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升茶行老板吴升,现在,也站在微雨之中了。
他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正好遮住视线,两匹高头大马立在他的面前时,他便只看见那八条马腿了。
虽然如此,凭着眼睛的余光,他已经知道他那个汉奸干儿子把什么人带到他的吴山圆洞门来了。
因此,昨天还有一双犀利老眼的他,此刻成了一个老眼昏花的人。
他的笔挺的头颈,也仿佛老蔫了。
他的撑着伞的手越举越低,嘉乔和他的皇军长官,看不到那张老脸上的狡猾的目光,一把杭州孙源兴伞铺的油皮纸伞,把这个老谋深算的中国老头暂时遮蔽了。
这种微妙的格局当然不会长久。
杭嘉乔一发现养父吴升并没有那种要把雨伞收起来迎接人的热情,便立刻翻身下马,对父亲作了一躬,说:爹,这是太君小掘一郎,是梅机关驻杭分机关的我的顶头上司。
吴升这才把雨伞往后移了一移,那叫小掘一郎的日本军官的眼睛,便就和吴升的老眼作了一个最初的较量。
小掘那副几乎眉心连在了一起的浓眉和眉下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使吴升心尖子猛烈地一抖――凭他多年来闯荡江湖的相面经验,他知道他又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吴升知道,他没有能力和这双目光对峙,因此他立刻装聋作哑,把手罩在耳根上,大声叫道:什么梅,梅菊花,吴山圆洞门没有梅菊花。
杭嘉乔朝小掘摊了摊手,说:老了,几年不见,老了。
杭嘉乔不打算向父亲解释什么梅机关。
这原本是日本大特务土肥原主持下的军事特务机关之一,代号却取得如中国文人情怀式的清丽――按地区分为梅、兰、竹、菊四个系统组织。
江浙东南沿海一带,都是属梅机关管的,小掘一郎和嘉乔,都是梅机关特工人员。
这种事情,杭嘉乔当然不想让父亲知道,他毕竟还是姓杭的人,那种家族特有的敏感也一样遗传在他身上。
他感觉出来,养父对他不像从前那么样钟爱了。
小掘一郎下了马,用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点了点头,一口流利的汉语说;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先生怎么不请我们喝茶啊?据我所知,客来敬茶一向是贵国迎宾的礼节呀!吴升这才恍然大悟,说着请,请,就把他ffl往里面带。
在客厅里让他们坐下了,自己却站着,说:乔儿,你看我人这两年老不死的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昨日我刚刚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我和你妈搬回去住了,这里留给你,也是物归原主。
你亲妈临死前交待的大事,我也就了了。
说着,把那串已经磨得光光的吴山圆洞门的钥匙拎了起来,扔到嘉乔的手里。
嘉乔接了钥匙,脸就变了,说:爹,谁让你搬的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住吴山回洞门了。
拿回去,吴山圆洞门是你的了,你让谁住就让谁住。
他一下子就把钥匙又扔了回去。
那你住哪里?接了钥匙的吴升没忘记顶了他一句。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要住就住羊坝头。
吴升想了想,把钥匙又退了回去,说:阿乔,我看你还是住在这里,羊坝头那里先不要去动那个脑筋了。
说着去取热水壶,摇了摇,都是空的,使苦笑着说,忙着搬家,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烧水。
嘉乔问:下人呢?逃日本佬,逃得一个不剩了。
嘉乔看看小掘,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带他的上司来,原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这下却出了个洋相,便站起来说:算了,我们还有事,再说,我还想到羊坝头去看看。
这两天正搜城呢,我不去打招呼不放心。
那五进的大院子可是我的,烧了怎么办?谁知吴升又说:阿乔,羊坝头暂时不要去算了。
这下嘉乔真的觉得奇怪,他一直记得父亲提起个羊坝头,有多少咬牙切齿。
吴升何等一个老奸巨猾之人,怎么能不知道嘉乔是怎么想的,心里却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日本佬都打进来了,我们自道伙里还打什么仗。
真当是荷叶包肉骨头――里戳出。
这么想着,一肚皮的懊恼。
人一动恼,气就粗了,吴升就摆起了老爷子架子,说:叫你不要去,你就不要去了嘛!人家羊坝头那边房子,现在有他们老大看着呢。
杭嘉乔一听说是老大沈绿爱,就淡淡一笑,看上去,就像是打定主意要让谁去死时的那种绝然之笑。
吴升便又说:赵四爷赵寄客也在那里呢。
有他在,谅他们日本兵也不敢轻易放火的。
杭嘉乔听到赵寄客这个名字,突然想起来了,转过身便对小掘一郎说:太君,你不是向我打听赵寄客这个人吗?咯,现在,他就在我们杭家大院子里。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见一见?小掘一郎一言不发地从刚刚坐下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掏出了放在左边口袋里的一只老式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就往外走去。
