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4-03 07:59:10

第一节在战争的岁月里,漂泊流浪的岂只犹太人。

在苦难的中国大地上,人们被炮火驱赶着,把自己的家园遗失在遥远的记忆里。

记忆虽然遥远,却永远是鲜明生动的,让人回想思念,感到又沉重,又丰富。

毕竟还是有乡可离,有井可背,可以有打回老家的愿望。

孟家人逃出北平已经四年了,又出昆明城,躲藏在乡下也已三载。

自珍珠港事变以来整个战局有了变化,日机轰炸有所收敛。

根据同盟军的需要,中国派遣了远征军到缅甸和英军联合作战。

由于英军对中国作战多有顾忌,先是贻误战机,后又配合不力,腊戍等几个大城市陆续失陷,远征军一部分退往印度,一部分回国,沿途遭受敌人追击,又经过毒蛇出没,蚊蚋成阵的森林,十万大军入缅,只有四万归来。

而日军向滇西进逼,云南西部成为战略重地。

五月间日军攻下了畹町、芒市、龙陵、腾冲等几个重要城市,昆明人从长期轰炸中刚得到一些喘息,又受到边城沦陷的威胁,大学乃有迁校的议论。

但是一般来说,生活比轰炸时正常多了。

后来迁乡的各学校陆续回城,大学的先生们,动作素来不敏捷,只有少数人在城里找到房子,大多数人仍然安居在田野间。

快放暑假时,下学年的聘任成了人们关心的问题。

有一天,李涟从系里带回一封给孟弗之的信,一个大信封,名字写得有栗子大,一看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就知此书法只能出自白礼文之手。

好久没有消息了,居然有信来,大概要回来了。

弗之打开看时,果然是白礼文过足了云烟、云腿的瘾,表示要回到学校教书了。

他明白白礼文擅自离校一年,再回来任教是很不合适的,又知江昉的明确态度,但心下很可惜白的才学,若不聘他,这才学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便想再了解一下各方面的意见,不料过了几天,白礼文突然出现。

白礼文依旧趿拉着鞋,好像在一个村子里串门一样,进门向弗之深深鞠了一躬,这在他是少有的礼数,喊一声孟先生,便自己坐下。

老金挑着一担行李,放在院中,拿下两只火腿,摆在桌上。

白礼文说:你若是说我送礼,可就小看我了。

我是想,也就是孟弗之还是个好人,该吃这火腿。

弗之说:我自然懂,老兄这一年生活怎么样?白礼文说:好!好!好得很,土司家老太太去世了,我写了碑文,词藻华丽不同一般啊!还有哪个人写得出!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卷纸,递给弗之欣赏。

弗之展开大致一看,心想,这种谀墓之文,写到如此也是一绝了。

那土司特别敬重你老孟先生,白礼文说,他读过你几篇文章,把你的《中国史探》弄了一个手抄本——当然是叫别人抄,也算得个通灵性的。

对我可差得多。

他突然停住话头,不说下去。

孟弗之问:老兄现在有什么计划?现在要找个住处,白礼文回答得很干脆,把两只鞋轮流脱下,在椅子腿上磕灰,再找个饭碗。

孟弗之说:饭碗问题从长计议。

现在大家都回城了,你还愿意往乡下?城里房子不好找,又不如乡下自由。

这时碧初出来,要弗之跟她到厨房,低声说:惠枌他们的房子空着,东西也搬得差不多了,钥匙在我这里,莫若先给白先生住?弗之点头,过来对白礼文说了。

白先生大喜,当时接过钥匙,从桌上拿回一只火腿,说:你家人少,一只也够了。

自往山下去了。

在城里找房子,钱明经当然属于最先成功的一批,他恳切请求惠枌一同返城。

惠枌犹疑过,因想既不能离婚,也只能努力和好,在城里画友们来往较方便,便同意一起迁城,碧初等都觉得她家的危机已经过去,暗自欣慰。

白礼文进人钱家,依然榻燃烟灯,壁悬火腿,过他的悠闲日子,跑警报这一项内容基本取消,他便恢复了以前的写字癖好。

他每写一字,必从甲骨文、大篆、小篆、汉碑、魏碑、宋体的字体演变一直写下来,写时墨汁乱溅,写好了,字纸乱飞,然后再费很大功夫把它们拘管起来,一排排贴在墙上,很得意地对老金说,每一个字都是文字演变史。

老金一旁点头,含糊地说:活了,活了!没有几天,原来很白的墙壁变得斑痕累累,白礼文没有一点不安。

赵二担水上山时,描述白先生的情况,碧初惊道:弄得这样怎么交还房子?弗之说:你放心,钱明经是不会回来住的。

碧初迟疑地说:惠枌可能会回来住,前些时李太太从城里揽了些缝补的活,她的针线不快,想改做食品来卖,邀我和惠枌一起做,这对她是个帮助,惠枌说这个挺好玩。

你呢?弗之问。

我也觉得有趣。

这是碧初的回答。

次日,弗之进城主持他的两门课考试,然后在大戏台上看卷子。

历史课本来是不时兴的古董,但是每年选他的课的人还是不少。

学生说孟先生的课不仅有史实而且有思想,历史经过他的梳理,真有拨开云雾之感。

踊跃选课是一回事,考试答卷又是一回事,答卷中高分的向来不多,今年也不例外。

下午,秦巽衡遣人送来一个条子,请弗之晚上到他家便饭。

弗之看完卷子,填好分数,便到秦校长家。

那是两进院子,秦家住在后院楼上,前面是明仑大学办事处。

弗之走进院中,谢方立正在楼上,靠着走廊栏杆,摆着一个案子熨衣服。

穿熨过的衣服是秦巽衡保留的一点奢侈习惯,孟先生来了,请上楼。

谢方立招呼着。

巽衡正在看文件,起身迎了两步,让弗之坐下,说:滇西的局势不好,幸亏有怒江隔着,高黎贡山挡着,咱们的军队是很英勇的,但是问题也很多。

说着递过一份材料,是讲保山被轰炸的情况,毁房伤人很多。

巽衡苦笑道:教育部要我们再做迁校的准备,当然这是件从长计议的事。

弗之道:我看迁校的意义不大,云南真的失守,中国的前途也就完了。

两人又讲了些战局和学校的状况。

谢方立端茶进来,说:屋里有热水瓶和茶叶,我就知道没有倒茶。

弗之站起,谢过,巽衡说:方立从来是远视眼。

倒是有一件急需解决的事,教育部要每个学校开修身课,还要报告每学期教学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几个学期换了几个教员,都压不住台,有人说:‘是不是请孟先生出来镇一镇。

’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说着,询问地望着弗之。

稍等了一会,弗之慢慢说:算了一下,已经换了四个教师了。

这其实不是教师的错,同学对这门课有一种看法,认为是国民党强化思想的课。

谁教效果也是一样的。

不过,我来试试未尝不可,不然怎么交代。

无非是你乱你的,我讲我的, 沉得住气就行。

巽衡微笑道:若论沉得住气,谁也比不上你。

我讲三民主义恐怕不行。

巽衡忙道:可以广泛得多。

我想这也可以讲成一门有趣的课。

只要不被轰下台来就好。

弗之回答,遂就这样定了。

弗之说起白礼文的问题,他们很快得出一致意见:任何一个集体都要有纪律。

学校中有各种学术思想的自由,但是在纪律方面人人平等。

天渐晚了,谢方立留弗之用晚饭,办事处有厨房,一切都还方便。

饭间,谢方立说起几位太太商量着贴补家用的办法。

有人要做点心,有人接洽了缝制锦旗的活。

本来各位太太都是知识妇女,现在也只能从手艺上做些添补了。

弗之道:当初,卓文君当垆卖酒为的是一己的感情,诸位太太的这些活动是在国家危难时,间接帮助教育事业。

碧初和李太太她们也在想着做点什么。

孟太太那样能干,必定有好主意。

谢方立说。

弗之微叹道:她身体太差了,我是劝她不要做的。

又过了几天,在聘任委员会上,没有很多争论,大家同意江昉的意见,对白礼文不再续聘。

江昉在会上说:我个人对白礼文没有意见,我们还可以对饮三杯,同游无何有之乡。

但是学生不能轻慢,课堂不能轻慢,如果不负责任,不守纪律,在课堂上,在学生面前怎能站得起来。

白礼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连声叹气,说:我的这些弯弯曲曲没有人懂啊!难道我真的要你们装着米虫的饭碗!弗之特地到井边小院看他,他正写大字,一个破碗里装着半碗墨汁。

一支粗笔上下翻动,一时写完,自己哎呀!哎呀赞叹了半天,并不觉有人进来,举着字要去挂在墙上,才看见弗之。

弗之拿着纸的一角帮他挂好,见写的是《说文解字》中关于鱼的一段,鱼,水虫也。

象形。

鱼尾与燕尾相侣,许多鱼字神态不一,俱都生动可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礼文兄,我们同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的才学不同一般,事情你已知道了,我有个念头,说出来你可见怪?白礼文光着两眼,看定弗之不说话。

我是想,你是不是可以下决心戒烟?我知道戒烟很难很痛苦,不过以你这样一个奇人应该做得到,你只要戒了烟,就不会这样漠视纪律,聘任不成问题。

弗之说得很恳切,白礼文仍不答话,提起那支破笔,又写了几句:曲曲弯弯字,奇奇怪怪人,花萼出云霞,妙境不可论。

此中有真意,明白自在身。

写到这里,两眼瞪着墨碗,似在构思。

弗之接过笔来,替他续了两句:若谓能割舍,岂是白礼文!两人相视不语,弗之复又写下一个地址,是四川某市一所师范学校的,说:这学校要我荐人,据说待遇优厚,老兄若愿意,可去看看停留一阵。

