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孟弗之一家终于在一九三九年夏初迁到龙尾村。
当时理科教员大都在西郊,文科教员大都在东郊,江昉、李涟、钱明经等人都已迁去。
龙尾村有山有水。
山不高,长满各种树木,名字也很好听,唤做宝台山。
水不深,小河一道,清澈见底,唤做芒河。
据说本是蟒河,村民改做芒,是由不远处的大河龙江分来。
这地方似与龙有着什么关系。
村里村外,山上河旁,遍生木香花,那是一种野生灌木,可以长得很高,围护着普通农舍。
花开如堆雪,且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孟家人对龙尾村的记忆,是和木香花缠绕在一起的。
街道只有一条,两旁店铺大致和昆明市内偏僻处相仿。
房屋多在街边巷内,形式大同小异。
比较正规,有点格局的,大都两层,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楼下正中无墙,算是个敞间,是一家人起居之所。
厢房一边楼下是厨房,一边楼下是猪圈。
孟家人的新居便在猪圈上面。
这厢房比大戏台的阁楼又小了许多,楼板很不结实,走起来吱扭吱扭响。
而且木板间有很大空隙,可以看见楼下邻居几只猪的活动。
它们散发的特有气味和不停的哼哼声透过地板缝飘上来,弥漫全屋。
起初,碧初很不习惯,把家什擦了又擦,衣服洗了又洗,总也去不了那种气味。
到自己也发出一种猪圈味时,就不觉得了,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让人长久不能习惯的是厕所。
厕所在另一个堆柴禾的院子里,在柴禾堆中有一个大坑,大小如同炸弹坑。
稍窄处搭着木板,供人方便。
大部分是敞着的,里面五颜六色,白花花的蛆虫在蠕动,胆小的人真不敢看。
最可怕的是坑里还养着猪,它们哼哼着到木板下来接取新鲜食物。
还特别欺生,遇生人来,似有咬上来的架势。
所以城里人来用这坑时,大都手持木棒,生怕被咬上一口。
这家房东姓赵,行二,在村里算得个殷实人家,除养猪外,鸡、狗、猫是少不了的。
另还养了一匹马,它在柴禾院中有专用的马厩。
主人善待众生,给它们很大自由,厕所猪和厨房猪时常交换场地。
养的狗是那种笨狗,两眼上各有一块白毛,称为四眼狗的。
它反应很不敏锐,在家中也有它的地位,大门旁的稻草便是它的窝。
至于猫,更是受到尊重。
昆明的猫,常在对鼠的讨伐中染病而亡,猫价可观。
房东一家在敞门中放一矮桌,那是全家包括猫的餐桌。
开饭时,全家三代祖孙六人坐了三面,另一面摆着饭钵坐着猫。
盛饭时猫也有一碗,舀汤时猫也有一勺。
女主人给猫碗里浇上汤,还用勺子把饭按上几按,怕有饭团,不利下咽。
马是大牲畜,有自己的独立性。
这匹马个子不大,力量不小,耕田拉车都来得。
每于劳动后黄昏时分,站在马厩中喝用脸盆盛的稀饭,态度从容自得,很是文雅。
嵋和小娃常伏在栏杆上看它吃饭。
马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两个孩子,眼光是温柔的、友好的,像是要招呼一声:你好。
为了方便,教员多集中几天上课。
弗之的课排在一周的前三天,后四天在乡下著书,无须跑警报,时间充裕多了。
那时没有交通工具,来去都是步行。
最初,一次走两个多小时,有时近三个小时,后来两个小时便可走到。
碧初特把他常用的蓝布包袱改为挎包,可以斜背在背上,再拿一把雨伞,很像古时赶考的举子。
碧初形容她一周的生活是头轻脚重。
每星期一,弗之一早离家,只剩一个人时,觉得猪的哼哼声也有几分亲切。
周末孩子们回来,大家挤在厢房,一种温暖安谧的气氛,连峨也很快乐。
星期天下午嵋和小娃走回学校,好在龙尾村和铜头村较近。
峨有时和他们一起走,有时到星期一和弗之一起走。
嵋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好,但她还是坚持上学。
这一个星期一清晨,碧初送弗之到村外,见他在晨风中沿芒河大步走去,步履轻捷,背却有点弯了,什么时候搬回城去就好了,免得这样奔波。
碧初寻思。
弗之拐弯不见了,她把河旁的路、路边的树看了一会才回家。
头一天孩子们都已回学校,赵家老小尚未起床,院子里静悄悄,只赵二嫂在楼上倚窗梳头。
孟家和钱明经家隔一条街,共饮一井水。
井在钱家院子里,孟家雇人挑水,一天两担。
每到星期一,洗涮太多,水不够用,碧初常自己到井边打一桶水,提回家。
因为附近人家共用这井,钱家的院门是不关的。
钱明经不满意这一点,但是这小院独门独户,三间小北房,没有任何牲畜,这样的规格实在难找,对这口井只好将就了。
碧初到家后且不上楼,取了水桶,径往井边。
到钱家见院门虚掩,轻轻推门进去,没有一点声息。
井边有一个专为打水用的桶,系着长绳,她在井边站好,吸一口气,把这桶缓缓放下,摆动长绳,打起半桶水。
忽然屋内一阵低微的笑语声。
公用的井在院中确实不方便,碧初想着,提水时一阵头晕,不觉松了手,水桶落进井中。
惠枌!碧初叫道,想让钱明经来帮忙。
可是没有答话,再无声音,院子里似乎没有人。
莫非听岔了。
惠枌!碧初又喊了一声,刚出口赶忙缩往,她记起惠枌前天进城去了,郑惠杬从重庆来。
碧初还说怎么不来乡下住几天,想必惠枌昨天回来了。
想到这里便不考究,转身回家。
正遇赵二出门去马厩,听说桶掉进井里,说道:打井水丢了桶是常事。
一会儿便挑了一担水来,说桶已取出了。
碧初遂坐在敞间小凳上洗衣服。
房东一家陆续来到敞间。
赵二嫂淘米做饭,当时多用煮而后蒸的方法,称为捞饭。
煮出的米汤很好喝,但也常被拿来喂猪或倒掉。
专蒸饭用的饭甑,有一个尖尖的盖,像顶草帽,小娃还要求摸一摸。
赵二嫂煮着米,一面切辣椒。
辣椒鲜红,辣味像颜色一样浓烈,她站在案板旁边,毫无反应,碧初在屋角,一个接一个打喷嚏,而且泪流满面。
我看你家不像个能干活的人。
白生生的手脸,瘦掐掐的身子,经不起哟。
上海人嘛。
上海可有辣椒?村里人认为一切外乡人都是上海人。
习惯就好了。
碧初走到廊檐下站了一会,又坐下洗衣。
赵二嫂把煮好的米捞上饭甑,米香四溢,辣椒气味渐淡。
她蹲在洗衣盆边望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家莫如找个帮工,可合?管饭就好,工钱随你家。
弗之曾说过的,得找个人帮忙。
碧初却想自力更生,每月薪水入不敷出,多一项开支怎么安排?不过自己身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不可弄到油尽灯干的地步。
因随口说:若是住处近,一星期来帮几天可好?赵二嫂答说:就是近嘛,就在街子头上。
不瞒你家说,这姑娘是我的外甥女。
我姐姐过世了,后娘不容她,她时常住姑妈家,不想姑妈又过世。
这姑娘有点不吉利。
不过对外人无妨的。
姑娘在哪点?碧初同情地说。
赶马帮去了。
一个多月回来。
女娃也赶马帮?咋个不赶?女娃娃样样都做,只有赶马靠男人为主,别的还样样比男人多做呢。
门旁草堆上的四眼狗汪汪了两声,转个身又躺下了。
郑惠枌站在院门中,笑盈盈地。
我已从城里走回来了,早不早?惠枌轻快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花布包。
我碰见孟先生了。
他说你要记住吃药,他忘记说这一句话。
我一进村子,先上你这儿传话。
你从城里来?就是呢。
家都没回呢。
你洗这么多衣服!我帮你洗。
说着拿个小板凳坐下来。
不消得,不消得。
碧初用云南话说,两人都笑了。
已经打上肥皂了,泡一会儿,再来搓洗。
上楼去坐。
遂用水瓢舀了约一杯水洗手。
你真节约,其实水又不缺。
挑着麻烦。
她刚想说桶都掉到井里了,想想缩住不说。
两人楼上坐定。
惠枌从布包里拿出一盒水彩颜色、一盒油彩颜色、一排画笔让碧初看,说:姐姐说,我只管照顾钱明经,太不像我们郑家人。
没有合适的事做,在家里也不能搁下画笔。
我先画几张给你当墙纸。
我这墙配么?碧初笑道,倒是惠杬的事怎么样了?所说惠杬的事乃是指惠杬离婚的事。
郑惠杬结婚十年,商量离婚已九年半。
她以柳夫人之名蜚声乐坛,人们却大都不知那柳先生在哪里。
现在比较明确,他在上海守着许多财产不肯出来。
人分两地,要办什么手续更难。
当下惠枌说:她的事且搁着,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也有些麻烦事呢。
姊妹的命怎么都有些像,你们三姊妹都嫁了好人,我们两姊妹都要离婚。
碧初吃了一惊,道:何至于呢。
这事我从年初就在考虑,昨天才和姐姐说出来。
惠枌说着并不显沮丧,反似是兴高采烈。
我如果认真画画,可能活得会更好些。
她看见桌上碗里有泡萝卜,拈起来吃。
碧初从小柜里取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泡的萝卜红红白白,很是鲜艳。
刚和房东学的,昨天孩子们吃了一大瓶,还有这些。
想想真有意思,泡萝卜也算好吃的东西了。
惠枌嚼着萝卜说:离婚么,也不是现在就摊牌,还要再看看。
他在外面有人已经一年了,听说是跑滇西的玉石贩子,在当地是个大户,称为什么寨的,和近处大土司很要好。
时常接济钱明经,弄得我都不敢用那些东西,不知是哪儿来的。
碧初想到晨间的笑语声,不知该不该说。
若论和惠枌的交情,该告诉她,却不惯发人隐私,而且疏不间亲,最好由惠杬来说这些话。
一面想着,吃过丸药,坐在桌前梳头。
碧初打开发髻,一下一下梳着,小镜子里映出她消瘦的面庞,让浓密的头发衬着,格外憔悴。
你的头发还是这么好。
惠枌说。
掉了许多。
这么长,梳着、洗着都麻烦。
碧初随口说,忽然愣了一下,对着镜子问:要不然,剪了好不好?惠枌在旁也一愣,说:多可惜,不过也实在是麻烦。
真的,剪了还省得买头油。
碧初对镜顾盼片刻,下了决心,你就帮我剪了吧!站起身拿过一把大剪子递给惠枌。
惠枌先不敢接,说:你就不和孟先生商量?我们曾说过,他还说剪了好,免得梳头太累,——等一下,我先把头梳通了。
说着放下剪刀,又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
这头发还是母亲帮着梳过的。
那时梳的是辫子。
母亲当时有一套梳子,大小九个,背上镶着螺钿,极其精巧。
只要在母亲房中梳头,绛、碧就要把每个梳子依次用一遍。
那套木梳随母亲睡在棺中,已是三十年了。
碧初长叹一声,放下梳子,示意动手。
惠枌把那黑瀑布一样的长发分成四绺,攥住一绺,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说:我要剪了?剪吧,别犹疑。
碧初微笑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四绺头发委蛇在地。
惠枌把刚过耳朵的短发细心地修理整齐,从镜子里看碧初显得年轻了许多。
好看,好看!惠枌高兴地说。
倒像个新派人了。
碧初轻叹,起身收拾剪下的头发,把它编成四根长辫,用一块旧布包好,塞在箱底,两人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相视而笑。
我们往芒河走走。
惠枌说。
碧初知她不愿回家,同下楼来。
见那一盆衣服,忽然想到,芒河水清亮无比,何不到河里洗衣服。
惠枌听说,好像得了一大发明,高兴地抱住碧初的肩。
赵二嫂正要下地去,听见商议,有些惊诧,说:你们也下河!莫要跌下去!一面拿出捣衣的棒槌,碧初甚是感谢,和惠枌两人找了个箩筐,抬了衣服往芒河而去。
芒河约三四米宽,水面很高,近岸处不深,水清见底,游鱼可数。
堤岸遍植杨柳,有些大石块深入水中,碧、扮二人找了一块上下方便的石头,蹲着洗衣。
眼看着衣服经过在水中摆弄,愈来愈干净,心中也觉清爽。
碧初拧干几件,又把几件捶了一遍,感慨道:大自然真是神奇,还安排一条小河,让我们洗衣服。
惠枌应道:也安排出日本人,赶我们来洗衣服!一会儿,两人的脚都湿了。
惠枌要脱鞋,碧初不肯,于是各行其是。
惠枌赤脚站在石头上,轮换着伸一只脚到水里,蓝布旗袍的下摆沾了水,沉沉地坠着。
碧初笑说:好一幅洗衣图。
惠枌接道:对了,昨天在城里听萧先生说,你们的亲戚卫葑娶的是北平岳家的外孙女,她居然离开北平,往西北一带去了。
惠枌这样说,是用地理概念代替政治色彩。
碧初惊道:我们很久没有卫葑和雪妍的消息了,怎么也没听萧先生说起。
你可以想见,萧先生说什么,其实含了姐姐的话。
是姐姐先说起,在贵阳举行音乐会后,在一个朋友家中见到卫葑夫妇。
碧初放下棒槌,望着惠枌的脸,不但有了消息,还亲眼看见了?可不是!他们在花溪的朋友家,也帮着做饭洗衣服,还种菜呢。
没有适应不了环境的人。
不过雪妍是特别娇养的,真难为她。
姐姐也这样说。
我以为卫葑是孟先生一边的亲戚,没有当成一件大事告诉你。
他的亲戚也是我的,是我们家的。
这是件大消息。
她们把清好的衣服拧干,放进箩筐。
这时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在对面堤岸上走过一男一女两个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在说话,状极亲密。
