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中,不时还有日光从阴霸里射出光线,杭州西郊那美丽的山林里,茶芽又开始萌生了。
一群人缓缓而行在茶山间。
看得出来,这是一支有老有小的家族的队伍,一位老人由他的晚辈左右搀扶着,走在最前面。
山路崎岖,起伏不平,这些人一会儿陷入了茶园深处,一会儿又冒出半个身子,像一叶小舟,在茶的波浪间犁开一条细细的航程。
这是杭嘉和的第七十六个春天,也是他的第七十六个清明节。
当下还不能判断这个春天属不属于他们杭家人――整整十多年没有团圆在一起的亲人们,竟然奇迹般地聚会在1976年的清明节早晨。
并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到齐了的,从云南归来的小布朗就没有能够及时赶到。
此刻,断后的杭得茶与杭寄草走在一起,他悄悄地问:姑婆,他跟你说了他会赶到这里来的吗?寄草摇摇头说:哪里来得及说,一见面就先和我吵一架,没良心的东西,随他去!杭得茶眯起了眼睛看着天空,说:我有点担心,杭州街头这两天到处都是标语,不知云南那边怎么样?前几天就从绍兴赶到杭州的杭迎霜,看了看大哥,说:悼念周总理,全国都一样吧。
自得放爱光出事之后,布朗被抓进去审了一段时间,没弄出什么新材料,这才放了他。
他一出狱就回了云南,小邦巅的好几个女儿等着他挑选呢。
这次是为了祖坟的迁移之事才重返杭州城的,妈妈寄草专门到火车站去接他。
深夜到的杭州,在车站就被人挡住了,说起来让人不相信,他是让一个女疯子拦住的。
那个破衣烂衫的女疯子,一边哼着北风吹,雪花飘,一边在月台上踞着脚跳芭蕾舞,引来了很大一群人,有人笑着,有人还问:疯婆儿,你的大春呢,你的大春哪里去了?那疯婆儿大吼一声,指着对方厉声责问:你是什么人,敢对赵部长这么说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会放过你们!说话间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就朝人群里射来,像一把钩子钩住了布朗。
布朗打了一个冷战,低下头问妈妈:妈妈你看她是不是赵争争,是不是?寄草冷笑一声说:她也有今天!赵争争疯了的事情他们倒是早就听说了,当时甚至还有点拍手称快,老天罚她发疯也不为过。
但亲眼目睹她现在的惨状,寄草还是不舒服,心想还是头低低下管自己一走了之,赵争争眼睛却已经盯住了布朗,目光中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她大叫一声:大春,大春,你终于回来了!八路军回来了,黄世仁你等着吧――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她突然唱了起来,笔直地朝布朗扑去:大春,大春,我等得你好苦啊――这一招惊得布朗回头就跑,旁边的人哄笑着让出一条道来,看这女疯子追她的大春。
布朗赶紧重新跳上车厢,一边对乘务员说:你们怎么不把她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里闹多可怜。
那乘务员却说:你是说那个女花疯啊,听说还是造反造疯的,精神病院里出出进进多少次,现在连他们家里的人都懒得管她了,外面的人怎么管得住她?布朗和寄草只得另找一个小门悄悄往外溜。
走到外面广场上,布朗就站住了,吞吞吐吐地要说什么,寄草就先开了口,说:你是不是想去照看那个赵争争?布朗连忙说:妈妈,你说怎么能这样呢?她可以进监狱,可以进医院,可以开会批判,可是不应该让一个女人在夜里发疯。
枪毙她也不为过! 寄草想起了得放爱光,狠狠地诅咒了一句。
布朗想了想,说:可还是不应该让她在夜里到火车站发疯。
妈妈你说一句话,你答应我把她送回去,我就把她送回去。
我要是不答应呢?布朗想了想,说:那我也得把她送回去!寄草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生气地低声叫了起来: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她挥挥手就自顾自朝前走,还以为儿子会跟她走呢,没想到再回头一看,儿子不见了。
这母子俩刚刚见面,就不欢而散。
十岁的夜生蹦蹦跳跳地跑在小径上,她耳尖,听到了爸爸们的对话,接着自己的思绪说:周总理我看到过的。
盼姑婆,你说是不是,周总理是不是我们都看到过的哄?很好看的!她赞叹了一句,虽不那么庄重,却是由衷的。
你那么小,还记得?杭寄草说,我们夜生真是好记性。
那年她才几岁,七二年,才六岁啊,刚刚从岛上回来,大哥在楼外楼给摆了一桌。
就那天周总理陪着尼克松到楼外楼吃饭,还吃了龙井虾仁呢。
有许多人看到他们了,那时候周总理还没生病吧。
爸爸你看到周总理了吗?窑窑问。
他操着一副正在变声的嗓子,那声音听上去很奇怪,让夜生一听就要笑,一听就要笑。
方越一边挡开那些伸过来的茶枝,一边说:周总理倒是没见着,但是我看到了美国的国务卿基辛格,那天我到解放路百货公司买东西,看到他也在那里买东西,你们猜他在买什么?迎霜果断地说:他在买茶!方越吃惊了,不是装出来的,盯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真是在买茶,听装的特级龙井,我亲眼看到的。
迎霜有些心神不宁,清明祭扫一结束她就急着要赶回去。
此番来杭,她有她的特殊使命。
在行进中,只有前面那三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杭汉、忘忧和一边一个扶着的杭嘉和。
岁月仿佛已经成功地改造了他们,使他们越来越趋同于家族中最老的老人杭嘉和。
此刻,他们在茶丛中小心翼翼地走着,悄悄地对一个眼神,不时地朝前面看看,祖坟马L就要到了。
祖坟早已成了一种家族史的象征,后逝的人们已经不再长眠在此。
杭州西郊山中的隆起的青家正在岁月中渐渐隐去。
但既然还是祖坟,过往行人总还绕着点儿,茶蓬不经修剪,在它们四周长得又大又密,几乎盖住了它们。
这一次是市里统一行动,要彻底起掉这一带的土葬之坟,统统夷为茶园。
初夏,杭家祖坟就要全部被迁往南山。
今年清明,将是全家到鸡笼山的最后一次上坟了。
正是这个大举动,把杭家人又集中到了杭州西郊。
杭家祖坟中的这些先人的骨骸,本来可以埋在里鸡笼山中的茶园,那就要简单多了。
这也是一片重新聚集的墓地,连苏曼殊的坟也迁葬到了这里。
那前面还有一块空地,是辛亥义士墓,也是前几年刚从西湖边迁来的,有陶成章的,徐锡湖的,陈伯平的,马宗汉的。
这些人的名字,当年如雷贯耳,如今与茶相伴,也是无人问津了。
杭嘉和却觉得这样很好,一个时代被埋在了茶园里,这是一种很好的归宿。
但他还是决定把祖坟都迁到今日的南山陵园,叶子、嘉平、得放和爱光,还有白夜的墓地都已经安排在那里了,他自己也将在那里将息,他不想让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再与他们隔开。
很奇怪,他不信神,但他重视死的仪式。
他不相信真正会有另一个世界,但他在活着的时候想像那个世界,井在那个世界里为自己寻找归宿。
他的眼睛不好使,但他看得清这里的一切。
他用他的那根断指,缓慢地深情地一个个地指着那些茶蓬:这是他父亲杭天醉的,这是他母亲小茶的,这是他大妈妈沈绿爱的,这是他妹妹嘉草的……他非常准确地一下子指出了埋骨黄蕉风的地方。
那里种着一株迎霜,生得茂盛,正当壮年。
不知晚辈中哪一个冒失地问了一句:都在这里了吗?杭嘉和嘴唇哆噱起来,面容苍白,他怔了一会儿,一个人就往旁边小溪对面的那片斜坡走去,他单薄的身子把那片茶蓬蹭得哗啦哗啦响。
忘忧连忙上去,扶住嘉和。
他们一起走到山坡茶园边,他四处看了一看,认出了那棵大茶蓬,他在这棵大茶蓬下站了一会儿。
模糊的目光就幻出了往事:是看到了一起被埋进了坟里的大水缸,还是被嘉草抱着的那条玉泉的大鱼?他使劲地甩着脑袋,不知道是想把这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埋进心坟,还是甩出胸膛。
满嘴的苦味泛了上来,眼前的游丝越来越多,越来越粗,金光闪闪的在他面前乱舞,耳朵也跟着听到一阵阵金属般的声音。
他在四月的春风里站不住了,下意识地拔了一把鲜茶叶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成年的杭家男女们,只有寄草在前人的隐隐约约的传闻中得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汉奸哥哥的下场,她却从来也没有问过大哥嘉和。
每当他们上坟从山上下来,路过山脚下的那片茶园时,大哥嘉和总会把脚步放慢一点,他从来也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茶园,那是一种故意的拒绝。
现在,只有他杭嘉和一个人知道这个家族的秘密了。
那个叫吴升的人也已经死了。
吴升是在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找到他杭嘉和的。
