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4-03 07:59:10

战争在中国的大地上呼啸。

四三年间,盟军在太平洋上的进攻顺利,占领了许多岛屿,日本船只损失严重,几乎守不往太平洋上的阵地。

乃企图为贯通中国南北,联络南洋交通线和摧毁美国空军基地,用主力部队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据史载,一九四四年四月始,日本先后发起豫中战役、常衡战役、桂柳战役。

中国军队在各个战场上都进行了抵抗,但均告失败,八个月内共损失五十至六十万兵力。

百姓流离失所,争向川滇一带逃难。

日寇甚至不放过满载难民的火车,以逃难的人群为目标,肆行轰炸。

人们只能疏散开来,一步一步地走向较为安全的地方。

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桂林、柳州失陷之后,贵阳,独山也一度失陷。

盘踞在滇西的日寇,从来就是腹心大患。

昆明的课堂从来没有平静过,这时更感到腹背受敌的威胁。

昆明的课堂从来没有平静过,还政于民,废除一党专政的民主呼声越来越高,各学校的社团活动更加频繁有力。

为了适当的隐蔽,卫葑得到通知,紧速离开昆明。

春去夏来,昆明花事依旧繁忙,人事多有变化。

卫葑走了。

他没有来得及到龙江边向雪妍告别,也没有看望玹子,只到腊梅林说明他向系里请了一年假,已请玹子做阿难的保护人。

他知道五婶免不了操心,可也没有办法。

弗之说: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就去吧!玹子没有能像在颐和园那样和卫葑见上一面,甚至不知道他确切是在哪一天离开的。

他不见了,就像雪妍一样。

何曼无疑会知道他的消息,但她不会说的。

自从保护人明确了以后,何曼很少到蹉跎巷来了。

玹子在碧初、玳拉的帮助下,率领青环和羊,和逐渐长大的阿难形成了非常亲爱的关系,教他叫玹姑,可他只会叫妈妈。

玹子总觉得有些尴尬,对着那可爱的小脸说:你会改过来的,是不是?回答是一声:妈——对她这份承担也颇有议论,大都认为是高尚行为,也免不了有人发挥想象力,作些编造,玹子并不在意,她是要怎样便怎样的。

嵋和李之薇都高中毕业了,参加了明仑大学的入学考试。

嵋选择了数学系。

弗之和碧初认为她更适合上文科,但也没有干涉。

做好一个数学教员也就可以了。

弗之说。

之薇选择的是社会学系,若是之芹在,一定念生物。

这是李涟的话。

发榜的这一大,之薇来约嵋一起去看榜。

之薇说:我想你一定能考上,我可不一定。

嵋笑道:我猜咱们俩都能考上。

两人出了豁口,走到大学的校门边,见榜已贴出。

工整的毛笔字写着一个个名字,看榜的人还不太多。

嵋一眼便看见李之薇三个字。

是社会学系的头一名。

你考上了。

嵋指着,之薇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马上又去找嵋的名字,如果朋友没有考上快乐也不圆满。

