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开学几天后,接连几个星期,白礼文没有出现在课堂上。
选古文字学的两个同学,一个经常缺席,剩下的一个找江昉先生反映情况。
江昉回到龙尾村,特到白家,但见人去房空。
房东说,走了,走了!大土司派人来接的。
江昉不由得勃然大怒,噔噔地跑到孟家,质问弗之,学校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一个鸦片鬼,能负起教书育人的责任吗?发作了一通,坐在椅子上生气。
弗之听明原委,说,没有想到他这样不辞而别,看来一时不会回来,还是先找人代课要紧。
最恰当的人选是钱明经,不用讨论就定了下来。
江昉又噔噔地跑到钱明经家,钱明经很高兴,前面的障碍自动消失了。
他殷勤地请江昉坐,一字排开三杯茶,一杯是云南普洱茶,一杯是丽江雪山茶,产在玉龙雪山上,还有一杯不知是哪里弄来的北平花茶,又拿出一条骆驼牌香烟,给江先生点上一支,说:消消气,消消气,这门课换换人也好,白先生学问固然是大,可是教课有点落伍了。
他若是霸着讲台,还真不好批评他,这样倒也好,倒也好。
又笑着说:这话若是让白先生听见,一定反驳说,钱明经骨片没摸过多少,敢说我落伍,你不落伍几千年以前的事你懂吗。
说着江先生也笑了,钱明经接着把讲课的计划简要地讲了一遍,倒像是早就有准备。
这实在是个别情况,绝大多数教师都十分认真,哪怕只有一个学生也不肯马虎。
一天,弗之和秦巽衡谈起白礼文的情况,两人都觉得他不再适合留在学校。
弗之叹道:这人极有才,要是能戒烟就好了——可那是不可能的。
又说些别的事情,秦校长道:各方面的事很复杂,你那篇讲宋朝冗员的文章,重庆那边注意了。
有个要员说孟弗之越来越左倾了,这是抨击国民政府。
弗之道:谈不上,谈不上——我认为研究历史一方面要弄清历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为鉴。
免蹈覆辙,这不是好事吗?最近我又写了关于掠取花石纲和卖官的文章,还是要发表的。
道理很明显,但是有时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巽衡顿了一顿,又关心地说:还有人说你鼓励学生去延安,以后可能会招来麻烦。
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励人留下来,只要抗日就好。
老实说延安那边的人也对我不满,说我右倾。
两人相视默然。
这种夹攻正是一个例子,表现了国共双方在团结的口号下,从未完全消除分歧。
随着抗日战争的艰巨和持久,军事摩擦日益频繁。
1941年初,发生了千古奇冤的皖南事变。
国共合作团结抗日的局面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
山河残破如此,怎能再禁得起内耗。
昆明重庆等地,在残酷的轰炸下,生活各方面的供应越来越困难。
到四一年暑假,许多学校发不出教职员工的工资。
教职员兼职做点小差事的很多,可是大多数人的心还是放在学校这边。
很少完全改行。
师生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用心教,努力学,又因昆明不在国民政府直接统治之下,可以得到各方面的信息,自由思想的空气很浓。
这里还有第一流的头脑在活动。
传播知识和追求真理从未停止,成为大后方学子向往的地方。
澹台玮终于获得父母的同意,到昆明上大学了。
他随重庆电力方面几位官员搭乘一架美国飞机。
在飞机上的三十多小时里,他一直想着未来的生活。
重庆的教师、学生的生活很苦,昆明的师生生活更苦,布衣蔬食,有时连饭都吃不饱,这是澹台玮最不在乎的。
从玹子的信中,他已知道各家表姊妹的情况。
颖书、惠书仍在按部就班上学。
峨今年毕业,她很想留校,做萧子蔚的助教,但萧先生没有同意,而是介绍她到省植物研究所工作。
嵋因病,曾经休学,今年也要上高中了,脑袋瓜里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奇想法。
小娃知道他考上昆明学校,曾寄给他一张飞机照片,表示欢迎。
我真坐着飞机来了。
玮玮想,可惜不是中国飞机。
飞机经过好几次颠簸,到达昆明巫家坝机场。
严颖书来接他,一起到严家,宅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护兵。
严亮祖连同女眷仍在安宁。
颖书说:就咱们两人,你就住在这里吧。
玮说:我是要到学校去住的。
颖书道:你不知道学校什么样。
什么样也没关系。
玮答。
护兵摆上饭,一时玹子也来了,玮和玹子分别不久,还是觉得久未见面似的,十分高兴。
玮本打算先往龙尾村,看望三姨妈一家,因严家的车次日要往安宁,正好用这车看望大姨妈。
玹子要上班不能去。
安宁小城在战乱中真是很安宁。
因为有温泉,许多年来,有钱有势人家都在这里拥有别居。
有的比较简陋,有的则很舒适。
严家的房屋在一片树林边上,是两排平房,玮和颖书到时,前排客厅里有两个护兵在收拾。
玮说:大姨妈在哪里?颖书说:大概在念佛。
引着玮顺过道走到一间小屋,果见吕素初坐在大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玮不敢打搅。
这时旁边屋里出来一位衣饰华丽的中年妇人,见玮玮踌躇,笑道:这是玮少爷,还不快请太太。
玮心知这是荷珠,忙先问好,又说:我没有事,等等无妨。
颖书入房,叫了一声亲娘,素初吃了一惊,转头看见玮,并不说话,脸上漾出笑容,玮把问候的话说了,交了带来的礼物。
荷珠命人收好,说:二姨妈太多礼,我们这里地方偏僻,没有好招待,况且现在还住着别的朋友——玮玮不知自己是否受欢迎,只管望着素初。
窗外一阵清脆的笑语声,两个女孩从树林跑出来。
前面是严慧书,已经是亭亭少女了,后面的一个随着慧书跑过窗下,一抬头正好和玮玮打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
殷大士!慧书回头叫。
大士跟了上来,低声说:你家来客人了。
两人转到前面,走进客厅。
慧书给玮和大士介绍。
两人互相打量,暗自惊讶,心里说着同样的话:世界上竟有这么漂亮的人!慧书说:大士正要走——大士打断道:哪个说我要走。
你莫非要赶我走。
说着格格地笑。
大士家的别居在约一里以外,比严家的房子漂亮多了,但总是大士来严家玩,慧书很少去。
慧书微笑道:就是要赶,你是赶得动的?玮玮忽然说:嵋那次摔跤——我说的是孟灵己,就是和你在一起。
殷大士又格格地笑,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对了,你是孟灵己、严慧书的表哥,我知道了。
四人坐下说话。
一会,素初念完佛,叫玮进去。
大士也站起身,我去去就来。
开午饭时,玮不见大士,心中若有所失,因问:你那个同学呢?慧书道:回家去了。
不过我猜她还会来。
说着大士果然回来了,洁白如玉的脸儿红扑扑的,身后跟着一个护兵,拎着一个大蒲包。
你们猜这是什么,这是螃蟹,我去厨房偷的。
像要证实她的话,蒲包里伸出好几只蟹脚。
云南没有螃蟹,这可是珍馐。
玮玮问螃蟹从哪里运来,荷珠道:玮少爷,这是殷小姐的好意,从哪里运来,她怎么说得清。
遂命人拿去收拾了。
一时蟹熟,端了上来。
荷珠又道:这是要喝点酒的,就用开远杂果酒吧!北平的宅门中,吃螃蟹都有一套器具:剪、钎、锤、砧,吃起来很方便。
严家没有这些,只用牙咬手剥。
大士不耐烦,吃了两个夹子肉,就不动手了。
荷珠单剥了肉,盛在小碟里给她。
慧书倒是细细地剥,慢慢地吃,玮说:没想到离开北平,什么都成了稀罕的,重庆人也喜欢吃螃蟹,他们蘸辣椒。
荷珠说:你们外头蘸什么?玮玮道:一般都用姜和醋,这要看个人喜好,公公就什么也不用。
素初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低声说:爹是这样。
颖书道:可惜我没有见过公公。
荷珠从鼻子里笑了两声,不知是什么意思,一面吩咐摆上姜和醋。
但大家都学吕老人,不碰那些佐料。
严慧书,大士不喜欢螃蟹,把碟子一推,说道,你们明天都到我家去玩,我们爬山去。
慧书不禁想起偷豆的事,轻声说:还好,不是爬树。
大士看了玮玮一眼,心里嗔着慧书多话,马上绷起脸来,离开饭桌坐在沙发上。
玮玮自顾和颖书说着大学里的事,并不理会。
颖书明年就要毕业了,说起找工作很难。
学历史没有什么出路,像三姨父那样的大学者,世上没有几个。
哎呀呀!荷珠爱怜地说,不合,不合,你找工作有什么难,只消一句话么。
殷小姐过来吃菜。
大士见别人都不理她,顺水推舟坐圆桌上来。
颖书不管母亲打岔,接着说:孟先生爱学生,大家都知道的。
他从不拒绝和学生谈话,除了上课听讲,和他谈话也得教益。
玮问:都谈些什么?颖书说:随便什么。
时局、社会、学问,我们主要还是谈历史。
不过,我可不是做学问的料。
一时饭毕,颖书陪玮玮到屋后山上走走。
林中树木苍翠,小路蜿蜒。
他们转了一阵,见有一块平地,一个军人模样的人正在舞刀。
刀光牵动着绿色,玮心里不觉想到绿林好汉这四个字。
那人见有人来,收住了刀,原来是严亮祖。
玮玮上前行礼。
亮祖先不记得,随即想起这是素初二妹家的外甥,长啸一声,把刀扔给护兵,说:你从重庆来?重庆那边怎么样?玮玮知道他指的是政局,不好回答,只说:轰炸得厉害,听说美国组织志愿航空队,也许能杀一杀敌机的凶恶。