杭嘉乔一看这副架子,就知道他的这位皇军上司,是要去会一会杭州城里的大人物赵寄客了。
梅机关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在中国本土物色他们看中的官员,其中有三条标准:一是日本留学生,主张日中亲善的;二是日本洋行的买办,地方上的地痞流氓;三是中国的失意政客、官僚、军阀、退职的文武官员及隐居的林泉名宿。
照杭嘉乔想来,赵寄客赵四爷就是一个典型的第三类人才。
不过,凭他杭嘉乔多年来的了解,知道赵寄客是决不会出山为日本人做事的。
关于这一点,他也已经用各种婉转的语言向小掘一郎解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皇军大住对赵寄客会发生那么大的兴趣。
他调动了他所有的智慧,也还是不太能够吃透像小掘一郎这样的人。
嘉乔亲眼看到过小掘一郎杀人。
他在马上悠闲地踏步,突然拎起手枪就朝路边一枪,一个妇女应声倒下,小掘的马连停都未停。
嘉乔不明白他何以劳神杀人?小掘笑了笑说:逃难就逃难吧,背上还背什么青花瓷瓶呢?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那么平静,真正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眨眼。
但嘉乔佩服他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而是他能够把人杀得这样不动声色的同时,却又能同时保留着作为平常人的那么多生活的情趣。
即便是在这样戎马俊极的日子里,他也不曾忘记他的许多趣味。
比如他杀了那中国妇女,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勒住级绳,回马到那女人的血泊前,弯腰捡起一块碎裂的青花瓷片。
那瓷片上沾着血迹,女人还在血泊中抽搐。
小掘伸着手让瓷片淋着雨,冲去了血迹之后,那女人才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乔还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时不时地别过头去。
小掘却兴趣盎然地对嘉乔说:你看,这是什么朝代的?嘉乔看那瓷片上一个小孩子的头,便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小掘说:你看这孩子的脸,便知道他该是崇油朝的。
崇侦朝起,中国工艺品上婴戏图的婴孩们,脸上突生怪疾,然后,一个王朝就灭亡了。
你看这个小孩子的脸,不是很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吗?怪不得那女人就死了。
嘉乔君,你可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
小掘斜了他一眼,勒马继续前走。
这可真不是我能够回答得了的。
嘉乔一边驾马跟了上去,一边顺嘴就说,如果做您的翻译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大哥嘉和,那么或许你们两个还可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村一番呢!你可是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起过你的大哥,他是个中国文化通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与他的关系。
不过我知道,拿出任何一张画来,他能够判断真伪;拿出任何一只器皿,他能知道那是什么朝代;他和人下棋,从来没有下输过。
他和我一样,总是赢吗?不,他总是和。
嘉乔笑了,说:连和我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他也总是和。
如此说来,你的大哥,倒真的可以说是一个值得我一见的人物了。
小掘收起了青花瓷片,若有所思地回答。
现在,小掘一郎果然是要动身去杭嘉和居住的地方了。
他再一次翻身上马的时候,吴升比刚才的态度热情多了,因此看上去他那种巴不得他们走的表情,也是瞒也瞒不过谁了。
小掘看着马下打躬作揖的吴升,突然,淡淡地用日语对嘉乔说:我们没有能够喝上你父亲的茶,你看,他因此而多高兴啊!嘉乔顿时觉得脊梁一阵冰凉。
他一时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答:太君,您多疑了吧?小掘就已经策马向前赶去了,脸却往后转着,一边微笑着和吴升告别,一边对嘉乔说:真有意思。
我来中国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而你的养父,则是我看到的最狡猾的中国老人。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嘉乔沉默了,他不愿意说,这意味着他的养父拒绝承认日本人是他的客人。
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这可是他杭嘉乔没有想到的。
小掘却笑了,说:没有关系,你的身上,没有他的血。
你可以把他看成为一个普通的杭州人,一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
我是他养大的。
嘉乔企图解释,被小掘打断了――不!没有什么比人种和血缘更为重要的了!他声音放高了,同时松开了经绳,他好像并不愿意人们看到这时候他的那副淡漠的神情了。
已经有人先行一步来到了杭家大院。
