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5-04-03 07:59:11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驰驱,小皇冠驶上通往月牙岛腹地的土公路时,太阳尚未走完每日的一半路程。

月牙岛名之月牙,实则更象一只戏游于碧波之中的蝌蚪:长长的、略显弯曲的尾巴,从陆地伸延开去,把硕大而又乖巧的脑袋,探进波涛连天的海面。

蝌蚪呈倾伏状,岛的一侧相应出现了一片月牙似的海湾。

这也许便是岛名的由来了。

海洋如同一个神奇的净化体,尘世间一切喧嚣和浮华,一经触及它的羽翼便只能安分下来,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全然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阳光和风也不例外。

从陆地登上小岛,秋日的炎热和沉闷顷刻消失,岳鹏程、齐修良等人觉出的只有一阵阵爽心舒肺的快意。

小皇冠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岳鹏程带着齐修良等人,沿着海边漫步前行。

岛上面积原本不大,一边又是一脊隆起的丘岭和悬崖,岛上的人和各种建筑物,便自然而然集中到背山面海的一片地场中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带着历史的陈迹:废弃的、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的码头,生了一层厚厚铁锈的油罐,落满风雨印记的办公楼和宿舍,还有即将被废弃的、萎缩在山脊脚下的一座小小的电子管厂。

岳鹏程当兵时来过这儿。

那时岛上住着一个连队,每日里热火朝天,龙腾虎跃。

一个月前决定投标,岳鹏程来岛上考察时,发过好一通感慨。

这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犹自发着愤慨:你们看看啊!这帮吃皇粮的,把个码头糟踏成个么奶奶样儿!油罐不用,砸了卖破烂不是钱?妈拉个巴子,就这么竖这儿晒了十好几年!你说那些局长、书记都是怎么当的?我要是有权,非让那些小子们……岳鹏程的愤怒和感慨从来都是有感即发,毫无遮拦。

齐修良等人早已习惯了,只是不时应着,间或附和着补充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海边兜过一圈,又到等待招标承包的电子管厂车间转了转,这才朝半山腰的厂部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里,此刻正酝酿着对付岳鹏程投标的方略。

……对方几次想摸我们的底,我们都按局长的意见挡回去了。

电子管厂书记汇报说。

不过五十五、六岁,却长着一头稀疏白发的董局长点着头。

作为月牙岛的上级主管首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变电子行业目前所处的困难境地。

月牙岛远离市区,除了对外招标承包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岳鹏程是个奸滑之徒,不能让他轻易得手。

不过也要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溜了。

他作过指示,又问:根据你们的摸底测算,标底最高可能定到多少?我们跑了不下十几个地方,最高的一年讲过八万,最少的两万也不肯干。

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厂长回答。

这样说吧,按你们的想法,标底定到多少合适?十万,再高恐怕就……你哪?我也是这个意见。

不过,必要时恐怕还得降低。

也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定在十万。

董局长思忖片刻做着决断,不过,这不是最高标底而是最低标底,正式谈的时候要加倍。

决策刚刚做出。

岳鹏程便出现在门口。

三位决策者都不觉为之一愣。

欢迎欢迎!参观过大桑园,与岳鹏程有过一面之交的眼镜厂长,上前向董局长作着介绍。

董局长热情而又颇有身份地与岳鹏程寒暄了几句,说:岳鹏程同志的大名我是早就听说了的。

与你岳鹏程同志打交道,我也是第一个投了赞成票的,怎么样岳鹏程同志,刚才你这一番私访,有何评论哪?局长说到哪儿去了。

我是到长山有事,顺路到岛上看看的。

岳鹏程笑着,话题一转,道:哎,刚才我到车间,好象已经停工不少天了吧?这是哪儿的话!今天是我们厂休。

不瞒岳书记说,这一段我们一直搞突击,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了。

两位厂头连忙遮掩。

岳鹏程恬然一笑,低头呷起茶水。

董局长看出岳鹏程心下有底,连忙转了话题:岳鹏程同志对我们这个地方,印象如何呀?岳鹏程: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局长准备怎么个承包法?这好说,一标定盘,一包到底!这一包到底是指经营呢,还是全权?见对方莫测高深,又道,坦率地说,如果是单纯搞点经营,我岳鹏程没有那个兴趣。

