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和坐着得茶开的吉普赶到马坡巷,来开后门的是叶子,看到这祖孙两个,急切地凑上去耳语:昨天夜里他们来过了吗?然后彼此盯着,仿佛都害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
好一会儿,嘉和才说:什么都没找到。
叶子轻轻拍着胸,说:我们这里也是。
昨天夜里,羊坝头和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问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赶了回来。
嘉和很奇怪,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大孙子了。
得茶仿佛比他还了解这次突然抄家一样,带上爷爷就往马坡巷走。
嘉和问他怎么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得茶摇摇头不作回答。
他没法告诉爷爷,抄家一结束,吴坤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他是守信用的,实事求是的,杭得放现在的确已经是反动传单的重要嫌疑人了。
他的文章不但攻击他吴坤,还攻击文化大革命,性质已经变了。
虽然这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抄出来,但证据是最容易找到的。
他还在电话那头为自己辩解说:你别以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而且你看,行动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把消息通给你,我是守信用的。
他再一次强调。
实际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里,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经进行过一次长谈。
长谈之前,得茶先关上了门窗,拉上窗帘,然后掀开床单,从床底拖出他连夜从假山下地下室里搬出来的油印机,还有没散发出去的传单。
得放吃惊地看着大哥,问:谁告诉你的?用得着谁告诉吗?还有没有了,都给我清点一下,立刻处理了。
得放本来想告诉他布朗带走了一部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
就见大哥拖出一个铁脸盆,一张一张地往那里面扔点着火的传单。
得放蹲下来,拉住大哥的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写反动标语,你干吗吓成这样?得茶一边盯着那些小小的火团从燃烧到熄灭,一边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别人不知道。
我就不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起码的见解吗?人家的大字报不是满天飞吗?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了,你多次引用马克思的怀疑精神,以此与同样是马克思的造反精神作比较。
这种危险的政治游戏到此可以停止了。
你没有理由扼杀我的思考。
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的思想,想用自己的头脑说一点自己的话,就像当年的毛主席和他的同学办《湘江评论》时一样。
难道让一切都在真理的法庭上经过检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源吗?小小的火团不时映到他眉间的那粒红病上,使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充满生机。
得茶说:看来这一段时间你开始读书了。
从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开始读书,从北京回来后我就更加想多读一点书。
我正在通读马列全集。
你在冒天下之大不题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读书,可以思考,但你不应该要求对话,更不能抗议。
我没有抗议,我拥护科学共产主义,拥护马克思主义,我也不反对这场文化革命。
可是我反对唯出身论,反对文攻武卫你知道这是谁提出来的――反正不是毛主席提的!得茶站了起来,真想给这个固执的早熟的弟弟一掌,让他清醒清醒。