白礼文也不致谢,两人对鞠一躬,弗之辞去了。

这里白礼文坐在榻上,半晌不动,老金递过烟枪,他摇手不接,过了一会,忽然满屋疾走乱叫,那东西呢?我那东西呢!又躺在榻上,体会他那明白自在身了。

过了几天,他离开了龙尾村,先在昆明闲荡了一阵,也有本地大学聘他,他不肯就,又偏不往四川那个市去,不知在何处躲藏。

学校里对白礼文的离去反应冷淡,虽然他在文字学方面造诣极高,但了解的人不多,没有足够的影响,倒不如吕碧初、郑惠枌、金士珍几位太太的活动引人注意。

距龙尾村不远,有植物研究所等几个机关,碧初等看中这个地方,计划在那里摆一个卖吃食的摊子,可以卖各种馒头、包子等北方食品。

每天上午做一批,一次卖光。

碧初是提调,操作可在惠枌家。

惠枌在城里住了一阵,不很愉快,回来参加卖吃食,倒还有兴致。

钱明经在城里,整个院子都可利用。

和面、发面、剁馅、擀皮,包成包子,金士珍都很熟练,她很热心,说这是积德,对人对己都有方便。

开张的这天,弗之不在家,碧初早早起身,见嵋和小娃睡得正好,帮他们掖掖被子,又交代青环几句,便往惠枌家去。

沿石板坡走下山,空气清新,路旁的木香花、杜鹃花蹭着她的衣角,觉得像是去做一件大事业。

又想,大姐、二姐知道这事一定不以为然,爹可不同,爹会支持我,说三女有勇气。

到了井边小院,金士珍已经到了,材料是头一天预备好的,三人操作起来,配合默契,井井有条,不到两小时,一锅大葱肉馅包子,一锅芝麻糖馅包子,还有开花馒头和椒盐花卷,都已蒸得。

来打水的人,称赞好香,孩子们也探头探脑。

赵二推小车帮着运输,把它们送到研究所附近,在一棵大树下摆好摊子。

三人各选一块石头坐了,都说想不到有这样一天,成为引车卖浆者流。

惠枌发议论,其实引车卖浆也是劳动,以之生活,也是神圣的。

她说是这样说,真有人来买东西,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不愿收钱拿货。

还是士珍手脚快当,担负起大部分销售任务。

十点钟左右,附近机关的人休息,见有热气腾腾的食品,不少人来买。

一个休息时间已卖得差不多,士珍和惠枌轮流推空车回村,剩的东西三人分了,够各家中饭。

过了几天,附近的人都知道有个太太摊,东西别致好吃,差不多天天都能卖光。

碧初虽然劳累,身体并无不适,笑对弗之说,天下无难事,说着顿了一顿,这也算作难事就笑坏人了。

弗之心里酸热,把她粘在面颊上的一缕头发掠上去,说:不是这个事情难,而是肯做这种事情,解去习俗的桎梏,这一步难。

碧初没有料到,遇见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峨的反对。

在计划时峨没有什么反应,不料这个星期六回家来一进门,就郑重地对碧初说:娘,我不赞成你摆摊,尤其是到我们研究所附近去摆摊。

碧初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忙擦手,过来问:怎么了,有人说什么话吗?峨在自己房里说:无非是说生活艰苦,太太们很不容易。

我是说我的想法,你身体不好,做这个能有多少贴补,简直像小孩闹着玩儿,瞎起哄。

这事是李太太提的,大家帮着干,究竟有多少收入,要做了才知道。

碧初有些不悦,走进峨的房间,嵋刚替你擦了屋子,连耶稣像也取下来擦过了。

峨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摔,说:嵋什么都好,我看就是她撺掇你干这种事,真是毫无意义!碧初不懂她为什么发脾气,仍耐心地说:晚上等爹爹回来大家商量,你不知道李家情况,比我们更艰难。

峨不耐烦地说:就娘爱管闲事。

拿书蒙着脸不再说话。

傍晚弗之到家,两人分析,峨并不是那种做作之人,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晚饭时,弗之鼓励峨再讲讲自己的意见,峨只淡淡地说:无所谓。

便不再开言。

嵋和小娃不想惹着姐姐,闷声不响,埋头吃一碗炒米粉,不时互相看上一眼。

孟家饭桌的气氛本来已很融洽,这一晚忽降冰霜,好在第二天就过去了。

另外使人尴尬的是李太太,她劳动好,只是在卖东西时,常要指出来人的休咎,弄得不愉快。

峨提过意见后,太太摊向远处移了,顾客还是这些单位的人。

一次,峨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士珍上前拦住,峨说:李太太莫非要推销?士珍摆手道:不是,不是。

指住一人说他面有黑气,三天以内不要出门才好。

那人哈哈一笑,每天仍旧走来走去,过了三天特到太太摊前买东西,士珍说:我知道你心里得意,你可不知道我天天在为你化解啊!又一次,一位女职员走过,穿一件花布旗袍,梳了两条长辫子,很是俏丽。

士珍直瞪瞪地看着她,碧初怕她说出看见了什么,低声说:李太太,我们只管卖东西,别的事少管。

士珍不听,起身随那女子一直走到龙江边,见那女子往坡下去了,遂回来,附在碧初耳边说:有东西下江去了,不碍事。

对这些事峨倒也没有说话。

做食品有些操作上的困难,都—一克服了。

惠枌原来不会,可是学得很快,说这比画画容易多了,她还建议做上海小点心,用柴锅烤,总不成功。

碧初用糯米做一种甜糕,倒很受欢迎。

一个月过去,真的有所收获。

碧初将收入分为四份,李太太两份,自己和惠枌各一份。

因李太太出力多,也因她最需要。

她们也去赶街子,杂处在一排排摊贩中,在食物的热气里若隐若现。

最初,村民都来围观,受到赵二媳妇的呵叱,有哪样好看,看一眼就要买,不买走远点。

碧初忙说:看看怕什么,不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惠枌用流利的云南话招呼着。

士珍把包子、花卷往小孩的衣襟里塞,大家十分亲热。

一天,碧初和士珍在街子上卖食品,这里的销路远不如机关附近,将近中午还没有卖完,松林中有些摊子已经撤去。

这时河堤上走来一个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娴静优雅,她走近了,笑盈盈地喊了一声:五婶、李太太,我来帮忙。

金士珍说:你手里提的是书包,装的是法文讲义、文学书本,这里有我们这几双油手,就够了。

士珍不是刻薄人,说这话本是好意,但听起来有点讽刺意味。

雪妍当下站住了,只管看着碧初,碧初说:雪妍该帮忙,不过你从城里回来,走了那么远,先坐下歇歇。

随手推过一张小凳,雪妍不坐,把书包挂在树上,看见摊前有些碎纸就去扫地,碧初说:看摊子本来用不了三个人,惠枌今天就没来,你还是休息一下。

她怜惜地看着雪妍白得透明的脸,觉得她越发瘦了。

说话间,有些人来买东西,一时剩的东西不多,乃商量着收摊。

三人推着小车顺大街往井院来。

惠枌迎出来说: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

碧初让士珍把剩的食物带回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边说话。

你们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两眼发黑先靠在碧初身上,随即晕倒在地。

碧、枌大惊,将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领扣,揉胸口,想着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极少有人中暑。

惠枌冲出去找医生,碧初拉着雪妍的手,觉得冰凉,脉息微弱,连声唤着: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滴在雪妍脸上。

雪妍果然醒了,睁开眼睛勉强微笑道:五婶,我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动,喝点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来,一抬头就又重重地倒回枕上。

别动,别动呀!碧初说着去找勺子,这时惠枌领着那草药郎中跑进房。

见已经醒了,放下心来。

郎中上前诊脉,琢磨了一会,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然后对碧初郑重地说:这是喜脉。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

当下郎中开了两味安胎药,嘱咐莫要劳累,接了诊费,辞去了。

作为女人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真是再伟大不过了,何况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爱的人的共同延续。

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所以我不会死。

雪妍想着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发现一点异常。

碧初微笑道:现在还摸不着,不久你就会随时随地感觉,一会也不离开。

很难受吗?我有些怕。

雪妍慢慢坐起来。

碧初道:每个人反应不一样,不过无论怎么折腾总是会很快乐。

惠枌心里也为雪妍高兴,但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没有做母亲的希望了,有他时,没有得到,现在连他都没有了,还能增加什么。

一面想着,一面到外间调好两杯炼乳,端过来。

雪妍感激地接过,慢慢喝完。

碧初拿起杯子又递在惠枌手中,关心地说:你自己也注意保养。

当婚姻成为负面的力量时,那种消耗,那种内伤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惠枌摇摇头平淡地笑了一笑。

当下雪妍要回家,碧、枌两人商量要送,雪妍坚决不让,说自己有数。

碧、枌两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雪妍缓缓走着,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拥有两个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这样会影响教学了。

她自教书以来,学生反映极好,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她虽不是科班出身,知识却是活的。

她除用课本外,还自己用法文编写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名著的梗概,同学们都很爱听,提高很快,尤其是会话,比较流利。

那时的教学,较注重读写,而听说是比较差的。

想到工作,雪妍不无惘然,若是晚两年也好,我可以教出一班学生来,现在要中断几个月了,可是这是葑要的,这是他的孩子,我们都属于他,他不会嫌早。

雪妍胡乱想着,已到落盐坡。

她像每次进村时那样,在小瀑布前站了一会,感受一下四溅的水花.然后走上坡去。

卫葑已迎出来,拥她进门,雪妍跨过门槛时,抬头望着卫葑一笑,眼波流转,低声说:葑,我们是三个人一起进门。

第二节昆明已经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繁华多了,主干道正义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还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国空军,背上大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