这位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钱明经。
早上的话还没说完,碧初心想。
希望他们不往这边看,走过去了事,免生尴尬。
可是石头猛地摇了一下,惠枌站起身,一手扶住碧初,两眼定定望住对岸。
等那两人走近了,她忽然叫道:钱明经!你早上好!钱明经像给定身法定住了,一动不动。
那女子忙向旁走开几步,带笑说:我是来找钱太太的,我那里到了几只玉镯子,货好,价钱真便宜,想求钱太太帮着问问,有哪位要。
找错人了。
惠枌也带笑道,谁听说现在学校里的人还买首饰,少发国难财为好。
似是给国难下注脚,远处天空出现了二十余架飞机,接着传来轰隆的声音。
是绕着昆明在飞,几个人都屏住气,不知要扔多少炸弹。
过了一会儿,飞机飞远了,蓝天还是那样明净。
生活中的甜酸苦辣仍在继续。
碧初说:钱先生请便,我会招呼惠枌。
钱明经平静地说:我送送客人就回来,她往落盐坡去。
一面示意那女子,两人向龙江走了。
落盐坡是江河分岔处的小村。
那女子提着一个小箱,想是玉器。
惠枌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石头勉强落到岸边草丛里。
自己冷笑道:今天真开眼。
碧初劝她穿上鞋子,免得着凉,说衣服已漂好,该回家了。
我再没有家了。
惠枌用手捂住脸,停了一会儿,站起身收拾。
她们回去晾好衣服,碧初让惠枌楼上坐,自在敞间安排午饭,把昨天剩的饭菜煮了一锅烫饭,端上楼去,见惠枌坐在床沿上垂泪。
碧初心里难过,想郑家姐妹当初在上海,有大小乔之誉,不想婚姻都这样不幸。
惠杬还好,另有知音。
惠枌嫁后,连画事俱都荒废,太不值得。
可是世上的事,事先怎能预料。
她摆好碗箸,忽然又一阵头晕,跌坐在椅上,咳个不祝惠枌见状,忙收泪过来招呼,两人互相劝着吃了几口饭,登时精神都好多了,原来饭的作用这样大。
果然人要靠物质才能生活。
惠枌半是自语,这烫饭好吃。
昨天烧的牛肉,剩了个碗底儿,倒进锅里了。
昆明的牛肉,很有水平,街上有牛菜馆,专卖熟牛肉,最普通的做法是用大锅炖煮,香烂无比,一碗过后老板娘还会主动添汤。
碧初每星期总要煮一锅肉,让孩子们尽量吃,自己总是等那碗底。
你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要把病弄明白才好。
你吃的不过是一般滋补的药,有用么?一个毛病是血流不止,从在龟回就有的,后来好些,后来又坏了,一个月里断断续续总是不得干净,所以头晕乏力。
另一个新添的是咳嗽,还不知原因。
惠枌道:这次嵋住院,你也没有检查一下。
那阵子好像还好——,实在顾不了这么多。
碧初停了一下,又说,李太太说什么医院里有她的会友,还说要介绍去看玻李太太?我可不敢信。
惠枌说着,忽然想起上个星期赶集时遇见金士珍,心里格登一下。
怎么说不信?人家李太太说中了。
那天惠枌与钱明经到集上采购一周的食用之物,正在一个摊子上讲价钱,金士珍从背后把惠枌拉开,悄声说钱先生头顶有粉红、翠绿两种颜色,定有妖人缠绕。
惠枌因说,难道遇见白娘子了?士珍郑重地说白娘子岂是随便人能遇上的!他自己七情六欲太重,家庭恐难维持,最近便见分晓。
一般人算卦占卜多不肯直言,士珍却是见到就说,惹得许多人厌恶。
惠枌疑她听到什么传言,发挥想象力加以编造。
钱家夫妇不和已不是新闻了。
这预言惠枌本不肯说,因提到李太太,便和碧初说了。
碧初说:什么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结的,最重要的是保住健康。
你现在睡午觉!惠枌躺在孟家外间床上,很想摒却思虑进入睡乡,本来今天起得太早。
可是愈不愿想的事愈向眼前涌来。
她记起初见明经的情景。
那一年她刚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又入上海艺专学画,在一个画展上见到他,确是人品不俗。
他已在明仑大学任教,发表过多篇甲骨文研究的文章,这学究的成绩不合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而他恰又是小有名气的诗人。
他们一起看画,看到两张水粉小画,一幅画面上雨意朦胧,一幅风力遒劲,他在画前站了许久,说它们充满诗意,画上没有署名,正是她的作品。
后来她问他许多次,是否先做了调查,他始终矢口否认。
后来他们在明仑大学校园中西院居住,那是一个中式小院。
室内挂着他写的甲骨文和她的画。
她画了许多北平西郊景致。
圆明园废墟,在暮语中如同一只停泊的大船。
香山红叶,背后衬托着苍翠的松林。
她学画多年,第一次发现红和绿在一起这样相配,这样美!还有樱桃沟琤瑽的流水,该让惠杬和着水声唱一曲。
她陶醉在自己的小家庭和各种美好的事物中,直到偶然发现一封信,使她如梦初醒。
那是很一般的情节,像通俗小说中常有的。
钱明经和一个女学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承认了,悔罪的话说了几车。
她相信他,没有张扬,还在系里替他遮掩。
外面看着,他们两人还是一段好姻缘,内里却有不少磕绊了。
七七事变前约半年,他又和一位京官太太来往密切。
因京官常在南京,他便常陪伴这位太太,以慰寂寞。
后来大家忙着往南边去,这事不了了之。
惠枌曾说事不过三,明经说哪里敢有下次。
在龟回倒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惠枌打起精神料理家务。
明经颠沛流离之时却得了研究文物癖好。
龟回的硬木镶螺钿家具在昆明卖了好价钱,贴补了一阵家用。
他的兴趣很快转向玉石、宝石,结识了一些行家,也结识了那女玉石贩子,后来得知,那是一个小地区的土司。
钱明经具有多方面才能,可算得天分很高。
作为学者、诗人,他都有成绩,最奇的是他还有商人细胞,对买进卖出心里的算盘打得极快。
他们迁居乡下以后,明经也是三天在城里教书,回家时常带些玉器,早晚摩挲鉴赏。
一次带回一个小香炉,只有墨水瓶大小,通体莹白,雕琢细致,笑对惠枌说,这就是羊脂玉了,给你供观音菩萨。
惠枌开玩笑道,我从来不拜佛菩萨,想必是有拜的人,让你挂心。
不想明经沉下脸来,把香炉收了。
渐渐地,惠枌知道在诸多玉器后面,有一个女人。
这女人笃信观音菩萨。
惠枌曾卑屈地把自己和那几位相比,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如人处。
只能说明经有寻找外遇的天性,也有得到外遇的条件,让他去吧,这一次到了头了。
有人敲门。
碧初开门,见钱明经站在门口。
明经很自然地笑说:孟师母这几天身体可好?惠枌在这里打扰了。
碧初将请进、请坐、请用茶几道程序做完,关切地推了推用被子蒙着头的惠枌,自下楼去了。
明经弯身轻声说:今天你既然看见了,我不能再瞒你。
不管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这样重大的事总不能在孟家谈。
楼下的猪哼哼着走来走去,表示这里确不是谈判之所。
惠枌推被坐起,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谈的!简单得很,离婚就是了。
离婚才复杂呢。
明经赔着笑脸,把鞋拿在手上,要为惠枌穿鞋。
如果只吵吵架,倒是简单。
吵架也得回去吵。
回去吧,请太太回去。
说着鞠了一躬,上来穿鞋。
惠枌想一脚把他蹬开,却怕发出声响,总不好在这里大打出手。
且回去理论!那三间屋有自己一半呢。
因夺过鞋穿上,整好床铺。
明经忙拿了花布包,两人下楼来。
若不知底细,外面看着依然是一对璧人。
碧初在敞间补衣服,送两人出大门,暗忖可能惠枌又要妥协。
钱明经为人不坏,只这风流脾性让人怎么受得了。
钱、郑两人回到井边小屋,一进门钱明经就说:在这样残酷的战争里,有这样一个家,你舍得拆散?惠枌不答,在摇椅上坐了,那是明经从寄售行买来的洋家具,看着一边卧室里长可及地的土布帷幔,一边书房里四壁图书,有一层专放玉器,叹息道:离婚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生活先得安排,你往书房,我住卧房,饭食自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人过各人的。
明经听说,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把惠枌吓了一跳。
明经跪着说:我只求你一件事。
江先生让我把这几年的著作整理出来,下个月系里要讨论我升教授,只求你忍一忍,一切等我升了教授再说。
惠枌道:你升什么教授?是明朝家具还是宋代瓷器?是云南玉器还是缅甸宝石啊?明经起身拿过一叠文稿,虽是土纸,装订整齐,又是几本杂志,刊登着他的甲骨文研究文章。
说:那些女人只看我长得好,她们不懂,难道你也不懂!难道你也不懂!这话重重地撞击着惠枌的心,她两手捂着脸,泪水滴滴答答顺着手臂流下来。
黄昏时分,李涟从城里回来,带来消息:明仑办事处被炸,毁了一处院子,一名老校工当场炸死。
幸好正房未受损伤。
特别对孟太太说明:孟先生很好。
今天的课是在坟堆里上的,下午又在大戏台顶上写书呢。
过了几天嵋和小娃放暑假了,只峨说要找事做,在城里方便,隔几天才回来一次。
嵋又有低烧,医嘱隔日注射一种肝精补血,并服用抗结核药物。
落盐坡有一家医生,成为附近的简易诊所,可以打针。
落盐坡来回七八里路光景,碧初带着嵋去了几次,嵋说认得路了,自己能去。
碧初不放心,又由郑惠枌陪着去了两次。
这天,惠枌有事进城了,乃决定嵋自去打针。
嵋拿着草帽站在敞间,听着碧初嘱咐:走路要专心,不可东张西望,若是遇上敌机,飞得近了,不管怎样,先在草丛里躲一下。
打针的人是医生太太,也要称医生,记住了?嵋答应着戴上草帽。
帽子是旧的,但有一条花布带垂下来,就好看多了,那是嵋自己缝上去的。
小娃送她到门外,拉拉这根带子。
小娃本来要跟着,路太远了,他听明道理,便自己在家看《西游记》。
嵋自己上路了。
她沿着芒河的堤岸走走停停,遇上几个挑担子的,还有几条狗伸着舌头跑过。
约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落盐坡。
这村在山坡上,夹在龙江与芒河之间。
坡脚有一深潭,潭上游水流很急,到这里猛然落下,几块大石伸到水中,水花溅起,雪白一片。
嵋忽然明白这里为何叫做落盐坡。
村人常用急水冲洗衣服。
潭下游水势缓慢多了,据说这潭和龙江相连,这里落下的东西,过些时能在龙江发现。
飞舞的水花落进潭里,变成一片涟漪,缓缓向下游流去。
女娃娃,找哪个?一个背着娃儿的妇女问。
去找医生。
嵋答。
医生家来了外国人。
这位大嫂觉得外国人比外省人来自更远的地方,应给予更多注意。
两个人,老头有五六十岁呀,还有他的女儿,有说是婆娘。
——你从龙尾村来,龙尾村住的外省人多。
婴儿的头摇来摆去的,嵋向他笑笑,走上坡去。
医生的家门在一堵半截墙后面,可以设想它是影壁一类的东西,嵋进门,见一个外国中年妇女一身鲜艳的大花连衣裙,在西厢房前搬砖,不知做什么用。
她对嵋点头微笑,头发垂下,遮住半边脸。
嵋进东厢房,那是医生的家,屋里很乱。
医生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大些的,靠在她膝前,她一口一口喂两个孩子吃东西。
哦!你来了,等一下。
嵋把针药放在桌上。
她喂完孩子。
把他们安顿好,拿过在屋外炉火上煮着的针盒,自己疑惑,到时间了?一面嘟嚷,一面拿出来,钳子没夹住,针头掉到一个纸篓里。
没关系,没关系。
她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装好针头吸药。
要是掉在地下,就给你重新消毒了,可懂?医生太太说,我们要搬家了。
搬到城西去,那边房子便宜些。
你看看这里。
她朝院外努嘴。
嵋看见外国人还在搬砖,便问:他们是新来的邻居?就是呀。
我们不喜欢,房东喜欢,多收钱呀。
外国人倒不要紧,我告诉你,他们是犹太人。
犹太人有什么不好?人都是一样的。
这是嵋受的教育。
听说他们到处挨人家赶,赶来赶去赶到落盐坡来了。
他们不吉利。
那是赶他们的人不对。
小姑娘懂哪样!说着,打过了针,孩子之一开始哭,医生太太忙去哄。
嵋便走出房门,一直走到那犹太女人面前友好地说:早上好。
那女人抬头看她,头发甩向后面,露出额角直连到左腮的一个大疤痕,当初缝伤口不精细,肌肉外翻,很吓人。
嵋装做没看见。
女人微笑,放下手中的砖,也友善地说早上好,又指指自己的疤痕,说:对不起。
然后向厢房叽里咕嗜说了几句话。
一个高大的犹太老人出现在门前。
他开口说话,使嵋十分惊奇,他说的竟是地道的山东话。
小姐你好。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
我姓米,大米的米。
这是我的妻子,米太太。
