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杭家为嘉平能够回来而着实欢喜一场,不料儿子嘉平没有回来,省长夏超却被孙传芳杀了。
这个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长时,与孙传芳的不和已经到达顶点。
结果,在广东国民政府的秘密参与下,10月16日,他宣布了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兼理浙江民政。
不料22日,孙传芳的部将宋梅村率军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枪毙。
还在夏超星夜从嘉兴逃回杭州,隐匿在宝石山上英国人梅藤根的别墅里时,小撮着在外面听见了风声,便来通报绿爱。
急得绿爱直奔花木深房,对天醉说:听说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户搜查夏超,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啊?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沈绿爱说,我已经让嘉草收拾了细软。
有什么可收拾的?杭天醉说,那么些茶坛搬得走吗?这么个忘忧茶庄可以搬得走吗?一把火烧个精光,不是照样什么也留不下!那不是还有命吗?要命干什么?杭天醉翻翻白眼,这条命在世上滚来拨去,还没活够啊?把一个绿爱呛得说不出话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送了急笺来。
原来是杭州商会会长王竹斋的亲笔信,要杭天醉赶快去开会,商量如何制止来梅村洗劫杭城一事。
天醉一直在茶漆会馆挂个虚名,多少年也不去开会。
但资格摆在那里,商会照样让他做理事。
天醉见了信笺,看都不看扔在一边,说:又来烦我,不过是要钱,有多少钱,绿爱你都给了!大家省心。
绿爱晓得,这种事情再跟天醉商量也没有用,便举着信笺去找嘉和,要嘉和替他父亲去一趟。
嘉和心里想,去迎合来梅村,这种事情,我怎么好去做?便说:妈,我算什么,商会里会把我看在眼里?这是爹的事情。
方西岸手里划着十字,说:嘉和,你怎么那么说?现在乱糟糟的,谁出来替老百姓说话?还是商会,无党无派,只管做生意,到时候还好出出头。
你想想看,万一这些兵痞流氓,真的一把火烧掉了杭州怎么办?这种事情,他们是做得出来的。
嘉和一听,立刻穿上褂子,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妈,西岸,你们今晚都不要睡了,等着我回来听消息。
等回来的可不是好消息:方西冷盼望的那种出风头的事情倒没有,却摊着让各家出资。
沈绿爱一听嘉和答应出三千也很吃惊:别家出钱了吗?都出了。
是借的嘛!商会会还的。
嘉和疲倦地坐在太师椅上,说,吴升出了五千。
他出五千是他心怀鬼胎。
他要用钱买他的名,买他的地位,你出这个钱干什么?方西冷愤愤不平地说,又不是给慈善机构!是给军阀;你开的是茶庄,又不是金庄银庄!你到哪里弄钱去?杭嘉和碍着绿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解释:话不能那么说,一城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王竹斋明日就动身去嘉兴作人质,与来梅村谈判。
万一谈不好,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我们出点钱,又算得了什么?方西冷说:人家是人家,人家是大户人家,有钱。
我们家是破落人家,出手哪里好这样大方?绿爱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嫌她会来事,此刻就更听不下去了,说:大媳妇有这样说话的吗?你说我家是破落户,你怎么就硬着头皮要往我们家嫁,要赶也赶不走哇?方西冷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身,又是独女,婆婆一直对她敬而远之,她哪里料得到婆婆是不呜则已,一鸣惊人。
上帝啊,她尖叫起来,上帝,嘉和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她都说了一些什么?别上帝上帝的假门假事了。
绿爱一上火,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帝叫你见死不救了吗?只要杭州城不被烧掉,不要说三千,三万我们也出。
绿爱一橹袖子,摘下她那只和田玉银子,嘉和,当了,该干啥干啥去!嘉和,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说话呀!方西冷大哭起来,闹得嘉草跑了过来,赶紧劝走绿爱。
谁知西冷见婆婆走了,更加唤叨个不停:嘉和,你还有没有骨气?轮得到她来教训我吗?我要挨训,也该是我亲婆婆来训。
她算什么东西――话音未落,被嘉和重重地一掌桌:你给我闭嘴,回屋去!这一下,倒也把方西冷吓住了。
但是到底又是任性惯的,嘉和又从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重话,便一跺脚说:好,不用你们杭家赶,我自己就走!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
方西冷顺手拴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娘家!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干什么?放开!方西冷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方西冷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
方西冷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
方西冷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来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爱。
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
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
