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由而混乱的阶段是不可避免的。
当杭嘉平北上的时候,他一向崇拜的先生赵寄客南下了。
赵寄客这一次的南下目的很明确,他在日本学到的机械知识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朋友们将在杭州筹建汽车公司,并聘任他为总技师。
此一阶段的浙江省,恰由北洋皖系军阀卢永样执政。
为迎合社会舆论,以图长期控制,实行军阀割据,他也开始寻找车同轨的途径。
赵寄客带着一只手臂从教育救国的战线上撤了下来,又进入了实业救国的行列。
他子然一身,无牵无挂,飘忽东西,爱骑一匹白马。
和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渐老,长长的身影后拖上了一团团家业的浓荫,赵寄客没有。
他依旧是杭州城里一股带有快客风骨的自由风。
人们看到他便不由得想到那十年前的义举之夜,他自己也对那段历史津津乐道。
可以说此后他虽也曾经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但终无法和那最辉煌的辛亥革命相提并论。
因此他开始沉浸在这样一种自我营造的英雄气氛之中了。
他虽已年过四十,且又少了一臂,但看上去挺拔精悍,风采不减当年。
所以当他前往忘忧楼府拜见朋友之时,他的确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
他没有看到他的老朋友杭天醉,迎接他的是朋友的妻子――她浮肿疲惫,声音嘶哑。
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她怀孕了,她的脸上布满了蝴蝶斑。
他一时踌躇,站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想到这样一种结局。
唉,女人!他想,我也是为你回来的!想见到你呢,可不是这副模样。
绿爱见到了赵寄客便昏眩起来,这辈子她不指望他会回来了。
有一刹那她真以为白日做了梦,然而不是。
她笑了,说:你看我变成什么样,丑死了。
赵寄客看她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顿时心中恼火。
他不理睬女人的笑容,淡淡地问天醉去哪里了,他要去找他。
沈绿爱看出来赵寄客生气了,这使得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为这久别重逢的生气而高兴。
在赵寄客带着她的儿子远走高飞的那些日子里,她奇怪地怨恨着她的丈夫,她想,赵寄客就是因为她丈夫而远走高飞的。
这种奇异的醋意随着时光流逝,竟转换为另一种东西了。
当她的儿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终于又上了她的床时,怨恨附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她想,现在是你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你这我命里的冤家!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和丈夫造爱。
她心中怒气冲冲又得意扬扬,她想;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下子他跟我了,这下你没有他了。
你没有他了,我看你怎么办!然后,连这样的怒气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岁月深处去了。
沈绿爱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价,便是她那一脸让赵寄客看了不顺眼的蝴蝶斑和一个隆起的大肚子。
与此同时,这怨恨就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回到她自己的身上。
为了掩饰这怨恨,她就恢复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说:你去灵隐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灵隐寺的。
他断断续续地去着那里,和庙里云游的僧人喝茶。
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着门看人们对佛顶礼膜拜;傍晚时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飞来峰下走走,看那百多个石雕像呼之欲出却又永远不出的神情,心里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从骨子里说杭天醉对宗教是缺乏虔诚的,他天生地怀疑着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证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
他原本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乐生者,但结果却是他把他自己搅成了一团糟。
