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5-04-03 07:59:21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凉爽刮风的日子,比中国北方大多数春天,稍少了些云彩。

下午一点三十分,三千多学子聚集在了天安门广场。

他们大多数人穿着前一辈文人学士的服装:带衬垫的短上衣与丝绸长袍,有的人还戴上了西方圆顶硬礼帽。

十三个学院和大学的代表们闹热了京都,最后到达的是来自北大的学生领袖们。

他们因为被警察和教育部所劝阻,竟耽误了赶来的时间。

广场上召开了群众大会,消息是昨日夜里在北大就公布过的,赵寄客和他的浙江同乡邵飘萍一起参加了集会。

来自欧洲的消息警告中国人,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有被移交给日本的可能。

法、英、日的秘密协定,使蒙在鼓里的中国青年震惊与耻辱之心爆发。

下午两点整,游行的学生向着外国使馆区出发,十七岁的江南少年杭嘉平激动万分地尾随其后,情急中掉了一只鞋子,他也顾不得拾了,赤着一双脚,喊得喉咙充血,眼睛出泪。

他和他的朋友们举着的标语牌上,写着还我青岛的口号。

他们散发题为《北京全体学生宣言》的传单时热泪盈眶,使得他们面对市民呼吁时埂咽而不能言语。

仅仅过了八天,同样只有十七岁的杭嘉和,便也同样举着标语出现在杭州湖滨的公共运动场了。

他标语上的内容,却叫抵制日货,和北京嘉平举的,倒正好是一对。

已经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的杭嘉和,在杭城十四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中,成了不大不小的学生领袖、新派活跃分子。

而一向就有济世之怀的领袖欲旺盛的杭嘉平,则心甘情愿在遥远北方的青年海洋中充当一滴小水珠。

嘉和进入一师的前一年,任教美术与音乐的李叔同先生已经削发入山。

在一师的大操场上,嘉和与他的同学们一起高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着那个个子高高的说话慢吞吞的校长经亨颐走来走去,心里充满着完全与茶庄茶楼风马牛不相及的神秘的新鲜的气息。

他开始写白话诗,画人体素描,接受各种主义的宣讲,还在学校进行勤工俭学。

他的一位慈溪同学,把本家郑世表所著的《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借给了他看,倒引起了这位热爱自然科学的五四青年的兴趣。

他对郑世横这个人从前毫无了解。

只知道1905年,当时的清政府南洋大臣、两江总督周薄派了他以及翻译、书记、茶司、茶工等人去了印度、锡兰,考察茶业,故有了《乙已考察印锡茶土日记》一小册,册中有这样一段话,使杭嘉和大为欣赏,曰:……中国红茶如不改良,将来决无出口之日,其故由印锡之茶味厚价廉,西人业经习惯……・且印锡茶半由机制便捷,半由天时地利。

近观我国制造墨守旧法,厂号则奇零不整,商情则涣散如故,运路则崎岖艰滞,合种种之原因,致有一消一长之效果。

嘉和边读边唱然长叹,中西之一消一长,何止茶界,实在是国力的一消一长啊。

父亲杭天醉在家中把从前的书房辟为禅室,有事没事,在里面饮茶打坐,又为这禅室取一名,曰花木深房。

嘉和没有多少心思去思考他的父辈――从前父亲是这样爱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他那时倒仿佛不如现在这样离茶更近更亲切呢。

看到了放在红木桌上的郑世磺的书,杭天醉顺手一指,便说:这个人,我晓得的。

光复前四年,在南京霹雳洞建江南植茶公所。

然而郑世横在霹雳涧设立的江南植茶公所,辛亥之后便停了业。

直到1914年,北洋政府的农商部商业司,将湖北羊楼洞示范场改办成了试验场。

与此同时,云南有个叫朱文精的人,成为赴日本学习茶技的第一位华人;1915年,北洋政府又在安徽祁门南乡平里村建立了农商部的安徽示范种植场;1919年,浙江农业学校又派了上虞人吴觉农等去日本学茶。