他老眼昏花,带来了一只骨骸盒,他们俩一起把它埋在了这里的山脚下茶园边。
吴升没有因为这样安排而责怪嘉和,他知道为什么这只骨骸盒不配进山上的祖坟。
家族中的许多人都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更年轻一些的,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是汉奸,是仇人,也是亲骨肉。
不配进杭家的祖坟,但到底也没有让他暴尸荒野。
这是家族史上的死结,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看。
一切的记忆带来的创伤巨痛,能到此为止吗?家族中其他的成员,就在祖坟前坐下来等待。
只有夜生站着,远远看着忘忧,她是昨天刚刚见到这位爷爷的,不知为什么她又好奇又害怕。
此刻,她紧张地悄声问窑窑:你跟忘忧爷爷住一起是不是?窑窑点点头,他是那次历险之后第一次回杭州,他的小反革命事件早已经不了了之了,但十六岁的少年还是十分小心,一直少言寡语,唯独和小夜生一路聊个不停。
他告诉她什么是三枝九叶草,什么是华中五味子,什么是辛夷,什么是何首乌,南天竹的果子要到秋天才红,虎耳草可以治身上痒和耳朵疼。
七叶一枝花长在高山顶上,你要是爬得上去,你就能看到它,它可是名贵的草药啊。
独花兰就更不好找了,只有西天目山和宁波有。
你去过西天目山吗?你见过那里的大树吗?一大蓬聚在一起的树,真是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爷爷说这是一个野银杏的家族,已经五代同堂了。
那上面还有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山越来越高,树越来越大,树就开始不再像树了,它们和巨人一样长到云天里,让人觉得人和天很近很近了。
夜生听得气都透不过来,但她还是不按辈分叫他窑窑,论起来他该是夜生的堂叔,但夜生只叫他窑窑,他那么小,我怎么叫他叔叔啊!小姑娘撒娇地说。
此刻,她盯着不远处绿茶丛中那雪白的大人,继续问:他那么雪雪白的,你夜里慌不慌他?窑窑摇摇头说:忘忧叔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每天夜里都跟他脚碰脚睡在一起的。
杭窑不愿意告诉夜生他第一次看到忘忧表叔时的情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他从山林中浮现出来:天风浩荡,飘其衣衫,望似天人。
走至跟前,只见他浑身雪白,面露异相。
在此之前,杭窑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浑身上下雪白的人。
他的白眼睫毛很长,他的面颊是粉红色的。
杭窑本能地一下子抱住了爷爷,爷爷却把他正过来面对忘忧表叔,对他说:他是表叔。
他就这样跟表叔度过了八年,现在他完全可以说,表叔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亲。
全世界我爸爸最好,我盼姑婆第二好,我自己第三好。
夜生突然说,她说的话,把那些静静等待着的人们都说笑了。
那你就一定会喜欢你忘忧爷爷了。
为什么?我爸爸说,忘忧表叔和你爸爸脾气都一样的,都是随了嘉和爷爷的。
为什么?那我是随了谁的?还有你呢,你是随了谁的?夜生不停地摇着窑窑的腿,窑窑一时说不出来,就愣在那里,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杭得茶把女儿拉了过来,说:小姑娘话不要那么多。
迎霜摸摸她的头,说:她真能问,是个当记者的料。
杭得茶像是为迎霜专门作讲解一样地说:我明白小叔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杭家人尽管每个人都很有个性,但基本上分成了两大类,一种是注重心灵的,细腻的,忧伤的,艺术的;另一种是坚强的,勇敢的,浪漫而盲目的,理想而狂热的。
像嘉和爷爷和嘉平爷爷,也像你和二哥。
迎霜补充说。
除了她,还没有谁敢在大哥面前提起得放。
她身上有了一种杭得茶过去不熟悉的东西。
沧桑在她的眉间留下了印记,她的从前有些傻乎乎的神色如今一扫而光。
她的胶原防俄的眼神变得有力明亮,今天,她的目光中还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企盼和激动。
十六岁那年她毅然退学,跟着李平水回到茶乡平水,她在那里劳作,几年后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
她和李平水还没有结婚,已经六年过去,她依然在等待某一种命运的改变,她越来越开始像她的已经逝去的二哥。
爸爸快告诉我,我随了谁的嘛,我随了谁的嘛。
夜生还在叫。
她很活泼,还有点杭家女子都没有的顾盼神飞。
她的头发卷卷的,打扮上也透着股洋气。
杭盼养着她,把她给有点养娇了。
得茶却注意到了那个看上去落落寡合的小窑窑。
窑窑在东天目山的安吉读完了小学。
安吉是个产竹子的地方,旁有太湖,还有一条河流东首溪,他和忘忧表叔却住在深山拗里。
在人们眼里,守林人林忘忧是个神秘散淡的边缘人物。
守林人带着孩子去上学,每天要走五里山路。
手里拿一根棍子,沿路打草惊蛇,露水湿了他们的草鞋,也湿了他们的裤腿。
这里的山民都把窑窑当作表叔过继的儿子,他们对他很好。
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许多的积累起来的同情。
这个少年看上去有一种很特殊的山林气,但和土气却是不一样的。
此刻他手里抓着身下的一团泥,正在下意识地捏弄着,他生得清秀,下巴尖尖的,手指很机敏。
方越有些骄傲地说:我去看过窑窑烧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会超过我的。
原来读书之余,窑窑一直在帮着表叔烧土窑。
表叔常常烧制一些简单的民间陶制品,它们大多只是些碗碟之类,与山里人以物易物,但许多时候他都是送人。
他是一个尽责的守林人,在家里养猪,养蜂,南瓜爬到瓦屋顶上,香菇在屋后的木头架子上生长,破开的竹片从山后接来泉水,日日夜夜在门口的大缸里流溢。
窑窑来后他就更忙了,他们只有在等待出窑的那一会儿才会静静地坐在一起。
那时表叔的白睫毛静静地垂下来,火光反映到他脸上,发出了充满着凉意的安详的光芒。
忘忧他仿佛早就洞察到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不但学会了节制,还学会了怎样节制。
他的这种性情也成功地移现在了窑窑的身上。
因此,尽管有着父亲的夸耀,窑窑依旧沉静地看着茶园不说话。
父亲就及时地提醒他说:你把你那段看不懂的古文拿给你得茶哥哥看看啊?然后转过脸来对得茶解释道:你知道窑窑在学烧紫砂壶,昨天他拿了一段话来让我翻译,是《壶鉴》上的。
我倒了那么些年的马桶,还真翻不好了,我就让他抄了带给你,带来了吗?他转身又问儿子。
窑窑按着口袋,看得茶,得茶拍拍他的脑袋,说:我试试看。
窑窑这才把那张纸从口袋里取了出来,小心地交给了大哥。
原来前年忘忧去邻县长兴出了一趟差,回来时给窑窑带了一把紫砂壶和关于紫砂壶的一本书,还说那是他特地在长兴街头给他买的。
因为用这种壶泡茶容易聚香,隔夜不馊,外表越养越好看,天冷暖手,天热不烫手,还可放在温火上炖烧,价钱又便宜,就带回来了。
但窑窑看到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他捧着那把方壶,爱不释手。
很难说清楚这种第一感觉的产生,究竟缘于何方。
那是一种生长在山里的人们的艺术感情吧,就像江河边的人对水的感情一样――山里人对土石的感情、对那种凝固的物质的感觉,是非常直觉的。
那本同时带回的名叫《壶鉴》的书,是在一个熟人家里得的,而那熟人则是在抄从前的一户大户人家家的时候抄来的,窑窑甚至连许多文字都读不懂。
品壶六要: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和适用,他找了父亲,好歹解释下来了。
其中有段文字,他读不通,也不知有多少白字儿跳过。
问忘忧表叔,他也摇头,说他可以告诉他一株树的知识,但他说不出一把壶的道理,这该问爷爷。
那年9月,杭窑小学毕业之后就不再直接进人中学了,表叔把他带到了长兴乡间一户制壶的农家,他的即知即行的制壶生涯从此开始。
长兴与陶都宜兴一县之隔,虽然一为浙,一为苏,但接壤毗邻,因为学习制陶手艺,他也就常去那里。
都说宜兴之所以成为陶都,归根结底是和这里特有的紫砂泥土有关。
这种特质的泥长兴也有。
历史上长兴人虽有千户烟灶万户丁之说,但主要还是以生产粗放的大缸为主。
真正生产紫砂壶,时间并不长。
杭窑很幸运,在长兴学到了手艺。
又以那里为基点,常常往宜兴跑。
那时候,大师级的人物顾景舟、蒋蓉等人,都还倒霉着呢,是很容易见到的。