亮祖说:这个听说了。
——如果要打共产党,我在这边洗洗温泉也好。
又看着玮玮,听说你们和老太爷学过拳的,可是?说着拉开一个架式,一起练练,我是没学过。
玮没有想到,但毫不犹疑,跳起身一拳打去。
亮祖格开,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个回合。
亮祖一拍巴掌停住,哈哈大笑,说:你大概很久不练了,还是看得出吕家拳脚。
玮玮拿过护兵手上的刀,见刀锋很薄很亮,刀背隐蕴着淡淡红色,一面说:公公有一把宝剑,好看极了。
亮祖道:这刀很普通,可是可以杀人。
颖书说:爸爸回去用饭吧,我们都吃过了。
三人一路说话走回家来。
到屋门口荷珠迎着,说:饭菜都准备好了,就是一道鳝鱼丝,等军长回来下锅。
陪着严亮祖走到后房,自去厨房炒菜。
这里颖书引着玮玮去看自家的温泉浴室。
浴室很简陋,一面是石壁,三面由青砖砌成,从底下不断向上冒水泡,水面上一层热气。
玮玮道:地球很奇怪,我本来想学地质的。
颖书道:我从前也想过,想看看地球里面什么样,不过那一定很累。
玮玮在池边站了一会,把手伸在水中,果然水质滑腻,温热得当,往手臂上擦了几把水,很觉舒适。
忽见水里摇动着一道亮光。
蛇!他大叫一声。
那蛇摆动着身子钻进石壁中去了。
水里有蛇。
玮玮又说。
颖书毫不在意,说:这是常见的,没关系。
有时出来好几条呢,我们相安无事。
玮玮心想:蛇大概认得你们。
后来慧书说大士家的浴室比较讲究,玮玮也不想领教。
次日,大士一早来到严家,穿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布工裤,戴一顶新草帽,帽檐一边宽一边窄,一看就不是本地产品,兴致勃勃要去爬山,还说中午到她家吃饭。
临出门时,忽听见后房一阵叫嚷。
有女人跑出来,惊慌地说:二太太发病了。
颖书、慧书连忙跑进去。
玮玮也要跟进去,大士低声说:你去做什么,你又不是严家人。
玮玮踌躇,这时颖书跑回来,叫玮玮进去。
亲娘叫你。
把大士一个人撂在厅上。
后房里,人仰马翻。
荷珠倒在地下,两眼直瞪瞪的,两腿乱蹬。
这是荷珠的拿手好戏。
素初木然坐在一张椅子上,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还是荷珠自己慢慢发号施令:一个亲戚三十三。
颖书讲解道:妈要一个亲戚喂她三十三勺水。
正好玮玮合适。
玮只好拿颖书递过来的汤匙给荷珠喂水,果然,荷珠渐渐清醒。
颖书、慧书扶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荷珠慢慢扶着墙回自己的屋去了,那里常年摆着毒虫,很少人进去。
这边素初摆手道:你们出去玩吧!大家来到厅上,已没有大士的踪影。
慧书说:大士岂是等人的,我赶快去看看。
一时回来说:说是已经进城了。
大家甚为扫兴。
玮悄悄问慧书:荷姨是什么病?慧书道:这叫遭魔,其实是装的,但要不顺着她,就会闹出大事。
玮玮叹息道:大姨妈怎么过!慧书不语,停了一会,说道:可记得香粟斜街姓吕的父女两个,那女儿叫吕香阁,前几个月来过一趟,借了一笔钱去。
她也到昆明了。
玮随口说。
香粟斜街房屋宅大院深,绛初治家又严,玮对吕家父女并无太多印象。
当天下午,玮知道有车进城,便要回昆明,严家人留不住。
玮一径来到大戏台,找到阁楼上。
弗之正在煤油箱上写什么,抬头道:你先去安宁了?说着站起身高兴地举手摸摸玮玮的头,道:你怎么学生物呢!玮笑道:正好接替峨姐,我其实对历史也有兴趣,不过——。
弗之接道:不过学了没有用,是不是?你先坐一会,这是你的床。
那是四个煤油箱搭的一个板铺。
玮玮坐了,觉得比在严家舒服多了。
过了一会,听见有人上楼,叫了一声弗之!推门而进,原来是萧澂。
弗之作了介绍,说:这是新弟子。
萧先生。
玮玮怯怯地,毕恭毕敬地鞠躬。
子蔚在龟回时,常见玮玮。
现见他长成一表人才,从心底感到喜爱,说:澹台玮,我很想摸摸你的头。
玮玮道:刚才三姨父已经摸过。
三人大笑。
子蔚是大戏台伙食团团长,现在物价飞涨,为了节省,在腊梅林边开了地,自己种菜,收成很好,还有人要参加,乃与弗之商量,邀着下楼去看菜地。
弗之不包全伙,只种了很小一块;子蔚是主力,种了很大一块。
这时秋菜正旺,满畦绿油油的。
两位先生为新参加的人分派好了地块,便要挑水。
玮玮见子蔚拿起桶,便抢着去挑,一连挑了三趟。
子蔚、弗之也各自去挑了一趟。
水桶引着夕阳的霞光在菜地里浮动。
清水从一棵棵蔬菜间流过,慢慢渗入土中,玮弯腰仔细看,说:菜喝水呢!子蔚拿着一个小铲,在菜边松土,说:这是帮它喝水。
玮忙也拿了根树枝帮着松土,弗之在菜畦另一头修整畦边。
菜地旁边有一小块花生地,玮俯身仔细看,见花生的茎两头都在土中,便问,为什么。
子蔚讲解道:这是花生的特性,先长出茎,茎再扎入土中才结果实。
又高兴地说:你是能问为什么的学生。
玮仔细地给花生浇水,笑说:这是我的第一课。
玮玮到龙尾村住了两天,见碧初身体衰弱,嵋仍有些低烧,虽有青环帮忙,生活很不轻松,心里难过。
但孟家人似乎安之若素,很有点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意思。
嵋笑说:我们还没有到箪食瓢饮的地步,我们还有锅。
他们从见面就不停地说话,晚上坐在方桌边,点了许多灯油,只是峨不在家。
玮回昆明已是开学。
他办完了一切手续,不要人陪送,一个人扛着行李到宿舍来。
见一排泥坯的房子,进去看是一间大统舱,同学们用报纸糊成一个个小格子,有的报纸破了,随风飘动,小旗子似的,很是新奇。
还有些床空着,玮玮选了一张放上行李。
一个同学从小格子钻出来,问:你是新生吗?哪一系的?从哪来?我带你去看校舍。
玮随他走在路上,迎面过来一人劈头便问:你看中国要走欧美民主的路,还是苏联社会主义的路?我看各有利弊。
说着就大声讲他的见解。
引路的同学说苏联好,又来一个同学说欧美好,争了一阵,各自走路,彼此也不问姓名。
到了图书馆,引路的同学进去了,让玮自己参观。
玮走到校门口,见墙里墙外都贴着小字报,从学术论文提纲、时事评论到各种广告,如自荐家教,出让书籍、旧衣等,不一而足。
墙外一溜吃食小摊,五颜六色,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的香味。
玮到食堂亲眼见了八宝饭,那是玹子常宣传的,玮习惯干净,把饭里的稗子和小石子都挑出来,一会儿便是一小堆,旁边有人议论说,像个小姐。
这时真有一位小姐走过来,原来是玹子。
玹子含笑道:未来的生物学家,有何感想?玮说:倒是有感,可是还没想呢!匆匆吃完,要带玹子去看宿舍。
玹子说她不去男生宿舍。
玮玮道:那我送你回去。
玹子不解地问:你怎么不问保罗呢,好像没这人似的。
玮玮忙道歉,说真没想起来。
二人出了校门,沿着红土马路走了一段,穿过城墙豁口,很快来到翠湖边上。
玮玮问:你真要结婚吗?玹子道:那有什么假的——可是保罗不在昆明时,我觉得他很模糊。
有一次,在梦里我挤命去想他的样子,可是想不起来,奇怪吗?玹子慢慢说着,若有所思。
玮玮很少看到姐姐这样的神色,小心地说:是不是因为他是外国人?我们对外国人的样子不熟悉。
玹子摇头一笑。
因为美军航空队有一部分在昆明训练,米线、饵块的小吃已不能满足需要,金马碧鸡坊一带开设了许多西餐馆、咖啡馆,已蔓延到翠湖边上。
澹台姐弟停留在登华坡前,面对着一个一间门面的小咖啡馆,咖啡的香气直飘到店外,屋檐下写着绿袖咖啡馆,两盏对称的灯照得雪亮。
玹子的微微的惆怅已经消失,早又是一副玲珑剔透的模样。
她一指店门,说:保罗就在这里等我们。
他们推门进去,里面光线幽暗,保罗站着和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子说话。
见了玹子忙迎上来,那女子自往后堂去了。
这些天,玮见了好几位多年不见的亲友。
有的长大了,有的难免留下岁月的风霜,只有保罗金发碧眼,神采依旧。
保罗选了一张桌子,让玹子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让玮坐在对面,玮觉得很不习惯。
一时,那衣着鲜艳的女子送上咖啡点心,保罗介绍道:这是店主,在航空队那边也有分店。
玹子打量这人,见她穿一套红白相间的大花衫裤,头上挽着髻,横插着一支玉簪,她摆好杯盘,一抬头:玹子小姐,玮少爷。
吕香阁!三人不约而同叫了出来,保罗有些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来了多久了?玹子问。
香阁答道:来了一年多了,又在附近县里呆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开了这个店。
怎么没有听三姨妈说起?一直打算去看看,实在忙不过来。
这时又有人进来,香阁忙去招呼。
玹子想起保罗求婚那天,在豆腐小店看见的那女子必是香阁了。
因和保罗说起吕家的关系。
保罗忽然道:在香粟斜街,这女子来送过茶,是吗?玹子道:你倒记得清楚。
吕小姐常常说,她有几位祖姑都是有学问的上等人家,看来就是你们和孟先生家了。
保罗微笑道,这也是她的招牌。
香阁自从离开凌雪妍,和王—一起做些小买卖。
后来遇到几个学生到后方去,就撇下王一,跟着学生走到桂林。
在一次轰炸中,有两个学生遇难,香阁坐在路边满身灰土,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这时,过来一位个旧锡商,拉着她在小摊上买了两碗面,她就跟着到了个旧,做了外室。