杭州人氏杭天醉本人对这一中国近代茶业科技时代的到来,并非毫无知觉。

他曾经给在北京执教的赵寄客写过一信,希望他在可能的情况下把嘉平送到国外去留学。

赵寄客却急信一封前来寻访嘉平的下落。

原来嘉平自从结识了一群无政府主义者之后,便三日两头不回赵氏公寓。

五四运动爆发以后,他就干脆失踪了。

沈绿爱一听,急得连喊带叫,沈绿爱随着年岁的递长,性格变得越来越焦灼,和杭天醉性格越来越沉默,刚刚走了一条相背的道路。

沈绿爱越叫,杭天醉就越不屑于和她对嘴。

直到她叫累了,才说:你叫什么?问一问嘉和,不是什么都明白了!果然,嘉和已经接到嘉平的信,他正从北京动身回杭,决计做一把运动的火炬呢。

嘉和穿着长衫,卷着袖子,吃饭时风卷残云,说话又多又快,一副天下已经交给他们负责的神情。

因为从未有过的激动把他搞得手足无措,看上去他甚至有些戏剧化了。

他走进走出,手里老是提把斧头,目光从极似父亲的似醉非醉,变得炯炯有神。

猛一眼看,甚至眼睛都变大了。

他骄傲地举着利斧,说:我们正在做木笼,谁还敢再卖日货,就叫谁站在木笼里游街示众!杭天醉对着这个变了一个人似的狂热的大儿子说:你不用找我,我家有日货,你只管烧了便是。

嘉草捧着一堆衣服,说:妈说这全是日本料子做的衣衫,怎 么办?嘉和说:这些我们家都不能要,嘉草,你快把我床下那双东洋产的皮鞋拎了来!嘉草说:我记得这鞋是大舅送的,你一双,爹一双。

嘉和便看看天醉,不吭声。

杭天醉皱了皱眉,挥挥手:我原来就说不要的,拿走了才清静。

正说着,绿爱拎着个旧的柳条箱子出来,打开一看,手帕、草鞋、袜子、毛巾、肥皂、药品、鞋子……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

绿爱倒是去湖滨运动场看过热闹了,所以爱国热情陡然高涨,穿件单布衣,套件小马夹,身上还流汗,说:不少东西,那还都是叶子留下的呢。

嘉草好奇,往那箱子里乱翻,一翻,沉甸甸地,竟翻出了那已碎成两半了的叶子送给杭家的免毫盏宋代茶碗。

嘉草不知这是件稀罕之物,一手一爿拿起,举得高高地道:什么日本破黑碗,我把它砸了!说着便脱手扔了出去。

毕竟是件宝贝,自有上天佑着,当它从空中劈来,被嘉和眼明手快,像扑足球一般地扑住,恰恰都接在怀中,就说:这是国货,不是东洋货,只是早先到东洋转了一圈,现在又回来了。

我和嘉平一人各得了一半,当古董留着,爹,你说呢?爹看了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分什么你我,人不一样,东西都是一样的。

嘉和的脸立刻敏感地涨得通红,冲口而出:爹的意思,那些东洋货倒还是留着让中国人用才光荣了?杭天醉倒是真的被嘉和从来没有过的口气震开了眼皮,一双似睡非睡的目光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才说:我没有意思,我早就没意思了。

他顺手拎起门前的一把洋伞就扔了过去,统统烧掉,眼不见为净。

说罢,便自己进了书房。

嘉和与嘉草面面相觑,嘉和问:怎么搞的,爹不是恨日本人欺侮中国人吗?和羽田就为这才闹翻的呢。

绿爱把那一柳条箱的日本货递给了嘉和,说:别理你爹,这事要放在从前,他早就自己忙着点火去了。

嘉和、嘉草便都低下了头,他们想起了自杀三年的生身母亲小茶。

自那以后,爹就再也没有缓过劲来,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了。

嘉和想起母亲,一时便有些沮丧,手里拿一把斧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起头来时却不由欣喜若狂,同时又因为突然的惊喜而脸红了。

嘉草大叫了起来:二哥,二哥……杭嘉平穿着学生装,戴着学生帽,一步步走过来了,慢慢地举起拳头,对准大哥的左肩肿狠狠一拳头,用又大气又粗护的与众不同的北方打招呼方式:老兄,怎么,不认识了?他把帽子就摘了下来。

当大哥的也大笑了,一把拽住大弟的手说:走,见爹去!两兄弟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杭天醉的书房。

杭天醉正在屏心静气地用小楷习字,嘉平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杭天醉看看二儿子,长得比大儿子还高,宽肩细腰,广额直鼻,神采飞扬,心里便涌上了一些什么,又强压了下去。