他们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还要招一招手,喊声:哈罗!人们有的伸出大拇指,说:打得好!有的哼一声:神气什么!晓东街一带,开设了各种好看的店铺,衣服用具、珠宝首饰、酒楼饭肆,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一家新式电影院开张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昆明原来的电影院都很简陋,演外国片时一个翻译坐在观众席里大声解说。

所有的男主角都叫约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玛丽。

银幕上有人开门,就说:他开门了。

银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说:他哭了,他笑了。

有的大学生忍不住插嘴,帮着解释几句,被几个翻译围在电影院外,好生威胁。

异国风光配上抑扬顿挫的云南腔调也是老昆明一景。

新开的南声电影院可不同了。

它完全取消了这种同声翻译,用字幕来解说,显得文雅多了。

它似乎和好莱坞关系密切,经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紧跟世界潮流。

每星期天演出早场,半价。

学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嵋已经休学两年,这时和小娃一起进城上学,有机会看电影了。

小姊弟又回到了腊梅林。

他们的旧房子被震塌已数年,仍是一片断瓦颓垣。

枯木败叶把炸弹坑填了一半,他们久久地站在坑边,想要再找出什么东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他们眼看着敌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可是无法抗争,只有逃避,只有躲藏。

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已经下世,接替他的是一个聋哑人。

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对他们微笑,他们无法告诉他,这里曾是他们的家。

他们仍像迁往乡下以前一样,住在大戏台上,那低矮的空间,现在越发低矮了。

一块旧蜡染布为嵋隔出一个角落,正好放一块铺板。

因为房顶低矮,用的布不多,嵋感到很安慰。

小娃侵占了澹台玮的煤油箱。

他们都有了栖身之地。

嵋在自己的角落里,常常吹萧,那是她在看过《群英会》后学的。

《群英会》演过很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

它在嵋的记忆中却永不磨灭,像小溪上的萤火虫,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发白的灯光,像是催化剂,把嵋这些年对死亡的恐惧,对疾病的战斗,和生活里的各种体验,催熟了。

她进入了少女的芳华年代。

戏剧里错综复杂的故事和颇为传神的表演,对于嵋来说都不存在。

她的记忆只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头上跳动的雉尾,背上彩色的旗帜,举手投足的潇洒,托出了一个活泼泼的美少年。

他统帅千军万马,连诸葛亮都给他立军令状。

嵋本可和父母讨论三国时的各种问题,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究所,查找关于周瑜的记载,管书库的老魏很觉奇怪,问:孟二小姐,你是要写文章吗?嵋很吃惊,说:怎么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灵已吗?老魏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

他帮助嵋找到了《三国志》中的《周瑜传》。

嵋觉得那传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还是音乐家,曲有误,周郎顾,有顾曲周郎之称,便常常在院中吹萧,希望呜咽的萧声能让两千年前的周瑜听见,这想法她连碧初也不告诉。

碧初见她有兴趣便常加指点,家里人都说她吹得越来越好了。

有时她故意吹错,周郎也不曾来。

萧声留在了宝台山,现又在腊梅林里呜咽着,把月光、星光都牵引下来,使这阁楼浸在淡淡的光辉中。

他们的学校名为华验中学。

这是大学师范学院设立的一所有实验性质的中学,计划将中小学十二年缩短为十年。

嵋上高中,小娃上初中。

人们也不大称小娃为小娃,而叫他合或合子。

先生们送子弟来上学时,常戏言道:我们送实验品来了。

各学校现在都能正规上课,不需要以草莽坟堆为课室。

而华验中学却开始了较为浪漫的教学生涯。

他们没有校舍,没有教室,一切都在打游击状态。

他们用大学的和别的中学的空教室,趁别人不上课,便上一堂两堂,有时索性在大树下,黑板挂在树身上,树荫遮着,清风吹着,好不惬意。

他们用大红油伞遮挡小雨,好像在细雨中长出了一片红蘑菇,蘑菇伞下年轻的脸儿个个神情专注,上课时听见落在自己头顶的雨声,真是空前绝后的伴奏。

他们的教师很不一般,好几位大学教授来对付这些实验品。

教嵋这一班几何、代数的老师是梁明时的学生。

梁明时有时来上几节课,同学都很感兴趣。

有人说,你们这一班若是不出一两个数学家,可真对不起梁先生。

梁先生说,别的什么家多多益善,数学家和哲学家则是越少越好。

嵋向弗之学说这话,弗之笑道:因为这两样东西能让人越学越糊涂,若能越学越明白就是万幸。

一次在几何课上讨论一道题,大家提出不同的证法,嵋提出的想法让梁明时很惊奇,梁先生说:哎呀,孟灵已,你有一个胡搅蛮缠的脑子。

后来他又对孟弗之说:你家孟嵋很能胡搅蛮缠,这是好现象。

弗之微笑道:幸亏她在现实生活里,倒是循规蹈矩。

梁先生睁大眼睛,想了一下,若是倒个个儿,可怎么得了。

曾在昆菁中学教语文课的晏不来,现在正在文科研究所就读,专门研究宋词,也来兼职。

嵋们在他的班上都背了好几百首词,诗是额外。

他吟诵晏几道词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念得摇头晃脑,潸然泪下。

同学们不大懂,最多想起了周瑜或什么电影明星吧。

实验品就这样吸收着雨露阳光,很争气地成长。

嵋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李之薇,她们同班,家也近,上下课同路。

她们还同叩过死亡之门,在炸弹坑里被黄土覆盖着,这一体验谁也不能忘。

李太太这几年在信仰方面不那么活跃了,人变得比较迟钝。

之薇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对她的学业颇有影响,但她很少抱怨,顶多在路上向嵋诉说几句。

有一天,之薇没有来上学,次日告诉嵋,她的母亲又遇见不知哪一路神仙了,幸亏这几年神仙来得少,不然还不把人累死。

嵋说,应该研究一下李伯母信的什么教,听大人们说宗教是精神的一种寄托,也是一种补充。

如果变成负担就不大好。

之薇说,她自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她觉得宗教带给人的完全不是美好圣洁的境界,它带给人的只有愚昧和盲从。

之薇说着往左右看,她是怕过往神灵听见。

两人都为自己高妙的见解高兴。

一面走,一面笑。

嵋最高兴的是听音乐,与合子常到子蔚那里听音乐。

无因和玮有时也来。

子蔚的唱片不多, 比前两年有所增加。

有时夏正思带了唱片来,嵋第一次听到了歌剧《茶花女》序曲。

那美妙的声音使她的精神丰富了,饱满了,使她胸间似乎有一团火,慢慢胀开,又似乎有清水滋润着全身。

在乐声中她好像又看见了周瑜,若有人知道她的这种联想,可能会就音乐无国界,音乐直接诉诸心灵等问题作一篇大文章。

学校不是世外桃源。

不少高中生参加社团的活动,有些老师便是大学社团中的积极分子。

晏不来是众社成员,除关心词和诗以外,很关心社会。

一天,语文课时,他大步走进课室,颇有些气急败坏,大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香港沦陷以前,当地的文化组织安排一些文化人乘飞机离开香港,可是他们没有走成,什么原因?因为这些座位用来运狗!用来运那些哈巴狗!把人留在敌人的铁蹄下,把逃难的机会给了狗。

能想象吗!能容忍吗!晏不来一拍桌子,头发根根竖起,真到了怒发冲冠的地步,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就是孔祥熙!嵋等模糊知道孔祥熙是财政部长,是重庆豪门之一,却想不出这些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从来没有想到去了解。

原来他们把自家的狗看得比国家的人才还重。

天下有这样的人!晏不来又讲了一些情况,说使得狗登上飞机的主谋是孔祥熙的二女儿。

豪门势力能这样为所欲为,掌握了撤退的交通工具,这是什么国家!真是腐败透顶了啊!好几个同学同声问:那留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死吗?希望不会!曼不来又是一拳砸在桌上。

下午,昆明各学校联合组织了示威游行,参加的人很多,嵋这一班几乎全参加了,他们喊口号: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腐败!反对特权!有人讨论,孔祥熙固然可恨,但似乎还不如日本人可恨;另一个说,我看比日本人还可恨,他这是自己毁灭自己的国家,自己作践自己的老百姓,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吗!嵋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觉得像是一群狗在奔跑。

孟家人素来善待生物,认为一切生命都是可珍贵的。

但是狗们依附着权势,抢夺了人的机会,也就成为权势者脸上的金印了。

她想起街上的乞丐,想起受苦难的青环,又想起殷大士。

殷大士会不会让狗坐上飞机呢?嵋摇摇头,想摇掉这个想法,她得了一个结论:很难说。

当地位能让你为所欲为时,个人的道德堤防是很薄弱的。

这是过了若干年后,嵋才明白的一句话。

打倒飞机运狗的孔祥熙!反对贪污!反对腐败!反对奸商!反对特权!晏不来老师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紫红色的脸膛愈发红紫。

他解释说,奸商大都是和特权勾结的,最近开仓粜米的案件就是一个例子。

他们从大西门一带,走过翠湖到正义路,市民们伫足观看,有些惊异,评论说:娃娃们吃得饱了,整哪样?也有人说:学生们有良心!那是昆明的第一次学生游行,以后见得多了,有人更了解,有人更反对。