比如,当他在那个悲伤的骨肉离别的夜晚沉溺于床第性爱之后,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干吗要做这件事情了;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比如从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么样?天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做?那么为了忘却――结果什么也无法忘却!那么,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吧,但是儿女们终究要成为父亲的逆子,他自己也是这样――又何苦把他们生出来?他这样分析着自嘲着自恋着,但使他羞愧难当的是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绿爱上床造爱。
这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又不屑于昨夜的疯狂。
这短期的混乱造成的结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怀孕。
天醉也没想到女人的生命力还那么旺盛,到头来,天醉落得个坐在撮着拉的人力车,走过九里松石莲亭进了禅寺来消灭人欲的下场。
还是多喝一点茶吧。
他想,茶是不发的,克制情欲的,我现在知道茶禅为什么一味了。
杭天醉暂时参禅的灵隐寺周围,一向就是优秀的龙井茶品种的栖息地。
当年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载,(茶)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天醉深以为然,他渐渐地又从绿爱怀孕的事件中摆脱出来了,他又开始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
在他想来,这大概就是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
当赵寄客骑着白马前来找他时,恰恰是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的时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见面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则又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极不负责的。
他完全不问赵寄客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也不问问自己茶庄的情况如何,绿爱身体可好,他也不问一问他那个剩下的大儿子有没有新的动向,他也不让赵寄客问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让赵寄客当了一回听众。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茶禅何以一味了。
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当然道院也有种茶的,不过不能和佛院比。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
另外,\'农禅并重\'是佛门一条祖训,道教就没有\'农道并重\'这一说。
喂,寄客,你有没听?你讲吧,讲吧,我听着呢。
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生产管理之职。
茶自然是极好的,比如灵隐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采制。
我们上次获得金奖的惠明茶,便是惠明寺种的。
所谓大乘教小乘教,无非茫茫苦海,是乘大船到彼岸还是小舟到彼岸罢了。
国人想必爱热闹惯了,喜乘大船,故隔三岔五便群聚而来庙寺拜佛,庙中僧人自又免不了专门弄了茶来施舍。
你看,这些寺庙一到节日,不就像个大茶馆吗?还有第三吗?当然有,没有这第三,第一第二就没意思了,那便是形成了佛的茶礼,从前庙里规矩,和尚一大早起来,先饮茶,再礼佛,还要在佛前、祖前、灵前敬供茶水。
举行茶汤会时,还要鸣鼓集众,这面鼓就叫茶鼓了。
另外,庙里还有专门煮茶的料理茶务的人,叫作\'茶头\'。
一天到晚,就是烧开水、煮茶这点事情。
你是不是也看中这个\'茶头\'位置了?杭天醉这才明白过来老朋友对他这番话没有太大兴趣,便解嘲地摊摊手说:尘缘未了,人家不要我啊。
他们接下去想必是要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的过程。
他们无言地走过春淙亭、壑雷亭、呼猿洞、玉乳洞,那百多个佛像或狰狞或慈善一律盯着他们不放。
后来,赵寄客是必定要说汽车的事情的,他来找他,本来此事就是其中一件。
杭天醉从一片茶禅中这才明白过来,赵寄客要他干什么。
你不是教育救国吗?怎么又在实业救国了?我还不知你下回又拿什么救国呢?他决定反唇相讥。
你别岔开了说话,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说的,开洋汽车有损西湖古朴风光!看着杭天醉一时瞠目结舌的样子,赵寄客倒笑了,拿他的独臂拍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想过没有?从湖滨到灵隐九公里长的风景线,一旦通了车,你日日来去多少方便?杭天醉说:昔日有颜钧讲学,忽然就地打了滚,还说:试看我良知。