我也考上了。

又是嵋先发现。

孟灵已在几个名字中间。

她们笑着,拉着手伸直了手臂转了两个圈,就像小时候做游戏,唱着伦敦大桥塌倒了,把小朋友套在四条手臂中间,她们永远不会再做那样的游戏了。

看榜的人陆续多起来,有的考上,有的没考上。

榜上有名的人很高兴,落榜的人也不很沮丧。

路是多种多样的。

她们走回家去。

人家院墙上不知名的花朵在晨风中摇动, 好像在点头微笑。

准是考上了。

有人招呼,原来是晏不来老师。

晏不来双眉深锁,头发照旧乱蓬蓬的,好像刚起来,而又没有睡好,看你们喜洋洋的。

我猜得对不对?可是不知道还能上几天学。

两人有些吃惊,询问地望着老师。

战事越来越紧了——不跟你们说这些,快回家报告你们的好消息吧!战局虽说日紧,比轰炸离她们的生活远多了。

还能上几天学,她们不去多想。

之薇踢过一个小石子,嵋接着踢了一脚,你一脚,我一脚,过街下坡,直到陡坡下,嵋一脚把石子踢得远远的,之薇想看它落在何处,却寻不见。

两人笑个不停。

嵋忽然说:也许会需要我们去打仗。

那就去吧。

之薇不假思索。

两人在陡坡上分手,各自回家。

李家离腊梅林不远,是临街的铺面房,前面开着书店。

他们住在后面的一个小院中。

之薇一路想,父亲大概又会想起姐姐。

母亲呢,母亲的心让神佛占据了,虽然近来教友们的活动少多了,母亲对这个家还是不能全心全意照顾。

之薇心里漾过一阵叹息。

她走过书店,推开自家院门,见院中空无一人,她知道父亲在一个暑期学校讲授文史知识,为了那点兼课费。

母亲该是上街买菜去了,之荃照例不知去向。

之薇想大喊一声我考上了,可是没有对象。

一时,金士珍提着一篮菜回来了,兴冲冲地对之薇说:你别说话,我知道你考上了。

之薇见母亲记得自己考学校的事,心里一阵暖热,接过菜篮说:妈,您说对了。

母女俩把篮里鲜嫩的青菜堆在地上,还有一小块猪肉。

士珍一面拿碗来装,一面说:瞧瞧,你妈还不是那样失魂落魄吧。

我可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了。

物价涨得太快,这点猪肉,从前够买半只猪了。

之薇应道:好像爸爸说,他兼课的学校今天要发薪,这菜够吃两天了。

金士珍道:你爸爸兼课很辛苦。

这年头谁要听什么文史知识,有几个钟点就不错。

说着命之薇打米煮饭,早点煮上,多靠靠好吃。

之薇依言,拿着竹浅子去打米,预备拣虫。

谁知米桶里一粒米也没有。

她把桶翻过来,也没有一粒米出现。

妈,没米了。

之薇喊了一声。

金士珍两手一拍,可不是没米了,这几天尽吃的米线。

天还早呢,现在去买。

她用手一摸口袋,又把两手一拍,我一个钱也没有了。

等你爸爸回来再说。

两人本来兴致勃勃地收拾菜,这时兴致减了一半。

过了一会,李涟回来了,进门就声明今天学校没有发薪, 知道家里没米了, 说有这些菜呢,够好的了。

金士珍说:没有主食,小荃吃不饱的。

那就饿一顿。

李涟说。

之薇灵机一动,我到孟家去借。

说着,拿着一个口袋往外走。

李涟喝住,考上没有?考上了。

孟灵己呢?也考上了。

李涟点头不语。

嵋看榜回来,澹台姊弟已经在家中。

大家几乎把她抬起来。

她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肩,碧初满面笑容,拍拍她。

弗之也从卧室走出,面带微笑,说了一声:好。

仍回室中继续他的著作。

合子报告:庄哥哥来过了,他什么也没说,要等你自己宣布。

嵋到自己房间,见桌上有一个信封,打开看时,是庄无因自制的贺卡,一面写着:为你高兴!另一面贴着几朵野花,有红黄蓝白好几种颜色,很是鲜艳。

嵋看了一会,把它收在抽屉里,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别人看见。

无因已经保送入研究院,本来有一个机会去美国留学,他不肯去。

庄先生也不勉强。

有人说他不重视机会,是因为什么都得来太容易了。

嵋却隐约感觉到他留下的原因,也许只是原因之一。

嵋,你出来看看。

玹子叫道。

她带来一件银红色半旧夹袍,要请碧初裁两件小衣服。

大家围在门前木案旁,又说又笑。

一个说这么剪,一个说那么裁,各自发挥想象力。

之薇走进腊梅林,先听见一阵笑语声,听声音知道澹台姊弟也在这里,便想退回去,嵋跑过来,拉她过去,大家都向她祝贺。