董局长:一包到底,自然是全权咯!时间呢?是只准备让我干个一年两年,还是……一定十年不变!十年之后,还可以续订!那好。

岳田程微微一笑,既然今天凑得巧,就请局长出个数吧。

董局长朝眼镜厂长递过一个货可和鼓励的目光,眼镜厂长起身拿过一份材料,看了几眼,道:我们月牙用子管厂创建于一九七五年三月,主要生产电子管配件和漆包线。

现有职工一百二十三人,设备五十三台,年均纯利润十二万五千元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考虑,承包基数应不少于年交纯利润二十万元。

董局长和电子管厂书记满意地点着头,把目光投到岳鹏程身上。

岳鹏程微微后仰听过之后,从齐修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似乎全然无意地推到对方可以看得清楚的桌子一边。

那是电子管厂的一份简要情况:总人数:123(其中退休、病号33)设备:45(其中淘汰和即将淘汰15)最高年利润:52000元八四年亏损:14000元八五年上半年亏损:25000元底盘泄露,正如交战未始,先把自己的伤残短缺袒露在敌手面前。

两位厂头好不惊讶、尴尬,朝董局长瞟过一串不安的目光。

董局长心中一阵忐忑,都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岳鹏程依旧坦然:董局长,刚才说的二十万,不会是最后的底数吧?具体自然还可以协商。

不过,我看这已经是最低的了。

我这里环境好嘛!天时、地利、人和是占全了的!董局长依然气势不减。

谈判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不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耐心和心理攻势。

岳鹏程:我的意思是,刚才这二十万或许不是最高的。

如果向最高里说,不知你们认为多少才合适?问题出乎情理。

是岳鹏程有意嘲讽戏弄,还是……董局长和两位厂头,投过几束疑惑的目光。

然而,不回答岂不意味心虚?那也许正是岳鹏程所等待的呢。

那要看怎么说了。

老成持重的电子管厂书记说,如果经营得好,一年三十万、四十万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那好。

岳鹏程恬然一笑,就按刚才董局长的话,你们把岛子全权交给我,我每年给你们净交四十万。

董局长和两位干部一齐愣住了。

世间哪有这种做生意的?这么一个小小荒岛上的濒临破产的小厂,即使折价出卖,大概也多不出四十万元来的,何况……这分明是反戏正做!分明是嘲弄戏耍!董局长和两位干部有些忿忿然了。

岳书记真爱说笑话。

……眼镜厂长说。

呃!岳鹏程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以签合同。

请公证人嘛!两位干部又是一阵惊诧之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面喜色。

董局长不知为什么,反到二目微闭,沉思起来。

局长!眼镜厂长迫不及待了。

董局长全然不动。

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好!岳书记果然是个爽快人!不过,合同的事吗……等我们请示一下,你看行不行?这下轮到岳鹏程发愣了。

但只一瞬间,那厚厚的嘴唇边角,便闪过几缕嘲讽、轻蔑的浅笑。

或许与当过兵有关、岳鹏程性格中,勇于挑战、勇于接受挑战占了很大成分。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癖,似乎离开了挑战就干不成事儿,即使干成了也没滋没味儿。

开发月牙岛是岳鹏程意定中的一件大事,隔靴搔痒地试试探探、讨价还价,是他所难以忍受的。

撇开中间人,出其不意直插月牙岛,为的就是打破僵局,促使对方作出决断。

尽管由于老奸巨猾的董局长的阻梗,协议没能签成,岳鹏程却认定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