过了约一年的安生日子,不想锡商一次出门,数月不回,战火中哪里去讨音信。
香阁将房中能拿的东西拿了个干净,只身来到昆明,在小店里做些杂活,又到附近县里混了几个月,结交了一些人。
知道教授们一个个收入微薄,自己尚且衣食不周,想必拿不出钱,便打听到严家住处,寻到安宁要了一笔钱,开了这个绿袖咖啡馆。
她本来生得俏丽,办事快当,且有手腕,当时外国人渐多,她应付起来,像是熟人一样。
客人知她从北平辗转来到此地,都很同情。
又有几个祖姑的招牌。
咖啡馆在众多的小店中,倒还兴旺。
当时香阁并未详说,只讲了些开店的困难,托玹、玮问各家好,自去张罗客人。
三人随意说话,玮讲述了重庆轰炸情况,大隧道防空洞窒死万人的惨案。
保罗说等航空队训练好了,保卫中国领空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有机会,我就去参加空军,保卫自己的领空。
这是玮玮的话。
店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正是那首英国民歌《绿袖》,保罗和玹子的熟人过来招呼,大家随意谈话,早忘记吕香阁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第二节开学几天后,澹台玮见到了中学的好朋友庄无因。
无因随父亲去澄江县为那里的一个师范学校讲授物理,培养物理教师,晚了几天到校,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找澹台玮。
两个好朋友还像在中学时一样,嘿!庄无因。
嘿!澹台玮。
好像他们昨天刚见过面。
两人见面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
两人随着人群走到后山,坐在一个坟头上说话。
无因说:重庆炸得更厉害,你们怎样躲?玮玮道:多半是钻洞,我们学校搬下乡了,来警报照样上课。
无因道:有时,我们就在坟堆里上课,还带着黑板呢!他们很快离开了警报话题,互诉别后情况。
无因说物理世界真是神秘的世界,无穷的变化,无穷的谜。
通过物理,他和他的家增加了了解,尤其对父亲,便是玳拉和无采也更亲近许多,他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玮说,他也不知最后怎么确定上生物系。
他曾想学地质,也曾想像他父亲一样学电力工程,那些似乎太具体了,他想研究活的东西,生命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特的。
无因道:物理的公式也是活的,你用用看,它们的力量可大了。
又问,见到嵋吗?玮道:当然,嵋越长越好看了,慧书也一样。
他心目中最好看的还没有说出来。
无因沉思地说:可是我以为嵋应该是长不大的。
玮问无因学校里的社团情况,无因一无所知。
忽然间紧急警报响了,声音急促尖锐,大家沉默地望着蓝天。
随着轰隆轰隆沉重的声音,一队飞机出现在天空,很快到了昆明上空,可以看见飞机的肚子很大,大概是装满了炸弹,敌机一架一架轮流俯冲投弹。
市区起火!火光在阳光中伸展。
玮和无因不觉都站起身,玮举起手臂叫了一声:美丽的昆明城!旁边的同学叫道:卧倒,快卧倒!果然飞机向学校区飞来,继续俯冲、投弹、升起,好像在表演,无人干预的,自由自在的表演。
飞机过后,良久,卧倒的人才慢慢起来,玮和无因相视苦笑,他们的学业、生命在炸弹下面是那样脆弱。
他们无法再继续谈话。
傍晚玮和几个同学到市中心去,正义路的几家商店,火势还很大,沿街摆了几排棺材,还有裸露的尸体没有收殓。
学校区火已熄灭,断瓦颓垣中传出哭声,入夜没有电灯,满城鬼影幢幢,一片凄凉,大家愤恨不已。
两个月过去了,跑警报仍是必修科目,人们也还是健康地、充满朝气地生活着。
玮很喜欢自己的生活,简单又充实,自由又规律。
在教师心目中。
他是出色的学生;在同学心目中,他是好伙伴;在女生心目中,他是和庄无因分庭抗礼的漂亮人物。
他在自己的床前也做了一个小格子,用的是孟家的废字纸,满墙的字如同在舞蹈。
这房顶是洋铁皮的,雨声格外清脆,大家称之为铁皮音乐。
它常摇着这些年轻人入梦,好像是梦境的伴奏。
让玮遗憾的是它的陪伴并不长。
一天,玮下课回来,看见前排宿舍的同学正在往外搬东西,几个人围着议论,说是要换房顶,让他们到教室暂住几天。
当天晚上,管宿舍的老师到玮的统舱,对大家说了原由。
原来是学校因经费短缺,卖掉洋铁皮,好找些贴补。
年轻人对于头上是什么房顶并不在意。
有人说了一句,无怪乎摩登巴巴也涨价了;一个抱怨说伙食越来越不好了。
老师说:没办法呀!物价涨,经费不加,这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是秦校长说的。
本来要和同学们一起讲讲情况,现在铁皮的买家要得急,只好动手了。
纬问:他们要铁皮做什么?谁知道呢!那老师说,可能一转手就能赚钱。
那我们自己不会赚?玮说。
那老师笑说:你也太刨根问底了。
遂定了日子,等前排宿舍的同学搬回去,他们就搬到教室。
次日一早,玮看见前排宿舍全都没了房顶,四堵墙好像张着大嘴在呼叫。
工人抢在警报之先,已经开始工作,到下午跑警报回来,房椽上已经有一层薄木板,上面再盖上草就可以避风雨。
若不是昆明的天气温和,这样简陋的屋顶,只能为秋风所破了。
再过一天就要拆房顶了。
这天正好下了一阵雨,玮躺在床上欣赏。
雨声叮咚,使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伤感。
玮是不常伤感的。
四个同学在附近的床上打扑克,不时发出表示惊喜、遗憾和悔恨的声音。
另一位铁皮音乐欣赏者请他们小声些。
玮不干涉,他想着一切都是要过去的,这音乐、这纸牌的游戏,都要过去的。
他看着光亮的铁皮,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会醒来,雨已停了,牌局也散了。
玮跳起来要上图书馆去,走到门口不由得大吃一惊。
一个女孩抱着一个排球站在门口,她穿着那条深蓝浅蓝格子裤,套着一件大红毛衣,笑盈盈地望着他,不是别人,正是殷大士。
你怎么来了?玮奇怪地问。
不欢迎吗!大士说,我们今天和人赛球,赛球后可以回家。
那时昆明各学校盛行排球,大士是校队,专打头排中。
玮说既然来了进来看看吧,大士跟进来,一点也不觉得是男生宿舍。
看见玮的小格子,轻声笑个不住。
引得旁边同学往这边上看。
玮忙引大士出来,问道:你要做什么!’大士一愣,说:我不要做什么。
两人走出校门,沿着红土马路走去。
雨下的时间不长,马路湿润恰到好处。
太阳已西斜,树影长长的,伴着人影。
大士觉得澹台玮似乎不大高兴,心里有些委屈。
为了怕澹台玮不记得她,特地穿了这条他见过的格子工裤。
这样想到别人,对于大士来说实在少有。
两人走了一段路,出于礼貌玮找话说:你进校队多久了?我从来就是。
大士说,于是讲起关于排球的种种有趣的事。
当时打的是九人排球,位置是固定的,通常都是由头排中扣球、吊球,这位置是最能出风头的。
最初,我常常犯规。
老师说要是你不能守规则,你就不要玩球。
看来运动很有用。
玮说。
你打球吗?大士问。
我在中学常打篮球,现在还没有被人发现。
两人把排球、篮球讨论一阵,不觉顺着马路走到城北门。
大士要往莲花池去,玮说进城吧。
他们走过祠堂街,大士指着大戏台说:听说许多教授住在戏台上。
孟灵己的父亲也住在这点?玮道:可不是。
还有我一张床呢!他们说着话不觉走到翠湖边,虽已是初冬,湖边杨柳依然很绿。
有些水鸟在水面嬉戏。
他们在树下站了一会,望着远天的云和近处的水面,大士忽然说:你有母亲吗?玮奇怪地说:当然有,不是每个人都有吗?大士笑着说:我就没有,我有的是继母。
玮安慰道:继母也是一样的。
大士瞪了玮一眼,低头不说话。
他们走走停停,大士告诉,她出生三天以后母亲患产褥热去世。
我是我母亲的刽子手。
玮摸摸大士抱的球,说:你怎么这样想,不能这样想。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想法,和父亲也没有说。
玮不知说什么好,又拍拍那排球,说话间,离绿袖咖啡馆已是不远。
大士忽然把球一抛,玮不提防,没有接住。
球滚到马路当中,玮跑了几步拣回来。
这时从咖啡馆快步走出一个女子,乃是吕香阁。
她在窗内已经看到玮和大士走过来,很觉诧异,又见他们扔球、拣球,心想抛绣球了,更是好奇,出门去看。
她迎着玮玮问长问短,不住打量大士,还邀他们进店去吃点心。
大士不耐烦,对玮说下次再来找你,自往前走了。
玮忙道:等等!把球抛给大士,一面说晚上有实验课,也向堤上走了。
吕香阁站着望了一阵,冷笑一声,进店去了。
搬家这天乱哄哄的,东西乱放在地上,还没有整好,来了警报,大家只好先跑警报再说。
回来时便少了好些东西,其中有玮的一套被褥,是绛初打点的好卧具。
玮想了一下决定到大戏台去,那里有煤油箱等他。
还有几个同学见教室实在拥挤,都出去另找地方了。
玮跟着大家一起搬床搬东西,收拾好了已是薄暮。
走出校门时,遇见颖书,专来邀他去严家住。
玮说他想去大戏台,帮着浇浇菜。
颖书有些不悦,说:你这样,亲娘还当我不热心。
玮道:大姨妈忙着念佛,哪里管这些事。
颖书欲言又止,一直陪玮到大戏台,说也要看看三姨夫。
那天弗之不在城里。
球到管房的老人处拿了钥匙,开门进房。
颖书凭窗站了一会,转过身来,犹疑地说:我母亲进城来了。
