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4-03 07:59:23

庆玉去砖场拉砖,三踅没有抬价,还多给装了一千块,庆玉就觉得三踅够义气。

够义气的人都是恶人,他要对你好了,割身上的肉给你吃,但若得罪他了,他就是鳖嘴咬你,把鳖头跺下来了,嘴还咬着。

庆玉得了便宜,把一百元往三踅的手里塞,说:不请你去饭馆了,你自己买酒喝吧!三踅说:我这是优惠知识分子哩,你若有心,给我一样东西。

庆玉问:什么东西?三踅说:前年你丈人去世时咱去拱墓,他家有个老瓷倒流酒壶,如今人过世,放着没用,你拿来让我温酒。

庆玉说:原本是小意思的事,我不会舍不得,巧的是我拿回来,菊娃反对我喝酒,送给了我四叔,这就不好再要了。

三踅说:你是过河勾缝子夹水的人,你能送你四叔?你不愿意也罢了,但你得给我安排一下!庆玉说:安排啥?三踅说:我得学你,收藏钱也收藏女人哩!庆玉说:你别胡说!三踅说:赵宏声给你看过性病,是不是?庆玉说:这赵宏声狗日的给我栽赃哩,我是火结了,哪里是……三踅说:庆玉,得性病这不是你的专利,你就不能让我也得得?!我看见黑娥的妹子到她家来了,你要让我认识认识哩!庆玉说:这皮条我拉不了。

三踅说:行呀,庆玉,砖一拉走就不认啦?我可告诉你,你盖房还得用瓦哩!有了砖,庆玉就在划拨的庄基地上起土,扎墙根子。

清风街的规矩,是红白喜丧事都相互换工,你这次给我家帮了工,我下次给你家帮工,只管饭,不付工钱。

庆玉是请了东西中三街上几个有名的泥水匠,再请了东街几个小工,又给夏家四户都打了招呼,待中星爹拿了罗盘定了方位,掐算了日子,噼里啪啦放一通鞭炮,施工就开始了。

君亭和俊奇从县上回来后,三番五次去乡政府落实资金,又二返县城买了新的变压器来安装,人都黑瘦了一圈。

听说庆玉盖房,就支使了他媳妇麻巧来帮活。

麻巧门牙翘着,嘴也翘,一再解释君亭已经几天几夜没沾家了,实在来不了,菊娃说:我们就没指望他,你来了就是了。

但麻巧养了三头猪,她一天三顿都要回家去喂食,每次提一个木桶放在菊娃的厨房里,有什么泔水就盛在里边,有剩饭剩菜了趁没人注意也往里边倒。

菊娃就叮咛腊八不离开厨房,防备麻巧把什么都拿回去喂猪。

夏天礼被请来经管现场的,但谁也指挥不动,只是不停地捡拾着那些被匠人们扔掉了的钉子、铁丝和半截砖头,又嫌哑巴在搅和水泥时把装水泥的袋子弄破了,嫌文成在茶壶里放的茶叶太多。

太阳到了头顶,人影子在地上缩了,有人说:收工洗一洗吃饭吧!夏天礼说:饭熟了会有人来叫的,再干一会儿!太阳偏过了树梢,菊娃还不来叫吃饭,大工小工的都懒得再动了,听中星的爹给讲阴阳。

中星的爹留着一撮山羊胡,右手的小拇指甲特别长,一边掏着耳屎,一边讲人是怎样轮回的:人要死过二十四小时了,如果头顶还温,那是灵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温热,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温热,那是托变家畜了,如果腿上温热,那是托变飞禽走兽了,如果脚上温热,那就下地狱了。

别人就问:都转世了,那鬼怎么说,还有鬼吗?中星的爹说:当然有鬼。

鬼是脱离了轮回道的,所以说游魂野鬼。

人如果遭了横死,或者死时有什么气结着,那死了就变成鬼了。

别人再问:西街那李建在省城打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那肯定变了鬼啦?中星的爹说:肯定变了鬼么。

别人说:果然是真的!李建他娘说每天夜里厨房里有响动,是碗筷的声音,她就说:‘建儿建儿,我娃可怜得肚子饥,你走吧走吧,娘给你坟上烧些纸。

’中星的爹说:你想想,咱这一带每年有多少案子,小偷小摸的都破不了,可茶坊出了个凶杀案,一星期就破了,那不是派出所的人能行,是冤鬼追索凶手哩!一个人就说:那李建的鬼还在吗?中星的爹说:在么。