有人悄悄地向他们讨教,使他们心中暗自欣慰,而少年杭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大人们教他一门手艺,初衷是想让他今后有一碗饭吃,并因此可以去养活家中的老人和病人。
殊不知同情与恩爱正是艺术的一双门环,少年拉着它们打开了大门,走了进去,双手沾满了紫砂泥。
他的艺术生命开始了。
他一直没有机会把《壶鉴》上的那段话抄给爷爷看。
昨天一到,就问爷爷,爷爷却说,问你大哥吧,他现在在资料室里工作,他读的书多。
窑窑今天就特意带来,只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给大哥看。
他以为祭祖是个很隆重的过程,大哥不会在意他这小小的要求,他没想到生死之间的关系是那样融洽的,在墓地上,他照样可以求知。
这段文字一般的人翻起来还真是费劲:若夫泥色之变,乍阴乍阳。
忽葡萄而钳紫,倏橘抽而苍黄;摇嫩绿于新桐,晓滴琅歼之翠,积流黄于葵露,暗飘金票之香。
或黄白堆砂,结哀梨兮可吸。
或青坚在骨,涂读汁兮生光。
彼瑰价之窑变,非一色之可名。
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
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庭。
迫而察之,灿若流较浮精英。
岂隋珠之与赵壁可比 异而称珍哉。
得茶凝思了一会儿,刚想问谁带笔了,迎霜就把笔和一张纸放到他手里。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始翻译起来:说到那泥色的变幻,有的阴幽,有的亮丽。
有的如葡萄般的钳紫,有的似橘抽一样的黄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绿,有的如宝石滴翠。
有的如带露向阳之葵,飘浮着玉粟的暗香;有的如泥砂上洒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坚实,如黝黑的包浆发着幽明;那奇瑰怪诉的窑变,岂能以色调来定名。
仿佛是铁,仿佛是石,是玉吗?还是金?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
远远地望去,沉凝如钟鼎列于店堂;近近地品,灿烂如奇玉浮幻着精英。
何等的美美美轮啊,世上一切的珍宝都无法与它相匹。
杭得茶几乎可以说是一挥而就,把杭迎霜看呆了,说: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大哥真亏你翻得出来。
得茶摇摇手不让迎霜再赞美下去,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我早就翻译过的,这跟茶也有关系嘛,属于茶具这一类的文献,是吴梅鼎的《阳羡茗壶赋》吧?他问窑窑。
制壶少年结结巴巴地连连称是,他很激动,口不成句地告诉大哥他所知道的有限的茶壶知识。
即使迎霜击节赞赏,窑窑还是不能懂得,什么叫齐全的和谐归于一身,完整的美均匀着通体。
这些道理,都要在他制壶多年之后才开始明白。
他只能就他有限的见闻倾吐他的艺术热情,他说他那本《壶鉴》中有许多实物的相片,有供春的,陈明远的,时大彬的,还有曼生壶。
他甚至知道了第一个在壶身上刻字的人俗名叫陈三呆子。
最后他终于激动地问:一大哥,我们家也有一把曼生壶吧?爸爸告诉我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它呢?得茶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那两个孩子,他们一人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他就想,其实血缘也是可以通过后天来缔造的吧,窑窑和夜生与杭家本无血缘关系,但现在有谁会说他们不是我们杭家人呢?他们的举手投足,神情举止,甚至他们的容貌,都越来越和杭家人一样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把那张写有古文译文的纸朝里折了一下,准备交给窑窑,突然他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就把纸模进了手心,然后看着迎霜,神情严肃地问:这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杭州出去的啊。
迎霜微微一愣,便坦然地说。
显然,大哥他已经看见了纸张背面的《总理遗言》。
得茶让窑窑带着夜生到前面茶园中去玩,然后再一次严峻地问迎霜:你不就是想让我看这份东西吗?现在再问你一次,这是从哪里来的?得茶的神色让迎霜有些吃惊,她这才告诉他,她在绍兴的时候,就收到了董渡江他们给她寄的这份传单了。
现在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她问大哥,他能判断出这封遗书的真伪吗?得茶站了起来,离开了祖坟,往前面那片竹林走去,迎霜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跟在他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这几年她很少和大哥见面,很难想像从流放中回来的大哥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得茶却用与刚才没有多大区别的口吻说,如果她真的想听听他的真实想法的话,他可以说,这份遗书,他已经看到过了,据他分析,八九不离十是他人写的。
迎霜对此回答立刻表示异议,显然她太希望这是一份真实的遗言。
她强调说,这封遗书的真实性是显而易见的,从遗书中对人的评价来看,这也是符合周总理一向的风格的。
得茶站住了;看着满坡不语的春茶,别转头问:你认为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迎霜一下子就被大哥问住了。
但她已经不是那个纤细胆小神经质的姑娘了,她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说周总理的风格是什么?得茶仿佛也被这姑娘问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春岚,一会儿,才指了指正在萌生新芽的茶丛,说:我也说不好,不过用茶来比喻,大概也不会离得太远吧。
直到这时候,他还是不太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迎霜。
因为在他看来,周总理首先是政治家,周恩来既无子女也无个人财产,死后甚至不留骨灰,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依赖死后的遗言。
他不忍对眼前这个姑娘说破这一点,但又不想让她过深地卷到其中去,只好沉默。
然而对杭迎霜言,用茶来比喻周恩来,的确也是她从未听到过的见解。
苦难没有磨损大哥的锐利的思想,他依然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人,但此刻的谈话使她发现她和大哥之间的距离。
问题也许并不在于这份遗言的真伪,而在于你希望它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即便真是政治谣言,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在散布谣言,部队、工厂、农村,我只是其中的一个。
她坦然地对大哥说。
历史上一些重大转折关头,舆论从来就是先行的,法国有启蒙学派,中国有五四运动。
你不要以为时势仅仅造英雄,时势也造舆论。
反过来,舆论再造时势,相互作用,重塑历史。
他们这么交谈的时候,已经走得很远,茶园浓烈的绿色层层渲染,这是夜生的出生地。
他突然话锋一转,说。
他的口气那么平静,以至于迎霜以为得茶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灵已经趋于缓和,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隐痛。
但敏感的姑娘立刻发现并非如此,她听见他说:这是白夜走后我第一次来这里,没有你的陪伴我没有勇气来。
他低下头去,咬紧的牙根把腮帮也鼓出来了。
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速地往回走,边走边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认为只有白夜是我的知音,只有她能听懂当我说到历史的殉难者时,我是指的什么。