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代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
见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你就晓得捧姑爷。
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
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
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
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
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
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
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
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
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
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
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
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
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
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
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
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
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
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
看来,嘉和真的是变化很大了。
也许是他过于衣冠楚楚,也许他神情肃穆,使人不敢认真地仰视。
总之,那女人向他深深地鞠下一躬,并用纯正的普通话问他,羊坝头的车路怎么走时,完全没有想到,她所问的人,竟是当年杭天醉老板的大少爷杭嘉和。
嘉和却一眼把她给认出来了。
说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的头皮一下子就紧了起来,他的目光因为害怕触及什么而被压迫了下去。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和服,纤手拉着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岁。
嘉和看见那个男孩子时,心里强烈地一动,一种感激与亲切又夹带着惆怅与辛酸的东西,猛烈地冲了上来。
是要去羊坝头吗?他轻轻地问。
是的,先生。
女人说。
是去忘忧茶庄吗?是的,先生。
女人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嘉和。
嘉和默默地摘下自己的礼帽,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
年轻的日本女人便突然踩着碎步冲了几步,然后又幽雅地停住,深深地朝嘉和鞠了一躬,便把孩子推上去,对儿子说了一串日语。
那孩子便大胆地立正,掏出半只黑瓷茶盏,御字对着嘉和,用中国话清清脆脆地说:大伯父,我叫杭汉,我的父亲是杭嘉平,我的母亲叫羽田叶子,我的爷爷住在中国忘忧茶庄,他叫杭天醉。
北伐军军官杭嘉平这些年的经历,又坎坷又简单。
1920年春一师风潮之后离开故乡杭州,屈指算来,有七年矣。
其间先在北京搞工读团,后去法国勤工俭学,再复转道日本东京进武备学堂。
在此期间,重与少女叶子相遇。
此时。
叶子已在父亲所建的家园中,学习里干家茶道数年。
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重逢也很有意思。
那一日,原来是父亲带着叶子去相亲的,叶子低头踩着碎步走着,总觉得有个青年在后面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一看,那青年几分面熟几分面生,她一时愣住了。
青年见她愕然,想了想,从随身的囊中取出一个纸盒,盒内半只茶盏,他把盏底有御字的那一面伸向她,两人就打作了一团。
嘉平是你啊!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叶子说。
我也真不敢认你。
你竟然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他们俩热烈地说着话,羽田在一旁淡淡地应付,他对这个曾经拿着三节棍赶他的中国青年有一种提防,但亦有几分尊敬。
他不想打搅他们。
结果等他过去拜见男方家人时,只剩下媒人了。
媒人说:习茶道的女子,竟然和支那人闹得火热,我们都看到了。
叫我的脸都没处搁呢!就那么意外地,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
嘉平和叶子实际上是私奔的。
整个过程又传奇又浪漫,不像是发生在日本国。
羽田先生觉得丢尽了脸,连茶道师也不愿再做下去。
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叶子竟然会私奔,嘉平只是来向他简单地求了一次婚,甚至连正襟危坐都没有做到。
他穿着武备学堂的校服,站在露院里,突然说:羽田先生,请允许我娶叶子小姐为妻。
羽田先生很吃惊,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求婚的吗?嘉平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我们中国都这样求婚,是作为中国人的杭嘉平就这样求婚。