那人说:还在?你会掐算,你掐算他在哪儿?中星的爹说:是不是你欠了李建的钱了?那人变脸失色,汗哗哗地往下流。

夏天礼就说:别听他胡说!中星的爹说:我没胡说。

夏天礼说:你真能掐算,你掐算啥时候收工吃饭呀?中星的爹扳了指头,嘴里咕咕嘟嘟的,像瓶子里灌米汤,仰了头说:还得一小时,菊娃才来叫人呢。

夏天礼说:去你的吧,现在咱就收工,吃饭去!众人哇的一声,不再怕鬼,肚子里装了个饿死鬼了,就收拾了工具,都往庆玉家跑去。

夏天礼给庆玉叙说了盖房现场的情况,庆玉吃过饭后就不让中星的爹再去帮活了。

没了中星的爹,不热闹,但夏天智来了。

夏天智来了他绝对不干活的,哑巴还要给他搬一把椅子,他坐着吸水烟。

他不指挥人,但不指挥人却谁也不敢消极怠工,大工小工人人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仍撅起屁股干活。

西街的陆家老大在县教育局,代领了夏天智的退休金,托人捎了来,夏天智指头蘸了唾沫一张一张数,大家就都看着,说:四叔一个月这么多钱!夏天智说:不多。

大家说:还不多?!几时请我们喝酒么!夏天智说:喝酒,喝酒,晚上了到我家去喝酒!大家说:现在喝么!夏天礼说:现在喝的什么酒?给庆玉帮活哩,要喝收工后让庆玉买酒。

大家说:四叔来了,三叔你就不是监工的。

夏天智就说:我给大家听秦腔,听秦腔比喝酒来劲的,哑巴,哑巴!哑巴在和泥,说:哇!夏天智说:你到我睡屋里把收音机拿来!收音机拿来了,却怎么也收不到秦腔,他便不停地拍打着机子。

夏天礼有埋怨,却不能批评夏天智,说:人就像这机子,不拍打着不出声的。

夏天智说:战场上还有个宣传队哩!再一拍,收音机里唱起来了。

秦腔一放,人就来了精神,砌砖的一边跟着唱,一边砌砖,泥刀还磕得砖呱呱地响。

搬砖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

提泥包的手上沾了泥,一摔,泥点子溅了夏天礼一鼻脸。

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机给大家放秦腔,收音机里?啦?啦的杂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说:天热,我唱个《荡湖船》吧。

就唱起来。

大家都拍掌,说:好!好!夏天智脸涨得有盆子大。

大家说:四叔唱得这好,啥时学的?夏天智说:‘文化大革命’中学的。

那一阵我被关在牛棚里,一天三晌被批斗,我不想活啦,半夜里把绳拴在窗脑上都绾了圈儿,谁在牛棚外的厕所里唱秦腔。

唱得好的很!我就没把绳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这么好的戏我还没唱过的!就把绳子又解下来了。

这秦腔救过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没白雪唱得好。

大家就说:瞧四叔说起儿媳妇的名字多亲热!让白雪来也唱一唱么,四叔不愿意啦?夏天智说:行么,行么。

拿眼睛就看见来顺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孩子脑袋圆圆的,扎着一撮头发,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头。

夏天智问:你是谁?孩子说:我是张长章。

夏天智说:名字太拗口!来顺说:四叔文墨深,你给娃重起个名。

夏天智说:知道你夏风叔吧。

孩子说:知道。

夏天智说:就学他,叫个张学风吧,将来出人头地!来顺说:四叔说对了,这娃灵性得很,还能唱秦腔,让娃唱一段吧。

唱起来,果然不错。

夏天智说:还行还行,记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学习学好!来顺说:书念得好着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学了。

夏天智说:他爹是谁?来顺说:是背锅子张八么。

今夏张八背驼得头都抬不起了,挣不来一文钱,地里的活儿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学杂费,就不让他念书了。

夏天智说:这是张八的娃娃?再穷也不能亏了孩子么,张学风,学休不得,以后的学杂费,爷给你包了!来顺赶紧按了张学风在地上又磕头,磕得咚咚响。

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议论张学风来唱秦腔,完全是来顺精心策划了的。

来顺也承认了,说:救助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么不寻三叔去?夏天礼听见了,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吃谁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话说到这儿,我得插一段了。

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搞不明白。

他曾经和三婶吵了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小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一个烧饼!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

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

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义一直在农村劳动着,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礼身体却差别很大。