杭州商会会长谢虎臣,带着救火会会长王五权,急冲冲地走进了杭家大院,在第一进院子的大客厅前花园里,便见着正在花下赏梅的赵寄客。
谢虎臣抱着拳,边作揖边说:赵四爷毕竟英雄,今日杭州城到哪里还能找得到你这样的闲人。
赵寄客见着这两个忙人,也不回礼,一边兀自喝着杯中之酒,一边说:我是在这里等着与城同归于尽的。
大限已近,自然是要活一刻,快活一刻的了。
倒是不知你们二位跑到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你of都是党国要人,一城百姓的命都系在你们身上,你们可是不能跟了我一起去的。
谢虎臣连连苦笑说:赵四爷好会挖苦,我们算是什么党国要人,不过生意场中人罢了。
前些日子省主席约了我们同去,说是一旦杭州沦陷,要我等担负起维持地方和救济难民的责任,以免地方糜烂,那日怎么不见赵四爷的面呢?朱家典什么东西,也要我去见他?我不见他又怎样的,我该干什么还不是照样干什么。
再说,我虽不曾与你们同去见那个朱家晔,我也不曾如你们一样,昨日一大早就去武林门迎那些日本人啊!原来赵四爷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王五权笑着说。
我是什么秀才,我是剑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我虽不迎日本人,日本人若找上门来,我倒也有另一种的迎法。
只怕这时候我红了眼,连你们也一块儿迎了进去呢!赵寄客这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倒把谢、王二人说得愣住了,半晌也回不出一句话来,悻悻然地就要回头走人,却又被赵寄客喝住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既然来了,自然有话要对我说的,我现在还没开杀戒呢,你们只管道来!那姓谢的只好再回过头来,说:今日一大早,他们杭家的嘉乔就带着一个叫小掘的日本军官来了,说是杭州眼下正处在无政府的状态,得有人出来主事。
日军的供应,也需要地方绅士负责,要我们立刻成立杭州市治安维持会。
我想,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你赵四爷帮着拿个主意的――赵寄客就喝住了他们:放屁!亏你们想得出,这种事情找我来帮着拿主意!王五权就馅媚地说:赵四爷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日本人早就发了话呢――杭州城里有一个人是动不得的,那就是你赵四爷啊。
赵寄客听了此言,倒还真是心生一悸,想,莫不是心里压着的那事儿,果然来了?眼前恍他一阵,连忙长吐一口气稳住自己,心里喝道:罢罢罢,快刀斩乱麻,今日里,谁杀进杭州城,谁就是我赵寄客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再见眼前这两个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家伙,知道他们早已有落水之心了,只是欲盖弥彰再来扭。
犯作态一番罢了。
可恨他们自己要做狗,还要拉了人来垫背,也是瞎了眼睛。
心里这么想着,便故意间:照你们说来,我倒是交了华盖运了。
从前在党国手里,好歹也是辛亥义士,建国元老。
如今到了日本人手里,又有他们做了我的保嫖。
我是哪朝手里都是吃得开了,就是不知二位如何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王五权是个粗人,立刻就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们也是这么样想的。
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日本人也罢,国民党也罢,无论谁在杭州,都要靠我们这些做事情的人。
您老说,哪个屋檐下不是做人?如今日本人既然给我们一个出头挑事的机会,我们为了争口气又生生地扔了,天底下岂不是又多了几个呆木头――谢虎臣毕竟是当了商会会长的,知道做人还要一点遮羞布,不可赤膊上阵,一点幌子也不打,便打断了王五权的话说:出头挑事,什么时候不好出,偏要挑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
我们还不是为百姓计,自己来受委屈。
搞得不好,人家还要把我们当秦桧来骂呢!骂就骂好了,秦桧也不见得就被人家骂死了,倒还是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的呢。
你看那岳飞,总算流芳百世了吧,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还不是风波亭里当了冤大头!赵寄客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我今日倒也是领教了,没想到当汉奸,竟也能当得这样理直气壮。
我也才晓得世上怎么会有秦桧这样的小人。
你若不说,我还真以为你们虽然做了狗,还剩一点人性。
好,你们既然来了,一点东西不带走,也委屈你们了。
你们过来,看我给你们什么?谢虎臣聪明,知道不好,就往回缩。
王五权却往前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赵寄客一口唾沫。
王五权要叫,谢虎臣却说:还不快走,什么事情不好找皇军说!王五权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回退,却听见后面有人说:不用找皇军,皇军已经到了。