回来了。

他淡淡一说,便用毛笔去舔墨砚。

难得地笑了一笑,说:到后场去见过你妈了吗?她正在进货包装。

没事,去帮帮忙。

怎么没事?忙都忙死了,喉咙都哑掉了。

做父亲的穿了件长衫,从头到尾审视了这个穿学生装的儿子一遍,才说:怎么,你也去火烧赵家楼了?哪有我烧的份哇,那都是傅斯年、杨振声和罗家伦还有许德伤他们带的头,我在后面跟着,差点让警察抓了去。

听说章宗祥和他情妇被你们痛打了一顿?大儿子插嘴问。

嗜,直到警察到达,他还在装死呢。

杭嘉平毫不犹豫地在他父亲的洁净之地,忿忿地吐了口唾沫,呸!真倒霉,三个卖国贼,陆宗舆海宁人,章宗祥湖州人,两个浙江人,真丢脸!丢什么脸?已经被开除族籍了。

父亲淡淡吸了口茶说。

爹,你也知道?嘉和欣喜地问道,你也关心这个?我不关心,就不知道了?父亲横了他一眼,你大舅从湖州来信告诉你妈,他们和章宗祥,恐怕还沾亲带故呢。

倒霉倒霉,倒霉透了!嘉平直跺脚,父亲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说了,预习了功课,要上北大的吗?爹,现在全中国,还有哪个学生安心读书?都跑出来拯救山东了!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五四运动在改变了中国的格局的同时,也改变了忘忧茶庄的人际关系格局。

在北京推动杭州的日子里,杭家也不可能不是嘉平推动嘉和。

在西湖一轮明月如期升空的初夏,明月下的内容,完全改变了。

兄长是瘦削的,长眼睛,微妙深奥的眼神,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总有一副迷茫的神色。

弟却是高大的。

骨架宽广,浓眉大眼,灵动活跃,顾盼飞神。

弟在不停地说,在宣传,在鼓动,在做新文化运动不自觉的播种机。

在将来岁月中,他也是这样不停授教于人的。

他布道,他呼吁,他呐喊,直至死亡。

而另一类人倾听,欢呼,举手,赞同或反对,那里面必有他的兄长。

看过《城报》吗?看过。

英国人在上海办的。

看过那上面介绍的飞机吗?凶看过,炸了故宫。

往故宫投的炸弹,我都亲耳听到了声音,那天我正在北海。

这个杭州知道,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

那么列宁呢?你是说俄国的过激党?有杀人放火的照片,列宁看上去很我不相信。

凡事自己不去做不去看,我就不相信。

你想去俄国?想。

你呢?我想去所有的地方!豁!真胆大。

我跟你们去!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是嘉草,她给两个哥哥送点心来。

你晓得我们要到哪里去啊?哥哥们笑了起来。

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还是刺你的绣吧?嘉平说,我们把天下改造好了,享受。

那得多少年?你来嘉平叫了起来:什么多少年,谁等得了多少年?到你出嫁有多少年?嘉草伸出素手去打二哥:二哥坏,二哥坏!坏什么,到你出嫁,社会保证很好了。

你一定很幸福了。

大哥你说是不是?肯定是。

大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连他自己也没好好想过的预言,转过脸又问:你们读《新青年》吗?怎么不读,最要紧的文章。

那你见过陈独秀吗?怎么没见过?陈独秀、李大到、蔡元培,还有胡适之,我统统见过。

有时是他们来找赵先生,有时是赵先生带了我去找他们。

当哥哥的再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惊喜大于惊惶,一会儿惊惶大于惊喜。

他第一次发现,他在精神上和知识上的大哥地位,已经切切实实地让给了阔别数年的大弟。

他心里难免有些醋意,但他生来的宽和与心灵自觉趋向高尚的品格,又使他对他的这位异母兄弟由衷的敬佩和折服。

他想,我要怎么样才能与嘉平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呢?首先是要打开眼界,要跑出西湖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要到广大的空间去,呐喊!疯狂!求得自由和科学!还要和嘉平一样,结识许多伟大的名人――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李大宅小…・・他想起了这位大学者,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把斧头用力往地上一跺,斧柄颤颤的,斧口就插入了泥地。

然后,他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比划着,背诵道: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

