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5-04-03 07:59:21

被冷水冲泡着的那杯绿茶,在几乎等待了整整四个时辰之后,伴着天光,并没有一分一分地移落下去。

茶叶冷静地摊浮在水面上,不动声色。

面朝上的那一层皱着脸孔,干瘪瘪的,仿佛下面托着的不是水,是透明干燥的空气。

沈绿爱几乎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那杯茶:天哪,天哪,这是怎么搞的?它们怎么不向下面沉?哪怕沉一片也好!她焦虑万分,在夏季的热风里,她竟然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籁籁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地塌落下来,她甚至能听到塌落时的轰响。

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地便连成了一片。

她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杯死不肯下沉的茶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去想刚才她听到的事情。

一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存在,她就猛烈地恶心起来,她呕吐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孕妇。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绝不能够发生的!多么可怕啊!多么恶心!多么耻辱!多么丢脸!我竟然以为他……沈绿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惊跳起来,撑直了脊梁,脸烘的一下,火红火红……我镜子里的半裸的身形多么痴呆,就像个傻大姐!这是怎么搞的,刚才只觉得郁闷无聊,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大伤口,无边无沿无底的深渊般的大伤口。

在夜色胺腑之中,她仿佛看到她的陪嫁丫头婉罗在她眼前晃过,又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去吃饭。

她厌倦地挥了挥手。

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吧,她听到了院落中寒虫的初鸣。

抬头望望院子上空的夜,星稀稀落落,无精打采,仿佛不得已才显形似的。

激怒的潮水,如此之快地漫了过去,现在是退潮后的虚无了。

婉罗又过来了,说:夫人要见你。

她一动也不动,随便来谁,现在对她都无所谓了,她活不下去了。

想到活不下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死!一个闪电劈入她的胸膛,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有出路了。

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冲进房间,发疯一样地往梁上看,她想寻找一个挂上吊绳的地方,但是竟然没有。

她着急了。

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抓着那根冬天当丝巾的上吊绳,团团地转。

婉罗早就吓哭了,把汽灯点着了放在梳妆台上,便跪了下来,边哭边喊:夫人,夫人,少奶奶要上吊了!夫人你快来啊!林藕初一头闯进了房间,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下去吧。

她手里提着一把扑蚊子的团扇,轻轻说。

奴仆们都下去了,剩下婆媳两个站着发愣。

她们互相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婆婆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说:要死,也等明白了再死。

沈绿爱站着不动,说:你们不是等着我死吗?林藕初听了这话,也不搭腔,对着灯芯,发了一会儿怔,说:没啥大不了的事,天醉原是真有病,在你这里没治好。

什么病!恶心!我不活了。

沈绿爱又想上吊,但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与激情。

林藕初叹了口气,说:天醉是怕你三分呢,你一个女人,气是太盛了。

沈绿爱不明白婆婆的话,她刚才的那种浑浑饨炖的表情突然没了,像是被她的婆婆挑明了,便说:我再气盛,也气盛不过你啊!你气盛得丈夫都死在你前头了!我却是没你的福气。

我就死在他前面了,让你们以后过清静日子去吧。

林藕初气得手也发起抖来,却使劲忍住了,说:绿爱,你是个聪明女人,说话做事,要凭良心。

我问过天醉,他不是不想跟你过,是不能过,你吓着他了?!沈绿爱气得也顾不着上吊了,问:我怎么吓着他了?我怎么吓着他了?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就吓着他了?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几个像你那样。

一双大脚不去说,胸脯挺得贼高,喉咙湖响,人没到声音先到。

你是山里头野惯了,还是城里头荡惯了。

婆婆不要你三从四德,不过温顺贤惠总也要晓得。

你看你这副吃相,上吊啊绝食啊,这都不是真本事。

你有真本事,当一回女人生一回儿子,也叫我当婆婆的佩服一回!你,你,你……媳妇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们抗家没一个好人。

我不姓杭,我姓林。

我抬进抗家,十年没有开怀,我吃的苦头,你一生世也吃不光的。

你这还没开始呢,抬进来还不到一年,你就跳蚤一样蹦上蹦下了,你跳给哪个看嗅,当我会可怜你?笑话!婆婆一顿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把一意任性的沈绿爱骂得愣住了出神,她吃惊得嘴巴半张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

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

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

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

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

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

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

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

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

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

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

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

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

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

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病好了,自然要起来。

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

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

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

林藕初说。

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U……,,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