我们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杨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爱光还活着――他的声音再一次发起抖来,我知道你现在想和二哥那样地活着,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冲茶的小姑娘……他又沉默了,他在为永远失去的东西惋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适合于建设的,适合于弥补和化解的,而我们目前遭遇的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
这破坏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
迎霜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她被他的话感动了,她好几次想打断他的思路,但都没有成功,远远地他们看到祖坟前的家人在向他们招手,得茶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相对而言,你们年轻、自由,如果我说现在你们的使命是读书,认识,积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保存自己,做历史的见证者,做我们杭家茶人的传人,难道我有什么错误吗?大哥喷薄而出的话使迎霜热泪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刚才她几乎没想过要把这事情告诉大哥,现在她突然发现此事非常重大。
原来昨夜她从已经当兵的董渡江和当了工人的孙华正处回来时,带回了他们印发的一批遗书传单,连带着一只小型的油印机。
孙华正说他这几天好像已经受到了监视,而董渡江是军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你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了?迎霜脸红了,回答说: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里是二哥他们印过传单的地方,还和从前差不多。
我把它们藏在煤球筐后面,本来想今天下午上街时带上的。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了。
那怎么行?最起码也得我们两人一起来处理。
得茶再一次站住了,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家人的队伍之中去,有很多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他的酷似爷爷的大薄手掌压在了迎霜肩上,他说:这不算个什么事情,我能把它处理好。
至于你,当然不能回家了,上完坟,你就跟忘忧叔走。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要听我的话,跟着忘忧叔,他救过方越,救过窑窑,跟着他到山里去,你会万无一失。
好了,我们不能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到此结束。
迎霜还要争辩,得茶指着不远处那些已经老了的杭家男人,说:小妹妹,你看看你爸爸头上的白发,你看看爷爷,你看看那些坟上的老茶和新茶……迎霜听到大哥的声音在发抖,她看到了大哥眼中的泪。
大哥那年去海岛劳动改造,也是微笑着的,他现在流泪了……他们踏着急促的脚步,朝祖坟走去,夜生一直在叫着他们,坟前已经插起了香烛,供放着清明团子。
这个几乎中断了十年的民间习俗,终于从室内走向了户外。
与别家不同的,只是杭家人那特殊的祭祖方式,一杯杯祭奠的香茶已经冲好了,杭家人在茶香的综绕之中,跪了下来,连从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窑窑和夜生,也随着他们跪下来了。
尾 声就这样,漫漫长夜之后的又一个白日来临了。
它依旧是那种和暮色一般的白日――但那是春的暮色,然后还会有更黑的夜,会有无数的小白花来抵抗那黑,无数细密的光明在孝布一般的深黑中交织,夹着深深不安的老人的叹息;女人哭泣,青年扬眉剑出鞘,箱扭扭俩在密室蠕动憧憧鬼影。
然后,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九州莽莽苍苍,茶林如波如云……老人杭嘉和行走在大街上,他拄着拐杖,似乎没有目标地漫步着。
大街上人很多,连人行道也几乎拥挤得水泄不通。
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偶尔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他看到许多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向市中心走去,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他想起半个多世纪前他和嘉平参加的那场运动。
甚至还有人散发传单呢,有一张,像美丽的蝴蝶飘到了他的身上,他眼力很不好,但还是读出了那些标题:……遗言……他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到内衣口袋里,他想回家去好好地拿着放大镜看看。
有人群向他的方向拥来,他站住了,不动,让人群从他身边漫过去。
从山间扫墓归来的晚辈们几乎都守在他的身旁。
只有孙子杭得茶带着女儿夜生先回家了。
临走时孙子和忘忧叔耳语多时,之后忘忧就和迎霜一起走了。
孙子还让家中的其他人陪他到寄草姑婆家去等4wt朗。
这些细节嘉和都听在耳里,他心里明白,但一言不发,他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条长龙似的大幅标语,像挡箭牌一样地横在路上,汽车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有时车头挨在怀念上,有时又挨在杰出的共上,标语太长,手握标语的人们一字儿排开,还弯了好几个弯,排成了三大行,迎霜眼尖,突然指着第二排叫道:你们看那不是布朗表叔!小布朗肯定也已经看到家人了,他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又跷跷大拇指,仿佛这件天大的事情已经包在他身上了。
他的头上和许多人一样扎了一块白布,上面写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在意。
把赵争争安顿好出来,已经是今天早上了,他一上街就进人了人的洪流,看见家里的人,他使劲地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全进来。
这时,一辆囚车呼啸着从杭嘉和身边驶过,老人的心一紧,囚车气势汹汹地朝前冲,但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杭家人几乎都拥了上去,只有盼儿紧紧地挽着父亲的手,靠在一株大树下。
杭汉他们回头朝他看看,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自己活动去,他不要紧,他能把自己照顾好。
囚车被游行队伍挡住了,车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贪婪地把眼睛贴在国窗上,他好几次看到了那个把手捂在胸前的老人,他被一个中年妇女扶着,慢慢地走着,不时地没人人海,但又及时地浮出来,有时还抬起头,以他特有的那种神情,面向天空,唤着空气。
看到老人那期待的神情,戴着手铐的男人,脸上就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痛苦的神情。
尽管得茶作了比较精细的安排,他还是晚了一步,带着夜生走向羊坝头那杭家的老宅时,翁采茶领着的搜查小组已经搜出了迎霜藏在地下室的传单与油印机,此时正在巷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吴坤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
吴坤接了采茶的电话大吃一惊,说:你在省里管的是农业这个口子,公安这一块你插什么手?还不是为了你!采茶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从杭家搜出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给你机会!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吴坤恨不得顺手就给采茶一耳光,他不明白,翁采茶为什么那么恨他们杭家人,这可真是有点无缘无故的恨了。