那王五权回头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吴升的儿子吴有。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小掘一郎旁边那一位,不是嘉乔,又是何人!空气一时就紧张起来。
赵寄客站在花下,一边品着酒,一边绕着那株梅花转,没有要理睬那些不速之客的意思。
这边,小掘一郎手握军刀,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
谢虎臣和王五权,见这副架势不妙,倒退着就溜了出去。
出得大门,又撞上了也跟着溜出来的吴有。
谢虎臣就说:你回去盯着,我看这个日本人着实奇怪。
吴有苦着脸说:我可不敢回去,今日这架势,保不定谁得死。
死也死不到你的头上,日本人要我们派大用场呢!王五权一把把吴有又推进抗家大院,这才溜之大吉。
小掘一郎和赵寄客的对话很有意思。
他盯了半天,才走上前去,问:你的手臂,怎么会少了一条?赵寄客,见那日本军官还能说中国话,倒也有些吃惊。
上下打量一番,从脚底板开始就燥热了上来,眼睛也像是起了雾,说:说来倒也简单。
世上总有杀不尽的贼,我却偏想杀尽了他们,故而少去一臂。
赵寄客这样说话,吴有在旁边听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嘉乔见状,转身对小掘用日语说:太君,您就别理睬这个老糊涂了。
走,我带您去看看我家院子,您不是想找一处江南宅院吗,您看这里如何?小掘沉下脸来,也用日语说:嘉乔君,免开尊口。
可是太君,他冒犯了您。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可是太君――住嘴!赵寄客就大笑,说:你看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汉奸也不好当啊。
原来赵奇客也是会一口日语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正要挑他们动怒呢。
小倔竟然还笑,说:倒还真是我想像当中的那个赵寄客。
笑过之后,想必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落场势,・便说:好吧,嘉乔君,去看看你的这个五进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个巧字。
这头小掘一行正要往里面撞,却有人未见身影,先闻其声,一路叫了出来:寄客寄客,怎么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着了凉。
再见那厚门帘子一掀,众人眼睛一亮,但见里头,就出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沈绿爱手里捧着那只曼生壶,眼睛一扫,见了一院子的人,其中还有嘉乔,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特别是当了那汉奸嘉乔的面。
这么想着,绿爱就举着曼生壶走到了寄客身边,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递过壶去,说:风里站了这多半日,还是喝口热茶,这是我刚给你沏的。
赵寄客就道:这茶来得好,正有人惹我费口舌呢。
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两人就要往屋里头走呢,嘉乔这一头早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站住!绿爱都把那门帘重又掀起来了,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气,一句话也吃亏不得的女人。
也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你既来了我也不客气,就回骂道:好好一个人住的院子,哪来的狗叫!杭嘉乔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绿爱,梦里头也不知道给他杀掉多少回了。
这种仇恨,先还事出有因,总以为有了绿爱,他妈妈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乔才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
以后人事渐长,也知道凡事不那么简单。
虽如此,见了绿爱就没来由地气,甚至绿爱的美貌,也成了他恶心的理由。
杭嘉乔这几年跟着日本人,看那些杀人放火,刑讯逼供,也早已不动心肝。
虽然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
若有一天开了杀戒,他必得先杀了那杭家大院的女主人沈绿爱,然后立刻就搬进那院子里取而代之,这才解了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呢,这头倒先开始发作了。
他火冒三丈,拔出枪来就往前冲,还是被小掘给拦住了,近乎于自言自语地问:那女人,就是沈绿爱?我妈就死在她手里。
杭嘉乔且悲且愤地控诉。
小掘说:就是那个缠住了赵寄客的女人?我那糊涂亲爹,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嗅,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倒是个绝色的。
他们开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进一进地走了起来。