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

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

乌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

想起他那个凌厉而漂亮的妻子,披头散发地要上吊,杭天醉就愁得头发根子倒竖。

说来,把小茶从茶行接出,也是十分无奈的事情。

原来肉体的迷恋竟是这样的。

杭天醉至今也说不出,为什么对小茶这样一个女子,他便会生出雄健豪迈的征服之心,这颗征服之心如此强大,竟然在他的胸膛里砰的一声,当场爆炸,而它的碎末又竟然游遍他的全身,左右了他的肉体。

如果说,他在沈绿爱面前是想要强也要强不起来,那么,他在小茶面前,则是想软弱也软弱不下去了。

和小茶的无休止地做爱,也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中药有关系,也许没关系。

反正杭天醉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陷入了弱的泥淖。

和百依百顺的小茶在一起,他成了一个哈三喝口的大老爷们,他喉咙响一下,小茶就会吓得目光抖落一下。

他很解气,很欣赏这种关系。

他在妻子面前表现恰恰相反,妻子稍微扬一扬柳眉,他就自己吓得目光抖落一下。

他以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小鬼终究要在半夜敲门的。

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便终于给他等到了。

妻子寻死觅活的三天中,他无颜回家,便无可奈何地躲避在小茶的怀抱中,唉声叹气:我早该跟寄客去了东洋的。

是啊,去东洋。

在那边无牵无挂,连性命都不用顾及的,只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神往哦。

是啊,神往。

你晓得什么叫神往?他便找小茶的岔子,你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神往就是想死了。

你小茶老老实实地说,她难看起来了,一脸的蝴蝶斑。

是啊,我真想过那种日子,又通气又畅快。

都是我不好。

小茶说,你回去好了,小孩生下归我养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就够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便从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连她说出来的话,都仿佛很旧了。

你真的只要一口饭吃就够了?真的。

杭天醉长叹了一口气,又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足。

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不过病?那么回去,找那个光芒四射的妻――怎么样?杭天醉浑身上下松松垮垮,便一点骨气也无了。

杭天醉盯着小茶,想不明白女人的无限奥妙,她怎么那么快是这样的女人太容易征服了?伸手一抓,便在掌心了,所以农历九月十八,林藕初派人挑了供香之物,给小茶送来,又给天醉发了话说媳妇不闹了,避过这一阵便可回来。

但农历九月十九是观世音生日,必得到湖上小西天三天竺去烧香,保佑杭家人丁兴旺。

小茶既有孕在身,早一日去,省些喧闹,也是可以的,只是必得天醉亲自送了去,才是心诚。

原来观音菩萨在杭人心里是有三次诞辰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那三日,市人朝山进香,蜂拥鱼贯,摩肩接辰,直奔杭州西北的三天竺。

前人曾有对联:山名天竺,西方即在眼前,千百里接腊朝山,海内更无香火比;佛号观音。

南摩时闻耳畔,亿万众同声念佛,世间毕竟善人多。

杭天醉骨子里不信鬼神,态度倒是和孔子一致的,一是敬神如神在,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是想到能借此机会去三生石一趟。

他与这块石头,真是久违了。

杭人向曰:韬光观海,天竺观山。

游天竺,但为那数十里秀色山峦,罗列青峰,从下天竺至上天竺,一路有灵骛峰、莲花峰、月桂峰、稽留峰、中印峰、乳窦峰、白云峰、天竺峰等。

杭天醉和小茶要去的下天竺法镜寺,就在莲花峰前。

这莲花峰与灵骛峰相接,山虽不高而山形特美,山上有巨石壁立,顶上开散,犹如盛开的大瓣莲花,故有人吟巨石如芙染,天然匪雕饰之诗。

那高约三丈、宽约六丈的三生石,就在莲花峰下,天醉让下人陪小茶入了法镜寺,自己则消消停停地来到三生石前。

现在,他又看到那首关于三生石的诗了: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掉上翟塘。

他很奇怪,先前一路上想象的再见三生石的激动,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生。

光天化日之下的山林怪石藤葛茅草,看上去虽则多了城里无有的山意,但和许多年前黑夜中的三生石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夜梦里,那是好像被罩了一层清漆的幽亮的地方,又深送又不可知。

他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直到他感到了隐于山中的那份孤寂,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从前的三生石有两个人,他拥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今的三生石却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结婚、偷情、纳外室,很快将有孩子,但他只有一份无可奈何的生活了。

在这种生活里,他迷乱了一阵,然后,便是长长远远的迷茫。

巨大的命定的波澜,第一次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和赵寄客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他此刻回过头去寻找,他赤着脚去追赶也无济于事了。

这是谁让他落到这种境遇的?谁在冥冥中把他的命运捏在手心中?杭天醉在那条长满了皂荚树的山道上怔住了。

他被他自己的生活惊得目瞪口呆:去年此时,我还无牵无挂,今年此时,我竟然有两个女人了!秋日的阳光照在山路上,杭天醉的眼睛迷蒙了起来:前面白晃晃的是什么?是那个久远的银色之夜里的银色背影吗?那背影总也不回头,像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固执的梦。