短短四五年间,采茶的地位就升到他上面,根据分析,她甚至有可能当下一届的中央委员。
老造反派吴坤却时运不济,他从林彪事件中摆脱出来后,却一直没有能够东山再起。
翁采茶替他分析原因,说他是栽在他们抗家人手上了。
因为在让杭得茶回来的问题上,他表现得过于热情,结果杭得茶是回来了,他却失去了上峰的信任。
吴坤知道事情并不像采茶说的那样,政治斗争,在他们这帮人中,越来越演变为猪狗般的权力之争。
他不屑为了一个委员去鸡斗鸭斗,越来越看不起那些粗鲁的破脚梗。
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那个老娘,文革初期他曾看到过一些她的出身背景资料,不过也就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上海滩上的三流小明星。
他对那个专写社论的笔杆子也很不以为然,酒至七分时想,什么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整一个东北二人转,他的文章我吴坤照样写出来。
这群人当中,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军师他尚有几分佩服。
他更加看不起采茶,但也越来越不能与采茶抗衡。
采茶依旧读破句,念白字儿,顽强地扫盲,越来越丑,但官越做越大,口气也越来越自信。
现在她命令他,问他:你来不来?不来!吴坤愤怒地一下子搁掉了电话,他心里一片乱麻,知道大事不好,谁要是搅到总理遗言案中去,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了。
女儿!这个字眼立刻就跳出来了。
他紧张地掂量,要不要和他们杭家联系一下。
正要出门,翁采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把他推进房间,厉声喝道;吴坤,我不管你是不是老酒又烧糊涂了,你跟我马上走!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吴坤拍案怒起,一把推开翁采茶,大骂一声:放屁,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奇怪的是采茶没有跟着发火,停顿了一下,才温和地说:小吴,跟我走吧,这一次该是你打翻身仗了。
想一想,你已经有多久没坐过主席台了?这是多么低级趣味又是多么赤裸裸,但又是多么准确、生动、形象,多么一语中的:是的,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过主席台了?而那种呼啸的群众场面,那种一呼百应、地动山摇的着了魔似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欲仙欲死啊!有多少普通的人,甚至愚蠢的人,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致命的诱惑――你看,我眼前的这个柴火丫头,这个曾经话不成句的蠢女人,她多么流利地道出了权力的快感啊!可是你知道你在冒什么险吗?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真的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上历史的审判台吗?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上历史的审判台?翁采茶茫然地摇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再说想也没用,反正也退不回去了。
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去,你完蛋,我也得完蛋。
你想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顶着,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你真的肯跟杭得茶换个个儿,去背那个纤吗?吴坤呆住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却发现聪明不过采茶的愚蠢。
翁采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理演变,加重了语气,说:这都不是你说的吗,皇帝丞相什么的莫非就是天生的,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采茶上前,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对他说:别害怕,有我跟你在一起呢。
你看,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连孩子都不要了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我们无牵无挂,我会陪着你一条道走到底的!他按住胸口,他的心在痛,他知道那是良心在痛,是他又要从恶时的一次良心的警告。
但这样的警告从来也没有真正起过作用,因此他痛恨他的残存的良心。
他拼命地捶打着胸口,想把那种痛苦打回去――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套着风衣,一边问:他本来是要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为什么结果他却走进了~间茅草房呢?夜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坟归来,刚到巷口,来彩妈妈就向她招手,对她耳语,说:快叫你爸爸跑!话音未落,得茶已经来到她们身边。
看着来彩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因此吐了口长气。
刚才他让寄草姑婆和盼姑姑把爷爷接到她们那里去坐一会儿,就是怕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让他们再受打击。
他托来彩管着夜生,对她说:爸爸要出门去了,可能要去很长时间,不要紧,家里还有很多人呢,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正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一个披着件大衣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夜生想,这个人怎么跑到我们家里呢?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却几乎一直盯着她,这使她很不自在。
然后她听到他说:没想到吧。
她又听到爸爸说:倒是想到了,这种时候你哪里闲得下来,却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
\'捕快\'之举,你也有兴趣?那人笑了,夜生记住了他的话,她听到他说:我刚才去过你的花木深房,和过去一样,你的茶具图还在墙上。
我还注意到了一幅茶砖壁挂,右下角有她的字……白夜……还有,你看,这部《资本论)},我记得那是杨真先生留下的。
那上面写着什么,我上一次没有看出来,我以为是我不认识的什么英语单词,刚才我突然明白了,那是拼音字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看着夜生,蹲了下来,把书交给她,朝她抽搐着脸说:这书没问题,你留着吧。
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想起了那个大风雪天,在医院里,隔着窗帘,寄草姑婆朝杨真先生对天指了指,他们会意的神情一直放在得茶心上。
许多次他想问姑婆,那是什么意思,最后都重新咽进肚子里。
他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但是现在他有些遗憾了。
夜生看看爸爸,见爸爸没反对,就把那部《资本论》接受下来,抱在怀里。
吴坤说:东西从你家抄出来,不等于你是祸首,如果你和此事无关,你可以上诉。
上诉什么?我当然不相信你会是政治谣言的传播者。
吴坤铁青着脸,暗示他。
当今天下,谁还和此事无关?吴坤愣住了。
夜生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恐惧地看着吴坤。