可是他又能够说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已经陷进去,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在没有精神准备的前提下陷了进去,行动风驰电掣,思想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而得放,刚刚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的萌芽,就急于发言。
这里有多少是少年意气,又有多少依然属于盲动呢?所有这些话,几乎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只能语重心长地交代弟弟,不要再继续干下去了,更不要把别人也扯进去。
但得放显然误解了他的话,他轻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扯进去的。
我知道你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脸盆里的余火全部熄灭了,两兄弟站在这堆灰烬前,他们痛苦地发现革命在他们兄弟之间发生的作用――革命的最伟大的口号,是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结果革命却不但没有使他们兄弟融合,反而使他们分裂了。
此刻得茶皱着眉头问:得放不在家?见叶子摇头,就说:奶奶你在巷口守着,暂时别让得放回家。
他要来了,让他在巷口等我。
按道理他今天一定要来的。
叶子听得眉毛都跳了起来,拉着得茶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布朗跑掉了,现在又不让得放进家门,你们都跑光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活着干什么?嘉和就朝得茶摇摇手,一边安慰着叶子说:没啥事没啥事,今天是中秋,得茶有点时间,过来看看二爷爷。
嘉平怎么样,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吧?叶子一边带着祖孙两个往院子里走,一边说:大字报都贴到墙头了,他能不知道?不过他倒沉得住气,叫我把他弄到院子里去,说是要看看天光,小房间里憋气死了。
果然,嘉平没病一样,躺在竹榻上,在院子当中大桂花树下摆开架势,榻前一张小方凳上还放着一杯茶,见了嘉和笑说:真是不凑巧,多日不见大字报,昨日夜里又送上门来了。
他指了指小门口贴着的大字报,又用手指指凳子,让他们坐下。
嘉和却是站着的,说:大白天的,当门院子里坐着,怎么睡得着?坐一会儿我还是陪你进去休息吧。
嘉平倒是气色不错,笑笑说:这是我家的院子,现在弄得反倒不像是自家院子了。
他们上班去了,我得过来坐坐,老是不来坐,真的会把自己家的院子忘记掉了呢。
嘉和到底还是被弟弟乐观的态度感染了,拖了一张凳子坐下,说:昨日夜里没把你们吓一跳?到你那里也去了是不是?这个吴坤,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他出的主意吧,这就叫狗急跳墙!得茶听了这话十分通气,这些话也是他在心里想的,只是组成不了那么痛快淋漓的词组。
趁着院子里无人,也接着话头说:这一次好像没那么简单,虽然不是正式的公安机关,但也不是简单的群众专政。
在朝在野差不多。
你自己现在也算是一方诸侯了,你倒说说看,多少人是公安局抓的,多少人是你们自己挥挥手就抓的。
现在你打我我打你的派仗,真有点当年军阀混战的味道。
这种局面总是长不了的,到时候也总会有个分晓。
得茶暗暗吃惊,这些话虽然和他所看见的传单上的内容不一样,但有一种口气却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调的精神,禁不住便问:三爷爷,近日没有和得放聊过什么吗?嘉平挥挥手,说:你最近有没有和你爷爷聊过什么?得茶知道,这就是二爷爷对他的状态的一种评价。
可是他能够对这两位老人说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了一起,绞成了一团乱麻,他没法对他们说清楚其中的任何一件。
嘉和不想看到孙子尴尬的神情,站起来仔细检查嘉平后脑勺上被砸伤的地方,见伤口已经看不见了,就小心地又问:听叶子说,近日你有呕吐的感觉?大哥你可不要吓我。
嘉平笑了起来,他的确是有一点要呕吐的感觉,不过一来不严重,二来怕一说又弄得家中鸡犬不宁,便闭口不提。
他们兄弟两个,虽同父异母,但彼此心灵相通。
嘉平看得出来,嘉和是有心事的;嘉和也看出来了,嘉平不想让他多担心。
兄弟俩都有话不说,又不能闲着,这才弄出另外一番热闹来了。
嘉平说:大哥,我刚才躺在院子里七想八想,竟然还叫我弄出几个西湖十景,不过还没全,等着你来补呢。
你看看你看看,都说我像父亲,老了还是你像,你又是诗社又是踏青,造反派在屁股后头戳着你你也不管,这不是杭天醉的做派又是谁的!嘉和点点嘉平,看到弟弟无大碍,嘉和心里到底要轻松一些。