我问过夏天义:听夏雨说,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见,他咋保养得恁好呢?夏天义说:这有个秘诀,你学不学?我说:啥秘诀?夏天义说:多做些好事!夏天义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夏天礼小器自私,虽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过来,这又是为什么?我但凡见着夏天礼,他不是鬼鬼祟祟背个烂布兜去赶集贩银元,就是端了个药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药渣子。

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来熬药,药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药材,是把人民币剪成片片了熬着喝人民币汤的吧。

盖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庆玉,最不愿意让夏天义来,但夏天义还是来了。

夏天义在现场看了看,觉得不对,拿步子量庄基的宽窄。

庆满说:爹,爹,这是上善亲自用尺子量过的。

夏天义说:你信得过上善还是信得过你爹?!夏天义果然量出庄基东西整整宽了一步,他说:把墙根往里重扎!庆满说:你让我哥生气呀?夏天义说:你说的屁话!我生气你就不管啦?!墙根子已扎垒了一尺高,庆满不愿意拆,说要等庆玉来了再说,夏天义拿脚就踹一截墙根子,一截墙根子便踹倒了。

他说:你多占集体一厘地,别人就能多占一分地!就蹲在那里吃黑卷烟,看着庆满他们把扎起的墙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

文成已跑去告诉了庆玉,庆玉走了来,心有些虚,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

大红的回头照着,大家都戴着草帽,夏天义光着头,后脖项上的壅壅肉黑红油亮。

他说:文成,咋不给你爷拿个草帽哩?夏天义直戳戳地说:我让把墙根子往里扎啦!庆玉说:往里扎就往里扎,我得把爹的话搁住!夏天义脸上立时活泛起来,说:砖备齐整了?庆玉说:齐整了。

夏天义说:木料呢?庆玉说:还欠三根柱子,已经靠实了,只是没拉回来。

夏天义背着手就要走了,却又问:你在家盖房哩,学校里的课谁上着?庆玉说:就那十几个学生,我布置了作业让自学着。

夏天义说:你说啥?学生上课的事你敢耽搁?!庆玉说:你听我说……夏天义说:听你说啥?你现在就往学校走,寻下代课老师了你再回来,寻不下代课老师了就别回来!庆玉说:行么行么。

看着夏天义走了。

夏天义一走,来顺就说:庆玉你怕你爹吗?庆玉说:逢上这号爹是个咬透铁,我还能怎样?别人盖房谁不多占几分,咱就不行么,权当我爹是毛主席吧!来顺说:你庆玉别给我说这话,要是真亏了你,你能这么乖?这片地那边是个涧,你这三间房一盖,旁边地虽空着,别人再盖房盖不了,种地吧鸡狗又糟踏,终究还不是你的?庆玉就笑了,说:看样我得请你喝酒,先把你的嘴封住!来顺说:你是教师,说话得算话,现在就拿酒去!庆玉却说:你馋着,我现在要去学校呀!但庆玉并没有去白毛沟学校,直脚到西街张八家。

张八土改时分住了地主的房,两年前房塌了,又住到西街早年的饲养室里,倒塌的旧房椽是不能用了,有三根柱子和四个菱花格子窗还好。

庆玉早订购了三根柱子,就又讨价还钱硬是便宜着买了窗子,用背笼背了回来。

回来见厨房里白雪在帮着洗菜,他娘也拄了拐杖来了,他说:菊娃,娘来了!菊娃说:她来干啥呀,干不了活还碍手碍脚的!二婶听了也不恼,坐在一旁翻白眼,一双耳朵逮着每个人说话,逮听到白雪在洗菜,就说:白雪,你歇了,让他们干吧。

白雪见她衣服上有土,过来拍打了,二婶却抓住白雪,又摸白雪的脸,说:哟,脸光得像玻璃片子么,二婶把你脸弄脏了没?然后自说自念:夏风有福,人丑丑的倒娶了个好媳妇!竹青说:夏家的媳妇都是花朵插在牛粪上了!二婶说:你几个算啥花朵?狗尾巴花!夏风丑是丑,多有本事,上的是大学,读的是砖头厚的书!白雪你高中毕业?白雪说:没毕业。