游行很顺利,没有受到干预。

他们不知道这时在省府会客室中,秦巽衡、萧子蔚还有一位本地大学的校长,正在和省府负责人谈话,气氛很紧张。

省府方面有人要派军警维持秩序,已经列队待发。

秦巽衡等知道学生游行,就怕发生对抗事件,连忙赶来商量。

解释说这是学生的爱国热情,目标不一定合适,只可疏导,不可对抗。

一位负责人严厉地说:此风不可长,学生只管念书好了。

子蔚道:学生的主要任务当然是念书,不过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

这时护兵在室外喊了一声敬礼,殷长官来了。

穿着灰哗叽长衫,藏青团花马褂,看去不像行武出身,倒有几分学者气度。

他素来敬重秦巽衡等诸位先生,—一招呼过了。

听大家又讨论了一阵,才说:我看这不是小事,要化小才好。

如果派军警干涉,事情就更大了。

不如让学生们走一走,消消气就完了。

巽衡听说,心上顿然一松,说这样最好。

当下殷长官命军警散去。

大家又坐了一阵,秦校长和子蔚坐一辆车,在一条横街上,正遇学生走过大街,喊着口号。

还有横标,写的是反对腐败、反对特权。

秦巽衡暗想,这样的游行不可能是完全自发的,谁叫你用飞机运狗呢!不觉长叹一声,等学生走过了,车子转进正街,先送子蔚到大戏台。

秦、萧两人分手时,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感到从此是多事之秋了。

游行队伍走到小东城角一带,忽然下起雨来,雨不大,却也足够浇湿衣衫,队伍有些乱,带队的大学生建议大家唱歌,唱的是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人们振奋起来,下点雨反而更有趣了。

又走了一会儿,雨停了,大家踏着泥泞的路,各自回校,回家。

有的女学生在祠堂街拐角处买花生米,那里的花生米炒得格外香脆,在学生中很有名气。

嵋是看也不看,她要留着钱看电影。

为看电影,她甚至克扣自己的饭费,还让合保密。

这时有人赶上来,拍了她一下,塞过一包花生米。

玮玮哥!嵋很高兴。

我就知道是你。

她接过花生米,这里的花生米大而红。

嵋看着那一粒粒红衣果仁,马上吃起来。

我就知道你想吃。

玮说,花生米是万能的,一个同学过生日,卖了两件旧衬衫,买了一包花生米,每人分得四五粒,也是一次不错的、意义重大的宴会。

我可不分给你。

嵋把头一歪,一手把花生米捧在胸前,一手拿出花生米,在衣袋里捻去皮,往口里送。

他们一路讨论花生米和国家大事,回到大戏台。

合已经在煤油箱上做功课,见了玮高兴地跳起来,玮因地盘被占,不常来了。

玮玮哥,我刚才在路上想,嵋说,如果殷大士有这样飞机运狗的机会,她会这样做吗?她不会,她怎么会!玮斩钉截铁地回答,嵋模糊知道玮和大士有来往,却没有想到他这样斩钉截铁。

她不知大士在玮心中的地位,别人已不适合评论。

其实,殷大士离开昆明以后,只给玮来过一次信,说她玩得怎么样的痛快,好像根本没有上学,玮屡次想写信,拿起笔又放下,始终没有写。

他很想和人谈一谈这种心情,可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现在他和嵋与小娃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香粟斜街的大院子,他想和表弟妹说说心事。

具体过程是不必谈,那是属于大士和他两个人的,实在也太简单,没有什么可谈。

他想说殷大士不是那样的人,但又觉得很难描绘,只又坚决地重复:她不会,她怎么会!四只黑漆漆的眼睛瞪着玮玮,你这样了解殷大士!嵋惊叹。

玮苦笑:我希望能更了解她。

合天真地说:殷小龙说他的姐姐是坏人,老是和他的妈妈作对。

玮大声说:不准这样说。

合怔住了,嵋伸手搂住合的肩,轻声说:我们不和玮哥讨论这些。

她知道在玮心里有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东西。

小娃,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玮抱歉地一笑,一个本来是很遥远的人,忽然间变得很近。

你说的是在心里。

嵋沉思地说。

当然!我说的就是殷大士。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嵋随口道。

玮玮把这诗句念了好几遍,若有所悟。

他会背很多诗词,甚至还有很长的英诗,只是很少接触李商隐,缘故是澹台夫妇都不喜义山诗。

这时,他让嵋拿出晏不来自编的教材,三人一起读诗,且读且互相讲解,忘了吃饭。

三人在诗境里徜徉了一阵,小娃先说饿了,已过了用饭时间,便商量着上街去。

天已昏黑,祠堂街很暗,眼看着市中心的灯火一片片亮起来,五华山上的灯也亮了。

这山顶好久没有挂红球了,昏黑中有一个人走过来拉住小娃的手,说:孟合己你们上哪去?大家定睛细看,见这人衣冠楚楚,戴一副金丝眼镜,哎呀,你是仉欣雷!合先叫出来。

你不是到重庆工作了吗?嵋问。

说来话长,仉欣雷道,你们是要上街去吗?我陪你们去吧。

走了几步,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又说:我请你们吃西餐。

玮玮客气地说:不好麻烦你,我会带他们。

仉欣雷很感慨,说:澹台玮是大学生了,要刮目相看,昆明也得刮目相看,繁华多了,全国的名菜馆都开到这儿来了,可是大学校舍更破旧了。

玮玮说:连房顶都卖了,你听过这样的事吗?我去看过了,房顶铺着稻草,真成了茅屋。

四人走进一家小西餐馆,欣雷让他们坐下点菜,自己出去了一下。

他们三人都爱喝西菜汤,各自要了一份,玮低声说:要菜吧,我带着钱呢。

自要了一个牛肉,嵋合两人要了一个奶油烤杂拌,欣雷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又要了汤和咖啡,望着他们几次欲言又止。

嵋说:你怎么又到昆明来了?仉欣雷道:我是在资源委员会工作,听说过吗?原来派我到新加坡去,还没去呢,东南亚就沦陷了,现到昆明办事,正好看看你们。

重庆的人都知道教育界生活很艰苦,太太们摆摊贴补家用,传为美谈。

孟先生和伯母身体好吗?姐姐在植物研究所工作,你们通信的吧?嵋答非所问。

我写三四封,她才简单答一答。

这叫做不平等通信。

不写信,不是不想写,玮慢慢地说,只是不知道怎样写。

很有启发,不过有几个字就很好了,可以说是一直有联系。

我是这么个不挑剔的人。

汤菜上来,大家吃着,谈着。

灯光下见仉欣雷较前似胖了一些,神气多了,欣雷说:香港沦陷,家里不能转寄钱,幸好我已经工作了。

工作中见的人各种各样,万花筒一般,和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

玮说起飞机运狗的事,欣雷道:重庆也游行了,人不能逃难,狗逃难,是中央政府的奇耻大辱。

我在香港的伯父,本来就没有要逃,逃到哪儿去!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不知以后会不会带上一股顺民味儿。

嵋说:我可不愿当顺民,我情愿逃。

她把面包切成小块,仔细抹上黄油,一小口一小口吃,合也照样。

欣雷说:照说,人都受环境影响,可你们无论环境怎样坏,总有一种清气,或说有一种清贵之气,很奇怪。

玮玮沉思地说:虽然吃的是‘八宝饭’,我们却处在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的集体中,那力量是很大的。

又有启发,欣雷说,比如说,学校再怎么穷,有这些人在,昆明就有一种文化的气氛。

玮玮道:又好像有一种诗意,与众不同。

一时饭毕,欣雷说他明天要去植物所找孟离已,问嵋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汤很好喝,我们好久没有喝了。

嵋又答非所问。

玮玮要付账,才知欣雷已付过了。

三人谢过,欣雷道:一点诚意,能多有机会就好了。

四人出了餐馆,先送嵋、合回大戏台,欣雷住在一个朋友家,和玮各自去了。

第三节玮等在用晚饭时,峨已回到龙尾村家中。

从研究所到龙尾村路并不远,峨走了约一小时,走走停停。

路边树枝拂动,小溪潺潺。

路不宽,却是平坦的,但峨心里的道路是崎岖的,一穴一洞,一坡一坎。

她有一件早已要做的大事,现在来到眼前了。

她觉得自己在洞穴里转,在坡坎上爬,真要去做想做的那件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可她不甘心,她要去挖掘底蕴,问个究竟。

她走完脚下的路,迈过自家的门坎时,心里的关坎也越过了,她作出了重大决定,明天一定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怎么今天回来了!碧初很惊喜。

弗之也从里间走出来欢迎女儿,明天进城开一个会,关于分类的。

峨放好书包,倒水喝。

回来往一晚,看看你们。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俯身看看弗之的文稿,摸摸碧初正在织的大红颜色毛活,显得很高兴。

不过碧初感到,她在高兴中有些沉重,峨永远是看不透的。

她若是能结婚就好了,结婚能把最不平常的人变成普通人。

她若是现在结婚,也不算太早,真是光阴似箭,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可是还看不出她喜欢谁。

她似乎有心事,那是决不透露给任何人的。

也许萧先生知道一些?峨很信任他。

到庙里求签,签上的话也去问他。

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

碧初想着,叹了一口气。

娘!峨走过来挨着母亲坐下。

虽然她仍常常和家里闹些小别扭,却已从心底觉得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力量是无穷的。

那些年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养女,现在倒是觉得即便是养女,碧初也是真正的母亲,她希望明天去做那件壮举前,和父母在一起。

峨,你知道这是给谁的吗?碧初拿起那毛活,在峨身上比了比,峨不响。

她知道家中好久没有添置新东西了,这自然是母亲劳动所得了。

碧初拉拉织好的毛衣边,差不多。

太鲜艳了,我不要。

峨说。

女孩子不能穿得太素,你看这边用的是桂花针,不像普通上下针那么紧。

弗之也说:我看这颜色不错,喜洋洋的。

峨听见这话,真的高兴起来,这一切都是吉兆。

晚饭有破酥包子,是碧初她们学做的云南食品,上午剩下不多,三家分了。

峨说:植物所要在大理设一个研究站,无人愿去,说是日本兵打来,那里要比昆明先沦陷。

弗之说:若是真的打到大理,战局也就难以收拾了。

碧初说:只好在点苍山打游击了,就是没用也要打的。

峨想,娘的口气真像公公,总想着游击队。

弗之和碧初忽然想起什么,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是不是你要去大理?峨一笑,我不去,我这里的事多着呢!而且——离你们那样远。