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

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

当弟弟的一把扑过去抱住大哥的双肩,使劲摇晃着,大声喊道:从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

他们便同时放声大笑,像是接上了接头暗号似的。

因为他们立刻明白,他们不仅是手足,还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

接着,嘉平二话不说,便问:咱们家上门板了吗?嘉和知道大弟的意思是茶庄参加罢市。

他撤撇嘴,说:茶庄现在是摄着在当大伙计。

他死活不肯关门罢市,说咱们家的茶是正宗国货,现在春茶刚刚下来,就要罢市,岂非蚀耗了。

他这样讲了,爹和妈就没再说话。

那你呢?嘉平便盛气凌人起来,你就不能告诉他们,山东都要被他们日本佬吃去了,我们还心疼这一点点的春茶?我是说了,嘉和连忙分辩:他们不听。

他们说,劝用国货,反对日货,我们最欢迎。

但茶是正宗国货,日本人的茶,我们吃不到我们也不要吃的。

不过中国人自己的茶,中国人要吃,中国人为什么不卖呢?嘉平便气得直拿自己右手掌心抵挡左手拳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胞速醒,全中国都闹得天翻地覆了。

少吃几口春茶,又算得了什么?杭州人就晓得吃吃吃,怪不得吃成了一个亡国之都。

杭嘉平坐在院落里灯光斜射到的亮处,他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倒映在地下的影子又大又黑。

巨大的天外的思想武装了他,使他成为了一个别人眼中的巨人。

现在,所有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了。

绿爱多么想抱住她亲爱的儿子,像从前孩子小的时候那样,紧紧地抱住他,像抓命根子一样地抓住他,再也不松手。

听说儿子暂时不去北京,她心里多么喜悦。

可是儿子不让这种喜悦保留得稍微长一些,儿子非要母亲上门板罢市。

我们卖的是中国货啊!不是说,世上所喝之茶,均为中国所产吗?不上门板就不行吗?不行!儿子坚定地说。

你对你爹说去!绿爱不想让儿子在她这里绝望,便把天醉推了出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嘉平走进花木深房,就那么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对父亲说,而父亲也当仁不让地回击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家现在眼看着要亡.而我这个匹夫却不愿意尽责惯?这未免尖利的话,使三年未见父亲的嘉平一时噎住了话头。

在他心目中那个神经过敏、心慈手软、性格懦弱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连忙打圆场:大弟的意思是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是眼下的大势。

杭天醉推开椅子,扔了毛笔,在房间里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你们要罢市,要上门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国人,我不心疼钱。

我甩手掌柜一个,辛苦的是你妈和你撮着伯,他们都不心疼钱,我心疼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烟钱,就可以再盖一幢忘忧茶庄了。

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杭天醉这几年连话都少说,突然发作,说了那么一串,叫嘉和心里不安,就不再回嘴。

但嘉平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赵寄客这几年也学得伶牙俐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也不怕的。

刚才被父亲几句话怔住,现在缓过劲来了,便宣告:听其言观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成风气,为什么到了杭州,连我们这么大的茶庄都不罢市呢?难道因为日本的茶叶没有侵犯我们茶庄的利益,我们就不用关心其他行业的命运了吗?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东,与我们浙江又有何干,让他们割去,不就了事了吗?这下,轮到父亲要不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二儿子了。

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大儿子递的绳子,二儿子按脚,赵寄客把他绑在床上,才戒的大烟的,儿子不简单。

儿子不能小看,儿子迟早是要爬到老子头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说:你们跟我来。

开茶庄的甩手掌柜父亲,此刻便带着两个热血沸腾的儿子,走出他的书房,穿过院子,进入夹巷,又进入后花园。

花园有一小侧门,门打开便是忘忧楼府的右侧山墙,此刻,沿着山墙,尚有一辆辆黄包车接着挨着排着队,沿着黄包车向前,左转弯,依旧是车,一直往前,直到茶庄大门口旁停下。

杭天醉说。

看见了吗?儿子们答:看见了。

杭天醉说:都是干什么的?儿子们答:是到我家茶庄排队买春茶的。

杭天醉说:我好意思关门吗?嘉和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声了。

嘉平却奇怪地反问父亲:为什么不好意思关门――是喝春茶要紧还是还我青岛要紧?父亲终于不耐烦,咆哮了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大道理去!看你说不说得通!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批人在喷血,我也是过来人。