我不配你夏风了!二婶说:女人念那么多的学干啥,出门能拿出手,在屋会过日子,再生几个娃娃就是了。

白雪笑了笑,问二婶的眼睛几时看不见的?二婶说:七年了,看啥都是黑的。

白雪翻着二婶的眼皮看了看,认得是白内障,说这样的病是能治的,做个手术就好了。

二婶便喊:庆堂庆堂!庆堂烧了火棍儿烙一颗猪头上的毛,说:啥事?二婶说:白雪说我这眼睛能治的,你们给我治治!庆堂不吱声了。

庆满的媳妇帮庆堂拽猪耳朵,猪眼闭着,猪额上净是皱纹,说:你那是老病,哪里会治得好!白雪说:真的能治!庆满的媳妇说:白雪你几时进省城呀?去时把你二婶带上,一定得给她做个手术!白雪说:行么。

庆满的媳妇给瞎瞎的媳妇撇了撇嘴,瞎瞎的媳妇说:人老了总得有个病,没了病那人不就都不死啦?! 第十一章天擦黑,家家屋里的门槛下都往出冒白烟。

烟是熏蚊子烧了湿柴草起的,从门槛下涌出来,在院子里翻疙瘩,再到巷里,巷里的烟就浓得像雾。

我就是在这个傍晚回到了清风街。

我在烟雾里走,飘飘的,鬼抬了轿,一下子觉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见了各家门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还有鸡猪猫狗。

烟雾很呛,吸进喉咙里有酸菜味,发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

魁星阁上的绿字清清楚楚。

大清堂门口新点了红灯笼。

铁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饭,老碗比脑袋大。

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顾羞丑,光着膀子背了孙子,胸前的两个奶像两个空袋子吊着,孙子仍从婆的肩头上抓过来把奶头噙住。

白恩杰坐在草席上,突然喊老婆,说行了行了,老婆扎煞着一双和面团的手,就解怀脱裤,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摆在那里了,像一扇子猪肉,白恩杰却又不行了。

院门是关着的,门道处站着两只麻雀,麻雀知道白恩杰的悲惨事,叽叽喳喳说是非。

清风街没有一人来欢迎我,给我招手的只有树,我见着每一棵树都说: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冷丁雾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来是从房上飞过来一群乌鸦,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门楼前,门楼前还是那一根电线杆和电线杆下的半截子碌碡。

中星的爹说过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门口栽了根电线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电线杆移动,君亭他不理我。

院墙上掉下来一大片墙皮,没有人帮我修理,我想我那责任田里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没人帮我翻的。

下水道口钻出了一只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认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说:你也瘦了?院门口堆着三个麻袋,里边装着糠,老鼠不往糠里钻,又从下水道口缩回去了。

这是谁的麻袋,我大声说:哪个猪的糠?隔壁的来顺出来了,他的秃头上疮生得更严重,如同火烧的柿子揭了皮,他说:是我的,我用你门口的地方给猪碎了些糠。

你家门口光堂。

我说:你家锅里的饭稠,我去盛一碗行不行?!来顺搬动着麻袋,说:这,这……才几天你就回来啦?我说:你让我啥时回来?他说:治好了?来顺没发火,我的火也熄了,我说:好了。

但他却说:碕还在的?我呲牙咧嘴地恨了一声,开了门进屋拉灯,灯竟亮了。

灯是死的,通了电就像有了魂。

但灯亮着,我睡在炕上,琢磨来顺的话,就丧了许多志气:东西只剩下少半截,我成残废,以后要遭人耻笑吗?我拿手摸着,总操心着灯背影的黑处一定有老鼠在看我,有蜘蛛和爬墙的蜗牛在看我。

我拉灭了灯,黑暗中脑子里却有了一团光亮,光亮里嘈嘈的有了鸡有了猫,有猪狗牛羊,鸡在对牛说,人让我多生蛋哩,自己却计划生育,太不公平了,牛说,你那点委屈算什么呀,那么多人吃我的奶,谁管我叫娘了?我脑子里咋净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把灯又拉开了,我又想起白雪。

只要白雪一来到脑子里,我就像蚂蚁钻进了麻团里,怎么也找不着头绪,便拿被单蒙了头,估摸还能不能见到白雪,见到白雪了她还能不能与我说话,就发愿:如果还能见到还能和我说话,那让我今夜梦到她吧!果然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有白雪。

天亮起来,发现桌子上有一朵花。

怎么会有一朵花呢?但确确实实是有了一朵花。

白雪都能够理我,我怕谁?谁也不怕!武林碰着了我,他往地上唾一口,我把痰唾到了他脸上。

一群孩子看见了我,就全拉下裤子尿尿,比试着谁能尿得高,我骂道:滚!拿脚把他们踢散了,就自己把裤带勒了勒,空出裤带头吊在腰前,感觉它在腰里已缠了三匝,地上能拖丈八,还想在空中撵打乌鸦哩!这就遇着俊奇啦,俊奇什么话也不说,给我了个蒸馍。