弗之、碧初略感放心,虽觉得她的话不很明白,也不再问。

饭后,峨帮着刷锅洗碗,还拿起毛活织了几行,又让小拾得卧在膝上,拾得偏不肯,她也不生气。

当峨在梦的边缘上徘徊时,那种忐忑不安的沉重又压过来了。

明天,明天要决定她的一生,她怎么选择明天做这件事,就因为明天要进城开会么?迷糊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一个人一起走在悬崖上,崖壁陡峭,崖底深不可测,身边的人面目模糊,她认识又似乎不认识。

他不是生人,可又不是熟人,那人把路让给她,自己靠边走着,一脚踏在横生的树干上,峨惊叫:小心掉下去!随即惊醒,天已经亮了。

峨与碧初同出家门,东山顶刚有一点红光,两人在小山坡下分手。

峨走了几步又回来。

忘了什么吗?不,不是。

我不过看一看娘。

碧初慈爱地拍一拍峨背着的书包,慢慢走吧,什么事不可强求啊!后来,碧初一直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峨走得很快,路边阡陌向后移去,不久便离开了芒河水。

经过两处村庄,人家门前都挂着一串串的包谷,金灿灿的,旁边是红辣椒,红彤彤的。

她已走过了坡坡坎坎,现在感觉到很平静,让往事自由地在心上来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个意愿,要去找他,说明一切。

是在她要考大学之前,他从松树后走过来,飘飘然,似乎来自一个理想的世界。

北平很遥远,但是那些印象,那些情绪永远不会遥远。

她随他从龟回搭乘电气火车到昆明,他一路指点着沿途风景,又讲了很多关于火车的事,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只是生物。

到昆明后,他们从车站坐人力车去学校,昆明道路高低不平,有些坡很陡,他们把行李放在车上,自己下来走,车夫很不安,说:坐上嘛,坐上嘛!他们没有坐,上坡时还帮着推。

路上不时有人招呼:萧先生到了。

他照料她住进女生宿舍,自己离开了,缓缓地走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上,长衫飘起,似乎正在走向另一个理想的世界。

她想追过去,说我跟着你,这句话伴随她很久,现在她要去说出了。

快进城时,峨走上了新修的汽车路,那是一条为了运输物资的简易路,有一段路边很陡,像是个悬崖,坡底的村子正在晨炊,浸在一层薄雾中。

路上人渐渐多了,她的时间充裕,便放慢了脚步,准时到达了会常有些从郊外赶来的人都迟到了。

这会不大,很专门。

周弼和吴家馨都到了,周弼说:本来要请萧先生出席指导,萧先生说他不搞这一行,不要这种空头指导。

会中各人提出自己的研究情况。

峨也发了言,并拿出自己做的分类标本,其中有那朵艳丽的毒花。

大家都觉得很有收获。

下午,会议结束后,吴家馨约峨往学校看看,峨说有事不能去,自己绕着翠湖想心事。

她要进行的壮举已经临近,还要积蓄力量,她以为那问题的回答,是与否各占一半。

不过,一定要问清楚,糊涂的活不如清楚的死,这是她给自己的警句,哪怕有一分希望,也没有什么可踌躇的。

绕了三圈湖堤,在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峨迈步往大戏台来,一直走到东面包厢,那是萧子蔚的居室。

峨敲门。

她进去时,子蔚正在英文打字机上打字,从半卷的纸上抬头看她,问:是来开会吧?会开得还好吗?峨靠门坐了,简单说了几句,便不说话,只顾捻着书包的带子。

房中很静,子蔚站起身,他没有穿外衣,系着背带,越显得长身玉立,风神疏朗,走到桌边旧椅上坐了,似乎问有什么事。

峨说:记得在一次空袭警报间,你曾帮我解答了我的出身问题吧,我现在心里很平安,我爱我的父母。

子蔚微笑,正应该这样,我记得你是求了签的。

是,我求了不止一个签,还有另外一个签。

子蔚觉得又要有难题,皱眉道:需要我解吗?没有别人。

峨说,我并不强求,我只想问清楚。

峨的神色有一点悲壮意味。

那个签,我没有说过,您要听吗?‘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

’这是佛说的。

我是强求吗?子蔚忽然明白了,年轻人执拗的梦是可怕的,他不能让这梦牵着她走,迅速地说:峨,你不必问,我已知道了,我们从来就是朋友是不是?我对你是坦白真诚的,你要听我的话。

峨站起身,垂首而立。

你要问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是吗?我很感谢你的关心。

我没有结婚,并不等于我没有爱人。

我有一个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我们相爱已不是一年两年,许多人都知道。

这不很正常,但大家都尊重我们,你也会的,是吗?峨觉得自己就站在那横生在悬崖边的树干上,拼命咬着嘴唇,咬出血来,也不擦拭。

她是谁?峨心里已很清楚,但仍执拗地问。

你是知道的。

一种悲伤的情绪把子蔚笼罩住了,他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死去,尽量平静温和地说:峨,这是事实,我们不必再谈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讲。

——你根本什么也没说。

峨从树干上跌下,跌进了深渊,头上一片漆黑,她再也爬不上来了,可是她站得笔直,默默地向萧先生鞠躬告别。

子蔚还礼,我们是平等的朋友,你要听我一句话,你这样的年纪追求的人总是有的,怨我冒昧揣测。

你现在万不可任性轻率结婚,我想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希望的。

峨再鞠躬,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我怎么能经受得起!可我居然站着,居然行礼,居然走出来跑下楼。

我在大门口,忍不往回头,看见你在窗口,我不会再麻烦你。

是的,世间的事不可强求。

我站在街旁决定了下一步,走出城门遇见第一个认识的人,如果他和我说话,就嫁给他。

我走在城外土坡上,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是湖水,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有一个似乎认识我,对我点头微笑,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了,眼前的湖水越来越高,我觉得快要走进水里了。

迎面忽然有人叫:孟离己,你在这里!我站定了,仔细看,他是仉欣雷。

仉欣雷说:我从早晨就在找你,先到植物所,又到龙尾村,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你。

我没有话,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你要上哪去?我陪着你。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我手里的书包,转身随我向前走。

我们来到一片坟地,在坟堆里转来转去。

孟离已,你究竟要上哪儿去,这里有什么好探望。

有什么好探望!我看着每一个坟头都很可爱。

它们都是值得探望的。

走过坟地,有一个小茶馆,仉欣雷要坐一坐,我这一天都在走。

他说。

我看着他的脸很模糊,不过我认得他是仉欣雷。

我本来是在重庆的,你不问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吗?要问的。

我听见自己说。

好了,你说话了。

他开始喝水,他喝了很多水。

我从重庆来,有公事也有私事,私事就是找你,我要找你问一件大事。

今天可能不合适,我看你精神不太好。

问吧。

我听见自己说。

随便什么事我都会同意。

你真好。

仉欣雷高兴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就说吧。

这个地点很别致,可能合你的意思,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请求是和你结婚。

可以。

我说。

他跳起来,他准没想到这样轻易,真的?真的。

什么时候?任何时候。

他定定地看着我,孟离己,你处理问题很奇怪,你本来是不平常的人。

他望着我,我望着门外。

天已经黑了,你不觉得吗?‘我觉得的。

但我眼前还不断出现白茫茫的湖水,水波向我涌过来。

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听见他问,好像是。

我送你去大戏台休息吧!不!我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再进大戏台。

我跟着你走。

我听见自己说。

他又跳起来,打翻了茶杯,不再说话,拉着我的手走出茶馆。

我们又走回了坟地,我眼前不再有湖水,虽然暮色浓重,每一座坟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有一个坟堆打开,我就走进去,把他留在外面。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也许是怕我跑开。

我们没有目的地绕着坟堆走,终于走出了坟地,站在路边上。

你真的跟我走吗?他问。

我点头,这是我的决心。

他仍牵着我上了土坡,走进城门,走过大戏台,我用手遮住脸。

我们一直走到市中心,他好像不知该怎么办,走来走去,在一家旅社前停住了。

听着,孟离己,我看我们只好在这里休息了,我们总不能走上一夜,你反对吗?对于想走进坟堆的人,不会怕走进旅馆。

旅馆里面很暗,他要了两个房间,上楼时,他低声说:看那些人的神色,好像我们是私奔。

我不觉得,我什么也不觉得。

房间很小,我坐下来,马上觉得很累。

你累了。

他说,我们明天就结婚。

我说过了,我无所谓。

不过总得吃东西,米线、蛋炒饭?我吃不下。

他摸我的头,我看出来,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以后会告诉我,是不是?他要了一盘东西,很快吃完。

你看我一切正常,足可以支持你, 我们明天就结婚。

他站在床前,双手揽住我的肩,吻我的脸,无论你怎么怪诞,总会带来好运气。

这时,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想毁坏自己的念头在我心里燃烧,无论通过什么方式。

他只又吻了一下我的手,仍说:我们明天就结婚。

今天我们都休息,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呢!他走到门口,托托眼镜,对我一笑,出门去了。

我有些感动,我毕竟没有精神失常,我想说谢谢你,但是没有说。

次日,峨醒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居然睡得很沉,她太累了。

仉欣雷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又吻她的手,说:我的未婚妻,我们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到龙尾村禀报双亲大人。