他惊声问道:你认命吗?那背影用他听惯了的熟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回答:认!从法镜寺出来时,山道两旁,蹲满了从各地赶来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们。

观音菩萨的每一次生日,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狂欢节,他们要靠观音的余荫来度过他们的饥寒交迫的余生。

小茶走了几步,拉住了天醉的袖子,悄悄地说:快走,我看见一个熟人。

谁?吴升。

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知道。

不过他倒是和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

真是他。

可怜,茶清伯把他辞了。

那也是没办法。

他这个人心术不正,他一直在缠你,是不是?没关系,行了行了,瞧你脸红的,好像真的就有了什么事情似的。

我们走吧,他是不是头上还扎着块破布?我看见他了。

我们就装作没看见他,走过去算了,免得碰上了彼此尴尬。

真想不到,他没有去他的安徽老家,他竟然混到讨饭堆里去了。

十八日夜里,天醉携着小茶,去西湖边放莲花灯。

旗营各个城门,此一夜城开不闭,任人进出。

杭人于十八日游夜湖,主要还是为朝山进香。

善男信女,早在数日前就已准备了,至诚者都是步行的,由钱塘门沿着里西湖,直到灵隐天竺,二十多里路,沿途寺宇林立,香客逢庙烧香,见佛即拜,湖边路上,一路香火透达连绵,忽隐忽现,幻影憧憧如明如灭,竟也映出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之湖。

那些不去西天拜佛的人们,事先则预定了游艇,约定了晚饭后登舟,到湖上荡漾。

大游船可容十至二十人,中有大舱,可开筵席。

天醉家的不负此舟,已经被家人用去了,天醉便雇了一艘瓜皮小艇,艇上除了舟子,只坐了他与小茶二人。

此时的夜西湖,杭人开始放莲花灯了。

灯以纸制,状似莲花,下托木板,并立一钉,上插红烛;灯燃花放,浮于湖中,或多或少,但须得双灯,用暗线接在一起,以图吉利。

渐渐地,这黑丝绒一样的宽大的湖面上,莲花灯就布满了。

微风吹来,心施摇曳,花灯亦摇曳。

红火微星,楚楚动人,时远时近,时谷时峰,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水面又作一色相,正可谓夜静水寒,银河下凡了。

杭天醉那颗白天在三生石生起的惶惶不安的心,渐渐地,便被这强大的世俗的美丽化解了。

他想,也不是非得和寄客一样才好的吧,认命不是也有认命的道理吗?比如认命便可以放花灯了。

况且,在他看来,每一朵莲花灯,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个人的魂儿,附着隐秘的欢喜与痛苦,化作了烛光,在这样自由的湖上和风中,无拘无束地荡漾着的。

他仿佛听到,从湖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众生的祈祷,阿弥陀佛……他被这种又美到极致又虔诚到极致的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坐在另一头闲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爷何以久久地不说一句话,又见他手忙脚乱地找蜡烛,便问:你找什么?快,那边有一只莲花灯被风吹灭了,你瞧它多可怜,它怎么没有和我们一样成双成对地放着花灯呢?快,划过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点起来。

一只孤单单的花灯,还被风吹灭了烛火,那放花灯的人儿该多么伤心。

怕此人也是个孤魂吧,要不怎么就放了孤灯呢。

再划近一点,让我把它先捞起来,我看看,那里面写着谁的名字?他一手捞起那盏花灯,往花心处看去,便一跳,怔住了。

小茶问:看到了?是谁啊?杭天醉点了那花灯,把它重新放入水中。

灯儿摇摇晃晃远了,汇入了灯海烛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肚子里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长矛,小茶说话,就有点不客气了。

闭嘴。

杭天醉说,又对舟子打招呼,一回去。

水影又滑又浓,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红妆。

红光,一会连成一片,一会又碎成万缕千丝,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婉的幻象的美丽。

杭天醉望着湖水。

水下,便渐渐升上来妻子的面容。

他真想问她,这也是命定吗?茫茫灯海中,为什么唯有你的这一盏飘向了我?你怎么也会写莲心正苦这样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还没走进自己的院落,就听到了一阵古琴声,这使他十分诧异,弹的偏又是杭天醉极熟的《西冷话雨》,这才发现,秋气渐深,秋雨绵绵了。

从雕花楼空的窗框缝隙中望去,幽幽一盏暗烛,烛下一个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梳成松松的一个大辫子,正在轻挑慢拢。