因此返回时,他几乎是一进车便打起鼾,一路打到小皇冠驶进一○一疗养院大门为止。

一○一疗养院坐落在崂山脚下。

面前,是一片弓形海湾,一片白浪细沙滩。

崂山,与青岛那边的崂山虽非一地,却同处一条海岸线,同有矿泉水、温泉水,同是疗养避暑的胜地。

岳鹏程到一○一起因于去年。

去年秋天整党,疗养院政委带领全体党员到大桑园参观。

接待由齐修良、秋玲负责。

参观完介绍完,岳鹏程忽然露了面,邀请院政委和几位院领导座谈,并且吃了一顿便饭。

一○一在蓬城附近算是一个大单位,据说直属大军区领导。

人家的一把手登门,岳鹏程觉得自己不出面表示表示,似乎不大恰当。

便饭中间,闲聊时岳鹏程讲起自己在铜矿时落下腰腿疼的毛病,一直没有理睬它。

一○一政委当即邀请岳鹏程到他们那儿去疗养。

我忙得裤子往头上套,还有闲心疗养?岳鹏程当时应着,并没当作一回事儿。

今年春天,岳鹏程觉得腰腿痛似乎比往常重了,又觉得崂山不过十多里路,小皇冠来去也方便,便试着给一○一政委打了个电话。

政委还真够情分,立刻表示欢迎,并且把岳鹏程安排到位置和条件都属全院最佳的三疗区。

三疗区是一年前新建的。

两座封闭式二层小楼,构成一个花园式庭院。

外可登山游泳,内可享受矿泉淋浴和席梦思舞蹈,接待的全是师以上领导干部。

岳鹏程与那些人住在一起,开始难免有些诚惶诚恐:自己在部队不过是个班长,现在的职务如果按部队那套卡,也不过小小连长、指导员而已。

但很快他就坦然了:倘若不遭到石姓家族那几个家伙的暗算,自己在部队说不定也不比这些人差多少。

而且,就目前自己的权力、能力、声誉和掌管的家业来说,也并不比部队的师长、政委们小到哪儿去。

他坦然了,那些领导干部们心里却并不坦然,依然把他看成土包子、暴发户,冷眼不瞅一下。

那些医生、护士久闻岳鹏程大名,但多是扎得耳朵痛的。

只是碍于院政委的情面,才不得不表示一点勉强的热情。

岳鹏程胸有成竹。

春虾春蟹下来,他一次拉来两筐,煮得火苗儿似的,让人送到各个病房和医护人员手里。

逢到樱桃、草毒、梨桃杏李上市,也总断不了带些来,分给医护人员和病友们尝尝鲜。

局面很快改观了。

医生、病友都把他当成朋友。

连最初见了他要戴口罩的原大军区参谋长的女儿小白鸽,也一口一个岳书记叫得好不亲热。

院里那边,岳鹏程也确实为他们办了几件他们想办办不成的事儿。

这样,岳鹏程在一○一便算安了一个家。

房间是专用的,随到随开,而且不收一分钱。

他想撤退,人家还不肯应声呢。

因为与淑贞闹了不愉快,这两天岳鹏程一直住在这儿。

月牙岛一趟往返,天已将晚,他自然没有再回村里去的必要了。

推开房间的门,房间里站起一个大勇。

他是为银屏转高考班的事来的。

暑假眼看结束,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转班的事还没有结果,银屏已经摔盘砸碗不肯了。

对银屏考大学岳鹏程原不以为然,可转念再想,别人家的坟头上冒青烟,我岳鹏程比哪个还熊些?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没念多少书,银屏果真考上大学,岂不也给自己脸上抹点光彩?这样想也就通了。

见大勇催,当即拿起电话要通了分管文教的副县长。

好了,你回去告诉银屏到高考班报到就行啦!他放下电话说。

大勇起身告辞,齐修良嘴上说着书记你休息吧也起了身,神情却带着几分犹疑。

月牙岛的事我给你们交个底吧。

岳鹏程看出那犹疑的内容。

齐修良早已习惯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执行者而非决策者。

对于重大决策方面的问题,岳鹏程不征求他的意见他决不参与,岳鹏程不告诉他的内情他决不询问。

但岳鹏程在月牙岛上打的什么主意,实在让他捉摸不透。

岳鹏程说:说到底我就是看中了那个地方。

只要把经营权。

开发权争到手,那就成了咱们的第二个大桑园!码头修一修,搞渔船停泊没问题吧?油罐利用起来,搞海上加油没问题吧?办公楼、宿舍,改造成宾馆、会议室也没问题吧?我再添点游乐场所,想办法搞回两只游艇,开辟一条海上旅游线路,把长山岛、崆峒岛、刘公岛、成山角串到一起儿。

这哪一项不是赚大钱的买卖?单为那么一个垮了台的小厂,一年倒出五万,我也不会去干那种傻事!齐修良早就猜想岳鹏程跑出几十里之外去承包一个小厂,是别有所图。

但却没有想到,岳鹏程脑子里描画的会是这样一副大战略!那意味着一个新的王国的兴起,意味着大桑园向外拓展和征服的开始。

齐修良甚至闭上眼,就能够想象出那一幅幅激动人心的场景。

那要是投标基数不抬高……齐修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又一个疑问。

你不让人家多吃点甜头,眼下可以,往后不照样麻烦?那码头、油罐,他能让你动?那人财物力,他能白出一点?你们算算那是多大代价!齐修良彻底服了。

对于岳鹏程,早在几年前他就彻底服了。

在他心目中,岳鹏程是一个绝世天才,无论他有多少错误、缺点,无论别人怎样说三道四、攻击污蔑,他始终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了不起的人物。