随你。

峨说。

欣雷很高兴,也有些不安,这么多年的心事,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

实在有些奇怪。

峨素来是古怪的,也许这就是她处理终身大事的方式,她遇了什么以后总会知道。

希望她不会改主意。

他们出北门,向东去,走在红土马路上。

天很蓝,树很绿,不断有军车开过。

这一条路,村民们很少走。

他们走过一段窄路,来到那陡峭的悬崖。

正走在悬崖边时,开来一长队军车,轰隆轰隆没有尽头,你走边上。

欣雷照顾着峨。

就在这一转身时,一辆军车忽然向边上偏过来,他们急忙躲闪,一脚踏空,崖边没有横生的树干,两人滚下坡去。

峨被一丛灌木拦住,手脸都扎破了,满脸血迹,但没有大伤。

她定定神猛醒道,仉欣雷呢?挣扎着站起,见欣雷直落坡底,在一块大石旁一动不动,仉欣雷!她大叫,一面手足并用,爬到坡底去。

仉欣雷——她的叫声淹没在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里。

坡底有村子,有人围拢来看,想要救他。

一个人说:大石头滚过,受了内伤。

没得气了。

另一个人说。

峨到他身边,见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仉欣雷!峨扑到他身上叫,没有一点回应,他死了。

你是他什么人?村人问。

我是他的未婚妻。

峨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湖水,她挣扎着说:植物研究所。

湖水涌上来,将她和仉欣雷一起淹没,她晕了过去。

植物研究所很快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吴家馨和周弼,家馨一看死者,突然放声大哭。

村人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家馨抽噎着说:我是——我是他的表妹。

这时,峨已经被移到一家床上,她在屋里,欣雷在屋外。

他们刚要走到一起,就永远分开了。

吴家馨留下照料,两个同事用马车送峨回家。

弗之进城上课去了,碧初见峨满脸血迹,昏昏沉沉,倒是十分镇定,一面为她擦拭,一面轻声呼唤:峨,我的好女儿。

峨睁开眼,唤了一声娘,虽然低微,却很清楚。

碧初这才将她安置好,送走同事。

峨不食不语,躺了两天。

大家都知道她和一个同学在一起遭遇车祸,那同学不幸身亡,俱都惋惜。

两天后,峨起来了,碧初端来一碗蛋花汤,你清醒了,先不用想,不用说,喝碗汤吧!碧初瘦了一圈,眼白发红,眼圈发黑。

峨勉强将汤喝下,慢慢地说,要去参加欣雷的葬礼。

碧初说:你需要休息。

我怎能不去,我一定要去。

峨坚持着手扶墙壁往外走。

碧初才说已经葬了,资源委员会办事处出来管的。

峨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半晌,自语道:已经散了。

又半晌说:娘,我应该登一个启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什么启事?我和仉欣雷的订婚启事。

碧初惊诧:你订婚了?随即叹道:可怜的孩子。

他很普通,可他是好人。

我们那天本来是要一起来,告诉你和爹爹。

既然他已不在人世,还有必要吗?很有必要,我答应了的。

这对他会是安慰。

峨说着,断断续续,忽然伏在碧初膝上失声大恸,碧初也泪流满面,一手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手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哭吧,哭吧!有什么事告诉娘。

峨哭了一阵,只说仍觉眩晕,抽噎着躺下了。

弗之在城里已听说这事,回来后知道原委,与碧初都觉得峨的订婚很突然。

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仉欣雷的死更是突然,世事这样难测。

他虽已在另一个世界,信用是要守的。

于是过了几天,昆明几家大报上出现了仉欣雷、孟离己订婚启事’。

仉欣雷的名字加了黑框,众人看了无不叹息。

碧初几次对峨说:你不愿说的事可以不必说,娘尊重你。

可若是能告诉我一些,让娘放心,好不好?峨听说,只是哭,后来便不搭理,如同没有听见。

一天夜里,碧初翻来覆去不能人睡,她推推弗之,醒着呢。

弗之说。

碧初道:峨的事,我觉得和萧先生有点关系,至少他会知道峨怎么想的。

见弗之不答,又推推他的手臂,峨对仉欣雷平素没有好感,而对萧先生却有太多的好感。

只听咚的一声,是拾得从纸窗进来,跳到地下,两人心里发沉,都不言语。

一会,弗之道:子蔚为人光明磊落,这必是一件尴尬的事,我们不能问,也不必问。

幸而峨没有做出让人更痛心的事。

只是仉欣雷太不幸了。

他如果活着,我们要当儿子待他。

碧初用被角拭去眼泪。

在峨他们那天绕来绕去的坟地里,添了一座新坟。

一具薄棺,装殓了俗人、好人仉欣雷。

给他远方的父母留下了永远的思念。

孟家人曾全体来到坟前,他们从龙尾村采来一些无名野花,撒满坟头。

弗之、碧初默默地站着,祝祷逝者安息。

嵋与合绕着这座新坟走了一转,他们很希望仉欣雷活转来。

他们长大了,要请他吃西餐。

峨没有与家人一起来。

过了些时,植物所又一次酝酿建立大理研究站,峨立刻报名。

四二年冬天,峨动身往大理,临行前,到欣雷坟上告别。

她在坟边静坐了许久,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水波涌上来,又退去了。

走进坟墓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在坟里,她在坟外,阴阳两隔。

而在峨心底,另有一座坟,埋葬着另一个人。

峨走的那天,碧初本也要来送。

车从城里近日楼出发,从龙尾村进城实在太累。

峨抱住母亲的肩,在耳边说:女儿不孝,娘不要再加我的罪过。

就这样离开了家。

她先和植物所的同事们在女生宿舍住了一晚,不肯到大戏台。

第二天,从早便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地湿漉漉的。

弗之携嵋与合赶到近日楼发车处相送。

玹、玮和颖书都到了。

这几天雪妍身体不好不能来,卫葑特到宝珠巷托玹子带一信致意。

玹子穿紫红薄呢夹袍,套灰绒衫,颜色鲜亮,活泼地招呼说话,她送峨一支自来水笔,说好带。

晨光中见弗之的背有些驼,面带愁容,显出很深的皱纹,不觉心中一颤,想三姨父见老了。

有人低声说:庄无因来了。

果见远处一骑黑马,跑到车队边站住,无因跳下马来,见过弗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标本夹,递给峨。

峨接了,见标本夹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送给未来的植物学家孟离己,底下一行是签名:庄无因。

颖书看了称赞。

他送了峨一个手电筒,已经装进行李了。

快开车了,研究站负责的吴先生走过来对弗之说:孟先生放心,我们会照顾孟离己的。

峨一直挨在弗之身边,这时拉着嵋的手,说:妹,我在家没管什么事,从今后,家里就更要靠你了。

嵋觉得从来没有和姐姐这样亲近,用姐姐的手拭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峨又把手搭在合子肩上,没有说话,两人互望着,合子抱着她的手臂,哭了。

峨没有哭,低着头,对弗之说:爹爹,我走了。

车开了,车尾突突地冒着黑烟,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大家目送车队远去,又站了一会,各自分头去上课。

无因走到嵋身边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年底,吴家馨和周弼结婚。

他们请了萧先生作证婚人。

萧先生讲话,祝贺他们,夸赞他们是很好的一对,最后忽然说:有人告诉我,在庙里求到一个签。

签上说,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强求。

这就是说不要勉强做不可能的事。

可是有时候什么事也没做,也给别人带来了痛苦,想想真是难过。

家馨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眼圈红了,随即强笑着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

众人听了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次婚礼,仉欣雷和孟离己没有能参加。

第四节仉欣雷死,峨的订婚和离开昆明,除孟家人外,在玹子心里引起的波澜最大。

她模糊觉得,峨喜欢什么人,但绝不是仉欣雷。

她见庄无因来送行,曾想峨喜欢的是不是无因,又笑自己瞎猜。

由于峨的性情,生活里就会遇见一些磕绊的事。

她自己则该永远是一帆风顺的。

峨是秋天,她是春天,峨总是带着薄暮的色彩,她则常保持朝霞的绚丽。

命运是性格使然,谁说的记不得了。

用在峨身上,再正确不过了,可是用在自己身上是怎样呢,她有些怀疑。

玹子工作以后,事情不多,常有闲空。

省府办事人员一般都起得晚。

玹子虽然娇惯,却有吕老太爷家训,不能晚起,她散步到办公室,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迟到。

要翻译的文件不多,下午常常没有事。

乃应王鼎一之邀,兼了一门会话课。

又有好几位云南太太请她教英语,她便适当地挑了几个学生。

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陪着丈夫出入交际场合,是当时官太太们的心愿。

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可以周旋。

她们知道玹子是大家小姐,很是优礼有加。

玹子的生活节奏正常,内容也不单调,但她并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很高兴,她觉得自己不是读书人,也不是做官人,不是古怪人,也不是平常人,她是个外人。

这时她又心中一动,想这是不是峨的感觉?她也知道烦恼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和保罗的关系。

在小厢房中那一句你愿意嫁我吗犹在耳边,两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回答,是不是也要等画上黑框呢?保罗很可爱,对她是真心的,可是于细微处总有些不能投契,是不是自己还不够洋,或是保罗还不够中国?可是庄先生和玳拉也很美满。

不过,他们可能也有遗憾,真是冷暖自知了。

保罗求婚后,玹子到重庆和父母商量。

当时渝昆间已有班机来往,都觉得真要确定下来,还是需要时间。

澹台勉有一个论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结合,必须有一个前提:一方无条件崇拜另一方,玳拉对庄卣辰便是如此。