米太太习惯地向嵋伸出手,手上满是泥污,连忙改为又摇手又摇头,意思是不能握手。
我们砌花坛,把野花移到院子里。
米老人说。
嵋慢慢地清楚地自报家门。
米老人注意地听,随即说:是不是孟家的小姐?我知道龙尾村住了很多有名的人,以后我要来拜访。
他把人说成银,标准的山东方言。
嵋很想问他怎么会说山东话,但忍住了。
米氏夫妇请她屋里坐,她说要回家。
她正要向院门走去,米家的第三位成员出现了。
那是一条狗。
一条很大的,深棕近乎黑色的狗,它的脸很长,高兴地喘着气,对着老人摇头摆尾,四个蹄子不停踩动,很快转到嵋跟前低头要舔嵋的手。
不要,不要!嵋把手举起来,大狗以为和它玩,用后脚站起来,比嵋还高半头,咻咻地喷出热气。
嵋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柳!米老人喝了一声,向它发出训令,它立刻卧倒在嵋的脚边,抬头看着她。
这是柳,米老人介绍,它已经认定你是朋友了。
嵋弯身摸摸柳的头,它的毛皮光滑得像缎子一样。
柳,嵋轻轻唤它。
它把头枕在自己的脚爪上,眼光里充满笑意。
它是我们的孩子。
米太太的中国话怪腔怪调,她指一指米老人,山东话。
又指一指自己,山西话?三人都笑。
米老人送嵋到半截墙边,问道:小姐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民族,叫做犹太民族吗?知道的。
嵋小心地说。
我是犹太人,德国犹太人。
他严肃地说。
欢迎你们。
嵋由衷地说,抬头望着米老人的脸。
米老人很想拥抱她,但他只感谢地握一握她的小手。
嵋有些累了,慢慢下坡。
觉得有什么跟着,回头见是柳,它轻轻摇着尾巴,脸上的表情极温顺,似乎在问:让我送一程?嵋摸摸它,和它并排走。
不知不觉转了弯,走到村子另一面,只见一条大河,从远处奔腾而来,便是龙江了,河水与芒河的气势大不相同。
稍往下有一块白色大石,如同一条船,石旁榛莽纠结。
这里很少人到,在夏日的晴空下令人生苍凉之感。
柳忽然向后退,然后猛地纵身一跳,抓住一只从草丛飞起的鸟,便要大嚼。
嵋说:柳,你这样野蛮。
柳来不及看她,且对付眼前的食物。
嵋不愿看,转身跑下坡自回家去。
嵋在家门口正遇见孟弗之从城里回来,便跑过去接爹爹手里的伞,爹爹,今天这么早。
发米了。
弗之说。
果然一个挑夫挑着一担米,跟着他。
这一担米是作为工资的一部分,发给教师们的。
米不知在仓里放了多久,已经发霉,呈红色,然而有米吃总是好的。
碧初正在敞间择菜。
弗之见她面容憔悴,整个人像是干了许多,心中难过,忽然记起贺铸的一句词,更几曾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马上将更几曾改为待几时,待几时?谁也不知道。
他看着眼前的米。
嵋已经俯在箩筐旁捡出好几条肥大的肉虫,一面说:爹爹,我今天在落盐坡看见两个犹太人,他们姓米,大米的米。
弗之道:听说是搬来了一家德国人,原来做过驻青岛领事。
那位先生说山东话嵋证实。
他们还有一条很大的狗,名字叫柳,名实不相符。
弗之想了一想,说:那大概是德语狮子的发音。
纳粹上台以后,从一九三三年实行排犹政策,一九三五年停止犹太人的公民权。
人说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们没有国,没有家,简直是无处可去埃有些国家惧怕纳粹,也不容他们往下。
我们不一样,中国的土地上能容纳各种各样的人。
我们到底是生活在自己祖国的大地上。
碧初抓过一把米,让米粒顺指缝流下,米,到底不是糠埃弗之也抓起一把米,米虫在蠕动。
他就用这米,养活自己的妻儿,暗想,赶集时,无论如何要买一两斤好米,给碧初煮粥用。
第二节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
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
七天两头赶,隔五天赶一次。
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
有卖的,有买的,有不买不卖只逛的。
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
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
有敌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
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
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
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枌。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枌惠枌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谈判。
明经讪讪地放回去。
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们没有大矛盾。
他知道惠枌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
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祝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
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方罕见。
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飞舞。
惠枌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
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
明经忙奉承说: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士珍摆手不答,将惠枌拉到一边低声说话。
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
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枌很觉亲切。
至于收不收心,她并不信。
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
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好看。
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
明经不懂。
两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
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
‘哪还用说。
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学生的胃口。
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
我的希望不大。
我无所谓。
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
是你老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引出他一些见解。
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
批评些什么?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
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老百姓有好处。
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
成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
更因他封藩北平,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
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避免战争最好。
——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
——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
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心里有些不舒服。
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不灵通了。
转过话题道: 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听说有新见。
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么?借来看看。
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写诗,故此要看。
钱明经大喜,说:有。
有。
自己钉的。
可能有书局要印刷。
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
——有人出钱。
我要请孟先生作序。
怎么不请白礼文?他是正宗埃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
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
这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拨过去, 一下一下地吸鼻涕, 很有节奏。
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
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
言下甚是羡慕。
他抚摸着之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
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
他讨厌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枌身边去。
这时一阵蹄声得得,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
这人一身短打扮,黑紧身衣裤,有些像江湖侠客,腰间插着手枪,面色倒是温和。
他走近李、钱二人,颇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家,可晓得白礼文教授住哪点?见二人迟疑,忙说:我是大土司派来送东西的,要见白先生。
他一指马背上的东西,又说了土司的地名。
钱明经打量来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会给白先生惹麻烦,便告诉了进村路径。
那人称谢,上马而去。
惠枌和士珍说了一阵话,这时走过来问是什么人。
集上已有村民在指点,说像是远地瓦里土司家来人了。
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这样一点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证实金士珍的话,接着几天,钱明经安稳在家,没有出去活动。
他只用两周时间,写出五篇唐诗短论,又写了几首新诗,自己颇为得意,拿给惠枌看。
惠枌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气看完,随口说:关于王维的这点意思,很让人——未说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诗上。
题目是小村夜月,最后两行是:只一盏摇曳的灯,照着我孤零的身影。