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远是一样的。

吃饭、睡觉、喝茶,样样少不了。

不要鸡蛋乱碰青石板,不相信现开销!现开销就现开销!嘉平一点都不买爹的帐,腾腾地几步就跑了上去。

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顾不着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

嘉平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个箭步就跨上了茶庄门口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上。

他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学生一样,大声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

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罢市罢工,抵制日货!罢市罢工,抵制日货!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

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

市民们也是爱国的,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

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

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胞们,各位已经晓得,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已经被卖国政府答应了移交给日本,而且法国、英国和日本之间也已经对此作了秘密协定。

眼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由人家拿把刀来,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不但不为老百姓说话,不但不敢保护自己的疆土,还要和日本人秘密照会,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们中国人活得还像个中国人吗?同胞们,同胞们,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说着说着,嘉平血气冲头,声泪俱下,在下面当听众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他本是个内秀的不好张扬的少年,此时却忘乎所以地步着大弟的后尘,一个箭步也挤上这临时的演讲台,大声道:同胞们,学生读书,工人做工,商人买卖,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三前摘翠,春来品茗,也是我们杭州人古往今来的习俗。

可是事到如今,忘忧茶庄只好以大失小,罢市而声援青岛,以尽匹夫之责了。

敬请各位父老乡亲谅解。

民一日无茶可,一日无祖国则不可!听了这半天,排队买卖的人方知,原来是要关门,不让他们进货了。

大多数人倒还是晓得国难当头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桩的,但也有人不服,说:你们这两个潮潮鸭儿是谁,倒还来作忘忧茶庄的主!两个小伙子却已经七手八脚地关了大门上大锁了。

又有人说:不知道啊,这是杭老板的两个少爷啊!人家便吐舌头:这户人家了不得,有这样两个呼风唤雨的宝贝儿子!那被关在里头的撮着从后门出来进夹巷,再进绿爱的小院,对着太太就喊:不好了,两位少爷把茶庄门关了,说是要罢市呢!绿爱一听,头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会怎么样。

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书房赶,婉罗却说朝后门去了,再寻声问去,果然见那杭天醉,站在山墙折角,斜着身子,拿一把舒莲记扇子这着阳光。

绿爱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的茶庄门口,杭天醉的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还在黄包车上上蹿下跳,一声声地叫着同胞们呢。

绿爱是个性急的人,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说:随他们去吧,迟早的事情。

绿爱生气得很,直骂自己生的那一个:一回来就惹事,要罢市我们自己不会罢,要他当什么出头椽子?你不用骂嘉平,嘉和是孤掌难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两个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

绿爱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些新茶都订好了的,怎么办?卖不出去,就变陈了,可惜!杭天醉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两个儿子,说:中国都可惜不过来,还可惜这点茶?那你怎么……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说: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绿爱一怔,眼圈便红了。

那边茶庄门口,杭氏两兄弟同胞长同胞短地叫了一阵,同胞们见茶不能买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个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站在这两兄弟面前,笑着不走。

嘉平挥挥手说:你笑也没用,反正我们是不卖茶了。

我已经买了。

少女指指她怀中那个布拎包,我是最后一个。

那你怎么还不走?嘉和站在黄包车上惊奇地问。

你们说呢?少女笑着,反问他。

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没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

泥作态。

两兄弟有些愕然地盯着姑娘,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牵连着了她,使她站着不肯走开。

你们不下来,我怎么走哇。

少女终于又笑着点破他们。

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权当演讲台的黄包车,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车哇。

两兄弟立刻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说:什么对不起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刚才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女子蚕桑学校,也参加游行的。

今天是我父亲想喝春茶,要我来忘忧茶庄买那\'软新\'。

要不然,我也说不定在哪里发传单呢。

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

女孩子是个读书人,说话便大气得很,问:你们参加烧日货吗?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场上。

怎么不参加卢嘉和素来不敢和女人说话,见有大弟在,便有了胆量,热情洋溢地说:我们学校还做了木笼,谁还敢私藏日货,就抓去游街!简直就跟为了印证嘉和的话一样,一阵口号锣声之后,从官巷口就拖来了一只装有四个轮子的木笼,笼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瓜皮帽,头发蓬乱,又闹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