嘉平指指南北墙头上各生一株瓦楞草,说:你看这墙头,别样东西不生,单单这两株草生得好,又是南北对峙,我看正好叫做\'双峰插云\'。
他这一说,得茶正含着一口茶,几乎要喷出,眼睛恰巧就对着金鱼池,池中还漂着几片浮萍,便指着说:你不用说,这里就有二景,一个叫做\'玉泉观鱼\',一个叫做\'曲院风荷\',对不对?嘉平伸出大拇指,用道地的杭州方言夸奖说:崭!崭!又指着走廊南面挂着一口已经被砸得不会再走的钟说:此乃南屏晚钟也。
又指着钟前方挂下的一只空鸟笼说:此乃柳浪闻鸟也。
嘉和拦住他说:\'二弟你这就牵强了,既无柳也无营,哪里来的柳浪闻营呢?嘉平摇摇手说:大哥有所不知,你看这鸟笼下园中有一片草是不是长得特别好?那是去年得放他们来造反时,把他自己养的八哥砸死了,迎霜哭了一场埋在此地,不料生出这么些草来。
看到它,就好比听到那八哥的声音了。
这话又回到感伤上来了,嘉和勉强地说:这倒也算是新的一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不过我看你这里恐怕也是再生不出什么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了吧。
嘉平一看气氛又不对起来,得想出个新招让大哥宽心,急忙又说:西湖十景我就不提了,我这里还有新节目,说出来你保证笑煞。
还是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们诗词学会的会长老先生教我的。
他能把所有贴他的大字报都断句成词曲,那可是要有点功夫的。
我学了好久才略通一二。
刚才我还试了一次,你看,那面小屋门口不是新贴的大字报吗?大字报是昨夜一行人来查得放没查到,一怒之下写的标语,无非谩骂罢了,没水平且不说,连文句也不通。
全文如下:牛鬼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可嘉平说:你看我当场就把它给断成《虞美人》,而且用的就是李促那首词的韵。
他开头那句,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吗,你看我的――嘉平断完大字报,嘉和苦着脸,这时也笑得说不出话来。
你道他是怎么断的,原来是这样――牛充蛇神听着了,此事定难逃;尔等密谋于暗中,勾结铁证如山罪恶重。
重新出路在眼前,坦白可从宽,抗拒从严不许留,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得茶笑着说:什么叫一点竹筒倒筷子滑溜,不通!嘉平也笑了,说:本来他的大字报就写得狗屁不通,又是尔等,又是滑溜,风马牛不相及,我也就拿它来开玩笑罢了。
话说到这里,气氛算是活跃一点了,嘉和叹了口气,这才对得茶说:今天这个日子,你能到场,我对你二爷爷也是一句交代刚刚说到这里,就见嘉平眼圈红了,边挥着手说:算了算了,想得起来想不起来都已经那样,得茶还算是有心,得放连一次都没有去过呢。
得茶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谁都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得放的母亲自杀一周年的忌日啊。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叶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着这三个男人说:来了。
躺在竹榻上的那个男人几乎跳了起来喝道:小心暗钩儿,别让他进来!他一冲动,把从前做地下工作时的术语都用了出来。
不是得放,是那个姑娘,爱光。
叶子这才把话说全,我让她在巷口等,你们谁去?得茶站了起来,说:前天我就和得放说好了,今天夜里到鸡笼山和得放会一会,得放还没见过他妈埋的地方呢,以后扫墓怎么扫啊。
两个老人看着得茶要走,嘉平就伸出手去,问:得茶啊,跟我说实话,得放会坐牢吗?得茶又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两位老人说好,斟酌了片刻才说:不知道……嘉平的手松了下来,想了想,说:告诉得放,今天夜里我也去。
我们不去,你们找不到地方。
得茶看看爷爷,爷爷说:我们也去。
谢爱光对第一次与得茶见面记忆犹新。
她能够清楚地记得那辆吉普是怎么样行驶到她面前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上来。
那个年代,自己会开车的非驾驶员是很少的,杭得茶戴着眼镜的那副典型的斯文样子,和他开车时的熟练架势,看上去有些不那么协调。
他的神情虽然不可以说冷漠,但起码是冷淡的。
她上车后坐在他的身旁,他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再说,就沿着南山路出了城。