惠枌不觉抬头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
钱明经道,你想的是,钱明经孤零?笑话!他拈花惹草热闹着呢。
是不是?你错了,我想你确是孤零的,因为你只爱你自己。
惠枌放下稿子,仍旧补袜子。
钱明经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说: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
这稿子还有别的用处,你能想象?没有兴趣。
那我出去了。
天黑回来,不会让你只有一盏孤灯。
他的口气很有讽刺意味。
惠枌并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实谁不孤零?谁,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来捂热,谁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润。
一针扎在手指上,忙用纸拭去血滴,怕弄脏袜子。
钱明经拿着稿子走出门来,他要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
目标是江昉和白礼文家。
顺路先到李涟家,送诗集。
诗都写在草纸上,还是惠枌手钉的。
李涟家在宝台山脚,猪圈鸡窝都是以山脚为墙搭出来的。
两扇白木门虚掩,明经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
踌躇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
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们。
当时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
文涟。
明经叫了一声。
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外头坐。
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
——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李涟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人,只是——说着苦笑。
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昉家。
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
江昉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
钱明经鞠了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
江昉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
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
过了一会,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
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回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尝火车站,到底怎样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
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
他不想多讨论时事,把几篇文稿递上。
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
江昉接过随手翻着。
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
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
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
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
系里要推荐你。
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
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
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惟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总有些嘀咕。
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
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
江昉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
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
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
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
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
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
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绿。
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
是呀,是呀。
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
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
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
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离开人间。
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
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
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拿起笔来,接着写。
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
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
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叫我?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
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的,欧战要起了。
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
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
屈原是这样的。
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
生命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他用英文背诵, 发音准确, 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常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
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
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
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
那是白先生最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
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
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
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
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
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
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
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
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
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
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
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
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
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
好的,就坐在那边。
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
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
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
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
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
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
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
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
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
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
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
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
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
进了明仑以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