电话机弹出一节好听的乐曲,岳鹏程抓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市报文艺部主任程越。

她是随同市里组织的作家采访团来蓬城的。

她要岳鹏程约个时间,接受作家采访团的一次采访。

怎么样啊,岳书记?听说你轻易不肯见我们这些耍笔杆的哪!这又是哪个造我的谣?你程主任驾到,除非我岳鹏程有一百个胆子!约好晚上七点会面,岳鹏程放下电话原地打了几个旋转。

程越的到来,显然是他所期待的。

月牙岛的事先这样,最近几天不要理他们。

但要想办法放出风,给他们加加油点点火。

岳鹏程起身送人了。

知道了。

齐修良应着,与大勇一起退出屋。

两个人来到楼梯出口时,意外地与秋玲打了一个照面。

秋玲主任来啦。

大勇打着招呼。

因为淑贞的缘故,他从心里对秋玲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敌视和警惕。

岳鹏程在吧?秋玲随口问着,直朝房间那边去。

秋玲主任,书记累了一天,刚刚休息……大勇试图阻止。

秋玲却像没有听见似的。

岳鹏程房间的门被推开,随之又关上了。

楼道里一阵碜人的寂静。

齐修良全然无事地下楼去了,大勇觉得一团血气在周身冲涌。

他在楼梯上站了许久,才一步一顿,好不费力地挪起脚步。

秋玲的出现,使岳鹏程感到意外和惊讶。

更使他意外和惊讶的还是秋玲的神态:少女般的红润和妩媚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满面的憔悴和近乎绝望的惨白。

秋玲,你这是怎么啦?秋玲并不回答,嘴唇咬紧、脑壳低垂,似是喘息,更似是竭力忍受着某种痛苦的冲击,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岳鹏程: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的确,秋玲的确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

那一天由于淑贞的破坏,使一次浪漫计划遭到了挫折。

贺子磊并没有追问什么。

秋玲在迅速控制住情绪之后,为自己的恸哭找出了两条理由:一是方才听人说(她估计贺子磊看见了淑贞),她那个彪子爹,在学校那边无故跟向晖过不去,使她丢人现眼,想起自己命苦;二是怨恨贺子磊不讲信用不守时间,让她在毒日头下一阵好等。

贺子磊听了她的诉说责备,信以为真。

他拥着她,安慰劝导着,同时赔着礼儿,发誓赌咒以后即使遇上唐山地震,也决不敢误了秋玲的将令。

好不容易,秋玲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但他们的浪漫计划也终于搁了浅。

为了弥补损失,秋玲两次找到贺子磊,要重新安排一次节日。

贺子磊两次搬出一大堆图纸挡回了。

这使秋玲疑惑不定。

她怀疑贺子磊发现了什么,怀疑淑贞为了报复她,向贺子磊透露了底细。

天哪!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往事,那番讲过之后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的浑话,贺子磊哪怕得知一点点,也决不会与自己继续恋情了。

她的新生活的梦想和希望,也就化作朝云夕雾散去了。

她五内翻腾,但也只能在猜测中等待,在等待中猜测。

她真悔恨不该因一时冲动得罪淑贞,悔恨自己与岳鹏程有过那么一种不清不白的关系。

她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

她终于又找到了机会。

刘晓庆主演的《无情的情人》,秋玲很早就从报刊上看到消息。

电影昨天到县里,只演过一场,忽然风传出马上就要禁演的消息。

这一来票价猛涨,人人争购。

秋玲托人好不容易买回两张,上午早早地便打电话约会贺子磊。

贺子磊的好朋友曲工告诉说他去五十里外的苏村工地了,答应把秋玲的意思转告给他。

秋玲放下电话,觉得心里不踏实,便让总机帮忙把电话接到苏村。

哪想对方回答说,贺子磊昨天刚刚从苏村走,今天压根儿没有再来。

秋玲觉出蹊跷,放下电话立即找到建筑公司。

工程师室的门虚掩着,秋玲正要推门入内,屋里突然传出贺子磊怒气冲冲的吼叫:我就是不愿意听这种话!什么冤屈了、够意思了?反正绿帽子得我戴、王人得我当!你是我贺子磊的朋友,你就干脆告诉她,我贺子磊是条汉子不是团烂泥!电影我坚决不去!刘晓庆来了也不去!以后让她少来找我!吼叫显然是朝向曲工的,却如同千斤重石砸到秋玲心头上。

秋玲的一颗心和一片美好的期待,被撕割得七零八落,浸泡到昔涩酸辣的泪汁中了。

命啊!桃花流水向东奔,一生几得好时辰。

这任谁也难以逃脱的命啊!躺在自家炕上,秋玲面前是一片冰冷、苍白的雪地。

她恨贺子磊!这个她恨不能将心扒献的人,这个她愿意在今后的岁月里十倍百倍报答的人,竟然连个招呼不打就逃之夭夭了!这个胆小鬼!这个负心郎!这个草包汉!她把给贺子磊洗好熨好的衣服,把准备结婚买回的被面、衣物,统统翻出来,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炕上。