与谢爱光恰恰相反,第一次交谈,杭得茶对这个半大不大的姑娘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他只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种可以称之为恐惧的东西,但这种恐惧,时不时地就被另一种东酉克制住了。
许多年以后,杭得茶明白了一些简单的道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战胜恐惧,甚至单纯的勇气也不能,但爱能使心灵强大无比。
没有对红蓝少年的那份初恋,谢爱光便只是一个软弱的单薄的少女,她之所以看上去勇敢无畏,并非是与生俱来的。
而在得茶看来,她幼稚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得有多深,他们的前面,将有什么样的万丈深渊在等待。
他把她尽可能地往城外带,他们的车,一直开到了钱塘江畔的月轮山下。
L山的时候她气喘吁吁,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姑娘的脸立刻就红了,摇摇头拒绝了。
她站住了,从半山腰上,也已经能够看到钱塘江,六和塔黑压压地矗立在头顶,山上几乎没有人。
他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得茶才问:是得放让你来的?他今天夜里还能够去鸡笼山吗?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有点冷淡,起码给爱光的感觉是这样。
她告诉他说,一切照旧,她就是为传达这句话来的,现在她要走了。
得茶突然让谢爱光等一等,问她,想不想爬六和塔。
这个建议让爱光奇怪,但她还是勉强同意了。
塔里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两人绕啊绕的,越绕越窄,爬最后两层的时候,谢爱光累得动不了了,还是让得茶硬拽上去的。
到了顶层后,谢爱光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依在塔墙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得茶看着她,想:这样的姑娘,进了监狱,怎么禁得起打呢?想到这里才问:你打算怎么办?谢爱光被得茶的话问愣了,脱口而出道:我,我和得放在一起啊!不,你不能和得放在一起。
得茶绕着那狭小的塔楼,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再看谢爱光一眼。
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你们不知道言论的深浅――言论可以让一个人去死。
他就这样踱到了塔窗前,眺望着钱塘江,他敬爱的先生就是在这里失去踪影的,在他看来,杨真先生和眼前这个黄毛/头,虽然同样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是不一样的。
他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暂时去避一避。
他以为她会和得放那样不听话,可是他越往龙井山中驶去,就越发现这黄毛丫头的神情自若起来。
当他的车停在狮峰山下,他带着她往胡公庙走去时,他甚至发现她跑到他前面去了。
快到目的地时他停住了,说他得再打听一下,爱光笑笑说不用了,还是她带他去吧。
他恍然大悟,说:你们就住在这里?放暑假的时候白姐姐叫我过来住的,得放有时也来住,我们一直和白姐姐保持密切来往。
他的后脑勺一阵灼热,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去。
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身后,只要他回过头来,他就能看到她。
刚才攀登六和塔的时候,他不是已经下了决心吗,让爱光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其中也不乏权宜之计――至少,为了白夜,吴坤会有所收敛。
想到这里他更加难过,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他知道,白夜之所以敢这样做,正是因为她身上还有着控制吴坤的力量。
而眼下,除了骨肉之情,还有什么力量对吴坤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呢?他犹疑地看着爱光,说:你能不能上去跟白姐姐说一声我来了,想见见她?爱光答应着往山上走,没走几步又被得茶叫住了,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爱光就松了口气。