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
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
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
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
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
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
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
江昉更是小儿科。
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
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
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
孟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
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
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
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
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
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
老金说:是水壶响。
上回闹过一次了,这壶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已拿下,放在一旁。
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划一个圈,深深吸气,说:香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
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
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
白先生闹着眼睛,又用头划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
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么!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呢。
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
就拿女子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见解了不起!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
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
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白先生所谈,也发表意见。
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
明经趁机提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
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时老金进来擦桌子,端上砂锅。
明经连忙告退,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哺哺有词,说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
他约我给他家老太太写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
可他老太大还硬实着呢。
多得点定钱才好。
——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
明经连声说,不必不必。
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明经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
跑滇缅路!笑话!他想。
别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铁硬!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
岂知我做别的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
我虽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
他常怀着这种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别人比,和自己比。
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
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
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
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
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啊?哦!明经不觉大叫一声。
第三节迎面来的人站住了。
另两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们微笑,伸出手来握,仍然彬彬有礼。
这是卫葑和凌雪妍。
再不是婚礼上的景象了。
那一对漂亮人儿不知何处去了。
昆明的人还没有变得这样多。
你们?是你们!明经双手握住卫葑的手,眼睛打量着雪妍的变化,暗自叹息。
卫葑说:我们从贵阳来,乘长途汽车。
昨天上午到的,已经跑了两次警报,今天没等解除就往这边走。
走了三个多钟头。
我们挺好的。
雪妍加了一句。
当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这边。
老职员说:他们住大戏台,我从祠堂街来,就一起走了。
多谢带路,不然难找呢。
雪妍说。
他们一路说话。
卫葑说他们先到阜阳老家,然后到重庆,在贵阳也停了几个月。
一下子两年过去了。
我们筹不到路费,不然就早来了。
这就是卫葑这一段公开的履历。
他们走过一个巷口,明经指一指,第二个门便是。
自和老职员走开了。
卫葑夫妇走到门前,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进了门。
敞间里两家人正在吃饭。
一边较大的矮桌周围坐着赵二一家人,包括那只猫。
紧靠楼梯脚下在小桌边围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
赵二在讲什么,引得嵋笑。
小娃要讲《西游记》,先请娘注意。
这时大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赵二站起,问: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扑下台阶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顿时乱作一团,互相招呼,互相问话,还有赵家人热心张罗:可请过了?这边请嘛。
请过就是吃过的客气用语。
他们三下两下吃完,让出桌子。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勉强笑道:见五婶就如同见到家母一样,什么苦处都想起来了。
先吃饭再说。
碧初、弗之看见他们都十分高兴,又见那干瘦模样,不免心中凄然。
碧初马上想到雪妍会知道吕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镇定。
还是先洗脸吧?嵋和小娃忙着拿盆倒热水,赵二嫂还特别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热水瓶。
不一时碧初让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饼,炒鸡蛋。
两个孩子继续吃碗里的红米饭,并不向大桌看一眼。
五婶,雪妍道,我们也要吃红米饭。
弗之笑道:你们只管听指挥,连我也是一样。
大家且说话。
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
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
有一次车坏了,在路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怕他饿坏,开不了车。
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么。
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
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
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口唇开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
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
大家感谢不迭。
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
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陋,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
碧初望望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
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 碧初颤声问。
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
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么说。
照实说。
弗之抚着碧初的肩。
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荆众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
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一大片。
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
又说: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
说着也流下泪来。
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人怕有假, 开棺验后, 运出火化了。
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
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干黄。
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