音流凝咽,欲言又止,无限秋思,尽在这样一幅夜图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伤,虚虚浮浮地,便飘上来一种别样的幽情。

站在门外,踌躇着不知如何动作,又见绿爱停了琴,别过脸来,似乎听到了什么。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张凄然的脸。

这张面孔因为忧伤而沉静下来,不再那么热烈鲜明,在灯光的散落寻觅中,竟化为源陵古典的了。

绿爱见了丈夫的归来,淡然地一笑,说:回来了?回来了……杭天醉到底做贼心虚,虚虚地飘过一句,就想进书房。

却见妻子起来,用于毛巾为他擦头,以往也有这样的事情,总不免有几句怨词,但是今天却不一样,只是细细地用毛巾擦了他的头发,又一声不吭地走开。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温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书桌前,妻子却已把那把曼生壶双手捧着,递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来,婉罗……天醉心慌,站了起来。

别说了,外面寒,喝口热茶吧。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壶的手,手指长长的,指甲干干净净,红红的嫩嫩的,像肉体的触角。

妻子却又返身去了客厅,又说:我长久不操琴了,今日来了一点心绪,不知会不会吵了你?哪里哪里,天醉连忙说,我也是最喜欢听琴的,只是你嫁过来那么长时间,竟不知你还会这一门技艺呢!在上海的时候,父亲专门请了一位琴师,教我和哥哥。

学的是浙派……这个我刚才在门口就听出来了,清、淡、微、远,这个境界,竟被你体会出来,想来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沈绿爱见丈夫有心,便接了话头,说:我父亲说了,女孩儿学点琴,存一点幽情旷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学绣花要强呢。

你父亲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韵,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让你学的浙派,也是极有道理。

你没听古人有言曰: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里一松,便信口开河起来,又见妻子只对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说:我是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还是得看你的吧。

沈绿爱也不推辞,正襟危坐,焚香视之,又弹了一曲《胡布十八拍》,竟然把个杭天醉听呆了。

曲调,先是低沉徐缓,继而婉转哀怨,继而激愤,继而狂喜,继而哀痛,继而思绪万千,心如刀绞,最后把听的人和弹的人都裹挟进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从痴醉中醒来,说:我怎么觉得,从前竟是不认识你似的呢?沈绿爱淡淡一笑: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最喜欢往山上跑,家中佃户的小孩也喜欢跟我。

父亲回来,怨母亲没把我调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气。

他哪里晓得,我妈自己也是三日两头在外面的,那么大的田庄,全靠她撑着呢!后来去了上海,父亲弄了两三个老师来调教我,琴就是那时学的。

怪不得你……沈绿爱不说什么了,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去张罗着睡觉。

杭天醉心里紧张着,不知她会弄出一些什么动作,却见她和往日一样,并无发难,铺了两个被窝,扁扁的两床夹被便是了。

天快亮时杭天醉醒来,见绿爱裹着夹被,朝他蟋缩着,吹气如兰,睡得正香,一头的黑发披散在枕间,煞是动人。

一阵冲动便向他袭来,一刹间他发现床上的女人都一样,并不可怕的。

当他与她做爱的时候,他甚至发现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样,这使他自信心大振。

他不明白,从前他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恐惧?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里吃的晚饭,以后就开始心神不宁。

挨到掌灯以后,他说:小茶,我要回去了。

回去吧。

小茶说,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她,扭头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门外等着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么生疏了,绿爱显得浓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样的被动了。

但这样的主动井不叫杭天醉恐惧,他觉得这一切原来都是可以接受的。

杭天醉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叫他的母亲林藕初很不好理解。

白天他也出去张罗一些事情,但夜里是一定回家的。

林藕初派人去打探过那个叫小茶的女人,回来说肚子是一天天地在大起来了,日子倒也过得干净,没有因为男人的朝三暮四而发难。

林藕初听了,脸上便有了笑意。

但是,她继而也发现她的媳妇嘴角深处抿进去的东西,这种用意志克制住不让其爆发的东西,太重了,便在她那光艳照人的脸上砸下了一条裂痕,从鼻翼开始,浅浅地划向了嘴角,随着岁月又渐渐加深,像一条笑纹,也像一条苦纹。

有时得意,有时又似饱经沧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过小年,杭家大院照习俗,要到郊外上坟。

新媳妇穿得花花绿绿出去,杭人的习俗,称为上花坟。

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

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

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

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

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

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

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

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

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

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

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

她知道她复了仇。

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

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无所谓。

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

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

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

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

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

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

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

一队红,一队白。

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

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

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

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

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回竹筒。

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

腰就伸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

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

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

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

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

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

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

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

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

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

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

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