玮一面理东西,心想:这样我更不去了。
颖书见他没有搭话,遂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走了。
玮送他到大门,即去看萧子蔚。
萧先生很高兴,问了搬宿舍的情况和同学们的想法,叹道:这真是不得已。
有人建议把秦校长的车也卖掉,反正他常常走路,秦校长说,他虽不坐,学校总还应该有辆车,想想也是。
你看我们就这样过日子。
子蔚房中书籍不多,除了生物学就是音乐书籍。
他让玮随便取阅,玮取了一本《四零年生物学年鉴》。
子蔚笑道:要是我一定先取音乐书,这叫不务正业。
两人同到饭厅用饭。
这个小伙食团约有二十来人,今天是周弼监厨,他向玮介绍道:我们有人采买,有人监厨,也就是帮着做饭。
又对大家说:今天的萝卜汤是自己菜地里的。
这已是最后一批菜了。
子蔚看看墙角的萝卜堆,说:还够吃两次。
玮道:我还想着来浇菜呢!有人说,那得等明年了。
次日是星期天,玮起晚了,近中午才出门去找玹子。
在陡坡口上忽见从下面冉冉升起一人,又是殷大士。
她今天不怕人记不得了,换了件灰绿色旗袍,罩一件墨绿色长毛衣,含笑望着玮。
玮于高兴中有些不安,心里暗道:这人也太胆大了。
大士开口道:我来和你一起跑警报。
要是没有警报呢?玮道,说着两人都笑了,倒像是他们盼着来警报似的。
近来警报确实少了一些。
我们提前跑警报吧!大士说。
玮道:我是要去找姐姐。
大士说:我还以为你站到这里等我呢!两人站在坡口说话,忽然坡上迅速地上来一个人,殷大士,家里有客人,太太找你呢!大士把脸一板,说:又不是我的客人。
拉着玮玮就走。
玮忙道:我真的要去找姐姐。
那来人说:澹台玮很懂事。
玮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大士道:你也会知道她的名字,她叫王钿,是个暗探。
玮有礼貌地点头,说:你好!见她们堵住坡口,便说要回去拿点东西,仍进祠堂去了。
这里大士往城外走,说:我自己跑警报。
王钿追上去劝说,两人出北门去了。
玮回到阁楼上,眼前拂不去大士的影子,心里很是不安。
他知大士生母早逝,虽得父亲宠爱,究竟缺乏入微的关心,养成个霸王脾气,其实心里很需要润泽。
他想了一会,仍出门去找玹子。
不料玹子不在家,想必是到保罗那里去了。
玮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线,缓步回到阁楼上,给父母亲写信。
门上有剥啄声,玮起来开门,又是殷大士!她绷着脸,神情似怒似怨。
玮心中暗想,这可怎么得了。
大士开日道:孟教授在吗?我找他老人家请教人生问题。
玮说:孟教授不在,有一个澹台玮在这里。
两人互相看着,同时大笑起来。
玮问:你怎么知道上阁楼?大士道:想找还会找不着!我和王钿订了君子协定,她放我自由一天,我保证这一学期都不惹麻烦。
她其实也懒得管我,但她不得不听吩咐办事。
两人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说话,都十分快活。
大士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领你去见我父亲,让他带我们去打猎。
玮说:我没有打过猪,而且不主张打猎。
大士问:为什么?我觉得打猎痛快极了。
我小时候坐在父亲的马上,现在我自己骑马了。
追着动物跑,最让人兴奋。
玮沉思道:这是说你去追逐一个目标,可是不是建设,而是破坏,把一个动物活生生打死不是很残忍吗!大士垂头想了一下,说:我们打的无非是狼、狐狸之类的——不过,我以后不打猎了。
可能一枪下去有个小崽子就没得父母。
我倒愿意父母双全才好。
说着忽然哭起来。
她的心从小披着一层铠甲,却掩藏着无比的温柔。
玮心中充满了同情,恨不得去抚摸她黑亮的头发,但只递给大士一杯水和自己的手帕。
号啕大哭,跺脚大哭,摔东西骂人,在大士都是常事,从没有像这一回哭得这样文雅、深沉、痛快、舒适。
她抬起一双泪眼对玮说:明年我高中毕业,家里想让我去美国上大学,我是不去的。
玮道:留学也很好嘛!不过抗战胜利了,你可以到北平上大学。
你不知道北平有多好,从地理环境上讲其实也是一个坝子,四面有山环绕,从住的人来说,到处是学生,好像到处有读书声——这是一种气氛。
大士道:听说北平学校时兴选校花,你姐姐就是校花。
我见过你的姐姐,她真是一个美人。
我想你的母亲一定也是个美人。
玮笑道:当然是,还有我的父亲也很美,他是实干家,从不说空话。
大士轻叹道:你很幸福。
玮说:什么时候我要把你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我的好朋友。
大士轻轻擦拭着脸,拭出一朵芬芳的笑靥,一大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泪珠映出了玮脸上的笑容,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诚挚的、充满热情的笑容。
这是那永远刻在心上的一刹那,一个人一生中有这样的瞬间,就可以说得上是幸福了。
他们命运不同,寿夭不同,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心上拥抱着对方的笑容。
他们隔着煤油箱默然相对。
澹台玮!子蔚在门外叫道,你是不是一直睡到现在?一面推门进来,见房中坐着一个少女,因问:来同学了?玮忙站起介绍道:这是嵋和慧书的同学——殷大士,她是我的好朋友。
大士已经猜到这是萧先生,默默地站起鞠躬。
子蔚和蔼地微笑道:那你是在昆菁中学读书了,我每次去植物所,常从铜头村经过。
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才对玮说:我没有什么事,不过出来走走。
转身下楼去了。
大士拿起玮的手帕,仔细叠好,说:洗了给你。
玮送她到门口,心中有些不安,不知接待大士是否合适。
大士说:我的代数很糟糕,下星期我带习题来,你教我做可好?玮踌躇道:下星期我要到龙尾村去。
大士说:那么就下、下星期。
一扬手人已经到了坡口,像沉下去似的,很快不见了。
坡口米线店传出锅勺相碰,碗碟叮当的声音,还有店主人的大声吆喝:豆花米线两碗,免红!卤饵块三碗,免底!玮站在祠堂门口,怔了一会,转身进门。
过了几天,玮搬回宿舍,房顶上有好几条缝,是木板有缝而草没有盖好,同学说不仅是一线天,而是数线天,月光照进来,照出了几何图形,在这月光的画中年轻人正好编织自己不羁的梦。
一天,玮在跑警报时遇见颖书。
颖书说:王钿这几天常去找我母亲,不知要干什么!玮笑道:莫非要放蛊。
颖书脸色一下变得青白。
玮忙道:我是说着玩。
颖书脸色渐渐恢复,说:你要当心,我是为你好,其实我要和你说一件正经事,你可要参加三青团?玮摆手道:我不参加任何政治团体,我父亲就是这样。
颖书道:参加一个政治团体,大家可以一起来实现抗日救亡的心愿。
玮沉吟道:这很难说。
两人沉默了一阵,左右都飘来教师讲课的声音,他们仍在利用跑警报时间坚持在野外上课。
这时周弼和吴家馨走过来对玮说:今晚众社有读书会,大家谈心得,你来参加吧!吴家馨特地从黑龙潭来,玮问:孟离己怎么没有来?吴家馨说:她也参加过好几次,今天大概不想来。
吴家馨也确实说不出孟离己的许多为什么。
玮说:我们好像进入一种逐渐分裂的状态,很多不同的事要选择,很费脑筋。
吴家馨道:你来听听大家讲话,很有趣的。
一时解除警报响了,遂各自散了。
晚上玮去参加众社的聚会,先讨论时事。
有人讲了一些国民党贪污腐败的情况,官吏勾结奸商抬高米价的事情,又读一本讲解唯物史观的小册子,玮觉得很新鲜。
会散以后,有些同学意犹未尽,要去坐茶馆,打几圈扑克,玮跟着出了校门,经过城墙豁口较偏僻的地方,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问道:你是澹台玮吗?是的。
玮答,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的面容。
其中一人又道:请往这边来,有点事商量。
玮不在意地跟着走,仍在想刚才的聚会。
走了一段路,玮猛省地站住问:到底什么事?两人并不答话,低吼一声,四只拳头同时伸出,一下子把玮打倒在地。
幸亏玮学过拳脚,早已翻身跳起,向后跳开,两人没有料到玮有这点功夫,一个人再向前动手时,另一人将他喝住,说:我们奉命通知你不要和殷家小姐来往,你是明白人,不用多说了。
说罢两人扬长而去。
玮觉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痛,四面是无边的黑夜,真好像落入了武侠小说。
自己站了一会儿,只好慢慢走回宿舍,对有些同学的招呼都没有看见。
除了肩膀,腰也痛起来了,看来打手是分工的。
玮躺在床上,觉得身上的痛还好受些,心里的烦乱更叫人难忍。
为什么我不能和大士接近?为什么这样对我?教室、实验室和运动场以外的生活竟是这样野蛮。
殷大士知道了会哭吗?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想?三姨夫和萧先生知道了会怎样做?他们会责备我吗?我做错了什么呢!玮用被子蒙着头,忍不住呻吟。
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是不是发烧了。
玮说,不过有点不舒服,不要紧的。