卫葑握住雪妍的手。
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
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
碧初却问赵莲秀等情况。
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
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说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
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
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
在招待所住了些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
熟人议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
又过了些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
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
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当于初中的数学。
学员们自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不等。
有几个从长征路上过来的小鬼,十分聪明,虽没有上过几天学,领悟迅速。
卫葑自编了几套教材,给班上不同程度的学员。
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觉自己不会打枪种田,能间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
他很认真,几乎有一种神圣感,这些学员将来都是部队中各级军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学生也很欢迎他,说他讲课明白,没有架子。
他的生活简单,头脑也尽量不去想复杂的事。
过去的日子愈来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间。
在各机关中,除了他已是助教,还有北平、上海、天津来的青年教师,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谈谈讲讲。
有人戏称这几个人是教授俱乐部。
一天晚上,几个人沿着延河散步,谈论了一阵时事,因为消息少,可谈的也不多。
一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枣子分给大家,不免说起吃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怀念的食物,北平来的怀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来的怀念那极细极糯的一碗两个大汤团。
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当前他们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饭菜。
一个说:我们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样。
一个说:让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别人。
那一个还说:可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也算各有专长,总该有点区别吧。
一位上海来的丁老师说:吃什么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农兵学习,大会小会检查思想,有点受不了。
我来这里是要贡献自己的知识,不想这里最不尊重知识。
这话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一个天津来的文艺理论家说:只有知识不行,得有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
也只有向工农兵学习,才能走正确的路。
老丁笑说:你可知道列宁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不想过了几天,老丁所在单位开批判会,吸收教授俱乐部的人参加,会的内容是帮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为有点知识就趾高气扬,只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
批了一阵,有人提出教授俱乐部的问题,说这样的小圈子对革命事业只能起腐蚀作用,俱乐部成员都听得一身冷汗。
主席让卫葑发言,卫葑敷衍了几句。
又过了几天,老丁来找卫葑说要离开延安。
虽没有明说,言下之意是劝卫葑也作考虑。
后来俱乐部又走了几个人。
卫葑好几夜未能入睡,坐起来思索,眼看着窑洞外的月光愈来愈浓,又愈来愈淡。
他也认为不尊重知识是不对的,但这一点迟早要改变。
难得的是这里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近目标,还有建设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的远目标。
他的物理学做不到。
他还要再看看。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
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谈谈讲讲,颇为融洽。
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
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岁。
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
老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
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
他们握手。
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
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
卫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
老沈道:我找你。
说了几句时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
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电,岂不笑话,试试吧。
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
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
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
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
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小时,俱已修好。
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
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激动。
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
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常来他的窑洞。
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
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大,还引人问个没完。
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
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
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
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
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然认识您。
那么,介绍你自己吧。
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
——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
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
说着哈哈一笑,走过卫葑身边,说:把爱人接来嘛,何必当牛郎织女!卫葑当时并未把这话当最高指示,仍在踌躇。
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现在他的窑洞,才最后决定接雪妍来。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带,任务是运输各种药物和生活必需品。
新郎和伴郎见了面,两人感慨地对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话便说:我到香粟斜街去过几次了。
接着说了吕老人的死,凌京尧出任伪职的情况。
卫葑说: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离开北平,这是必然的下常只是雪妍,雪妍怎么过!一定得接她出来!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说。
于是,就有了雪雪,你来!的字条。
过了好几个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这几个字印在心上,销毁了那纸条。
她和吕香阁随李宇明顺利地经过安次县,又坐大车骑毛驴,到达一个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对一切都很镇定,对有些盘问不动声色地回答,对简单恶劣的食住都无怨言。
尤其是中途在一个小镇上,香阁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不思饮食。
雪妍像一个真正的护士一样照顾她,高价买了一点白面为她做一碗面糊,洒一点盐、香油和葱花,稍区别于浆糊,劝她无论如何吃下去。
香阁吃了,有点精神,呜呜地哭起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北平不出来,在老家也没有受这样的罪。
雪妍强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张罗。
见锅里还有点面糊,让李宇明吃了,宇明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
上路时雇到一个小毛驴,雪妍让香阁骑,走了一阵,宇明建议轮换,雪妍还不肯骑,香阁跳下来,硬扶雪妍上驴,轻轻说了一句:卫太太,你是好人。
望着雪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宇明在心里说:你是圣母。
走了两天,香阁完全好了。
仍然对李宇明很殷勤,对雪妍也很照顾。