之薇红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跟着嵋到房里,才悄悄说明来意。

嵋望一眼窗外,知之薇不愿声张,便不禀报母亲,自往厨房柜中取米,把之薇的口袋装满,之薇急忙说:有一点就行了,我看你们剩得也不多了。

嵋笑道:我们不要紧,这么多人呢,什么都能变出来。

之薇轻声说:我回家去,一个人也没有。

忙又加了一句,难为母亲买了菜来,有了菜又没米了。

嵋送走之薇,一时衣服也裁完了。

碧初和玹子继续讨论缝纫问题,合拿出自制的航模放在外间方桌上,请玮指点,小娃将来是要学航空的了。

玮赞许地说,他想起北平住宅中的飞机大模型。

等到回去时,恐怕连小娃也过了玩模型的年龄了。

他对模型发表了一些意见。

嵋说,晏老师说时局很紧。

玮道:工学院有两个同学参加远征军,听说最近牺牲了。

一个患疟疾,没有金鸡纳霜,那一带所谓瘴气就是疟疾,非战斗减员很多,另一个中弹后掉在怒江里,说是手里还拿着枪。

玮的眼睛一亮,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壮烈。

这是男儿死所。

嵋抬头,望着他,觉得伟身上有一种热情,和她是血脉相通的。

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战十人五人死。

’玮说:听说学校又要搬家?嵋向里屋望了一眼,说:昨天有几位先生来和爹爹谈得很晚,好像就是议论搬家的事。

玮玮说:同学们都不愿意再搬,总是藏,总是躲,再搬搬到哪儿去呀。

他们都想不出该搬到哪儿去,互相望着。

听,玮说,远处传来一种沉重的声音,是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脚步声和歌声越来越近。

碧初和玹子走进屋来说,过队伍了。

大家肃然听着,脚步声,隆隆的军车声,加上粗哑的、参差不齐的歌声,显得很悲凉。

碧初推开里屋门,见弗之已放下笔,端坐在藤椅上,她用目光询问:怎么样,是不是又要逃难?弗之低声回答: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这天夜里又是沉重的脚步声,把许多人从梦中惊醒。

弗之和碧初披衣坐起,倾听着脚步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

十轮大卡车载着辎重,压得清石板路面在喘息。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北京沦陷时,撤军的脚步声。

这是不同的脚步声,这是开赴前线。

一、二、三——四!声音不整齐,而且嘶哑,仿佛黑夜也是坎坷不平的。

但是开赴前线的脚步不能停。

夏去秋来。

开学的那天,梁明时在一个长桌前主持学生注册报到,见嵋来了很高兴,说:数学系可没有枣泥馅的点心。

嵋轻声说:梁先生会给的。

梁先生不觉大笑。

几个高年级同学在帮忙,指指点点,说:这是孟先生的小女儿,演过《青鸟》的。

嵋只作没听见。

注册后和李之薇一起到女生宿舍安排了床位,她们是大学生了。

她们对学校很熟悉,不需要参观。

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一人写了一张启事,自荐教家馆。

嵋教数学、英文。

之薇教语文。

嵋写着说:我想写上教太极拳,你说好不好。

之薇把落在肩前的辫子拿到脑后,答道:若是教跳舞,可能更有号召力。

嵋垂下眼睛,故意做出考虑的样子,然后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略向上弯,满眼装着调皮和笑意。

忽然站起,轻盈地跳了两步华尔兹,又向之薇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之薇诧异道:还挺像,真学过?嵋笑道:我是无师自通。

之薇也笑。

她们是这样快乐,青春能融化艰难困苦,从中提炼出力量。

中午的阳光照在宿舍大门石灰剥落的墙上,上面贴着各种纸条,高高低低乱无章法。

她们把自己的启事贴上去。

贴好了,还站着看,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几个同学匆匆走过,说是去看俘虏,嵋追着问:什么俘虏?那同学看她一眼,说:新同学?当然是日本俘虏。