玹子自问,她还到不了那样的地步,所以一直没有回答。

有时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彼此看着对方是个玻璃人儿。

有时又很不了解。

一次,保罗说他的两个朋友喜欢在街头看漂亮女孩子,并且打赌以五分钟内见到或见不到论输赢,保罗觉得很有趣,玹子觉得太无聊。

为这样不相干的小事,两人会争论半天,想想真也莫名其妙。

领事馆有各种聚会、茶会、音乐会等,联系各界人士。

玹子自然是常出席的,帮着安排招呼,有她苗条的身影,流利的话语,整个气氛便很活泼融洽。

保罗说她是味精。

她有时却不高兴,觉得自己像个雇员。

一次,有两位大学的先生说起一个人的病,这病是斑疹伤寒,据说是由虱子传染,其中一位随口说,从前没有见过虱子,现在什么也见着了。

保罗听懂了,一方面同情他们居然也受这些小虫骚扰,一方面怀疑有人带了虱子来,散会后,命人把那间客厅彻底清扫,使得玹子很反感,说你们美国人就不生虱子!保罗一摊手,说在战壕里是另一回事,不过这里不是战壕。

玹子使气道:这也是战争使然啊,你就不懂。

保罗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睁大了眼睛,那蓝色似乎在融化,玹子便想起那洋娃娃。

这一天,玹子上班去,见翠湖堤岸绿柳飘拂,三两只水鸟在水面嬉戏,却打不起兴致,懒洋洋走到省府高台阶,觉得自己真奇怪,怎么能在这样一个衙门里工作。

办公室没有人,玹子在办公桌前翻看昨天的报纸。

过了一会,几个同事陆续到了。

开始照例的闲谈。

一个说物价涨得太快,柴米油盐都涨了;他看了玹子一眼,说,澹台小姐是不问柴米油盐的。

玹子想一想,咖啡似乎也涨了价。

又一个说,房租涨得最多,你们自己有房不觉得。

玹子笑说:我可没有房。

再想一想房租从上月就涨了三分之一,这里大都是云南本地人,又多是富裕人家,近来也开始议论物价了。

这天还有一个专门话题,云南富翁朱延清,明天晚上要举行一次盛大舞会,有喜欢管闲事的打听都有谁收到请帖,只有玹子、主任和一位什么人的亲戚得到邀请。

玹子对富翁的印象很模糊,随口问这位朱先生是什么人,那什么人的亲戚笑着说:澹台小姐在官府也不止一年了,怎么心里没有个名单?查一查昆明的大百货店都是这位朱先生的,还有个旧锡矿,他有多少股份就说不清了。

玹子并不注意听,只顾翻着报纸。

一时,主任拿过两个文件请她翻译。

一个是中翻英,是一篇关于麻将牌的介绍。

叙述了麻将的发展史,讲解了各项规则,文字清通,简明扼要。

另一篇是英翻中,是一篇外国记者的文章,报道某地一次小规模的政府军安抚暴民的行动,那记者评论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在抗日的大旗下,不安的局面已相当明显。

国共冲突已不是一天两天,使人忧心。

这两份材料搁在一起有些滑稽。

玹子不动声色,很快译完记者的文章。

不想主任走过来,叮嘱那麻将牌的材料等着要。

照习惯等着要也可以做上三五天。

玹子把译好的和没有译好的都塞在抽屉里,准备下班。

有人送来京戏票,请她晚上看京戏,说是重庆来的好角;又有人请她吃晚饭,说是新雅酒楼来了一个好厨师。

还有人请她看新上演的电影,是一个文艺片,玹子想看但不愿被人请,一律回绝。

这时送来了今天的报纸,等着大家明天看。

富商请客,大概是要加强和各界的联系,邀请的范围很广泛。

有许多美国人士,保罗也在其中。

地点在他的大观楼别墅,称为朱庄的。

次日傍晚,保罗开车来接,吹着口哨,快步上楼,见了玹子,大声称赞她美得像个精灵。

玹子穿一件翠绿色绸夹袍,袖子到肘弯处,披了一块纯黑色镂空纱巾。

那翠绿色是一般人不敢穿的,经玹子一调配,用黑色镇住,越显得她肌肤雪白,顾盼流动。

保罗笑说:小姐今天这样高兴,穿得这样好,有一个中国词怎么说的?玹子告诉他是盛妆。

两人说笑着下楼来,驱车前往大观楼。

这别墅坐落水中,有竹桥相通。

院中两处茶花还在开放。

大厅里客人已经不少,有军、政、商各界要人,重庆来的官员,还有不少美国人,也有大学里的女学生。

两人都有熟人,周旋了一阵。

有人低语,美军司令官哈维来了,还有几位省府高级官员。

主人亲自引他们人座。

那主人约有四十左右,倒是温文儒雅风流的样子。

他招呼过主宾,到人群中走了一转,特地在保罗和他的同事们间说话。

保罗介绍了玹子,朱延清眼睛一亮,说早闻澹台小姐大名,今天总算见着了。

这时,有听差来低声问话,朱延清点头。

乐队奏乐,主人请哈维开舞。

哈维环顾四周,走过来邀玹子,玹子很高兴,两人跳了两圈,众人加进来跳,满场飘动的衣衫中那点翠绿最为显眼。

有人悄声说:那是澹台玹。

司令官舞技高超,玹子跟得轻盈。

一曲之后,自有女士来请哈维。

玹子和保罗跳第二个舞,保罗很为她骄傲。

旋转中,似乎有人在舞池外桌旁看着他们。

掠过那边时,玹子注意到,坐在桌旁的是严亮祖。

一曲结束后,玹子到严亮祖桌上问候,见他眉间两道深痕,如刀刻一般,心想大姨父老得更多。

严亮祖微笑道:你看我也来了,都说我该出来散散心。

又问他们姊弟怎么许久不到家里去,说素初念佛好静,仍在安宁。

今天本来也请了慧书的,她不肯来。

他要玹子坐下吃点心,说点心很不错,说了几句闲话。

又说:我也没有几天闲散了,给了一个勘察水利的差事。

做什么就得像什么。

我不会拿它当闲差对付。

同座的人说:严军长的脾气哪个不晓得。

这时,朱延清走来招呼,说,战争期间能注意到水利是很明智的。

又一曲响起,朱延清邀玹子跳舞,这一场是快步华尔兹。

朱延清改跳慢步,慢慢地说话:听说澹台小姐在省府工作,很忙吧?玹子想起那麻将材料,不觉一笑。

朱延清又问:来昆明有四五年了吧?玹子说很喜欢昆明,亲戚朋友们也喜欢昆明。

朱延清说:我们这个土地方能有这么多有学问的人聚在这里,像得了杨枝撒的甘露!玹子又是一笑。

后来又被别人邀跳了几常几圈转下来,不见了保罗。

她想休息一下,寻一个角落坐了喝茶。

转头忽见保罗站在通往平台的门边,和一女子在说话,那女子穿一件杏黄色团花缎子旗袍,挽着髻,插着簪,正是吕香阁。

玹子端着茶杯看了几分钟。

香阁先看见她, 指了一指,两人一起走过来,保罗说:今天的舞会是吕小姐帮着操持的。

香阁说:多亏省里这些太太们说好话,不然哪里就轮到我了。

这时,又有人来请玹子跳舞,玹子刚踏上音乐的节拍,见保罗和香阁也翩然起舞,心里十分不悦。

自觉也无甚道理,舞会的后半,每一支曲子似乎都很难听。

严亮祖不跳舞,坐着慢慢喝茶,虽是闲坐,神气也很沉稳威武,不知什么时候吕香阁依在他身边说了一会儿话。

玹子颇感奇怪,又一想,这门亲戚吕香阁当然是要攀的。

舞伴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连说自己跳得不好。

不久严亮祖离开了,朱延清送他到门边,又来请玹子跳舞,却让哈维抢了先。

许多人的目光都聚在那点翠绿上。

舞会散后,保罗要带吕香阁一起进城。

玹子本想和保罗到大观楼台阶上坐坐,重温一下船娘说的话——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在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就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可是却跟着一个吕香阁。

玹子一路少话,自思这大概是天意。

此后,几个星期,玹子见了保罗总是淡淡的。

保罗几次提到香阁,说一个女子闯出几间店,很了不起。

玹子都不搭话。

一次,两人议论起中国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不同,保罗说,关于中国政府的传闻很多,有些腐败的情况让人很难想象。

玹子明知保罗说的是实话,却故意说:美国就没有腐败吗?我看也有。

保罗认真地说:当然也有,可是和这里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了。

说了忙又解释,政府归政府。

中国人个个都是高尚的,尤其有一个中国人最完美,你猜是谁?玹子瞪他一眼,说:中国社会毛病很多,我们还没有从封建社会走出来,我知道的。

这话是她听卫葑说的,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保罗说:没有民主,社会就像一池死水,不能把脏东西冲洗掉。

玹子说:我看人性中最坏的一点是自私,唯利是图是大毒根。

保罗忽然说:图利也是对的。

玹子大声说:我说的是唯利是图,听得懂吗?保罗不再说话,停了一会,说:记得中国抗战开始那天,你还要去跳舞,记得吗?你现在变得多了。

这一点玹子倒是同意。

若说唯利是图,吕香阁可以算得上一个。

她除了开咖啡馆,还利用各种关系,帮助转卖滇缅路上走私来的物品,那在人们眼中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了。

也曾几次帮着转手鸦片烟,但她遮蔽得很巧妙。

保罗以平等之心待人,总觉得社会给香阁的起跑线太低,她能这样奋斗很不容易。

若说理论,玹子驳不倒保罗,要说事实,她也不知道多少。

舞会以后,朱延请几次邀请玹子出去玩,玹子只参加了两次小宴会,朱延清有意已很明显。

又过了一阵,有一天,玹子下班出了省府大门,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说:玹小姐,你下班了?回头一看,见这人簪珥鲜明,穿一件对襟及膝的褂子,下面是彝族长裙,颜色鲜艳,脸面却很模糊,正是严家的荷珠。