得茶轻轻地摸着女儿的馨发,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如叹息:你啊,走得实在太远了……他那谴责中的痛心,只有吴坤一个人听得出来,他的眼眶一热,就大叫起来:走得太远的是你!如果他不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大叫,他对他自己就失去控制力了。
就像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样,我也永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啊!得茶的微微驼着的脊梁挺了一挺,人突然就高大了一截。
他很淡地一笑,是的,即便如此之淡的笑容,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现在,囚车终于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幅巨大巨长的标语被冲开了,人群挤在囚车后面,愤怒地呼喊着,挥着拳头,就像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新茶。
布朗、迎霜,还有其他的杭家人,他们从各个方向走来,云集在此,又都被这巨大的洪流冲散了,裹挟进去了,他们互相招呼着,搀扶着,横拽着标语的队伍又往前进发了……七十六岁的老人抬起头来,一缕阳光漫射在他的脸上,正是那种茶叶最喜欢的、来自于阳崖阴林的温和的光。
他嗅到了四月的空气中那特有的茶香,他一边被人群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一边仿佛看见了这个时候的茶山――……天空蔚蓝,眼前浓翠;一道道绿色瀑布,从崖间山坡跌落下来,南峰北峰的青翠绿毯,仿佛刚刚用水洗过;新芽如雀舌,齐刷刷地伸向天空;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欢快的洞水下水草在绿袖长舞;粉蝶在茶园间翩翩起飞,蜜蜂发出了春天的特有的懒洋洋的嗡叫;新生的藤萝绕着古老的大树悄悄攀缘,姑娘们在山间歌唱:溪水青青溪水长,溪水两岸好风光,哥哥呀,上皈下饭插秧忙,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他想,今天可真是采茶的好日子啊……总 尾 声三季发芽,一季开化,结籽休眠,再到来年。
如此生生不息,绵延无尽,屈指算来,杭州郊外群山中的茶坡,又绿过了二十余载。
真正是吾生须臾,长江无穷啊……金秋十月又来到了,这是二十世纪行将成为历史的见证。
江南杭州,良辰美景,不亚于春时。
茶叶世族羊坝头杭家传人抗得茶,与女儿夜生、女婿杭窑,小心地推着一把轮椅,把他们杭家的世纪老人杭嘉和,送上了秋意盎然、秋茶芬芳的龙井山路。
自从祖坟迁走之后,嘉和就再也没有去过鸡笼山了,算起来快有三十年了吧。
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活得那么久,几乎就已经活到了一个世纪。
他的头脑依旧清楚,遥远的往事想起来特别亲近,眼睛却几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秋高气爽,晨岚已散,一片巨大的茶园,如藏在无人知晓处的神秘的绿色湖泊,宁静得连一片叶子也不动弹。
秋风屏气静心,迎候这杭家四口的到来。
茶园中突兀地立着一株金色银杏,亭亭玉立,煦阳下如孤独美人。
溪畔芦花,晨晖中透明如纸。
柏油路从灌木丛中绕出,仿佛一头平坦通向红尘,一头软蜒伸往世外。
远远望去,茶园上空升起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球,挂着长长的飘带,上面的大字在风中转折,一会儿飘出和平、发展,二十一世纪,一会儿又飘出热烈庆祝和平馆揭幕等不同的字样。
从家里出来,杭嘉和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低垂着目光,两臂护在膝前,大手中握着那把祖传宝物,它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怀里。
壶在土中深埋了几十年,一点也没有变化,壶是属士的,大地保护了它。
壶艺家杭窑借国际茶文化节,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办了一个个人壶艺展。
今天他们这一行人,是作为杭家人的代表,专程替茶博馆送这把壶去的。
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们决定让这把家传之物参加杭窑的壶艺展,算是祖先对晚辈的福荫。
展览结束之后,他们将把此壶捐献给茶博馆。
也就是说,把这把壶永远珍藏在杭家先人曾经长眠过的地方。
中国茶叶博物馆于1987年在吴觉农先生九十寿辰祝会上,由中国茶界著名人士联名签字倡议筹建,遍察中国茶区,最终决定,馆址设在杭州。
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江南大学文化史教授杭得茶,也被市政府提名为顾问之一。
但他教学工作很忙,有好几次选址活动他都没有机会参加。
直到最后一次。
继承了父亲事业的茶学专家杭迎霜给他打来电话,他才知道,茶博馆最终有可能选在他们杭家从前的祖坟所在地。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很有些神秘吗?迎霜说。
得茶知道迎霜是在用这种口气掩饰她那多少有些激动的心情。
1978年,杭家一下子归来了三个人――已经被打人死牢的杭得茶、在劳改农场中留场的罗力和逃亡在外的杭迎霜。
杭得茶作为英雄,在大学受到了隆重的礼遇;罗力彻底地被平反了,寄草亲自把他接回城中,破镜重圆,他们收回了房产,在小院子里安度晚年。
杭迎霜考人农大茶学系,毕业后才与李平水结婚。
研究生毕业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就作为一个专家进人了政界。
迎霜此刻的这个消息多少让得茶吃惊,同样为了掩饰自己的潜在的心理活动,他也用轻松的口气说:从文化民俗学角度看,风水术不过是人对自然界山水地貌的评估罢了,所以我们杭家老祖宗看中的地方恰恰和人民政府看中的地方不谋而合,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迎霜问大哥,他对这一选址持什么态度。
得茶说,他当然将投赞成的一票,并且相信这一票将能够代表爷爷。
作为世纪老人,爷爷已经成为杭家人的牢固纽带,他的认可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反过来得茶问迎霜怎么看,迎霜笑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黄昏里的猫头鹰,我现在研究和建议的是兼并、破产,市场竞争和国际接轨,如果有一天让我亲自出马,我要让我的企业只剩三分之一的人员。
所以我是个万人嫌,你是个万人爱。
比如我看到的茶就和你看到的茶完全不一样。
你看到的是那幢漂亮的供人品茶说闲话的博物馆,我看到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开始步履维艰的茶叶贸易。
我在破,你在立;我在批判,你在赞美;我在摧毁,你在建设――――所以我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得茶堵住了迎霜猫头鹰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后期茶叶贸易进入低谷之后,他们常常就茶事争论:一个说不要再总是唱赞歌翻老黄历了,中国虽然是茶的故乡,但1886年对外出口十四点三万吨,直到将近一百年后的1984年,才超过这个数字,印度早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从茶叶市场的状况来看,品牌混乱,出口疲软,企业倒闭,价格不一,茶山荒芜,假冒伪劣产品不断,进行治理乃当务之急,歌功颂德,怀念先人,不妨往后靠一靠再说吧。
得茶听了这话,耐耐心气,细细解说:歌功颂德也是解放生产力的一种手段,要实事求是,不要搞教条主义。
从历史上看,多年来的大力呼吁和埋头苦干,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
本世纪初华茶不也一度陷人严重危机吗?所以才有吴觉农先生的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
正面的鼓劲和反面的批评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