我看你之所为,不过就地打滚罢了。
赵寄客大笑起来:就地打滚又有何妨?我赵寄客与你杭天醉的那些个禅啊佛啊素不相合,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与时俱进方为我辈所择之上上策。
躲在山中辗转反侧,以为精辟透悟,难道就不是就地打滚?你等着瞧吧,汽车一旦进山,此一处又将是新光景新气象了。
我看你,再往哪里逃吧!说毕,扬鞭策马,飞身而去!老家人撮着颠着老腿要去找沈绿爱,今年的春茶收不上来了。
为的是茶庄付不出那么多的现钱,要给山客打白条。
打白条山客倒也还能接受,关键是吴升他那个茶行不打白条。
吴升做事情就是出手大,资金不够,他眼睛也不眨,就把那个布店卖了。
绿爱的陪嫁丫头婉罗说:卖掉好哇,眼不见为净,省得他看了这个店就想他站木笼子游街。
撮着说:我们还能卖什么呢?茶楼又是不能卖的,其他东西也就卖得差不多了。
站木笼子若能站出钱来,我倒是愿意去站一回的。
说着又要去找夫人,婉罗一边煎着那些中药一边说:夫人都 快生了,听不得这些操心事。
撮着愣了半晌,说:那我找大少爷去。
老爷不在,他就是最大的了。
婉罗拿了扇火的扇子,遮着自己半边脸,凑到摄着耳边说:你快别再提大少爷三字,大少爷正晦气着呢。
怎么个晦气了?人家赵先生和他大舅给他牵线做媒,对方小姐不答应,茶杯里放了三朵花呢!什么三朵花两朵花?现在是撮着一脸的迷茫了,我们大少爷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到哪里找去?这些天嘉和哪里也没去,天天伏在书桌上看书写字。
说好了嘉平一到北京就给他来信的,结果等了那么些日子也没见他寄回一个字来。
倒是有人捎了口信,说嘉平和他那拨子同志正在筹划什么工读团、什么新村呢,忙得没心情顾得上和南方的兄弟们对话了。
嘉平没有时间,嘉和却因了嘉平的出走而多出时间来了。
况且近日他这里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便日日单相思似的给他那个兄弟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又编了号码,等着日后一起寄发呢!嘉平同志:自你说了白话文的好处后,我写笔记、日记、作文,便也抛弃了文言文。
我的朋友李君便成了我的对头,日日要来为我圈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什么糟蹋国粹,强暴古文。
偏偏他又是做了我朋友的,不肯就此作了对头罢休,便怂恿我们俩共同的朋友陈君来说服我,可怜这位陈君见了我的文字也觉得好,见了李君的文字也觉得好,当中作了骑墙派,又被我们俩骂煞,照他的说法,是吃双面巴掌。
但是在我,却是乐此不疲的。
好在我们虽在语言上分了左、中、右三派,在对建设新村(听说你在北京也和我们一样地对此有着兴趣)的认识上,却是十二分一致的呢。
为此,李君还专门从家中拿来了一本名叫《极乐地》的书,因为又叫《新桃花源》,所以极得我的欢喜。
书里面有个白眼老臾,对他的妻子鲁氏,道了平生三个:一是废掉金钱,消灭政府,合五洲为一家,合世界人类如兄弟姐妹,和合成一团,痛痒喜乐,各各皆相关,此一愿不得,方有二愿――会合二三同志,离开人群,隐在深山,钓鱼打猎,栽花插柳,种种田园。
此二愿不得,又有三愿――离开世界问那些魔鬼,再不看见政府那些蠢贼,乘浮浮于海,高声呼天,低声叫地,大声歌唱,猛声骂贼-…・嘉平同志,不知你以为三愿中哪一愿你最能接受?在我看来,自然是隐入深山最为现实的,故我近日,已在龙井山一带寻找一理想之茶园,来早日实践新村主张。
可惜天醉却来扫了我的兴,他见我读了《极乐地》,便道:是不是那个什么鲁哀鸣写的? 我说正是鲁哀鸣所作。
天醉便说:这个鲁哀鸣,自家倒是跑到六和寺出家,六根清净,弄得后生者心血到处喷!原来那个鲁哀鸣竟是作了和尚的。
虽然如此,却也不能因此说《极乐地》便不好了。
谁料天醉又说:这种梦哪个没有做过?二十年前头我和寄客也玩过。
你们看看我,便是前车之鉴。
这倒是叫我十分纳闷,莫非天醉也做过无政府主义者?致礼嘉和2号嘉平同志: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原因乃是我在这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件事情一出,我决计去龙井的决心就更为坚定了。
事情是这样的。
省里的一帮议员开了合.西大蚣他们白己加薪。
那薪却挪用了教育经费。
我什1一师的学生便来发难了。
我们赶到议会办公楼,把门都封了,不让议员们回家,我们还往院子里放了炮仗。
一时兴起,我们又烧了毛纸往屋里扔,说:你们不是要钱吗,啥,拿去。
这样闹到尽了兴,我们才放他们出来,不过每个人都要保证不加薪才能走的。
此时我实在没有想到,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竟然会是沈绿村。
当时我手里拿了一根小棍的,一棍子便打在他屁股上,竟把他头上的礼帽也震落了下来,这才认出。
沈绿村看了我半日方说:这一棍打来,如果是嘉平我倒还相信,没想到你也做起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这件事情沈绿村迟早要告诉绿爱,绿爱又要告诉天醉的。
他虽然心里头都是不欢喜绿村的,但是绿村现在在省里也是当了钦差大臣一样的角色,他们也是不去得罪的。