就在中学过去不远。

嵋、薇便跟着走,大家高兴地谈论,一个说:我们能打小胜仗,就能打大胜仗。

一个说:这些俘虏里有一个是反战的,要是多有几个就好了,他们不赞成战争,可是也得打仗。

走到离中学不远的一个旧仓库前,门前停了一辆车,两个兵押着几个人正在上车。

这些日本俘虏看上去和中国人差不多,一个个垂着头听安排,很畏缩的样子。

太阳把一排树木的影子照在车上,显出一小块阴影,有同学低声说:这些人也是替日本法西斯卖命。

另一个说:不知道他们明白不明白。

之薇喃喃道:鬼子也有这样一天。

嵋却感到一阵悲哀,他们也是父亲、兄弟、丈夫、儿子,如果不打仗,不都是一样的人么。

可是现在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成为鬼子,成为恶魔,害了我们多少人。

一个男同学提出让那位反战者讲几句话,押送的兵摇摇手。

车开走了,一个人在关仓库门,把树影拉长了,拉断了。

同学们散去了。

嵋和之薇走回宿舍,一路没有说话。

傍晚,嵋回到家中。

在晚饭桌上闲说着一天的见闻。

合子特地给嵋夹了一箸菜,说:小姐姐是大学生了。

嵋说:我还看见了日本俘虏。

接着讲了当时情况。

弗之沉思道:他们也是人,但是在法西斯政策驱使下已经成为工具,被‘异化’了。

我们进行这场保卫国家民族的战争,不仅要消灭反人类的法西斯,也要将‘人’还原为人。

将‘人’还原为人。

嵋一生都记得这句话。

秋季始业不久,为了躲避战争,为了有一个更适合教与学的环境,学校奉命,将久已酝酿的迁校计划再一次提出。

教育部提出西康作为考虑的地点。

秦巽衡和孟弗之、萧子蔚三人这一天有同样的活动。

上午,到青云大学参加昆明市各校领导的联合会议,商谈当前局势,下午要在本校教务会上讨论迁校计划。

上午会后大家都觉得很沉重。

正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乃在一个饭馆房檐下站了片刻,雨势愈猛。

巽衡说,进去吃点东西吧。

饭馆很热闹,杯盘相碰,饭菜飘香,加上跑堂的大声吆喝,和门外冷风疾雨恰成对比。

弗之微笑道:这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三人要了简单的饭菜,快要吃完,见邻桌人在吃烤鸭,都想起北平的烤鸭和美味的鸭架炖白菜汤。

子蔚道:我们问一下有没有这个汤,想来不会太贵。

因他们所食简单,跑堂的心怀轻视。

这时,把眼一瞪,把手中抹布往肩上一搭,说:你又不吃烤鸭,哪里来的鸭骨头!用别人吃剩的,你又不答应。

三人无语,相顾一笑。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穿着蓝布长衫,甚是整洁,走过时突然站住,叫了一声:这不是老爷么!原来是孟家的厨师柴发利,他抢步上前就要跪倒行礼,弗之忙站起扶住,说: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柴发利又见过秦、萧两先生,说:我离开北平已经几年了,先在桂林开了个小饭馆,桂林吃紧时,我就跑出来了,就在这家饭馆做点事,想安顿得好一些再去看老爷太太,免得为我操心。