——那是她的心和憧憬啊!秋玲更恨淑贞。

这个岳鹏程的臭老婆看似面和心善,原来是个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泼妇!无赖!妖精!毒蛇!她一定不只是去找过贺子磊,还去找过很多人!她是要把我搞臭,让我在村里待不下去!这个泼妇、无赖!这个妖精、毒蛇!她是拿刀子朝我心口窝里捅!她这是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啊!秋玲在炕上翻来滚去,洒下不知多少哀怨仇恨,才逐渐安静下来。

她一动不动望着屋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跳:以后怎么办?贺子磊丢开不说,她的坏名声张扬开来,在大桑园还怎么嫁人?怎么继续工作下去?那就只有走,远走高飞!可爹呢?向晖呢?岳鹏程那个臭老婆呢?让她得逞、高兴?让她盛气凌人继续糟践我?不!决不!秋玲决不走!秋玲吞不下这口气去!可出路在哪里?老天爷呀!秋玲暮地想起一个人来——岳鹏程!他不是很爱你吗?你不是也爱过他吗?他不是淑贞的男人吗?淑贞不是为着他才朝你下的手吗?你不是要以牙还牙给淑贞点颜色瞧瞧吗?你不是说过要把岳鹏程从她身边夺过来吗?这是唯一的出路!哪怕仅仅是为了报复也应该……秋玲猛地从炕上爬起,直奔岳鹏程新住处而去。

现在,岳鹏程已经站在面前了。

出了么事,秋玲?你说,有我嘛!如同紧闭的闸门被突然炸开,秋玲的眼泪和着号啕,一齐澎湃起来。

岳鹏程注视着,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他关好门,来到秋玲面前,为她擦起面颊。

但他只擦了一下,手就被秋玲抓住了,一张因泪水淋湿而愈发娇艳的面庞随之仰起。

那面庞上显示出的是坚毅和决断:鹏程,咱们结婚吧!岳鹏程的额头仿佛被通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扬,僵住了。

鹏程,咱们结婚吧!秋玲把她攥住的两只手贴到唇边,又把扬起的面庞靠向岳鹏程下颔。

岳鹏程在这突如其来的进攻面前,变得懵懂无措了。

与秋玲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结婚,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

对于岳鹏程自然更是一桩美事。

在与秋玲相处的几年里,他不止一次萌生过这种愿望。

但结论总是否定的。

因为这意味着必然与淑贞离婚,淑贞多少年里与他生死相依,他下不了那个狠心。

因为一离一合的必然结果,是家庭的彻底破裂,父亲、儿子、女儿等都必然把他视为寇仇,他为此将付出太多、太大的代价。

还因为他怀疑这样的结合即使成功了,也未必会给他带来长久的幸福。

同大桑园这片上地上的几乎所有男男女女一样,他希图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并把别人对于自己家庭的称羡视为极大的荣耀。

只是在这个前提下,在不损坏家庭和睦和声誉的前提下,他才希求能够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获取一点额外的、赏心说目的欢愉和享受。

与淑贞离婚,同秋玲结婚,对于岳鹏程来说,无异于脱掉高雅、笔挺的西装,把自己赤条条地晾晒在人流熙攘的阳光地里;无异于正步向前,跨向一道莫测高深的泥塘。

但这些,他怎么跟秋玲讲呢?秋玲,你别急。

到底出了么事儿,你总得跟我……岳鹏程极力想缓解秋玲的情绪,摆脱面前的窘境。

你不要管!秋玲目光执拗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微微地打着颤。

秋玲,我是相……不,你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秋玲……你不同意?秋玲脸上泛出一层冰冷决绝的紫青色。

岳鹏程觉出时刻的严峻。

严峻得一秒可以决定永恒。

不,我同意。

他目光闪烁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吐出了几个字。

啊!倾流的江河又一次汹涌起来。

秋玲伸出两手,倏地死死抱住岳鹏程的脖子,把蜷缩的身体整个儿投进到岳鹏程的怀抱。

岳鹏程就势抱起秋玲,把一串贪婪的狂吻,印到那因欣慰和陶醉变得红润起来的眼睛、面颊、鼻子和嘴唇上。

他把她抱到席梦思上。

他发现,她比天津之夜时还要令人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