现在出口贸易不好,我们多做宣传,打开国内市场,也是一条茶业自救的道路。
不管怎么说,我们和一百多个国家有着茶叶贸易往来,我们的茶叶产量,始终排在世界前三位嘛。
迎霜听了放声大笑,说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历史学家啊,怪不得这些年你专著出得那么少。
得茶听了也放声大笑,说小妹你不是一向最佩服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吗,黄宗亲算是世界级大史家了吧,他还提出农商皆本呢。
史家若能和吴觉农说的那样即知即行,恐怕中国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三年之后的1990年10月,茶博馆试开馆之时,首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也在杭州开幕了。
那段时间,杭家人几乎都被这件事情拖进去了。
除了那块特制的茶砖壁挂,得茶几乎把他花木深房里多年积累的资料全都拿出来了。
馆里收集资料的年轻人依然不满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年届九十的杭嘉和老爷爷,年轻的姑娘甜言蜜语地对老爷爷说:老爷爷,老爷爷,你是茶界的老寿星,你再回忆回忆,1900年的时候,茶馆是怎么样的?嘉和想了想说:1900年,我好像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年轻人就笑了,悄悄地把笔帽盖住了笔尖,看上去这位老爷爷木本的,神情总有那么几分恍您,眼睛也不好使,给他看一张相片,他用了放大镜,还要凑到鼻尖上,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沉思半天,才会说是或者不是。
年轻人是性急的,或许还是急功近利的,他们不相信还能从这个半盲的九旬老人身上打听出什么茶事来。
不过他们倒是喀喷喀呼地拍了不少相片,但这些相片最后也没有用出一张去。
他们排来排去,杭嘉和老爷爷既不是当代茶圣,也不是茶界泰斗,忘忧茶座既不是江裕泰,也不是翁隆盛。
杭嘉和老爷爷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被隐到茶史的背页上去了。
倒反而是多年没有回杭的布朗,由迎霜提议,借着为茶博馆建云南竹楼,名正言顺地回了一趟老家。
迎霜说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为这件大事出过力了。
竹楼就搭在馆内的斜坡之上,还没有搭好呢,就有不少游客来楼前拍照了。
布朗对此深为得意,他喝了一点米酒,微醉酸酶,但绝不会从竹楼上掉下来,他骑在竹竿上,眼前是青山绿水,满坡茶树,还有红瓦白墙,修竹芭蕉,不禁兴起,就高声地唱起来了: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驮去我心头的歌,细品我心底的话,茶哥哥啊――他把那一声茶哥哥 的拖音喊得回肠荡气,余音绕茶,白云山间尽是他的茶哥哥。
人们听了都笑了,唯有小布朗骑在竹竿上哭了,他想起了得放和爱光,想起了他们像绿叶沉入水底般的飘摇的身姿……他的茶哥哥没有影响在茶博馆对面宾馆召开的茶文化研讨会,曾经作为政变和阴谋策源地的五七一工程,现在作为浙江宾馆,正在进行中日茶道冲泡表演。
中方的茶博土中,有抗家茶事传人杭夜生,她是作为华家池农业大学茶学系中一名年轻的女教师的身份出场的。
盼姑婆把她那手冲泡茶的绝活都教给了夜生。
夜生也把她的大量业余时间花在琢磨茶艺上了。
而日本方面出场的茶道专家中,则有一位年届六旬头发曲望的女士,从她今天的容颜之中,依然能够看得出她当年的端庄美丽。
她的表演与众不同,华丽的和服配以现代钢琴协奏曲,茶具灿烂夺目,动作近乎于舞蹈,与日本传统茶道中那种克制、枯寂的最高境界距离甚远。
得茶注意到台下坐着的那些日本茶人中,有一些不禁以帕捂嘴,轻轻笑了。
得茶想,也许这在日本国,乃是一种离经叛道之举吧。
这是一种故意的、自觉的世俗,他记住了那个名字:小掘小合。
表演结束之后他却没有再看到过她,后来,他渐渐地把她忘了。
自1992年第二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在中国常德召开,1994年8月第三届在中国昆明召开,1996年第四届在韩国汉城召开,1998年第五届又将回到中国杭州。
整个夏天杭得茶一直很忙,作为资深茶文化研究专家,他被会议有关方面聘为顾问,但他在人们眼里,终究不是一个完整纯粹的茶界中人,而在史学界,他的研究几乎就属于雕虫小技了。
相比而言,杭汉父女作为茶叶专家在国内外茶界的影响更为人知。
所以,当一封寻人启事般的来信寄往国内时,作为收信人的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先生,首先还是派人把此信交给了专家兼官员杭迎霜女士。
信,正是那位名叫小掘小合的日本女子从京都寄来的,她是日本茶道百合流派创始人,从前是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后来倾其家产从事茶道。
十年之后,创立了自己的百合流派,并开始了和中国茶界的频繁接触。
此次,她的茶道表演团亦在被邀请之列。
会议将在1998年10月间举行,但小掘小合却突然来信,说自己想在会议之前先赶到杭州,并希望会长先生帮她寻访她那死在杭州的父亲的有关情况。
在创建中国茶叶博物馆中的国际和平馆时,小掘小合出过很多力。
该馆一旦建成,全世界茶人将在产茶大国中国拥有自己最大的活动中。
O。
在日益发展的茶文化活动中,这无疑是一件可以人史的大事。
会长先生非常重视这件事情。
正是在这封信里,他第一次知道,小掘女士的父亲,是作为一名侵华日军军人而死在杭州的,小掘小合,正是为了赎父亲的罪孽而选择了和平之饮的茶道,并从此走上了中日友好之路。
是出于某种直觉,德高望重的会长先生想到了有着日本血统的杭汉父女。
曾经担任过政协主席的会长先生对茶学家杭汉比较熟悉,由此也认识了杭家的后起之秀杭迎霜。
父女二人,父亲已经老了,依旧偏重于他的茶叶栽培学,而女儿的本业则在茶叶的综合开发利用。
会长很快就把信转给了他们。
迎霜立刻把信送到大哥得茶处,也是凭着一种直觉,她觉得这位女士和杭家,将会有某种不可分隔的关系。
得茶拿到此信,粗粗一读,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转至爷爷处,还没读完,杭嘉和就不再让孙女读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樱花树下头发碧曲的少女,尽管和今天的六旬老温相去甚远,但得茶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那天夜里,他和爷爷谈了很久,爷爷告诉他,小掘投湖之前,的确是留下过一点东西的。
他除了归还曼生壶之外,还在那壶里放了一块怀表,怀表上刻着江海湖侠赵寄客七个字,他亲眼看见过,是盼儿给他看的。
你是说,这块表一直就在盼姑姑手里?得茶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那把曼生壶。
爷爷闭着眼睛回答。
可我们那么多年了,再没看见过那把壶啊?得茶不免疑惑。
倒是正在美院工艺系进修的杭窑想起来提醒说:我倒是记得爸爸说过,他帮着盼姑姑埋过一把壶,壶里还有一块表。
方越作为中国瓷器专家,正在美国巡回展出中国古代瓷器精品,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回得来,倒是杭窑又想起来了,爸爸好像还说过,那天埋壶,寄草姑婆也在的,还有布朗叔叔也在场。
可是眼下寄草和布朗不在,这一家子真是能走,布朗在云南不说,寄草和罗力却又跑到东北老家去了。
他们俩也已是古稀之年,一生颠沛流离,多少有他们那些经历的人,活不到一半就呜呼哀哉了,有几个能像这对夫妻那样越活越新鲜,仿佛下决心要把青春夺回来一样。
平反以后,他们两个就开始了国内大旅游,一年去一个地方,补发的钱全让他们花在路上了。
好在嘉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立刻就让得茶拨过去,巧得很,接话的正是杭寄草。
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曼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不知道它的贵重,那么些年,埋在土里谁也不提,为了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盼儿一辈子没嫁人,每天念叨上帝,她不就为了图一个清静。