破脚梗吴有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捞上了在皇军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见缝就插针地说:太君,太君,你还别说,你此刻就是走在一个美人窝里呢。
杭州城里的美人,可都是让他们杭家占了。
你看那嘉乔的爹,一个人就占了两个,这个沈绿爱,你是看到了,人都称她龙井西施。
还有一个叫小茶的,曙,就是嘉乔的亲娘,当年嘉乔的爹为了她,可是把那龙井西施都冷落了呢。
我爹为了这个小茶,把我和我娘扔在乡下多少年都不间。
……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厉害!小掘就停住了脚步,问吴有:你就不恨嘉乔的母亲?吴有喜笑颜开地回答:不恨,恨什么呀。
没有嘉乔的娘,哪有嘉乔,没有嘉乔,哪有我们今日的风光。
你看一城的人,见了皇军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单单我们吴家人,鞍前马后地皇军眼前凑,那是什么样的光彩?我们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
小掘看了看吴有,就往前走,嘉乔就在心里头骂这个干哥哥无知无识,胡话连天。
小掘看了看嘉乔淡然的脸,拍拍他的肩说:别在意,这就是血统和种族。
嘉乔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吴有在一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干干地傻笑着,嘉乔看了心更烦,头就别了过去。
这第二进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
小掘突然指着院子说。
嘉乔不解地看着小掘,小掘却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画的围棋盘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兰树在冬日里,也是直插云天。
这里倒是一应设备都齐全的,太君要是不嫌弃,就住这一进吧。
嘉乔建议。
小掘不置可否,嘉乔知道,这就是那么定了。
他们这么说着话,几乎就要把刚才那一幕剑拔夸张的场面翻过去时,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花瓷片,一边细细地在石桌边打磨着,一边说:怎么不见你大哥屋子里那些摆设?嘉乔知道小掘喜欢中国古董,连忙说: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宝贝,从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爷爷辈抽大烟抽没了。
到我大哥手里,实在也没有几件,我留心着给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
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哈,嘉乔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算是跟过里千家家元习过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过许多年,前不久才过世呢。
小掘说到这些,脸上分明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小掘显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去了。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东照到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家龙井西施手里拿的那件紫砂壶,倒是宝贝。
嘉乔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还实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
那只紫砂壶,倒真是件宝贝,原是赵寄客送给我爹的曼生壶。
我爹一死,这件宝贝还不到那女人手里?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总算欣赏完了瓷片,放进口袋时,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杀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嘉乔想了想,笑笑说:我可真是给忘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看着不顺眼吧?正是看着不顺眼。
小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们那么娇小,瘦弱,像绢人一样,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张表情异常丰富的面容,但能够读懂的人并不多。
他眯起眼睛时,有一副患得患失缠绵诽侧的痴迷神情,有时还会给你热泪盈眶的感觉。
一旦睁圆了却环眉豹眼,杀气腾腾,像头嗜血猛兽。