那伙计说这几位客人要吃鸭架汤,柴发利说,这有什么,到厨房转了一圈,一会便端上一盆飘散着热气与香味的鸭汤。

弗之要柴发利坐了说话,柴发利不敢坐,站着说了些路上情况。

他来时还算好的,现在更艰难了。

可谁也不愿意当亡国奴,有点力气的都要逃出来。

路上的艰难几天也说不完。

他站了一会,说现在要去谈一件生意,过两天就去请安,问清地址先别去了。

子蔚道:柴发利从来就是个能干人。

弗之微叹道:他说怕我们为他操心,看来是他为我们操心了。

一时饭毕,雨已停了,三人走出,迎面只觉寒风扑面,是秋已深。

一路见一群群人面目黑瘦,拖儿带女,背着大包小包,正是新到的难民。

翠湖旁,桥边柳下也有难民或坐或卧,两个小儿大概有病,不停地啼哭。

一个母亲低声抚慰,一个母亲照屁股给了几下。

被打的小儿大哭。

又有别的小儿跟上,几只鸟儿扑喇喇惊飞了。

正走着,雨又下了。

三人到大学办事处时,长衫都湿了大半。

有好几位先生到了,正在收伞整衣。

这里没有了圆甑的落地长窗和讲究的家具,桌椅都很朴素,和露宿街头相比已是天上了。

会上讨论了两件大事,秦巽衡简单介绍了当前的形势,说教育部已经派人去西康勘察,那里交通十分不便,谅敌人是打不到的。

另因军情紧张,滇西、滇南的战场都需要翻译,教育部决定征调四年级学生到军队服役,重庆有些学校已经这样做了。

对这一问题大家意见比较一致,国难当头人人都有责任。

一位先生提出学生中思想很复杂,也可能有人拒绝服役。

大家都认为到了生死关头,怎能不赴国难。

秦校长说:如有这种情况,不予毕业。

语气很坚决,大家俱无异议。

有人低声说:早有人参军了,而且牺牲了,等着征调还不去么!征调决定了,大家心头都很沉重,战争一天天逼近,他们要送自己的学生奔赴战场,没有退路。

在搬迁的问题上意见不统一。

有人说,学生从军是把精华投进去了,还躲什么。

也有人说,还是搬一搬好。

弗之说:我们现在是用两个拳头的对策。

一个拳头伸出去,那就是我们的青年人要直接参加这场战争;一个拳头是缩回来,就是搬迁躲藏,目的当然是为了培养继续打出去的力量,只是搬迁的得失要仔细衡量。

新址安排,旅途劳顿,时间、精力和费用都要付出很多,我担心学校又要大伤元气。

而且学校的搬迁对云南人心会不会有影响。

这也是可以考虑的。

庄卣辰说:现在世界战局已经明朗,盟军反攻加速,再坚持一阵,也许能渡过危机。

钱明经谨慎地说:孟先生、庄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万一有变就不好了,搬到平安的地方教学可以较为安心,也可以保存元气。

也有好几位先生主张搬迁,只是西康文化落后,不很合适。

又有人说,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若有合适的地方,敌人一时打不到,也不会放过轰炸。

冷风夹着雨滴吹打着玻璃窗。

众人都觉一阵寒意。

咣当一声,风把门吹开了,把桌上的纸张吹得满地。

梁明时忽然站起来,用健康的右手扶往桌子大声说:我们最好找一个地图上都没有的地方,让敌人找不着。

他噙着眼泪。

这话又似实意,又似讽刺,像一柄剑刺在每个人身上,满室无言,静了好一阵,热泪在人们眼中转。

江昉站起来说:我是不走的了,我与昆明共存亡!逃到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我们简直没有生存的地方了!有人几乎是喊出来。

子蔚温和地说:搬还是留,搬到哪里,需要有全盘考虑,需要和教育部再商量。

秦巽衡站起身,大家的意思我清楚了。

我们也许搬走,也许留下,也许会和敌人周旋,前途还不能确定,更加艰苦是必然的。

可是我知道,他用手环指大家,声音呜咽,一字一字地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他再次用手环指大家,我们决不投降!我们决不投降!刚劲的秋风把这句话吹上树梢,吹过屋顶,在天空中滚动着,撞在每个人心上。

间曲【东尾】数载漂泊,停行脚。

多谢闲村落。

似青萍依在岩石侧,似杨花旋转千山错。

见木香花绵延无根底,腊梅花香透衣衫保酒花儿少斟酌,泪花儿常抛堕。

为教贼子难捉摸,无那,向何处藏,向何处躲!头顶上暂息泼天祸,脚底下留多少他乡客。

秃笔头缠绳索,病身躯遭顿挫,鼙鼓声从来惊魂魄。

怎般折磨,打不断荒丘绛帐传弦歌,改不了箪食瓢饮颜回乐。

将一代代英才育就,好打点平戎兴国策。

全书写于一九九三年秋至二000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