一群学生们围在周围,大喊大叫着,周围又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市民。

那女学生说:看,游街的过来了。

是我们学校的。

嘉和兴奋地说。

但那笼子也是行进得奇怪,一会儿停,一会儿进,还有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声音。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着,面对着那木笼子哭着:干爹啊,干爹啊,干爹你可别死啊……那干爹睁开了眼睛,阴沉、仇恨、无奈、疲倦和耻辱,杭天醉已经转过身要回家,却用眼睛的余光撞到了这宿怨的枪口下。

吴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

那群学生见着了嘉和兄弟,便高兴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说:你看这个不要脸的昌升布店老板,把日本人的布换上中国标签,还敢放到外面来骗国人买,被我们当场抓住了,又想赖帐,不老实,就抓来游街!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吴升:游得好。

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早就该那么游一游,煞煞他的威风了。

嘉和一言不发,瞥了吴升一眼头便别开了。

他厌恶这个人,又害怕见到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关在笼子里,他也不愿见到他。

吴升那双已经变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万道皱折过早地包围了起来,像是千万道栅栏锁住了目光。

人们只看到他浑饨的眼珠,扫过嘉平,嘉和,最后扫到他哭哭啼啼的干儿子嘉乔身上。

把眼泪擦了!他说。

嘉乔听到干爹的话,像接了圣旨似的,倒地收回泪水,挥着小拳头,对嘉和他们叫道:把我爹放了,你们这些坏货!嘉乔!嘉平有些惊愕地叫道,他还认得出这个弟弟,但嘉乔三年不见嘉平,却已经不认识了。

他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头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这个坏货大哥!嘉平来了气,一把拉开了嘉乔叫道:你还长不长心肝?谁是你爹!是他还是他!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笼里的吴升:你晓不晓得,他卖日本货,要当卖国贼,你认贼作父,就是小贼!嘉乔是个暴虐的孩子,听到有人竟敢说他小贼,一把冲上去,就咬嘉平,气得嘉平反手给他一个耳光。

孩子到底小,一巴掌打借了,嘉和连忙拉开了嘉乔,说:二弟,你不认识了,这是北京回来的二哥,你怎么敢咬他?嘉乔气得一脸泪水,鼻翼一张一张地,看着笼里的吴升,叫了一声干爹,就趴在笼子上哭开了。

周围那些学生子,哪里弄得清他们家里那层复杂关系,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有人便问:还游不游?嘉平立刻说:游,怎么不游?杀一做百,叫杭州人看看,卖日本货的下场!那少女小心翼翼地问:这孩子,是你家的弟弟吗?嘉平生气地挥挥被嘉乔咬伤的手:谁认贼作父,谁就不是我们杭家的人!哪个要做你们抗家的人?我不姓杭了,我又不住在杭家!嘉乔哭着哭着,竟然这么来一句。

你不姓杭,你想姓什么?你想跟这个贼,姓吴吗?嘉平又要暴跳如雷嘉乔却大叫:姓吴,就姓吴好了!哪个要姓杭!姓杭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最好姓杭的一家门死掉!那边杭天醉正端着他那只曼生壶走来,恰恰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壶嘴里就抖出了水。

吴升看到了茶壶,却立刻就大声呻吟,说着:水啊,我渴死了,阿乔啊,你快给我喝水啊,阿乔你救救我啊……二 升 壶他 吴 把嘉乔泪眼婆婆,一下子就看到他亲爹手里的那把茶壶话不说,跑上去,一把守了过来,就跟起脚爬上车喂吴升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

嘉乔喂完了下来,也是二话不说一把塞进杭天醉的手里。

游街的木笼子又开始往前移动了,嘉和没有跟上去,他被他二弟的行动惊愕震撼了。

那少女也没有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个喊口号的身影,问:他也是杭家人吗?嘉和看看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少女上了黄包车,沉思地说:奇怪,杭家人也不一样。

杭氏父子和绿爱,都怔怔地站着,很久很久,绿爱才叹了一声:作孽啊!是我作孽,我给儿女作孽了,报应要来了。

杭天醉盯着嘉和,说道。

坐在黄包车上的少女,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睁大了,盯着这奇怪的一家人。

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被车缓缓地载走。

黄包车的车棚,用布幌子遮了起来,从后面望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字。

看来,这便是一位出身在殷实人家的五四新女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