她知道白姐姐现在绝不愿意见到得茶,还不如不提出见面更好。
得茶缓缓地朝山下走去,漫山的茶丛正在萌发着夏芽,中午的阳光热极了,仿佛连茶蓬也被这阳光晒蔫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机,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吴坤。
他是这样对他说的:你不是很想了解白夜的情况吗?她现在和得放他们在一起。
是她把他们接到山上的。
你还不至于把白夜也牵连到所谓的反动传单里去吧。
至于你想通过我了解的问题,我觉得白夜已经作出了回答,你没有必要再通过任何人去了解了。
吴坤在电话那头耳语: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你让得放赶快离开白夜,公安局正在立案,事情弄大了,已经不在你我控制中了,明白吗?电话机两头的这两个男人分头放下耳机时,脸上都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
不安和痛苦交替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想到的每一步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这真是一个神秘的悻论,他们想把握时代,结果连自己也把握不了。
不知为什么,他们个人的命运,和他们心目中的时代目标,越来越南辕北辙了。
1967年的中秋节几乎和节日无关。
人夏,中国陷人了轰轰烈烈的全面武斗,从棍棒石头,到长矛大刀,到机枪手榴弹。
所幸天气虽然炎热,派仗也打得热火朝天,终究还没有打到茶园里,老天保佑,那一年的茶事倒还算过得去。
人秋,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之时,茶场正在对茶园、工分、成本和产量进行定量和微薄的奖励,而杭州亦刚刚作出了凭工业品购货卡可以买些微低档茶的规定。
在那个中秋节,茶学家杭汉被一纸借令暂时从牛鬼蛇神劳改队里提了出来,省劳改局指名要他专程到金华劳改农场的茶区去,说是那里有一个留场人员发明了茶树密植法,要专家去专门进行核实与技术指导。
造反派很惊异,说杭汉又不是搞这个科研项目的,他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家伙,还是半个日本佬,怎么好当了专家请到外地去?万一他去破坏革命形势怎么办,万一他潜逃怎么办,万-……他们一连提了许多个怎么办,被劳改局的人一句话挡回去了:什么怎么办?我们点谁就是谁!你们是嫌我们没有阶级立场,还是嫌我们不懂茶叶?告诉你,我们劳改农场的茶园多得很,我们种的茶不比你们少。
来人穿着军装,又是专政机关,气势先就强了三分,造反派一听也就不敢犟嘴,速速通知了正在茶园里挖地的杭汉。
杭汉看了那通知也犯了愁,说;我得准备下个月的茶树害虫预防喷治工作,再说,茶树密植也不是我主管的科研项目,能不能换老姚去?老姚也是他们一个队的老牛鬼,据说也是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年纪大了,这些天被造反派整得够呛,杭汉就想把这个美差让给他去。
没想到造反派牛眼睛一瞪:叫你去你就去!你想不去你自己跟他们说。
杭汉被领到办公室,来人见了杭汉倒蛮客气,伸出手去称他杭专家。
杭汉摇着手说不敢不敢我叫杭汉,来人说我知道你是杭汉,我们要的就是你这个杭汉。
杭汉还想向他们建议让老姚去,来人连连摇手,说:我们可是点名要的你这个杭汉,是有人专门向我们推荐的你啊,你认识一个叫罗力的人吗?杭汉张着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问:这密植法是他发明的T来人点点头,问:你去不去?杭汉说他一定去,只是有些资料都在家里,他得回家去拿。
来提他的人笑笑说:我们有车,现在就送你回城,今天夜里你在家里住,我们也不来打搅你,你给我们找些资料和科学证据,要真是个发明,对罗力也有好处呢。
这话我就不多说了,明天一早我们来接你。
杭汉还傻乎乎地问:我们这里没有人跟着我去?来人大笑,还拍拍他的肩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汉奸了,你要是汉奸你抗日战争怎么没往日本跑啊!看来那人不比这里的造反派对他了解得少,杭汉的心一下子就放宽了。
当天上午杭汉就回了家,先去马坡巷看父亲,长辈对他隐瞒了抄家之事,他也没有向长辈们提及今天是蕉风的周年忌日,倒是说到了罗力的密植法,这无疑是个雪中送炭的好征兆。
杭嘉和说:罗力也做茶了,这密植法真是他发明的?杭汉回答:这正是我要弄明白的事情,我对密植法没有专门做过研究。
不过我知道金华属于浙中地区,虽然不如浙东浙南浙西北,也算是茶的次适生区。
那里也是有一些好茶的,东白山茶、磐安茶,还有兰溪毛峰等,我不知道罗力他们生产的是什么茶。