玮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无眠。
次日勉强去上课,在教室里忽然悟到,那两人不打他的脸,是不愿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经过几节课的思索,玮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玹子,玹子会要去质问,这样对殷大士很不好。
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除了伤处疼痛,浑身像有什么东西箍住,怎么躺都不舒服,忽然睁眼见玹子站在床前,连忙慢慢坐起,说:你怎么肯进来。
我怕你走不动,你疼吗?一看就知道你不舒服。
玮慢慢穿鞋说:我照常上课呢!出去说吧!玮领着玹子到实验室坐了,他有钥匙。
你怎么知道?玮问。
下午荷珠到我办公室去了,说是去看殷太太,顺便和我说句话。
说是殷家不准殷大士和你来往,已经闹翻了天。
我们不过才见了两次面,何至如此。
据荷珠说,打人的是一个想攀亲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不只一个。
说不定一家一家轮流来?玹子道:现在还摸不准是哪一家,我们弄清楚了总要说话。
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先禀报孟弗之和萧子蔚。
玹子说,她在宝珠巷加租了房子,有里外间,让玮去住着养伤。
玮笑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
临分手时,玮问保罗呢。
玹子说:又去重庆了,他很忙。
孟、萧两先生商议,认为这事不宜张扬。
不然对两个年轻人都不好,还可能涉及地方势力和学校的关系。
玮应以学习为主。
一时不和殷大士来往也好。
玮也同意。
只和玹子说,再来找怎么办?玹子出主意说:可以对她说,大家都年轻,上学不可分心。
玮心里想她不会听的。
玹子笑说:说起来,殷大士真是一个美人,带野气的美人很不多见。
玮说:她也说你是美人呢!玹子道:我么,我是带傲气的美人。
玮没有料到这担心很容易就解决了。
约两周后,也就是大士要来做代数题的星期日,玮收到一封信:我不能来找你做代数了。
父亲要带我到重庆去,说是那里很好玩,可能一个月回来,再还你手帕。
信没有上下款,字迹也充满了野气,纸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迹,玮想起那一滴大的泪珠。
这样的分别虽然省事,玮心里总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缠绕,不知何时才能和大士再见一面,在繁忙的功课和各种活动中,不时会漾起这一缕思念。
殷大士到重庆上学去了。
传言说这似乎是一种人质,谁知道呢。
第三节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晴朗。
又是一个跑警报的日子。
红球挂出了,空袭警报凄厉地响起。
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并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不同。
孟弗之因学校事忙,约有十来天没有回家了,现在随着跑警报的人群,走出东门回龙尾村去,他要告诉碧初和孩子们珍珠港事变的消息。
乡下看不到报纸,家里没有收音机,若是没有人来来往往,什么大事也不会知道。
他想着战争的局势,日本和美国作战,日本多了敌人,我们则多了朋友,这是好事。
学校的艰难情况让人忧心,还有玮玮近来的遭遇;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不过是腐败的一个方面。
这一年又写了好几篇文章,要写的还多着呢。
又想着近来关于陈纳德十四航空队的消息,说已有多架战斗机到昆明,要在空中打击日军的侵袭,飞行员在昆明、仰光两地受训,不知何时开始战斗,又不知什么时候有我们自己的飞机。
这大概是千千万万中国人一致的想法。
路走熟了便不觉得远。
这两年,弗之常走路,发现若是跟着一个目标就会走得比较快,现在他随着一匹小黑马,快步走着,心头渐觉轻松,不觉已到了龙尾村外的松林。
看见一行行各种摊子,许多人来来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赶街子,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双小儿女,正是嵋和小娃抬着十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
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过松毛。
爹爹!两个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们会抬。
娘又病了,不过今天好一点。
三人来到芒河堤上,忽听飞机声响,不像轰炸机,弗之心想。
蓝天上飞过一队飞机,机翼上没有太阳旗。
我们的飞机!人群中有人在喊。
这一队飞机果然是截击日机的,它们向天边出现的敌机飞去。
九架沉重的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们开火!它们身手灵活,忽上忽下,对着笨重的轰炸机射去炮弹、枪弹。
一排排火光,一阵阵闪亮,一个火球坠落下来,在空中炸开了,亮光四处迸射,紧接着又一个火球落下来,那是日本飞机!横冲直撞、无人阻挡的日本飞机掉下来了!糟践生灵,万恶不赦的敌机掉下来了!赶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大叫: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一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落。
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挥舞,喊着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场上。
弗之伫立堤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嵋仰头问: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长叹一声:不那么容易啊!天上的敌机转头逃走,我方飞机紧追下去,留下一阵轻微的爆炸声。
弗之招呼小娃回来,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
后来据说这次空战打下日机三架,挨炸惯了的昆明人个个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尺。
这就是嵋和小娃的梦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宝台山的路由石块歪斜地铺成,石缝中的草还是很绿。
小娃曾在这路上崴过几次脚。
嵋一路絮絮地告诉家里的事,青环让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几天不能起床,多亏钱太太和凌姐姐轮流来帮助料理。
快到家了,两个孩子飞跑进门,大声说: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惊喜地站起来,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弗之抢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过去夺过碧初手中的衣服,说:娘又不听话了,我们刚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干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
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
幸亏爹爹回来了。
两个孩子心里默念。
三人扶碧初进房,靠在床上,弗之觉她身上微微渗出冷汗,心上发愁,说: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这样了?碧初勉强道:没有什么,这病时好时坏,也是常事,我应该听嵋的话。
三人垫枕头,掖被子招呼了一阵。
拾得也挤在脚边蹭,碧初叹道:福气够好的了,还要什么。
弗之告诉了日军偷袭珍珠港、日美开战的消息,碧初高兴地说:好像是有了盼头。
嵋和小娃马上找来地图,要指给碧初看,弗之说:先让娘休息吧,我们听嵋的。
嵋让小娃做功课,自己熟练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间擦拭了一遍,然后到厨房做饭。
这时有人从晾的衣服中间走过来,是江昉先生。