她本是机灵人,想做什么,自然能做好。
但她不时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处走的说法来讨论,不懂凌小姐——卫太太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雪妍当然是凡人,环境对她是巨大的考验。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里小虫的骚扰,还有就是无处下脚、甚至遮拦很少的厕所,眼泪有时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赶快拭去,不然会生冻疮。
她并非不觉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战胜这些苦。
她是奔着她的那一半,奔着团圆去的,也是奔着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
她不是凌京尧的女儿,她是卫葑的妻子。
那就意味着对农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同情。
雪妍无法向香阁解释这些,有时说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条,香阁只撇撇嘴,笑一笑,笑容仍旧璀然璨然。
渐渐地,李宇明有些怀疑她去解放区是否合适。
她在机灵活泼之下,似乎有一种已经凝固的东西,不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李宇明一直送她们到目的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
这里是转运站。
宇明临别时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说香阁如不能去延安,想办法去后方也好。
那天正下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上路太难了。
宇明不能等,他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为了卫葑和雪妍,也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
现在他必须走,还有任务。
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要应付周围的一切。
不过雪妍让人放心,她这样聪明,这样勇敢,而且,——这样美。
雪妍穿着路上买来的紫红色棉布小袄,站在雪地上,望着他。
多谢你,李宇明。
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卫葑说这句话。
她微笑,伸出手来告别。
李宇明握住这温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雪妍有些吃惊,并不见怪。
她知道他们是多么苦,多么需要温情。
说:我知道的,你是我们的真正的朋友。
你不知道。
李宇明在心里说,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从山坳里走出去,留下一串脚印,很快被不断飘下来的雪覆盖了。
凌、吕二人在一户农家安身,等候卫葑下一步安排。
这户农家姓王,有一对老夫妇,儿子冬天出去跑小买卖。
一个极矮的似乎没有发育好的媳妇,带着孙子拴柱,每天在炕上纳鞋底。
针脚匀净细密。
雪妍很羡慕,说做一手好针线是一种美德。
香阁说:那比识文断字容易多了。
我也好些年不纳鞋底了。
等到了地方,——她说着迟疑了一下,因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给您和卫先生各做一双鞋。
雪妍说:怕还要拜你为师呢。
媳妇做饭,雪妍常去帮忙或帮着照看孩子。
香阁反对,说:咱们是给了钱的。
问她见过这么多钱吗!媳妇听见了,斜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茬。
雪妍没有带一本书,虽有纸笔,也不敢写什么。
帮忙做事,心里倒觉舒畅些。
还用粗线给孩子织背心,她心灵手不巧,凑和织起,给孩子穿上,王家三个大人都很高兴。
香阁不肯做事,每天出去串门,也可以说是在农村做调查研究。
一天,媳妇对雪妍低声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说你是地主家小姐,她是使唤丫头,这话可不好埃那时地主还未被批斗,但已经渐不时兴。
雪妍忙道:我家不是地主,是教书的。
再说我一人出来,和家里已经没有关系。
媳妇点头说:知道,知道。
你是万里寻夫,家里不让出来,经过三击掌的,王宝钏似的。
后来雪妍婉转地要香阁少串门,少说话。
香阁收敛了几天,更变本加厉地走动。
不只自己出去,还有些人上门来找。
王家人很觉讨厌,和雪妍说,最好和村长商量,换一家住才好。
雪妍求情再三,才勉强获准住下去。
转眼年尽岁除。
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听门外有男子的声音,以为又是找香阁的人,却听王家媳妇跑到院中,那人也进门了。
媳妇催着拴柱叫爸爸,原来是王家的儿子回来了。
雪妍撩起权作窗帘的花布片,见王家儿子背着一个箩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递给拴柱。
孩子拿着,歪着头迟疑了一下,张手要抱,那人抱起儿子,口中叫着爹娘,在轻轻的鼓声中,和媳妇进屋。
雪妍看得泪流满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久香阁回来,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听见她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回屋来,说王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打了二两酒,我还喝了半盅呢。
又说王家儿子长得不错,比他媳妇强多了。
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王家儿子名唤王一,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为了省事而不是为了深奥。
自从他回来,这院子变了许多。
歪倒的墙修起来了,母鸡咯咯地很有精神。
香阁也不大出门,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
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春天不知不觉来到山谷,村边的小河化出一个个圆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点一点滴着水。
雪妍暗自筹划,再过些时如果还不见人来接,便要离开这里去西安,再设法联系。
她和香阁商量,香阁一笑说:怎么这么巧。
我正盘算走呢。
不过不是和你一起,是和王一。
王一带我走!她很有几分得意,把头一扬,眼睛亮亮的。
雪妍先一愣,立刻镇定了,问他们怎样走法。
香阁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带着。
雪妍知道她无法管束香阁的行动,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听路。
王一指出可以往西到山西,虽是一路大山很难走,却是安全。
他很坦然地说香阁要和他一起走,他们还往县城去贩货,不到山西。
王一果然身材匀称,眉目端正,人很精明。
北方农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许多优点。
当晚雪妍听见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妇哭诉: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买卖带个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么妖精!把我们娘儿俩连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静,只说人家让帮忙带一带,你多什么心!雪妍听着,很替这小院中的几人担心。
香阁要自行其是,话已挑明。
这几天对雪妍分外亲热,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再见着,别让孟家人记恨我。
抢着给雪妍端汤倒水,雪妍十分感动。
叮嘱道:你路上虽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规矩。
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劝他回来。
你还是往后方去找五婶最合适。
香阁应声道:我不投奔他们还投奔谁?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给她做盘费,她并不推让,伸手便接了。
又问:那件紫红小祆您穿不着了,我穿走吧?雪妍点头,看她拿针线笑吟吟地把钱缝在衣襟里,心想以后自己一人留在这野谷山村,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真是心乱如麻。
又过了几天,香阁对雪妍说:村长请你去一趟,想是有什么消息了。
雪妍急忙拣了一根柴禾拄着,走过短街上一摊摊泥水,去到村长家。
村长诧异道:没有啊,没有找你。
想是传错了。
雪妍忙赶回来,想问个究竟。
不料还没有到门口,就见矮媳妇在门前跳着脚哭,老王夫妻在劝。
原来王一和吕香阁已经走了。
几个月无话,事情说来就来。
第三天,村长忽然带了几个学生到王家,他们便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两个女学生是天津的,两个男学生是东北的。
天无绝人之路。
雪妍想着,简直有点受不了久盼的希望来到眼前。
村长说开春了,敌人可能要扫荡,让他们快走。
雪妍临行前给了王家一百元,老夫妻千恩万谢,说除了嚼谷,还够他们的棺材本了。
雪妍叮嘱要让拴柱念书。
矮媳妇哭着说: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
雪妍眼圈红了,他们都应该怪谁呢!东北学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
当时的二战区属阎锡山管,那里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长途汽车通往各个城镇。
大家有这个目标,精神振奋地告别了王村。
路愈走愈难,愈走愈险,不只大石小石坑坑洼洼,还到处是水,投宿时都成了半截泥人几。
一个女学生脚上起了泡,红肿了,坐在路边哭。
雪妍在旁劝慰。
老邢对雪妍说:听说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
雪妍微笑不答。
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梁。
见远处几个山场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红了。
看着看着,东北学生忽然叫道:这是日本鬼子扫荡啊!那边着火的不是王村么!大家明白过来,也只有站着看的份儿,不知怎样才好。
一个说,快走到根据地吧,好早点参加抗日工作。
雪妍想房东家的老小不知怎样。
后来知道,这次敌人突袭七个村庄,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老王夫妇俱已遇难。
只矮媳妇带着拴柱和村人逃到山里,为王家留下一条根。
雪妍等紧赶慢赶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市集,居然有几家饭铺,灯火暗淡,却也令人感到温暖。
东北学生说吃点热汤水吧。
大家进屋来,一个学生见桌上摆了好几个瓶子,拿起一闻,是醋,不由得大声说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着醋瓶又看又闻。