嘉平就催着杭汉口羊坝头,说有许多有关茶的书籍都在得茶的花木深房中,你得赶快回去重新核实一些数据。
父子两个告别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随便,就同他们依然是天天在一起时一样。
嘉平只是问了一声:能对付吗?杭汉说:那得看姑夫干得怎么样,到底经不经得起科学的实证。
经得起你要大吹特吹,经不起你得给我说成经得起,你得帮着他把这事情摆平了。
嘉平说。
杭汉一时就有点发窘,不知所措地看看伯父嘉和。
嘉和用他那双瘦手干搓着自己的老脸,一边说:我估计着,劳改局方面一定要汉儿去,就是看准了我们杭家和罗力之间的关系,就是要我们公私兼顾。
难为他们这种时候还想得到茶叶。
你看看这个世道,血淋淋的打成什么样子了。
倒是劳改局的人不去打派仗,当然他们也不能打派仗,放着这么些犯人要守呢。
不过守着犯人,还能想到地里生的东西,这就算是顺天意民心的了,我们要为人家想到这一层。
第二层,你姑夫这个人实在,他要是调皮,哪里会坐十五年牢。
他既说他发明了密植法,也就是八九不离十,还得看你怎么说。
你说得好,你姑夫就跟着好,你说得不好,你姑夫就跟着倒霉。
这也是你姑夫点了名要你去的缘故吧。
再退一步说,哪怕这密植法是不成功的――――你放心,我总会把它弄到了成功为止。
我也想着搞点科研呢,多少日子荒废掉了。
杭汉听了这两位老人的发话,心里有了底,便表态说。
杭汉对茶树的栽培,多年来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但出国好几年了,关在学习班上,他主要的任务就是惩罚性的挖土,有时害虫多了,也让他过问,但密植这一块,这些年国内的科研现状他了解得不多。
嘉和对制茶评茶销售茶这一块,可谓了如指掌,但说到栽培,他到底还不是个行家。
伯侄俩吃了夜饭,就通宵翻书查资料。
这些资料,本来杭汉都有,这场运动,七抄八抄,都不知散落何处了,于这一行的杭汉弄不到,反而是学史学的得茶这些年来积累了许多,他是作为茶文化书籍版本搜集的,放在花木深房里。
破四旧抄家时他也没有处理掉,塞在床底下,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杭汉面临的,是茶叶栽培史上一个重大的课题。
茶,从野生到栽培,从单株稀植到多株密植,从丛栽密植到条栽密植,由单条到多条,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
布朗生活过的云南原始大森林里,有着原始的野生大茶树,有着过渡期的大茶树,布朗的义父小邦威就生活在那些过渡性的大茶树下。
还有一些人工栽培的古代大茶树,时间也有千年了。
嘉和一边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老了,记性到底不好了。
记得我小时候读茶书,《华阳国志》里是记载过茶的,说周武王的那个时候,就把茶当作贡品,说是\'丹漆茶蜜-…・皆纳贡之\',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说你记性不好,一个字都不差的。
我们说到茶树栽培有史可稽,就是从周武王开始的。
不过这种东西,跟他们讲也是没有用的,他们只管现在的密植成不成功,还会管你三千多年前的事情?这也难说。
秦始皇焚书坑儒,做得总算绝,结果把他自己绝掉了。
三皇五帝,照样绝不掉。
为啥,总有人要听这些事情,要用这些事情。
比如西汉吴理真,在蒙山顶上种茶,\'仙茶六棵,不生不灭,服之四两,即地成仙\'。
现在是说不得的,说了就是四旧,封建迷信。
不过总有一天人家会晓得,会感谢这个吴理真。
为什么?因为他就是史书上记下来的第一个种茶人。
没有他们这些种茶的,我们能够喝到今天的茶吗?多少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现在不能说罢了。
杭汉惊讶地抬起眼睛,说:没想到这些东西您都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都教我们过的。
嘉和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我就晓得到这里为止了,比如《茶经》里说的\'法如种瓜,三岁可采\',我就知道得不实。
本想查查贾思鹏的《齐民要术》,事情一多,也就过去了。
现在再要找,怕是早封了烧了。
贾思肥该是魏人,封建主义吧。
杭汉这才露出点笑意,说:还好你点了一个我知道的题。
《齐民要术》上说了,当时的种瓜,是在垦好的土地上挖坑深广各尺许,施基肥播籽四粒,这就算是穴播丛植法了。
唐代人就是这样种茶的。
到了宋代,《北苑别录》记载到种植密度,说是\'凡种相离二尺一丛\',用的是因种法。
我算了算,大概是一千五百多丛一亩吧。
到了元明时期,开始用穴种和案播,每穴播茶籽十到数十粒。
到清代就更进步了,出现了用苗圃育苗然后移栽的。
你看这段史料倒蛮有意思,没想到得茶还会搜集这个。