江昉两眼放光神情兴奋,嘴上的烟斗有节奏地一动一动,大声说:到底有这一天!我刚才在山上观战,你们这儿看得见吗?弗之一面给碧初倒水,一面说:在芒河堤上看见了,赶街子的人都兴奋得大呼口号,这回世界局势大变化,似乎有点希望,至少敌机的轰炸会减少些。
两人坐下,江昉说:你们的桌椅真干净。
轰炸了这么久,咱们居然都没死。
我看外部的情况有变化,内部的问题渐渐出来了。
听说中央军某部克扣军饷,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领军饷的。
这些人发国难财,该下十八层地狱。
弗之道:那开仓放米的问题,也是叫人寒心。
有权的平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转手就是多少万,可老百姓吃什么!江昉说:人心远不如以前那样齐了,‘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现在也许还不到这么严重,可是前景堪忧。
弗之道:贪污是历朝的大祸,所谓‘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
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说了,一部《官场现形记》留下了真相。
说着站起,踱了几步,转身道:听说延安那边政治清明,军队里官兵平等,他们是有理想的。
弗之道:整个历史像是快到头了,需要新的制度,——不过那边也有很大问题,就是不尊重知识,那会是很大祸害。
江昉不以为然,说:知识固然重要,但对我们来说,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最重要。
忽听里间一声脆响,是茶杯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弗之忙进去看,见碧初面色苍白,勉强微笑道:连杯子也拿不住了。
弗之俯身安慰。
江昉站在门边叹道:内人前天来信也说是病了,她的体质还不如孟太太,你们可要熬着,要熬出头啊!他的家眷在成都,总说是要来,可是没有来。
一时碧初睡了,弗之扫了地,仍请江昉坐。
江昉拿下烟斗:我看你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口气太温和,根本原因在于长期的封建制度,你刚才也说我们的制度走到头了,怎么不写进去?弗之苦笑道:已经受到盯梢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是不尖锐的,可是总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
进步的人说我落后,保守的人说我激进,好像前后都有人挡着。
江昉磕磕烟斗,说:我只有来自一方面的批评,自由多了。
我要做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叫不自由毋宁死啊!说着哈哈大笑,抬头看见墙上挂着那幅弗之写的邵康节的诗,不觉道:这意境很好,可是这样的乱世谁做得到?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里保存一点自蘸清溪绿的境界,就不容易了。
江昉说:想法会影响行动,要是真做起来,岂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得到纯粹的清静,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
江昉磕磕烟斗,说:你看透我了。
仍把烟斗放在口中。
弗之忽然想起,从柜角找出一包烟丝,递给江昉,这是舍亲送的,我又不抽烟。
江昉接过,笑说:他多送些才好!门外一阵笑语,听见嵋在唤:葑哥!凌姐姐!还有你,柳。
果然从晾的衣服中出现一个很大的狗头,似乎在笑。
雪妍随弗之进去看碧初,卫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边说话,柳坐下来看嵋做饭。
嵋现在是烹饪能手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同时做什么,很符合运筹学。
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却在背诵《吊古战场文》,那是娘布置的功课。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寄身锋刃,腷臆谁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降矣哉?终身夷狄。
战矣哉?骨暴沙砾。
战争多么可怕,它把生命夺走,能不能把正义留存下来?我们总算亲眼看见日本飞机掉下来了。
这就是正义啊!那蓝天上的战场该怎样凭吊?正想着,有什么牵动她的衣服,那是柳,它用目光把嵋的眼光引向炭火,哎呀,米汤溢出来了。
嵋赶快打开锅盖,支上筷子,一面说:好柳,多谢你提醒我。
柳便伸出一只爪子要和嵋握手。
现在不行,你看,你看,忙着呢!嵋说,柳怏怏地放下爪子,起身转了一个圈,仍坐在嵋身边,它喜欢看做饭已是出了名的,无论是米太太还是雪妍做饭,它都关心地坐在旁边,好像随时要帮忙。
大门边,江昉和卫葑谈了一阵,要下山去,刚迈出庙门,卫葑见他长衫下摆撕了一个大口子,连说:停一停,江先生,衣服破了。
江昉低头一看笑道:可能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
雪妍在屋里听说,很快拿出针线,蹲下身来缝那破绽,柳马上走到她身边坐下,比她还高,雪妍对它一笑,它似乎也在笑。
柳和雪妍是最好的朋友,一时缝好,江昉拱手致谢,下山去了。
卫葑拿起水桶去挑水,雪妍回到屋中,见弗之的一件破衣服,便拿起来补。
碧初精神已好多了,听说柳来了,让它进屋,柳和碧初握手,眼光十分亲切,像是在问,你好些吗?雪妍道:我看五婶好多了。
碧初道:刚才又晕了一阵,睡了一下好一些。
雪妍道:这几天,米太太身体也不好,她怀孕了。
碧初惊喜:这是喜事,他们有后代了。
雪妍叹道:这后代还不知漂泊到哪一天。
他们要来看望五叔和五婶。
说起这个犹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没有祖国的人,多么奇怪!周围的人常因看到他们,而为自己有祖国,且在为她受苦、为她奋斗,而感到骄傲。
雪妍缝好衣服,见一支洞萧插在瓦罐里,拿起来抚摸,笑说这也是件传家宝,那天听见嵋吹,声音像从远山中飘来似的。
这时,小娃做完功课走过来,拿起洞萧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苏武牧羊》。
苏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终于归汉,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
小娃吹出的萧声并不美妙,但似乎传达着一个信念。
柳忽然低吼一声向门外跑去。
不多时,卫葑挑着一桶水走进来,后面有两个外国人,柳围着他们转,好像久不见了,那两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
米先生打着领带,拿着手杖,米太太穿着长裙,拿着一本书。
半边头发向前流,遮住半张脸,这是她的发式。
屋里窄小,只米太太进屋去。
她说知道碧初不舒服,早想来看望,只是怕打搅。
碧初靠在床上,微笑道:我这病没什么,头晕一阵,过去了就好了。
从落盐坡走来,累不累?雪妍用法文翻译。
米太太习惯地用书遮住脸上的疤痕,雪妍告诉你我们的好消息了吗?我怀孕了。
我做过一回母亲,但是现在没有孩子。
我知道,你是个成功的母亲,你会给我经验和福气。
碧初轻声叹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成功的母亲,三人低声谈话,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弗之请米老人在院中坐了,他们谈论珍珠港事变后的局势,谈论云南小村的环境。
弗之关心地问起米家的生活。
米老人很有外交家的风度,谈吐有趣,态度可亲。
他说,他和妻子都极喜欢这个小村。
龙江、芒河常让他们想起莱茵河。
他在莱茵河边长大,从来认为德国就是自己的祖国,愿意为她生、为她死。
一九三三年,他从任上被召回国,随即以莫须有的罪名——也许是十分明确的罪名,只因他是犹太人——被驱逐出境。
弗之叹道:犹太民族是伟大的,经过几千年的漂泊,被排挤、被驱赶,还保留着自己的文化和传统,立足于世,这是多么不容易!希特勒排犹就是反人类。
他发动的侵略战争也证明这一点。
卫葑放好水桶走过来,说:什么时候能完全消除种族之间的隔阂就好了,当然希特勒的残酷的灭绝人性的行为,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政治的需要。
米老人说:葑很了解我们,我常想,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学教师。
卫葑笑道:我还是一个出色的邻居呢!嵋走过来,说:你还是一位出色的兄长。
米老人赞许地看着嵋,大人孩子,屋里屋外,大家愉快地谈话。