嘉乔和小掘一起的时间长了,便暗暗以为,此人是一个骨子里狂放不可控制的异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静南辕北辙。
与他相处。
祸福朝夕,喜怒无常,须得小心才是。
与此同时,嘉乔心里也一阵阵地激动,手指甲压在石桌上,笃笃笃地发抖,因为他太明白,什么是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的意思了。
现在,小掘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发话,他说;走,他们该告别完了,我们,也该去看看那把曼生壶了。
沈绿爱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画睛,赵寄客捧着曼生壶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看着看着,沈绿爱就先笑起来了,说:你说我想起来什么了?赵寄客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好事来?沈绿爱就说:你看,这种时候,我竟想起《红楼梦》来了。
那宝哥哥可不是常常这样地看着姐姐妹妹梳妆打扮的。
只是想到你赵四公子,侠客般的一个人物,怎么能和贾宝玉这样的人连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来比才相配的呢!赵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壶小心放在桌上才说:你看这不是说你又没脑子了嘛。
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风花雪月之际吗?强虏就在一门之外,而我赵寄客,手无寸铁,孤身一卒,依然谈笑品佳茗,对镜赏美人,那才叫金戈铁马,英雄本色呢。
我怎么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说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对镜贴花黄的迟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你就是什么时候都要占人一头去。
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这样的架势,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男人先到了前面的。
我若站在你后面,我还是赵寄客吗?我赵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这上面了。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这才把各自想宽慰对方的浮话撇开,越说越近了。
沈绿爱就站起来,看着赵寄客说:你不用再说,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晓得怎么一个死法。
赵寄容再沉得住气一个人,还是被沈绿爱这句话说愣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上去突然轻轻地就给了绿爱一个耳光:我叫你胡说!在他,那是轻的,但落在女人身上,还是打侧了脸。
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说:没想到过了半世,你才还了我这一箭之仇。
赵寄客张着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辛亥之夜了。
那一夜这女人给他的耳光,像一个深吻,从此刻在了他的心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眼泪突然像剑一样地出了鞘。
还是女人冷静,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说:你看你看,打人也不会打,疼倒是一点也不疼,把我的画眉却是打糊了。
来来来,你也学学那古人张敞,来替我画一次眉吧。
赵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笔,手都抖了,绿爱又笑:真是拿惯了剑的侠客,拿这小小眉笔,还会吓得发抖。
赵寄客想跟着笑,没笑出来,心定了定,就认认真真地描了起来。
男人画女人眉,两道柳眉就画成了两把大刀。
绿爱凑到镜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看你把我画成了什么,老都老了,倒成了一个老妖精。
然后一头扎在寄客怀里,直抵他的胸,先还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
赵寄客见绿爱哭了,方说:我若被他们带走,你可不要发愁,我死不了,他们可是要把我当个人物来对付呢!绿爱却抬起头来说:我要死了,你只记住给我报仇就是。
赵寄客就说: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说这丧气话可没意思。
沈绿爱抬起一双泪眼,仔细看了看赵寄客,说:好,我不说了,我也足了。
再说了,谁先死还不是一个死!不过今日说定了,来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对生死夫妻的,你可答应了我。
赵寄客把绿爱紧紧抱在怀里,说:我们今生就是一对夫妻了,我们此刻难道就不是一对生死夫妻吗?正那么生离死别地诉说着呢,门就被人敲响了。