雪妍坐下来,觉得头昏眼花,连看醋瓶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人坐下,离她很近。
她勉强转脸看时,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随即扑倒在那人肩上,晕了过去。
是卫葑!卫葑来接她了。
卫葑在电台一段时间,工作出色。
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台长对他颇存戒心。
背地里说,汉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机构。
不久老沈对卫葑说,晋西北开拓根据地需要做宣传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锻炼自己。
卫葑没有意见,想着雪妍从山西那边来,正可以去接她。
又过了几天,老沈说,有了新安排。
现在解放区的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适合在国统区工作。
你原是明仑大学的教员,还到明仑,可以在学校里扩大影响。
他拍拍卫葑的肩,又说,这对你再合适不过,我都为你高兴!并且同意他先往二战区接爱人,再往昆明。
卫葑和雪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居然辨认出对方。
老邢弄清原委,忙想办法给他们找了一间房,让雪妍休息。
雪妍醒来,见卫葑俯身看着自己,一手抚着她的头发。
两人明知这不是梦,却仍觉是在梦中,都用力握着对方的手。
生怕稍一松开,一切便会消失。
五叔、五婶。
卫葑对弗之夫妇说,我们到了一起,一切困苦都没有那么严重了。
大公鸡在院子里引颈而啼,猪们起来走动。
天已亮了。
流不尽的芒河水葑,我是在和你说话。
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分开,你随庄先生送学生到邻县去,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觉得是太久了。
想想以前分开的日子,真不知怎么忍受过来。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发现吗?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
在这条河边,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
站在家门前,可以看见这条在绿树间流动的河水,我们沿着芒河走到龙尾村,找到了亲人,又沿着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见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会描绘我们的新居。
这小小的西厢房虽然破旧,却足以蔽风雨。
别忘了我们隔窗可见一畦彩色的花。
那是邻居的邪花园,米先生和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
本来庄家希望我们住到西边去,那边有房子。
其实落盐坡很理想,离五婶又近。
你说我像一个持魔棒的仙女,使我们的小窝不断地变化。
告诉你,在你离家的这几天里,我们的家又在变。
十几个凑来的煤油箱做成我们的床、桌、凳,现在还有沙发!没想到吧?那只两面缺板的木箱铺上干包谷叶,盖上一块布,我坐着实在舒服,像摇篮一样。
可惜你坐不进,勉强坐进去怕就像上了夹板了。
两只箱拼成的桌,铺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绉边的,当中是一个大肚子瓦罐,挤满野花。
你回来一进门,一定会反复地说:我们可爱的小窝!我们美丽的家!葑,我们能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能自由地布置这一小块简陋的地方,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里,众多的不幸人之中,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鸟儿。
该把新的生活告诉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从心上把他们挖去了。
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
你有时拍拍我的头,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
你是宽容的,大度的。
我却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埃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埃若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
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
现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
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
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
他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
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言,教我从小学的。
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也帮助了我。
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了。
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
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
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
/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
问我谁是作者。
我答了,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
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我多么幸运!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
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
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
夏先生对我挤挤眼。
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人。
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
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
我们三人在院子里谈话。
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
对了,谈话时还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
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
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
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
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生活,遗忘倒是好事。
等你回来。
煮糊了的稀饭,太咸太淡的菜蔬,对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吗?连青菜都烧得咬不动,真是大本事!你说过的,是吗?等你回来。
看了几页夏先生借给的《巴黎圣母院》和邵可侣的法文课本,慢慢靠近那已经非常遥远的情绪,至少不要让它再往远处飘去。
幸亏我在念心理系时不用功,倒是读了不少小说和诗。
我缺乏严格的训练,我对夏先生说了。
他笑笑,说:我发现了就会辞掉你。
又是一天了。
下午你就会回来。
你猜刚刚我去做什么?我去洗衣服了。
村口处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
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
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
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
我说,是了嘛,很舒服的。
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
我说,好东西有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
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
她呜咽着说。
没得你的事。
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打仗打死了。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一排的人都死了。
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
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
我无法对她讲什么。
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
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
忽然想起那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坡呢。
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
落雪坡?落雪坡!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
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逼着龙江的。
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祝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
有这水,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
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
好在天并不热。
你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
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
你也不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
你走到哪里了?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
院门响了。
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你。
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