羽田回去便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和嘉平来往了,我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
为什么?父亲,因为他是中国人?羽田摇头,说:因为他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不好吗?无所畏惧,会把自己和亲人带到地狱里去的。
父亲,我不明白,干利休不是无所畏惧吗?所以他切腹自杀了。
叶子静静地想了一下,突然说:父亲,我明白了。
你不是真正的茶人。
羽田吃惊,又很恼火。
叶子不像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女孩,她在中国呆的日子太长久了。
杭家肯定是中国少有的家族。
在这个忘忧楼府中,女人很有力地生存着,男人却温文尔雅,不施暴力,但心灵自由,不受约束。
也许,他们就是这样,滋长出了在大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
羽田很爱他的独女,但总为她过于坦率和情感上对中国无意有意的倾斜而伤感。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叶子如此神速地便和嘉平私奔了。
其实他们就住在一个城市里,但羽田见不到叶子。
他也不想见到她。
嘉平做什么事情都这样胆大妄为、不知害怕。
他把叶子安顿了下来,两人快快乐乐地结了婚。
那天夜里,叶子羞怯了,不知如何是好,嘉平洗了澡出来,跪在叶子面前,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了?他就左边一橹右边一橹,把叶子的衣肩橹了下来,光滑的肩背闪闪的,缎子一样,胸乳像小兔子,白白的,长着红眼睛。
嘉平禁不住惊叹了一声:叶子,你长那么大了。
叶子本来羞怯着呢,此时也忍不住笑,说:坏东西!你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你在我们家时看到的呀!你洗澡,窗没关严,我就看见了。
小兔子还很小呢。
什么,你真看见了?叶子跳了起来,又捂住脸,你骗我!怎么是骗你?我叫嘉和也来看的。
他也看到了?当然看到了。
嘉平还很得意,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看了一眼就不让我看,关紧了窗,还一本正经地拉钩,不让我说出去呢。
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呀,我怎么办啊。
叶子捂着脸,半裸着身子,便倒在了榻榻米上。
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嫁给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嘉平就扑了上来,和叶子闹成了一团。
他从来没有做过爱,也不知做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甚至从来就没碰过女人一个小手指。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握过女人的手。
他和方西冷小姐互称同志的日子里,没少握手,有时方西给小姐还冷一阵热一阵地发颤,嘉平很奇怪。
嘉平知道方西冷小姐看中他。
但他对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不像是对叶子,他见着叶子,就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两个不会做爱的纯洁的年轻人,又笑又闹又紧张地折腾了一夜,总算把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
他们交颈而睡,像两只天鹅,他们不管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
杭汉一岁的时候,嘉平回国去了广州,临行前说:叶子,你等着,我会来接你的。
叶子跪在榻榻米上,不说话。
嘉平已经了解她了,她的不说就是说,想了想,摸出那御字爿,说:见物如见人。
杭汉四岁的时候,叶子收到了嘉平的来信,原来北伐就要开始了,原来嘉平还活着。
叶子是在离别日本的前三天,才抱着自己的孩子,去看望父亲的。
她步人露院的时候,父亲身着和服,正往胸前搭着一块温布,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走来走去,拿那块湿布,来吸空气中的灰尘。
这动作叶子看得很熟悉。
羽田看到女儿,站住了说:回来了?女儿把孩子推到膝前,紧张地说:这是我儿子。
我知道这是你儿子。
羽田身上搭着的那块湿布掉了下来。
他走过去,就一把抱住了杭汉。
叫外公。
他说。
外公。
杭汉说。
像他的父亲,羽田对女儿说,胆子大。
女儿又说:我要回杭州去。
父亲又怔住了,捡起了湿布,贴在胸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一句话。
京都的远亲,要来会一会呢。
他说,我想搬到京都去了。
女儿沉默了片刻,说:去那里也好,有人照顾你啊。
羽田叹了口气,问:一定要去杭州吗?一定的。
你……喜欢这个中国人什么呢?……无所畏惧吧。
女儿说。
羽田想了一想,说:他可能会使他的儿子成为孤儿。
叶子也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是的,可能的。
那么,我就没什么要交代了。
父女俩就在龛室前跪了下来。
案上一大盆清水,盛在一只瓦蓝色大浅洗盆中,里面盛了一底的鹅卵石,看不见一点绿色。
他们行了一次茶道。
父亲把茶盏双手捧给女儿时,女儿在父亲嚼过的地方贴住了唇,然后,又叫过她的儿子,在她吸过的地方,贴住了唇。
1927年,无论如何都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甚至那一年的自然界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暗示,作为一种相辅相成的呈现,它给了那一年心火如潮的杭州人一个意外温暖的春天。
杭州郊外的茶山茶蓬铁绿的老叶上,提前绽了芽,吞吞吐吐地终究张开了雀一般的舌头,一夜春风,便密密麻麻浅绿了一片,一朵一朵地连成了波浪,在十里琅挡岭上,铺泻开一条绵延壮阔的巨长茶带,绿袖长舞,直抵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