嘉和坐下来,看着杭汉,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来啊。
杭汉嘴角抽搐着,还在笑呢,中年男人的眼泪渗了出来,说:伯父,只有你晓得我为什么心都扑在茶上。
茶养人,茶也救人吧,茶不是救了姑夫吗?嘉和多么想告诉他孩子们又逢劫难的事情啊,可是叫他怎么说呢,他又怎么能够说呢?只有门在心里啊……他老泪纵横的样子,让杭汉看了万箭穿心。
也许是不忍看下去又无法说出口,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搂住了嘉和的脖子。
静悄悄的花木深房,黄昏中颓败萧瑟,现在,身边没有女人和孩子们,两个伤心之极的男人,终于可以相拥而泣了。
和长辈们完全不一样,得茶和得放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们每人手里捏着个手电筒,在西郊杭家祖坟的茶蓬间半蹲半伏,满头大汗地寻找着黄蕉风的埋骨之处。
去年今日,也是深更半夜,杭家人匆匆做贼一般地把蕉风的骨灰葬在此处,当时种下一株茶苗,留作记号。
无奈此一年家事国事俱遭离乱,老人尚能识得旧地,年轻人却反而找不到地方了。
今日中秋,本该月圆,却是个阴云出没的夜晚,杭家兄弟久等不到家中老人,只得取了电筒,自己来寻找。
几代人的老坟,又加这几十年的变迁,周围都变了样,这两兄弟东摸摸西摸摸,惊飞了几多夜鸟,扰乱了几多秋虫,秋茶在他们的拨弄中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但他们依然不能确定那株旧年的新茶,焦虑和痛苦烧干了他们的泪水。
得茶还时不时地担心着怕有人跟踪得放,摸索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看看远处山下的龙井小路,依稀有光,他立刻就让得放蹲下来,一动不动。
两兄弟这样摸索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努力,找了一蓬大茶,得茶看了看说:这是太爷爷,我们挨着他坐。
得放也不吭声,坐下了,拿出一包烟来,取一枝给得茶,得茶看了看弟弟在暗夜里的模糊的面容,说:你还真抽上了。
两人各自抽着那劣质的香烟,静悄悄地等着长辈们的到来。
月亮倒是很大很圆,不过时常穿行人阴云,一会儿又钻了出来。
星光下的茶园明明灭灭,一会儿发出蜡般的色泽,像靓丽少女,一会儿没人暗夜,却像个阴郁的男人。
得茶已经记不得他有多少天没有度过这样清寂的夜晚了。
从前在养母家求学时,夜里他是常常到父母的墓前去的,今天的这片茶园让他想到了那些日子。
他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仿佛为了要减轻他思念母亲的痛苦,说:别着急,爷爷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得放的唇边亮着那微弱的一点红,劣质烟味就在兄弟间弥漫开来,他淡淡地说:我不着急。
他看了看哥哥,又补充说,其实我常到这里来。
有几篇文章就是在这里起草的。
得茶不想跟他再争论,另外找了一个话题,说:我还真担心你把那姑娘再带来。
她是想来的,我没让她来,盼姑姑到城里去接爷爷他们了,白姐姐身体不大好,我怕她一个人呆在山里出事。
得茶一下子问住了,听到她身体不好的消息,他就站了起来:他为什么会这样狭隘,他为什么跨不过这一道关口――谁的孩子难道就那么重要吗?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悔恨和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堵住了他的胸口。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弟弟问他:大哥,他觉得她怎么样?得茶吓了一跳,以为他问的是白夜,此时月亮又出来了,清辉普照大地,茶园里的枝枝条条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弟弟眉间的那粒红病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他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柔和。
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在月光下蓄满了少年人的深情。
得茶突然明白,他指的是另一个姑娘,连忙说:好啊,很好啊!不过你现在问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那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得放转过脸来,看着哥哥,说,我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事情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你得答应我照顾爱光。
