小河抓不住师父散开的灵力,也抓不住他?的记忆,在温柔的风里,看着师父一点点消散。
宋小河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放声大哭,将所有痛苦宣泄给身边的人听。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眼角揩了?一下,说道:别哭,你不是有一盏长生灯吗?将你师父的魂魄收起来,待找到你师伯被抽出的一魄,魂魄完整之?后,送他?们二人再去投胎。
凡人就?是如此,寿命短短百年,死了?,就?什么业果罪孽都消了?。
今世的梁檀散尽修为,将阵法吸收的灵力归还?,以?死偿清了?债,转世之?后,他?仍是一身清白。
宋小河哭得抽抽不止,却还?是听了?话,将玉镯里的长生灯拿出来。
沈溪山将灯接在手中,催动灵力注入进去,灯盏迅速变大,亮起微微光芒,开始将散在空中的灵力聚拢。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待飘在空中的光影完全被长生灯收入之?后,灯芯就?有了?一道微芒。
你怎么知道长生灯可以?收魂?宋小河哑声问沈溪山。
沈溪山低低应道:我猜的,没想到还?真能。
宋小河不再说话,看着魂灯将师父的魂魄完全收拢,变成了?一团雾气?般的魂体后,她将灯抱在怀里,贴着脸颊,许久都没动弹,安静地流泪。
天空放晴了?,结界破碎,地上的阵法也消失,虽然大部分弟子都被抽取了?不少灵力,但好在是最后那一道天雷落下来,打断了?梁檀的献祭,所有人保住了?性命。
毕竟灵力没了?还?能再修炼,来参加个百炼会,命没了?找谁说理去。
一场灾难接近尾声,钟氏族人终于露头,与?寒天宗一同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众其他?门派的领头人。
众人争论不休,要钟家人和寒天宗给个说法。
钟懿盛走?在钟家人的前头,旁边是钟昌薪亲自搀扶,而钟慕鱼则跟在后侧方,其他?长老也分列两旁,呈一个半圆,制度看起来相当森严,连走?路时位置都不能乱。
钟懿盛的灵力被抽走?的太多,导致他?现在仍是老得连走?路都打摆子的人,脸上那狠毒的怨气?倒是没有随着年龄减弱半分。
他?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喝道:来人,将这恶人的徒弟给我抓起来!钟家护卫应声而动,沈溪山冷声道:谁敢动她,死路一条。
钟懿盛道:我钟氏固然有错,但论其根本,害了?所有人的是梁檀!此债不该我们背,既然梁檀死了?,自然该他?徒弟来承担!不错,就?算我们有错,青璃上仙来了?自当领罚,可害了?我们所有人的梁檀,就?因为他?死了?轻易放过?钟昌薪在一旁道:既然大家要个交代,便找他?徒弟要吧。
真是厚颜无耻。
千机派女长老在后面骂了?一句。
钟家人装作听不见。
众人又?吵闹起来,相互争执不休。
有人认为钟懿盛说的有道理,归根结底害了?他?们的是梁檀,若要迁怒,头一个也该是他?徒弟,是仙盟。
有人认为挑起一切事?端的是钟家人,若不是他?们当年起了?歹毒心思害人,就?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千百弟子元气?大伤,人界仙门因此损失惨重,总该找一个人讨回点什么。
问鼎人界的仙盟和百年大族钟家,都是不错的选择。
自然无人善罢甘休。
沈溪山就?挡在宋小河面前,看看谁不怕死敢真的上来捉拿宋小河。
他?道:在仙盟来信说明如何处置钟氏和寒天宗之?前,所有人都不得轻举妄动,你们没有给人定罪的权力。
话虽然说得霸道,但也是事?实,人界仙门之?中,只有仙盟有资格定罪。
寒天宗众人见状,也不再争执,与?钟氏众人辞别,看样子是要走?。
沈溪山不怕他?们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寒天宗背靠皇室,坐落在北境,罪状确定之?后,沈溪山会亲自带人去捉拿。
届时,谁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
正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宋小河的轻声。
炼狱八寒——沈溪山惊得转身,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在空中蔓延开,原是宋小河收好了?魂灯,将手覆在木剑上,念动了?业火红莲的法诀,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宋小河……万径,人踪灭。
宋小河念道。
下一刻,洪水般的寒流剧烈爆发?,以?宋小河为中心,掀起滔天巨浪般的风暴,极寒之?力在顷刻间往方圆猛然扩散而去。
宋小河所站的地面开始结冰,一层厚厚的,红色的冰如瞬间大肆泼洒的红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在大地上铺满。
宋小河此前,从未用?业火红莲的神力达到这种程度的力量。
她的身体开始覆上寒霜,顺着雪白的颈子往上攀爬,覆住了?半边脸,连带着眼睫毛都染上霜白。
极寒之?下,所有人发?出惊叫声,慌张地运起灵力逃离,然而业火红莲的神力如此凶悍,很快追上了?他?们,将他?们的脚冻在原地,死死地钉住。
眨眼间,赤冰覆盖辽阔的场地,像一朵开在地上的,无比绚烂的花。
寒意?侵骨,刚被抽了?大量灵力的众人,没有一人能够抵抗如此寒意?,陆续发?出哀嚎。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踩在赤冰上稳稳行走?,许是脸上染了?霜,衬得眉眼淬了?冰一般。
你!你又?干什么?!钟懿盛吓得大叫。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哭个不停的少女,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爆发?性的强大力量。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钟慕鱼到底是看着宋小河长大,知道她是个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聚集灵力的废柴,看到她用?出这样恐怖的力量,惊得话都说不好,小河?你、我记得、你这是要做何?沈猎师方才不是说自有仙盟会审判钟家,给我们钟家定罪吗?宋小河的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泪才刚刚止住,表情并不凶狠,只是冷漠非常。
她声音带着哑,也不算多么有气?势,只慢声说:我说过,定要让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都付出代价。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