故而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出路,便是赶快到郊外去过新村的日子,从此种茶收茶,少见那些人的嘴脸为妙,你以为如何?此致敬礼嘉和3号嘉平同志:此刻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却心潮难平。
明日,我和李君、陈君,便将一早离开这个腐败的城市,永远地斩断与旧世界的联系,到郊外的茶园中去创造新生活。
想到这个明天,我竟有些手舞足蹈。
眼前是一片新生活园里的花儿、草儿、鸟儿和蝶儿的纷飞,还有,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青青的茶园。
现在清明将到,双峰山的龙井茶正在蓄着抽芽,我们赶去之时,正是茶芽绽开之日,新绿一片,郁香四起,好比是专门为了迎接我们的新生活而开放的一样。
此刻我眼睛一闭,便是那片茶园,伸出翅膀来向我招手,想到今后的新世界改造好了,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圆形的大茶园,这便是我最高的理想了。
嘉平同志,想到这里,竟又觉得这纸上的空谈是再也做不得了,只须赶快实行我们神圣的生活,才是最要紧的呢。
最近一段时间,绿村把你的母亲绿爱接了到上海的外公家里去住,天醉没有去,倒是独自去了灵隐寺,我便清静了一段时间,没曾想到他们在上海的一群竟然给我设下了一个圈套。
绿爱回家以后,就说要给我们两人提亲的,又说我比你早生几个时辰,便是长子,既是长子便要先走这一步了。
这一件事情,实在是很好笑的。
一来中国还没改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二来媒的之言,本是最最残害青年之身心的最最封建的事情,如何还要把我等再往这火坑里去推,我等自然便是坚决拒绝了的。
只是绿爱本非我的生身母亲,对我却和对你一样地关怀,实在是不忍严辞拒之,只得再去央求天醉。
天醉这个人的习性,你是晓得的,一贯的名士风采,本来对此事便是泛泛地看着待着,近几年来却又变了一个人样,论道坐佛,书法丹青,世事不问,我去问他,竟等于不问。
我说,这门亲事我是断断不要的。
他便说:那你为何不出了家,效你那个到六和寺为僧的鲁哀鸣,断了六根了事?我说我倒是不曾想过出家的,将来有了志同道合、共同改造旧世界、又共同创造新世界的异性,我便是愿意与她一起,求一人生伴侣。
至于家庭不家庭,倒也无所谓的,因为不要遗产,儿女又公共抚养,只要两个人有共同的志愿,便是最好的了。
天醉便大笑起来,笑毕,便又让我去问寄客,还说你只管听他好了,他比我更晓得这一层事情。
我便去找了寄客先生。
寄客先生的态度使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是反对无政府主义信奉三民主义的,又说给我提亲的那一家的爹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现在省里司法部门任律师,是很被敬重的,姓方。
至于他的女儿,又受了专门的女校的教育,且在女子蚕桑学校读过书,又要往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送的。
与我匹配,一茶一桑,正是合适的呢。
孰知我听了这番的话,头都要大了起来。
我们无政府主义者最要紧的头一条,便是消灭一切国家的机器,譬如法院、军队、司法等一切机构,倘若我是要消灭律师这个行当的,我怎又好娶律师的女儿来当老婆呢?日后她若站在了她父亲一边,与我来吵架,我便如何是好?不要说改造中国,便是小小一个家也是改造不好的呢。
我原来以为此事不过酝酿而已,我既然坚决地反对了,想必那一干人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
毕竟已是民国,又经历了五四。
哪里晓得今日早上,他们竟然把我骗到忘忧茶楼上。
天醉早上来跟我说了有文微明的《惠山茶会图》,要来茶楼辨认真伪。
我还说你去便是了,我哪里及得了你们的十之一?偏偏天醉又说你素在书画文字上承继了我的天分,不像嘉平,整日舞刀弄枪,你去开开眼界,将来这等事情,你就替我去了。
他又哪里晓得,这等虫鱼花鸟琴棋书画之事,我是早就不弄习了的。
待我到了茶楼,真正吓了一跳,那手拿画轴的女子,你道是谁,竟然便是那日我什1在街上演讲时用了她家黄包车的那一位!你还记得车后那个方字吗?我顿时便明白了他们要给我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了。
那女子见了我,竟然也是十分地吃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晓得我的心里,自然是很乱很乱的了。
那幅《惠山茶会图》究竟是真是伪我也辨不清楚了,只听得双方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勉强听到几句,才晓得方小姐一家是湖南人氏,也是喜欢和讲究喝茶的,还互相说了一番《茶经》,便叫我和小姐坐到靠窗一边的雅座上去。
我自然是紧张得要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又头昏眼花的,竟然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
只记得她穿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总之是学生模样,头发是短的,颜色又如裙子一般地黑。