这一上午,孟家为了截击日机的胜利,和一个小生命的孕育,处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来了,春节来了。
几个月来轰炸显著地减少了。
不用跑警报,真是稀奇事,战争似乎暂时隐退了。
孟、李两家,还有文科研究所的单身教员,一起过节。
他们在地上铺满了松枝,踩上去软软的。
松树的气味充满全屋。
有人拿了红纸来,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灯笼,错落地挂在墙上。
蜡烛不够,只点了几支,房间便大变样。
烛光跳跃着,松枝的绿色映上来,使得陋室像一个绮丽的梦。
这是大家在东藏期间的一个特别的充满希望的节日。
春天来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从来不断,不像北方的春天来得那样热闹,而是淡淡地,在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来到。
宝台山上,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次第开放,宛如一块块花毡包裹了山坡。
在文科研究所墙外的操场上,要举行一场劳军演出,这个消息使得这一带的村民们都很兴奋,军队派人来搭戏台,用了两天时间,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戏台逐渐成形,两个孩子有一种成功的踏实感觉,这是在建设什么,而不是在破坏什么。
抗战前嵋还看过几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直在问,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剧目是《群英会》以后,碧初给他们讲了《群英会》的故事。
他们都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
演出这一天小娃问了好几次,天怎么还不黑。
好容易天黑了,几个汽灯打足了气,挂在台前,亮得耀眼。
皎洁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
士兵们军服整齐,村民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早早坐好等着看戏。
孟家人可没有以前出门做客的准备了,只要穿得够暖就行。
场地中有一块地方是给大学的,这是近几年来,大家第一次轻松地聚在一起。
大幕是用几块军毯缝制的,挂得不很正,锣声一响,还是顺利地拉开了。
那不知是什么剧团,唱念做打颇能传神。
诸葛亮出来了,蒋干、黄盖出来了,周瑜出来了,生、净、丑、小生,各种不同的音色,和颜色鲜艳的服装组成了一个想象的历史中的世界。
台下人除了看戏各有不同心事。
凌雪妍本来不想来,她怕看见戏台。
她那酷爱戏剧的父亲,做汉奸也还没有离开戏剧这个行业。
既然整个村子包括米家夫妇都那么高兴,她也就来了。
台上的歌唱,使她想起北平家中票友们的聚会,也是那样清亮,也是那样婉转,可是生活像一盆浊水,把每个人身上都涂满了血痕和泥浆。
父母亲现在怎样了?一定衰老了很多,父亲还是那样心不在焉么?母亲还那样处处计较么?那舒适的家该是多么的空。
台上的戏很热闹,雪妍却不停地拭眼泪,卫葑感觉到了,问是不是不要看了,到五叔家坐一会,雪妍摇摇头。
米太太想起她那一段演员生活,她演过各种名剧的配角,有一次汉堡上演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连续演了四个晚上。
她曾扮演守卫莱茵黄金的仙女,还参加了几句合唱。
那是她演员生涯的顶峰,一直不能忘记,可惜大卫没有看见她化装仙女的模样。
她握住米老人的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的力量,在一片陌生的颜色和声音之中感到安慰。
他们都热爱德国文化,认为它也是自已的,可是有人硬把它撕开。
她想着,觉得心痛头也痛,渐渐地这疼痛集中到小腹,觉得真像在撕裂什么。
米先生把她的手一捏,问是哪儿不舒服。
她指指肚子,头上冷汗渗出,简直坐不住。
雪妍也发现了,唤了碧初一起扶她往孟家来,刚进院门一股鲜血从宝斐腿间流下,她小产了。
碧初忙让她躺在峨的床上,找出些旧衣物和棉花、草纸一起垫好,换下来的衣裤中坠着一个血团,那本是一个小生命。
碧初悄声说:如果血流不止,就有大危险,怎么办呢!雪妍提醒:五婶平常吃的药——可不是!我这里还有云南白药。
说着忙找出药瓶,调好粉末,让宝斐立即服下。
两人又煮米汤,烧热水,帮着收拾。
米先生握着她一只手,用意第绪语念圣诗。
弗之、卫葑等也在门外,商量到赵二家借马去请医生,最近的医生也有二十里,卫葑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出门正见李太太赶来了,大声说:有病了,是尊神要祭祀,我来解。
弗之忙劝说:他们宗教信仰不同,不可造次。
李太太不满地说:我是要救人啊!口中念念有词,在院中走来走去。
不知是李太太法术无边,还是云南白药有效,宝斐出血渐少,慢慢睁开眼睛,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多时卫葑跑回来,说赵二赶马帮去了,他从近处领了一个草药郎中,得知米太太情况好转,便把那郎中打发走了。
李太太在月光下左右旋转,舞了一阵,听说病人渐好自己很觉满意,站在卫葑面前笑说:真该有喜事的是你们俩,怎么还没有动静?卫葑不知怎样回答,只好说:多谢李太太关心。
李太太发议论道:生和死是一块抹布的两面。
尊神拿着这块抹布抛来抛去,可就得出人的命好命坏来了。
又问弗之:孟先生说是不是?弗之说:李太太热心助人,现在总算没有危险了,还是去看戏吧!这时传来一阵锣鼓声,她就踩着鼓点走了。
米老人见宝斐神色平稳,把她的手放在被中,把被子掖好,捡起那包血团要去掩埋。
卫葑找来铁铲簸箕,陪他走出院门。
演出正进行到高潮,周瑜要诸葛亮立下军令状去借东风。
小生的唱腔嘹亮,老生的音调高亢,在山野间传得很远。
他们向山另一边走去。
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树密草长。
见有人走来,夜鸟扑喇喇惊飞了。
米老人选了地方,靠着一块石头,挖了一个小小的穴,他把那血包放进去,盖上土,用铁铲轻轻拍拍,这里埋葬着他的骨肉,一个异乡人未成形的亲生子。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后嗣,一再划着十字,眼泪滴在手指上,在冷冷的月光下,成为亮晶晶的冰痕。
那天晚上大家胡乱凑和过了一夜。
嵋和小娃看戏回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只高兴家里有这么多客人。
小娃兴高采烈,一个跟头翻到床上,这是刚学的。
嵋一直默默地,似乎满腔心事,把床让给米老人,自去碧初房中睡凳子。
卫葑和雪妍坐在厨房台阶上,共披了一条旧毯子,好像又回到在山西跋涉的路上,荒村野店,瘦马破车。
后来想起倒觉得很可回味,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他们是完整的,充实的,丰富的,这尤其是雪妍的感受。
卫葑在雪妍耳边轻轻告诉了李太太的话。
雪妍先唤着,你坏!在卫葑手上轻打了一下,随又说:若是有了,怎么养得活!岂有养不活之理,且看他有什么样的爸爸妈妈,抗战都能胜利,孩子怎能养不活!雪妍良久不语。
月到中天,把树影照成一幅水墨画,凉意渐重。
两人更靠紧些,我常觉得生命很单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结束,似乎应该有个延续。
雪妍说着,打了一个寒噤。
卫葑搂紧了她,说:你今天太累了,睡吧,睡吧。
可是自己毫无睡意。
这些年来,卫葑经历了很大的变迁,对许多事都看得平淡了。
今天这个生命的血团,给了他想不到的震撼,他的生活常在矛盾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信奉的事业并不可爱。
它需要撕裂,需要熔铸,这些都需要一副硬心肠,而这正是他缺少的。
延安的生活他不满意,昆明的生活更让他失望,他最大的安慰是身边的娇妻,但这对一个男子汉来说是不够的。
也许,也许他该有个儿子。
他用毯子把雪妍盖紧些,又久久地望着那一轮明月。
次日一早,卫葑找了两个村民,用竹椅把宝斐抬回落盐坡。
卫葑和雪妍走过那飞溅着水花的瀑布时,都感到那瀑布虽小,却有些壮丽的意味。
他们没有说,互相看了一下,便读出了对方心里的话。
犹太女人小产的事在村里传开了。
女人们很惊异,她们也能生孩子,老天爷保佑!好心的邻居还送去一包保胎的草药。
米老人连连道谢,两手一摊,苦笑道:只是胎已经没有了。
还会有的,我们中国地方好啊!这是一个村妇的回答。
宝斐躺了十多天渐渐复原。
有一天,城里来了好几位外国人,他们一起祈祷,房里传出了颂经的声音,音调很是苍凉,那是《希伯莱圣经》诗篇。