荷珠说:玹小姐好久不到我们家去了,自从军长遭了事,走动不便。

玹子说前些时见到大姨父了,看来气色还好。

荷珠道:军长和我回城住了,多少事要料理呀!哪能像太太那样心静。

我们到新雅坐一坐,难得遇见了。

玹子说下午有课,荷珠道:总要吃午饭的!不由分说,拉着到酒楼上坐定,玹子只要一碗面,荷珠还是要了两三个菜,把这家菜馆夸了一通,言归正传:玹小姐,我是受人之托和你商量件大事。

本来这话应该由太太来说,或者请三姨妈出面。

太太不管事,三姨妈家里烦心的事很多,何不省事些?我是粗人,话说得不对,你不要怪。

玹子素来自以为,别人说了上半句,她就能知下半句,这时实在不知荷珠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还是觉得她的脸很模糊,礼貌地问:荷姨要做什么,我能帮忙吗?荷珠微笑道:昆明城里有一位朱延清先生,你是认得的,我就是受他之托。

他的太太前年去世,昆明城里的小姐们多少人想嫁他!玹子不等她说完,大声说: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

朱先生好人品,自有佳偶,和我没有缘分。

说着起身就走。

荷珠追着,还说:朱先生不会久居昆明,将来是要移居美国的。

玹子强忍怒气,冷冰冰地与荷珠分了手,回到住处,气得把那些可爱的玩偶扔得满地。

同时也有些伤心,想自己真是老了,竟有人提出续弦的话。

正好澹台玮来了,玹子说了这事。

玮也生气,说:这荷珠也太没有礼貌了。

不理她就是了。

不过你和保罗的事到底怎样?玹子道:就是呢!成还是断不好再拖了。

玮沉思地说:这很难吗?当然很难。

过了一会儿,房东用托盘送上饭来。

经玮玮劝说,玹子才拿起筷子,一面说:我们好久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了,我很想寒假回家一趟。

玮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寒假要加课,萧先生自己开一个短课,讲生物学科的发展。

听说重庆、贵阳都要有人来听的。

两人商量着要去看一次三姨妈,这倒是可以说到做到的。

过了几天,他们收到家信,是加急的。

说澹台勉奉派往美国,约需两年,本来绛初不想去,后来还是决定同去。

他们想先到昆明来一趟,信中嘱咐,保罗的事不知怎样了,不宜拖得太久,玮玮千万不可交女朋友,关心惦念洋溢满纸。

两人盼着和父母见面,不料紧接着又来一封信,说行期紧,不能来昆明了。

玹、玮同到龙尾村看望,碧初也收到信,只能两年后再相见了。

且说荷珠见玹子不悦而去,心想这小姐脾气也太大了,也许是害羞,不见得事情就不成吧!若是办不成,叫那朱先生看不起我荷珠。

其实朱延清不认识荷珠,办这事是经人转托。

荷珠虽然掌管严家大权,却总觉得自己地位不够重要,能给富翁办点事,可以显一显能力。

她下坡来,一直走进绿袖咖啡馆后院,叫了一声香阁,香阁正在卧房整理账目,忙迎出来请她屋里坐。

听过这事后说:那玹姑是最难缠的,你这事做冒失了。

你还提美国,她们这样的人才不想着去美国呢,眼下就有美国男朋友。

哦,我整天在家里,哪里知道这些,可订下了?像是没有,我觉得,要打散也容易。

荷珠大感兴趣,两人低声嘁嚓一阵。

香阁听见荷珠身上似窸窣有声,忽见从她衣袋里伸出一个小小的黑头,接着那东西很快爬上荷珠肩上,掉到桌上,原来是一只壁虎,你随身也带着?香阁奇怪地问。

还有呢。

伸手掏出一条小蛇放在桌上。

那蛇盘卷起来,竖着头,一动不动很乖的样子,壁虎却又爬上荷珠的肩,滴溜溜转动着小米大的眼睛。

荷珠淡淡地说:我是养毒虫出身的。

这些都是善物,不咬人。

你还好,要是那些小姐见了不知怎样叫唤。

香阁好奇地问:那慧书怎么样,她怕吗?荷珠道:她见惯了,不怎么怕。

她讨厌这个家, 其实是讨厌我。

我知道她的心思,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的。

香阁忽道:人说你会放蛊,能不能把人迷住,听你指挥?荷珠板起脸,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说了有大祸。

其实荷珠自己明白,所谓蛊,就是让众多毒虫相斗,那最后仅存者,当然是剧毒之物,用来伤人性命不成问题,至于手指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实在是瞎话。

现在这一行业还有,产物大多用来入药,别的为非作歹也无人管,荷珠养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与众不同,让严亮祖不要忘了梦春酒。

至于吕香阁,她的本事不在饲养毒物,而在心计。

她的前途是嫁一个好人家,若和中国的正经人家论婚嫁,她的过去是一个大障碍。

她现在有好几个美国男朋友。

美国人观念不同,他们不追究过去,只着眼现在。

保罗近来和她渐熟,也被列做外围,香阁觉得他条件、品貌都好,人又天真,是那种可以落网的,若是真抢了玹子的人才叫热闹呢!香阁从眼前的毒物想到猎物,又想到自己的职业,问荷珠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我不喜欢这些洋的东西,你还不知道?荷珠说着,伸手把肩上的壁虎拂进衣袋, 又拎起小蛇, 把这个留给你做伴吧!香阁退后一步,连声说不敢当。

我倒是有一件东西送你。

转身拿出一盒化妆品,是一套旁氏粉霜膏露。

当时一瓶旁氏已是奢侈品,这样成盒成套怎不叫荷珠心花怒放,她几乎要问香阁要不要毒物,她可以供给。

送走荷珠后,香阁来到厨房,张罗下午的生意。

她和两个帮忙的姑娘一起动手,一会儿,店里便弥漫着咖啡的香气,点心是从冠生园买的现成的。

店拐角处新摆了一架屏风,画着牡丹、芍药等花木,十分鲜艳。

小店更添了些曲折,再加上轻柔的音乐,颇吸引人。

不多时客人陆续到来。

有两个辍学跑滇缅路的年轻人,进来靠窗坐了。

香阁见是熟人,过来招呼,两人低声说,又有一批化妆品,旁氏面霜,蜜斯佛陀口红,香水、指甲油等等都有,问要不要,若是没有现钱,搁着寄售也可以。

香阁哼了一声,说这点钱还拿得出,他们的货就在门外吉普车上,有四个煤油箱,遂搬到后院,很快料理清楚。

那两人说:过境时很麻烦,美国军车就方便多了。

香阁道:化妆品很好出手,别的东西也可以商量。

那两人道:跑一趟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你当是容易的。

香阁笑道:马达一响,黄金万两,吃点苦也值得。

送走两人,又到前面来。

这时已经上灯,客人更多了,多有美国下级军官带着女伴,他们不只要喝咖啡,还要喝酒。

酒也是近来新添的项目,种类不多。

自从添了酒,店里更拥挤了,香阁有意将店扩大。

她前前后后张罗着,手里端着杯盘,口里应付着客人,脑子里断续地在琢磨发展大计。

忽然有一个想法,可以把发展自己和破坏别人结合起来。

夜深人静,吕香阁坐在床边,她的两结合计划已经完成,第一步是向保罗借钱,她要描述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开一家舞厅,如果保罗肯借钱,澹台玹必然不高兴,这是第一步。

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还要仔细规划。

她很快进人梦乡而且睡得很好。

玹子有几天没有看见保罗了,一次保罗来,她不在家,留了条子,说领事馆有唱片音乐会,问她可去。

她也没有回复。

可是她时常想着麦保罗,想见他,又懒得。

他们之间热烈的感情已经过去,现在有的是过于理智的考虑。

这一天,上班经过绿袖咖啡馆,信步走进去,想喝杯咖啡,提提精神。

咖啡馆里照旧很暗,还没有客人,只觉得新添置的屏风后面有一些响动。

玹子走过去,看见男女二人靠得很近在低声说话,正是保罗和吕香阁。

香阁见玹子来,更把头靠在保罗肩上,这样停了几秒钟,玹子觉得比一个世纪还长。

保罗忽然警觉,抽身站起,向玹子走来,还是满面可爱的笑容,说:我们一起喝咖啡吧,我本来是到大学那边去的,走过这里就进来坐坐。

我也是,不知怎么神差鬼使,玹子平静地说。

保罗为她斟奶加糖,晚上有事吗?晚上要加班加到十二点。

玹子笑容可掬,保罗睁大蔚蓝的眼睛,说:你是生气了吗?我没有错。

这时吕香阁也走过来搭讪,一口一个玹子小姐,说今天用的是保山咖啡,别看是土产,很不错的。

他们坐了一会,保罗送玹子往省府来,路上两人都闷闷的,保罗又解释:我没有错。

吕香阁一个女子没有亲人,做到现在这样,我想这很难。

她想借一笔钱,扩大咖啡馆,我愿意帮忙。

玹子觉得他们之间正在升起一座冰墙,那墙就像自己脚下的台阶一样,一步步升高。

玹子还是平和地说话。

到了省府门前分手时,保罗问这个周末的活动,玹子微笑着摇头。

保罗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像事情不太妙。

玹子心中酸苦,作出了那艰难的决定,他们观念的不同是从根上来的,恐怕今生很难一致。

玹子终于和麦保罗分了手,连订婚那一步也没有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