两只眼睛偶尔一瞥,也是黑白分明,总之看上去,竟有些如绿爱的模样。
只是她总是笑嘻嘻似的,嘴随时地一弯,圆眼睛便成了细月。
况且,她又是有酒窝的。
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她的面颊,依旧是红得妍然。
我之所以把她描写得详细,乃是因为她和我坐下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一个呢?我立时就明白,她指的是你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我们也就只好于坐。
倒是隔壁这一干人说得蛮热闹,原来中国的儿女结亲,实在是亲家结亲,和儿女却是关系不大的。
这位方小姐虽然落落大方,却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眼里盯着盘子里那几只雕出花来的蜜饯梅脯,只管发愣。
过了 一会儿,却又突然地问我:您晓得今天他们把我们叫来凑在 一起,是什么意思?我只好说我是晓得的,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她又问我:你看我盘里放的是什么?我说是雕花的梅脯。
说实话,把蜜饯雕成这样一朵朵的小花,我是真的还没有看见过呢。
哪里晓得她就笑了,说:我不晓得是你来了。
我在湖南 的时候,我们家的奶妈是苗族人,他们是有一道风俗的,蜜饯都做成了花样,对欢迎的客人,茶里泡的蜜饯就是成双成 对的。
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相亲大概也是一样的,你随便泡吧。
我就给她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郁绿的,香极了。
她看看我,便往杯里扔梅花脯,她扔了一粒,又一粒。
然后,又是一粒。
梅花脯是红的,被茶水一泡,发了开来,又被绿茶垫着,三朵红花浮在绿水上,美丽极了。
好了,我要说的,我想我已经都说了。
哦,差点忘了,那位方小姐的名字,叫方西沿,因她出生时,住在西岸桥下之故。
袁子才有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看这门广vA小姐,才真正是苏小小的乡亲了呢。
此乃敬礼嘉和于忘忧茶庄最后的一夜新村的建设,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倒确实不曾让嘉和料到。
李君和陈君原本是最积极响应的,三人一行,还曾经到郊外专门来访探地址。
从洪春桥南拆入茅家埠,成片的茶园,已经显现在眼前,煞是动人。
李、陈二君便按捺不住了,说是要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开始新村生活。
还是嘉和老练,毕竟是茶庄的子弟,耳儒目染,沉得住气,便说:这算得了个什么?才刚刚开始呢!龙井茶的好地方多着呢,分狮、龙、云、虎四个字号,不把这些地方都看透了,怎么能选到最佳的风水之地?李君父亲原是开小杂货铺的,做儿子的便也就有了开杂货铺的精神,听了嘉和的话,首先便叫苦:嘉和君究竟是在找新村呢还是找块茶园惦记着日后生意呢?我倒是不大明白,若要那四处都跑遍,莫非跑断了腿骨不成?还是陈君做了和事佬,便说:我有个姓都的同学,刚从甲种工业学校机织专业毕业,留校作了美术老师,恰是茅家埠人,不妨向他探访一番再作道理。
这个姓都的,恰是日后名扬海内外的都锦生丝织厂创始人都锦生,那年二十三岁,正沉浸在用传统织锦技术织造西湖美景的设想之中。
见那几个同样耽于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同学少年来了,自然是十分欢喜。
况且嘉和又是个好书画的,见他家中挂着西湖十景的画,便分外地有了兴趣。
都锦生见他喜欢,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嘉和遗憾地说:锦生实乃天才,可惜原本不是一个学校的,少了交往,不然,也是交了一个同志朋友。
都锦生这才说了,他一直幻想把他朝夕相见的西湖山水通过织锦描绘出来,那数测波光,绚丽云彩,空稼的山色,用图案花纹表达出来,有可能吗?他可一直在揣摩着呢。
大凡美的东西总是相通的。
嘉和听了都锦生的设想,眼里就放出光来,说:待我们把新村建好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与你织这块缎子,日后的世界,就要真如锦绣河山一样的美好,那才不枉此生呢。
都锦生这才知道,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信 奉实业救国的,但对这些潮涨潮落的其他主义,也并不反感。
便 说:茶园的地点,倒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
狮字号,以狮子峰为 中心,包括那四周的胡公庙、龙井村、棋盘山、上天竺等地,最 佳;次是龙字号的,乃指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
本地人称为\'石屋四山\'龙井,我倒是去过的。
嘉和插嘴说。
云字号远一点,在云栖、五云山、梅家坞、琅档岭西一带。
在那里建新村,交通不便一些。
太远了不妥,李君也表示反对,有什么事情,城里也叫不应的。
我们既然出来建新村,还和城里打什么交道?嘉和便有些生气。