小掘在门外还很有礼貌地问:怎么样,可以进来吗?赵寄客被日本人带走的时候,虽然也为留下的绿爱担足了心,但就是不会想到从此竟成永诀。
当然赵寄客也不是自动就离开那杭家大院的。
日本人要赵寄客前往新民路中央银行走一趟,参加维持会的筹备会议时,赵寄客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的生死弟兄杭天醉正在地下看着我,让我替他守着这杭家大院呢!赵四爷你只管去,这五进的院子,自然有我姓杭的人守着呢!嘉乔冷冷地说。
我怎么从来就没听天醉说起过有那么个姓杭的儿子呢,怕不是野种吧?杭嘉乔气得又要拔枪,被那小掘挡了。
小掘看看寄客,又看看绿爱,最后,轻轻笑了起来,说:赵先生在日本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啊,想不到为一个女人,身家性命都可抛掉。
赵先生如此行为,倒不是我心目中的江海湖侠了。
赵寄客不打算与他们多费口舌,就在美人榻上坐下,闭目说:你们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是决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
我们有办法叫你离开这里。
小掘才一动下巴,手下一个日本兵就把绿爱拖了过去,拿枪抵着了她的头。
赵寄客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单手就一把抓住了小掘的胸,两人目光第一次交锋,如一对刺刀在半空中势均力敌地架住,赵寄客轻声骂道:吉生,放了她!小掘也不急,说:你骂我畜生,你会后悔的!寄客你别管我,你别理这些日本言生!绿爱就颠着脚叫,我倒要看看这个姓杭的会不会杀姓杭的人。
杭嘉乔就说:别急,迟早要你的命。
赵寄客突然冷静下来,说:好,我这就跟你们走一趟,不过你们得先放了她。
小掘又动了动下巴,抵在绿爱头上的那把枪就松开了。
赵寄客也就松了手,一时屋里头静了下来,刚才是银瓶乍迸刀枪鸣,眼下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赵寄客和沈绿爱,一对生死情人,恩怨半世,最后相视一眼,从此人天水隔。
看来,沈绿爱真是死期已至了,她真是比别人更明白自己命运的女人。
越是这样,她越发不甘心,她若不是那样一个性情中人,说不定还能逃过这一关呢。
因此,当小掘一郎伸出手去欲捧那只曼生壶时,竟然被沈绿爱一掌拍到了一边,然后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紫砂壶,声嘶力竭地叫道:谁敢碰它,我就跟他拼了。
小掘怒目圆睁,活像庙里塑的那些凶神恶煞。
刚才面对赵寄客的那种节制忍耐,荡涤全无。
他一下子就抽出了腰里军刀,用日语喊出了一串无法翻译的脏话,最后一句话才是用中国话骂的:你这死定了的女人!沈绿爱捧起曼生壶,高高举过头顶:谁敢抢壶,我就先砸了它。
杭嘉乔连忙拦住小掘说:这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真敢砸壶。
小掘铁青着脸,军刀一直横在手里,咆哮着用日语说:告诉她,我也什么都做得出来!杀她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杭嘉乔就大声对沈绿爱叫道:太君说了,杀你这样的女人,就如拔一根草!绿爱早已经疯了,叫道:我是一根草,也是中国的一根草,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日本人的狗,你是日本人的狗拉出来的尿。
杭嘉乔气得直发抖,要开枪,又怕伤了那壶。
又见小掘说:你若不把这壶给我,我立刻就下令杀了赵寄客;告诉你,为了这把壶,我敢杀任何人。
这下才把沈绿爱镇住了。
她的手一松,一直站在她身后最近处的吴有,一下子扑上去,就把那曼生壶生生地从绿爱手里抢了下来。
小掘接过这把壶,一把就抱在胸口,眼睛都闭上了,满脸的庆幸和陶醉,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他一下子就跑到门外,远离沈绿爱的地方,这才敢举起壶,读着那壶上的铭文――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再也不理睬那一屋子的人了……吴有、嘉乔两个,一点也不理解这样的太君,他们惴惴不安地走了出来,小心地问道:小掘太君,你看,那女人――我跟你说过,我讨厌高大健壮的女人……小掘微笑着说,他的微笑的眼睛始终就没有离开过那把壶。
您的意思是……杭嘉乔没有能够把他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小掘已经走远了,他翻身上了马,他还要赶到维持会去呢。
在那里,他还将见到赵寄客,他再见到他的时候,就可以用这把赵寄客的壶来喝茶了。
杭嘉乔和吴有两兄弟一开始也顾不上对付沈绿爱。
他们把她锁进了一间柴房,就开始忙不迭地在那五进的大院子里乱窜。
在吴有,是想顺手牵羊,能捞点什么就捞点什么。
在杭嘉乔,那可就是意义重大了,那就是收复失地的感觉了。
他感慨万千地穿越着一扇又一扇的门,每穿越一扇,就热泪盈眶地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吴有跟在杭嘉乔身后,不停地提醒他:阿乔,你可还记得你从前是怎么跟我爹说的。
你说了,你若回了杭家大院,你要用八抬大轿把我爹抬回去,还要让我爹睡你爹杭天醉的床――你可别忘了你发的誓啊。
杭嘉乔心不在焉地听那些无知无识的陈年烂芝麻,突然想起来了,问吴有:爹怎么连吴山圆洞门也不愿意住了?这老狐狸你还不知道,他就是想等着你的八抬大轿,来抬他到这里来呢!吴有的这点心机,嘉乔还能不知。