现在来了一个日本女人,就算她是那个小掘的女儿,也犯不着我们再去为她效劳!她爹是个什么魔鬼,把我们杭家害成什么样了,血海深仇啊!你们不记得,我和大哥可记得呢!说着说着,寄草激动起来了,声音里就有了哭腔,你们看看爷爷那只断指,就不会再去动这种脑筋了!接过寄草姑婆这样的电话,连已经倾向于小掘小合的杭得茶也开始动摇了。
至于窑窑,他和比他大一点的得茶、迎霜以及再小一点的夜生一样,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
但专门从事紫砂壶制作的工艺师杭窑对这只曼生壶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可真是想一睹为快啊。
杭窑很早就知道自己本没有抗家人的血缘。
美国倒是有他的亲奶奶,奶奶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笔遗产,还有那个美国飞行员埃特,他父亲这一次就是在老埃特的安排下去的美国,但忘忧表叔对这件事情几乎完全无所谓,他本来可以随爸爸一起出去,老埃特甚至专门给他发出了邀请,但忘忧表叔谢绝了。
窑窑想,忘忧表叔留在国内,不能说跟他的首次紫砂壶展没有关系。
他现在一心希望自己的这次紫砂壶展能获得成功,不辜负老人们对他的一片苦心。
他想,若他有那么一把曼生壶,哪怕借来几天摆一摆,也是壮他的行色,他是杭家人,他叫杭窑啊!那天夜里,他把他的心事告诉了他的新婚妻子夜生。
第二天,他们直奔龙井山中,他们在那个已经完全破败了的佛门小院内徘徊了很久,他们看到了那两株经历了八百年沧桑的来梅,他们还看到了那片破庙深处的山泉,山泉旁倒是长着一些茶蓬,可是有谁知道,那把曼生壶究竟埋在哪一株茶蓬底下呢?夜生摇着头对窑窑说:\'不,我不能对盼姑婆要求这个,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挖她心里的痛处。
杭盼又回到龙井山中她从前的居处,每个星期天,她依旧到城里的教堂中去,她的生活,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夜生看着那半坡的狮峰茶,眯起了眼睛,说:文革结束时那个人自杀,他的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家里人从来也没提起过。
你还记得吗?连你也不提。
那时你才几岁能记住什么?窑窑知道夜生说的那个人是谁,再说他也没有养过你一天,这事和你没关系。
盼姑婆因为能够养你,她是很幸福的。
夜生的眼眶里开始盈上了泪水: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什么都忘记。
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我还能记得那天夜里那人来找我和爷爷的样子,他喝了很多酒,连站都站不住了。
那年秋夜,人们正在大街上狂欢,吴坤最后一次来见他的女儿。
在此之前许多次,都是他悄悄地跟在后面,没有让她和杭家人发现,这一次无所避讳了。
他是在大门口碰到杭嘉和的,夜生正要领着他到清河坊十字街头去看游行队伍。
他们在夜色中的骤然相逢,显然令嘉和吃惊。
他说:求你们一件事情。
等得茶回来,把这些资料交给他。
我今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年我去海岛前专门为他搜集的,当时没留下,现在毁掉了也可惜。
得茶以后一定用得上的。
他勉强地说着,声音很轻,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嘉和明显地犹疑一下,推了推夜生,让她过去拿。
夜生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接过那个大信封,突然,她被吴坤一把抱住,只听他慢儒道:女儿,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啊……他的嘴就亲在了夜生的小脸上,吓得夜生大声尖叫起来,太 爷爷太爷爷地狂叫起来。
嘉和血一下涌了上来,大声叫着扑上去,一把夺过了夜生,一边叫着:你干什么,你于什么!你们的路走 到头了!你们的日子过到头了!吴坤仿佛并不在乎老人的怒喊,他立刻就清醒过来,放开了夜生,站着不动。
嘉和挟着夜生退回大院,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打开了,嘉和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轻轻地问:你还在吗?我在。
吴坤回答。
我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才说,得茶能回来?你说得对,我们的日子过到头了,你们的日子开始了。
他苦笑了一下,答非所问。
他突然觉得万分疲倦,他觉得他所有的话都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你想走?嘉和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问。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嘉和沉默了,他在掂量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手里拿着什么?茶…我还以为是酒呢。
他苦笑了一下。
嘉和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星夜来访的年轻人,他仿佛听到了叶子为他专门去打酒时的急促的小碎步子。
一阵锣鼓和口号声,再一次潮一般地涌过,然后重归秋夜的寂静,他们听到了几只秋虫在墙角的颤鸣。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老人终于问。
年轻人想了想,抬起头来,说:无可奉告。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走人了秋夜,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中的杭家老人,手中捧着一杯茶。
他们的对话,门背后的夜生全听见了。
现在,曼生壶静静地躺在老人的怀里,壶中的那只怀表,盼儿亲自给小掘女士送去了,她们此刻该正在泛舟湖上吧。
壶是忘忧亲自起出来的,杭家人并不知道他和盼儿之间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流,只知道没费什么口舌,盼儿就领着忘忧来到埋曼生壶的地方。
起出壶来之后,林忘忧又陪着盼儿一起去见小掘,他知道没有他的陪伴,这次对话将是不能成行的。
守林人林忘忧已过天命之年,像一杯茶那样,并不让人时时记得。
他守在山中,仿佛就是等着山外人的召唤,一旦大事了却,他便重归山林。
他是最懂杭嘉和的人,当得茶打电话告诉他,爷爷希望他回一趟杭州,他几乎什么也没有问,第二天早晨,他已经在嘉和的面前了。
嘉和双眼模糊,他闻了闻空气,说:忘忧啊……忘忧带来了山中的气息,嘉和闻得出来。
他说:忘忧啊,茶博馆的国际和平馆要揭幕了。
今年十月,要来千把个国际茶人呢……茶叶博物馆的一切大事情,他们杭家人都知道,杭得茶是他们的特约研究员。
忘忧说:大舅,你说吧,要我做什么?嘉和想了想,才说:去找找盼儿吧……他知道,只有忘忧能够说动盼儿,只有忘忧才有资格去说。
轮椅行至茶叶博物馆的人口处,杭嘉和让他们把车停住。
他遥看着前方,看到了前方那片股股陇肺的又红又白又绿的云中仙境一般的地方,他指了指那个方向,问:这就是茶叶博物馆吗?得茶和夜生都点头称是,杭嘉和也点了点头,说:……和我 二十岁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夜生惊讶地看看杭嘉和,小声问:太爷爷,你八十年前就看到过茶博馆了?杭嘉和点点头,举起那只断了一个手指的手,指着前方,很慢很清晰地说:那天你赵太爷把我从山上接下来,就在这里,我看到了它,红的,白的,绿的,和我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夜生紧张地看了看父亲杭得茶,父亲并没有她的紧张,她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别人也看到了吗?杭嘉和摇摇头,没有再回答重孙女的话,他只是指了指前方,然后,把曼生壶又往怀里揣了揣。
微风吹拂茶山,茶梢就灵动起来,茶的心子里,鸟儿就开始歌唱了,茶园仿佛涌开了一条绿浪,推送着他们,缓缓地就朝他们想去的地方驶去……无声之中,独闻和焉-…1998年n月28日20时1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