那虎字号的呢?陈君连忙打岔,只怕他们又吵下去。
虎字号嘛,只在这虎跑、四眼井、赤山埠和三台山一带了。
那你们这里呢?李君问,我看你们这里倒是蛮好的。
都锦生笑了,说:我们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晖。
像白乐桥、法云弄、玉泉、金沙港、黄龙洞,还有我们茅家埠的茶,俗称湖地茶,城里翁隆盛,还有杭少爷家的忘忧茶庄,不晓得会不会收的呢。
这番话倒是听得杭嘉和要作起揖来,赞道:锦生兄,实乃有心之人,我倒是想听一听,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究竟找一块怎样的地方,建设新村为最好呢?都锦生沉吟了片刻,问;诸兄如此诚恳,我也便从实相问,你们手头,究竟筹得了多少资金?这一问,便把三人都问得面面相觑。
原来李君家做的小本生意,陈君的父亲则在乡下教书,唯有杭嘉和是个有钱人,却又和家中失了和。
究起竟来,三人竟是不名一文了。
都锦生见此况,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无政府,鄙人也不反对,然鄙人是实业救国论者,相信要靠实力改造中国,称雄世界。
鄙人正是因为家境小康,无力筹资添置机器,方落得壮志未酬。
几位仁兄若也与我一般窘迫,天大的志向,又如何来实现呢?陈君便也急了,说:照你那么说来,这世上我们也只有打道回府这一条路可走了?那倒也未必。
都锦生摆摆手,近处要买地建房虽是幻想,但远处亦有现成的。
狮峰山下有胡公庙,相传乾隆皇帝在这里下马休息,封了庙前十八株御茶,那里倒是有空房可住。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杭嘉和敲打着太阳穴,说,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倒是有过记载的。
那个胡公庙,旁边还有一口泉呢。
他便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南山上下有两龙井。
上为老龙井,一流寒碧,清例异常,弃之丛薄间,无有过而问之者。
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
是啊是啊。
都锦生也兴奋了起来,那口泉,就在庙旁,岩壁上还凿有\'老龙井\'三字,都说是苏东坡写的,谁知是真是假,倒是庙里有两株古梅,八百年;轮流着落叶开花,花期达三个月呢。
我倒是去看过的。
那庙里的和尚能让我们住吗?陈君担心地问。
庙里只有一个当家老和尚,你们帮他干活,他会答应的。
都锦生满有信心地说。
都锦生所说的胡公庙,与龙井寺相去不远。
据史书记载,这龙井寺原建于后汉的乾佑二年(949),名叫报国看经院,想来这与吴越国时的大兴佛事有关。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报国看经院,便也在这烟雨之中了。
到了北宋的熙宁(1068-1077)年间,改了名,叫作寿圣院。
有个著名的和尚叫辨才,又是苏东坡的密友,原来是在天竺庙主事的、这天竺山一带,陆羽的《茶经》中就已经记载了说是产茶的地方,到了辨才在天竺庙主事的年代,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茶,下天竺香林洞产的香林茶都已经名声在外了。
偏是那个辨才名气一大,是非也多,便干脆翻过了琅挡岭狮峰山间,来到了寿圣院,欲图个老来清静。
不料人出了名,清静也难。
辨才至此,香火火旺,僧众达千人,寿圣院名声大振。
狮峰山便开茶园以供院中茶事。
据说这茶便是辨才从天竺山带过来的,只因此地有龙井泉,又有龙井寺,故茶也名龙井了。
龙井茶之名,实实地起源于此了。
在这个官方称之为广福院,民间称之为胡公庙的山郊野寺,建立新世界新村,实现乌托邦的理想,到头来只落在了杭嘉和一个人的头上。
在那个股俄的早晨,春雨打湿了地皮,而嘉和则从羊坝头走出,经过河坊街那间小杂货铺时,看见他的同志李君正在下门板,肩上还垫着一块毛巾。
看见嘉和,古怪地用手指指那正和他一起在下门板的父亲的后脑勺,又指指自己,然后空出一只手来摆了几摆,便重新开始沉醉于下门板。
陈君倒是在门口久久地等着他,肩上背着胡乱扎成一团的被絮:我本来前天就要走了,为了送你我才硬留下的,我爹在乡下吐了血,捎信来让我去顶班教书,要不这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嘉和说:没关系,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识路的。
你看,说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带着那么多书,正好到庙里去读呢。
陈君陪他走出城门,停了脚步,说:嘉和,昨夜我一宵没睡,我母亲得着肺结核,如今又染给了我爹,什么时候,我也得吐血。
嘉和想了想,说:赶快改造这旧社会吧,新社会一到,什么都好了。
就这样,忘忧茶庄的长子杭嘉和,怀里揣着写给大弟嘉平的那叠信,背上行囊里塞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鲁哀鸣的《极乐地》,眼里散发出新世界的光辉。
光辉的中心,是一片膝航温柔的绿色,毛茸茸地抚慰着他那焦渴的心。
在绿色的中间,恍馆又有红瓦白墙,错落有致,明明灭灭,忽隐忽现。
他一阵阵的心血来潮,便一个人向那绿色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