他们常常唱的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惟喜爱我的主的律法,昼夜思想,这人便为有福。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做的,尽都顺利。
恶人并不是这洋,乃像糠秕被风吹散。
因此当审判的时候,恶人必站立不住。
罪人在义人的会中也是如此。
因为我的主知道义人的道路。
恶人的道路却必灭亡。
这是他们的信念,是几千年来善人的信念。
因宝斐病吓坏了的柳,一直耷拉着尾巴,现在也慢慢精神起来。
它跟着客人走来走去,常常伸出前脚,有时做人立状,有的客人不喜欢,遂被关在门外。
它还是竖起耳朵用心听里面的动静。
宝斐也曾烤了一个大蛋糕,送到孟家致谢。
他们说,那天真惊扰了,幸亏孟太太有经验。
这里不只有知识的人好,村民们也给他们很大安慰。
村里人对这对犹太夫妇的身世逐渐了解。
于是有了流传在云南小村中的犹太人的苦难故事。
流浪犹太人的苦难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
故乡总有一片人可以依附的土地。
人说离乡背井,也就是说离开自己依附的土地和饮用的井水,那是巨大的灾难和痛苦。
你们飘泊,东藏西躲,但你们有一个来处,有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水井,你们有目的地,要打回老家去!对于我们犹太人来说,没有来处。
世界上没有一寸土地可以寄托思念。
我们被自己确认的国家处极刑,到处被人拒诸门外,大地茫茫,云天高渺,哪里是国?哪里是家?我是富商的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
曾在几处德国驻外使馆工作。
在青岛任领事三年,永远忘不了我作为正常人的那最后一段日子。
1933年我被召回国,我和宝音——我的第一个妻子,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原配夫妻——都很高兴。
我们很高兴回家去,那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不料在我深爱的故乡,等待我的是监狱!他们将我逮捕又释放,释放又逮捕,没有一次审讯。
愈来愈重的仇恨布满大街小巷。
一次,宝音去买面包,面包店老板把她推出门外,关上门,并且上了锁。
我们见人不敢说话。
当时已有暴力行动,只好设法逃亡。
在西班牙、意大利停留了几年。
拉丁美洲的亲戚建议我们去那里居住。
我们得到的签证是假的,到岸后不能入境。
我们想到别的拉丁美洲国家,没有一个国家愿意接纳。
但愿世上任何人都不要经受我们所经受的。
所有的门都对我们关闭。
我们好像头朝下,倒悬在空中。
记得中国文字曾用倒悬形容老百姓的苦难。
可是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宝音在路上得病,此时又气又绝望,病情急转直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病。
我们在走投无路时,得知中国上海不需要签证,到中国去,这是众多犹太人的一线生机。
可是宝音没有等到这一天。
她在甲板上断了气。
临终前她挣扎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到中国去。
船员把她扔进大海,我没有任何说话的权利。
她睡在溅起的浪花之下。
若不是有我的宗教管着,我几乎要投身大海和她一起去了。
我又回到欧洲,没有一个国家肯和希特勒作对,接纳犹太人。
好不容易在意大利获准停留两天,我弄到去上海的船票。
到中国去!这一次来中国和前次大不同了。
我曾代表的那个国家现在视我为罪犯。
我只能逃,逃到中国来。
相对地说,船上的生活是平静的。
我得到暂时的休整。
每天看见无边的天,无边的海,身上的重压似乎移到天和海中去了。
感谢主赐给我这两周的休息。
至少不用奔波,一切很正常,到时候有饭吃。
我几乎希望永远在海上飘摇。
除了休整,还有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有些人在饱受折磨之后,突然的平静使他们神经崩溃,发作歇斯底里,不只女人,连男人也发作。
他们哭,他们叫,他们在甲板上奔跑,有时会引起众多人的嚎啕大哭,哭声撼天震地。
希望你们永远不听见!在这巨大的悲痛中,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们中有一位妇女,身材瘦长,三十多岁,前面的头发总是垂下半边,遮住半个额头。
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遮住伤疤,一道血红的刀痕。
可以猜到了,她便是我现在的妻子。
她不哭,不叫,总是沉默地坐在甲板上望着大海。
人们很快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在纳粹大屠杀大逮捕大清洗的夜里,她失去了丈夫。
她扑在丈夫的尸体上,刽子手们又给她加卜一刀,砍中额头,鲜血流遍全身。
但她没有死,那鲜血淋漓的模样使得凶手们以为不需要再加一刀。
她带着儿子逃亡,一切都为了儿子。
在一个混乱的车站上,她的儿子被人群踩死。
他才五岁,连妈妈都没有来得及喊一声。
她几乎失去了逃亡的意志,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旅馆很脏的走廊上,一动不动。
人们告诉她已有的船票多么难得,靠它可以到达一个他们犹太人能活下去的地方。
几个素昧平生的同胞把她架上了船。
她仍呆呆地坐着,在甲板上。
我常靠在栏杆边眺望大海,也看着她。
她简直像一座犹太人苦难的塑像。
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发间殷红的疤痕忽隐忽现。
我望了许久,慢慢走近她说:请你哭一哭。
她不理我。
我坐在她身边,轻轻地说:你看我这样老了——我们的民族要活下去——我的女儿——两天以后,她忽然伏在我肩上,啜泣起来。
他这样老了,走路有点歪斜,但他的腰不弯,背挺直,总能及时矫正方向,看起来还是很精神。
我已经几天只喝清水了。
他拿了汤来,我觉出汤的滋味。
他拿了饭来,看着我慢慢一口一口吃下,他那满是皱褶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犹太人也有笑的权利!我们在甲板上散步,互相搀扶着。
没有多的话。
我们在沉默中达成一项契约,我们要活下去!为了他的妻子,为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为了千万我们的同胞,让那些刽子手看一看,犹太人是杀不尽的。
我们得活下去!船经过苏伊士运河时,埃及犹太人到船上来慰问。
我们祖先的流浪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们流浪了上千年,到处留下痕迹,我们不会消灭。
在埃及的同胞上船来,我们一起祈祷。
他们赠一些小东西,手电筒、打火机之类。
我得到一块手帕,上面印着埃及金字塔。
我们的金字塔在哪里?每次船到港口,大家都提心吊胆,怕有反犹太分子上来捣乱。
他和我总是站在一起,拉着手。
他轻声说:不要怕,我的女儿。
船离上海一天一天近了。
他向我描述中国。
我知道中国土地大,历史长,人口多。
中国人正在进行一场保卫家园的伟大战争。
我们像寒风中冻得半死的麻雀,终于找到可以依栖的地方。
上海犹太人救济委员会的代表,在欢迎来沪难民的致词中说:欢迎前来上海,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德国人、奥地利人、捷克人、罗马尼亚人。
从今而后,你们只是犹太人,全世界的犹太人已经为你们准备了家园。
从今而后,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只是犹太人。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得精光,挂在树枝上。
——究竟还有这一棵可以依靠的树。
我们分住在为单身男女提供的房舍里,经常在犹太教堂见面。
他懂得许多国家的文字。
上海租界的商业部门有时找他做些翻译的事。
有一天,一家石油公司邀他到中国后方去,可以随时有零活。
第二天,他拿着一朵花来到我的住处。
他说他已经考虑好多天好几夜,好几个月了。
如果我们分离,他会很不放心。
所有考虑的结果,集中为一句话:你愿意和我一同去吗?当然不是做女儿。
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但我们的心没有隔阂。
我的容颜可能如妖鬼,但他总是以赞赏的眼光看着我。
似乎我过去的丈夫也正通过这目光关注我。
我,宝斐·谢安愿以大卫·米格尔为夫。
我接过他手中的那一朵花。
到昆明后不久,公司负责人回美国去了。
留给我们许多日用品,还有柳——我们的朋友。
这是上帝安排的小家庭。
我们看着云南湛蓝的天空,我们听着落盐坡活泼的水声,我们喝着奔流的龙江水,我们吃着种在自己门外的粮食,我们不死。
我们不死!在小小芒河的堤岸上,一对犹太夫妻在慢慢行走,继续他们祖先流浪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