得茶怔住了,得放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那个他仿佛不认识的年轻人。
他耸了耸肩,不想把这重大的托付表现得太隆重,说:这算个什么事情,我现在也会照顾你们。
你要当着先人起誓,对茶起誓,得放说,当着我妈妈的灵魂起誓!得放那么激动,让得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边说好的,我起誓,一边站了起来说:好像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昨夜是抄过了家,不过没抄出东西,再说也不是公安机关,也没有通缉令捕你。
得放依旧蹲着,说:这个我知道。
不过我不理解你对女人的态度,你对白姐姐就没有行使你的责任。
他说这话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却更像一个已婚的男人。
得茶一下子误解了他的话,他蹲下去,失态地一把揪住弟弟的胸口,失声轻吼:我再跟你说一遍,这孩子不是我的!我不明白这对你怎么就会变得那么重要。
如果爱光碰到这样的事情,我是说,这样的痛苦和凌辱,我会更加爱她。
更加更加更加更加……爱她……他说得气急起来,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大哥,你不知道你对白姐姐意味着什么,她有那么丰富的心灵和智慧,她只是缺乏力量,因为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提前用完了。
她无所依靠,我在北京时就看出来了,她没有人可以依靠……是她不让我见她――她是女人!得放打断了他的话,你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了!你本来应该听懂她的意思!・\'闭嘴!――所以你也不知道爱光有多好,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爱光有多好,我现在是多么多么地爱她。
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我多么想把你换成她,刚才我们在寻找妈妈的骨灰,我想要是和我寻找的是她,那该多好。
如果我们找到了,和我抱头痛哭的人当中,要是有她那该多好。
对不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笨拙地还要解释,彼得茶挡住了,说:我明白……然后就一个人走到茶丛中去了。
他远远背着得放一个人站在茶丛中,有的茶蓬和他差不多高,他看上去仿佛也成了一株茶树。
天上的乌云散了,月亮奇迹般地挂在天空,因为无遮无挡,月亮看上去是。
那么孤独,那么无依无靠。
呜呜咽咽的,那是什么声音?是得放用小布朗送给他的萧吹奏呢,小布朗正在天台山中避难,他不能来,得放就把他的萧拿来了。
但他不会吹奏,只能发出一些萧才会有的特殊的声音。
得茶站在茶丛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弟弟的话击中了他,弟弟的呜咽的萧声击中了他……得放把他的感觉全都说出来了,如果此刻,是他和她坐在一起,是他们在茶园中抱头痛哭……他为什么不敢见她,什么事情把他变得那么复杂胆怯,他依然说不清楚,但他相信一旦见到她她会清楚的,他要立刻就去见她,马上,现在――一豆烛光朝他们奔驰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终于在茶园边缘停住了,他们看见了那个单薄的细长老人,甚至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根断指。
只见他分开了茶道,朝得茶走来,得茶惊讶地问:爷爷,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他没有听见爷爷回答,爷爷突然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听见他说:等一等,等一等。
他说着蹲了下去。
得茶连忙上去扶起爷爷,焦急地问:爷爷,你眼睛怎么啦?得放也停止了萧声,他惊得全身的汗都凉透了,朝他们跑去时,身边的茶蓬哗啦啦地响动着,他们等了好久,才看到大爷爷站了起来,说:现在好了,看见了。
然后对着得放说:得放,你爷爷要到这里来了,我是说,要到这里来陪你妈妈了……月亮仿佛也不忍听到这样的消息,它就一下子躲进云层,茶园顿时就陷入黑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