他是巴不得吴升早一天离开吴山圆洞门,他爹前脚搬出,他就后脚搬进。
我看爹不是那么想的,连我,他都不愿意让进这杭家大院呢!莫非这些年过去,他和杭家的恩怨都了了?吴有摇着头说:爹年纪大了,真正叫做想不通了,你当他是为了什么,我晓得的,他是怕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呢。
杭嘉乔这才停住了脚,说:别人这么想倒也罢了,他这么想,我倒是纳闷。
爹这么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连天下大势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若这样糊涂,岂不是成了赵寄客之流?我也是这么说的,爹老了,也只好随他去,以后不要给我们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杭嘉乔耳边炸雷一般响――杭嘉乔言生,我跟你拼了――嘉乔的右肩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他痛得大叫一声,回过头去一看,原来又是那死对头绿爱下的口。
绿爱被关在柴房里,她挣脱出来,回屋一看,家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拖得一世八界。
嘉和的客厅里还挂着一面太阳旗,而她及家人的衣服,已经被人扔到外面照壁下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赶他们走了吗!绿爱留守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与忘忧楼府共存亡的。
如今眼看着要守不住这大院了,她就急火攻了心。
换成另一个女子,此时或会想到活命要紧,偏偏碰着一个世间少有的女子沈绿爱。
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物,如今更是死也不怕了。
因此抓到了杭嘉乔这杭家的孽种,她就先咬上一口再说。
正是这一口咬出了人命。
杭嘉乔本来就恨着沈绿爱,此刻算是再一次被她提醒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拔出枪来要打了,倒是被吴有一挡,子弹上了天。
吴有说:阿乔,人死不能复生,万一惹出祸水来。
沈绿爱却一下子拉开自己的胸膛吼道:你打,你打,你当着抗家祖宗的面,把杭家明煤正娶的女人打死啊!杭嘉乔也大吼:你倒是还有力气叫!赵寄客都被日本人拉出去毙了,我看你还有几分胆狂!绿爱一听,天塌一般地怔住了,她看看手指上的金戒指,再看看细雨蒙蒙的天空,悲惨地嘶叫起来:寄客啊……然后,一头就朝嘉乔撞去。
杭嘉乔气得发疯一样院子里乱窜,一头撞在了家中原有的盛水的大缸上。
水缸里只剩下一点天落水,杭嘉乔突然恶向胆边生,他立刻叫了几个人把那水缸倒了水,翻了过来,然后对吴有说:有哥,把这女人给我罩到缸里去,看她还能够长了翅膀飞!吴有这一头拖着乱撞乱骂的绿爱,身上被踢了许多脚,也是正不堪其受。
见有一个关人的去处,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两下地就把绿爱拖到那缸下。
绿爱还在破口大骂呢,只听旬然一声,就如那西湖边的白娘子被罩到雷峰塔下一般,竟被活活地罩到了那院子里的缸底下了。
凡在场的人都听见沈绿爱的最后一句话:杭嘉乔,你要遭报应的!你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周围也安静了,沈绿爱骂着骂着就没了声音。
吴有悄悄对嘉乔说:不会真把她给闷死吧,万一那头皇军向我们要人呢。
嘉乔撇撇嘴说:放心,我留着一手呢。
你看那缸沿上,我叫人垫了一块瓦,能透气的,不过先教训教训她罢了。
人在我们手里,什么时候叫她死,她也不能再活;我们要她活着,她也死不了。
杭嘉乔这最后的一句话,偏偏就是大错了。
三个时辰之后,他坐在自己看中的那一进院子中,再差吴有去看看缸里面的动静。
没想吴有片刻就失魂落魄地跌爬进来,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她、她、她真死了――谁死了?你说什么,你别弄错,怕不是昏过去了,再去看看――嘉乔一身冷汗就出来了,他的肩膀上,刚才被绿爱咬过的地方,突然一阵剧痛。
真死了,人都开始僵了。
嘉乔一下子捂住肩头,刚才的伤口,突然冒出血来。
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死了?她是他亲手杀死的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绿爱是早已准备好死的,只要寄客前脚走,她后脚就跟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苟活的人儿,一听说寄客被日本人杀了,她就吞了金子。
杭嘉乔连忙松了自己的手,站起来要走,就发现自己捂着肩头的手指上渗出了血。
一开始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指分开,伸到眼前,他的手血糊糊的一片。
他一下子就被这血击垮了,从来没有的恐惧,也像那口罩住了绿爱的大缸一样,罩住了他的本来就很黑暗的灵魂,甚至把他的眼睛也罩住了。
他跨出客厅,没走两步,眼前就一黑,一屁股就跌坐在台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