我感激俊奇给了我个蒸馍,我愿意陪他去挨家挨户检查谁还在偷电。

清风街更换了变压器,用电已经正常,但天还是旱着,稻田里开始扬花,水库又不给放水了。

这一个晚上,庆玉把电拉到了盖房处,亮了三四个灯泡要加班砌墙,才干了一会儿,三个泥水匠就被家人叫回去稻田守着,防备夜里水能来。

砌墙的仅剩下庆满一个大工,庆满的媳妇也跑来要他到地里去,庆满说:别人能走,我不能走呀!媳妇骂庆满:你泼命哩,谁念叨你的好处啦,地里收不了稻子,你哥会给你一颗米的?庆满说:你吱哇啥呀!偏在脚手架上不下来。

媳妇就拿了庆满挂在树上的衣服翻口袋,翻出了三元钱捏走了。

庆满说:这是明日要给霸槽他娘过三年的礼钱!从脚手架上下来夺,两口子便丁里啷厮打起来,结果三元钱被扯烂了三片。

庆玉就生气了,说:今黑不干了!倒给庆满了个更难看。

是谁说夜里水库要来水,人们相互询问,相互摸不着头脑,反正缺水缺急了,就像三更半夜一个小孩喊一声地震了,任何人都会从屋里跑出来一样。

那个夜里差不多的人家都守在地头,水仍是始终没来,当然就骂天要灭绝人呀,又骂村干部办事不力,没能使水库放来水。

这时候,他们就怀念夏天义,问文成:你爷呢?咋不见你爷呢?!夏天义年纪大了,入夏以来脊背老是痒,趴在炕沿上让二婶给他用指甲挠,文成跑来说今黑来水库还是没放下水,他说:往上,再往上,左边,左边!二婶挠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干了个啥?!翻起身从门里出去了。

夏天义直脚到君亭家,君亭在炕上睡觉着,连叫了三声君亭连动都没动,麻巧说:他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早晨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样,一整天都没吃饭哩!夏天义又寻着了秦安问水的事,秦安说他去过水库,人家说水库水少,放不出来,他说西山湾放了一次水,雷家庄也放了一次水,为啥就不给清风街放?人家说清风街是下湿地,比别的村还强些,就是不肯放。

夏天义骂道:这是放屁的话!清风街是水田,没水比别的村更要命!人家不肯放你就回来了?秦安说:就回来了。

夏天义说:你就坐在那里,不放水就不走!秦安媳妇做的是绿豆米汤,端了一碗让夏天义吃,夏天义不吃。

秦安媳妇说:绿豆米汤败火哩。

夏天义说:我没火!秦安媳妇说:你嘴角起了燎泡,能没火?夏天义说:没火!秦安媳妇说:二叔你就是犟。

夏天义不言语了,闷了一会儿,说:明日一早,我跟你们一块上水库!君亭昏睡了一天又一夜,起来了,头还疼着,麻巧从庆玉家回来,他问:房根子扎好了?麻巧说:墙都砌一人高了。

庆玉都盖房哩,咱讲究是村干部,还住的旧房。

君亭说:咱住得宽宽展展的盖什么房?这几日我不在,村里有些啥事?麻巧说了白雪要给二娘看眼病,惹得二叔的几个儿媳不悦意。

君亭说:二叔啥都气强,家窝事就气强不了,看看娶的几个儿媳,除了竹青,还有谁能提上串?前年瞎瞎一结了婚,闹腾着分家,为老人后事的分摊争来吵去,外人问起我,我脸都没处搁。

赵宏声说二叔是龙,生下的都是些虼蚤,一点没说错!还有啥事?麻巧说:为电的事安宁了,浇地为水却打了几场架……君亭说:让秦安跑水库,他没去?麻巧说:去是去了,没顶用。

二叔训秦安,说他在任时,田里啥时候缺过水?君亭说:他在任又什么时候旱过?!正说着,夏天义和秦安进了门,麻巧说:说龟就来蛇,正说二叔的,二叔就来了!夏天义说:说我啥的,睡好了没有?君亭说:头疼。

夏天义说:头疼也得起来!要一块去水库。

君亭就让麻巧给他挤眉心,眉心挤出了一条红,他说:走吧!从柜里取了一瓶酒,揣在了怀里。

跟着俊奇又去收了一家电费,我和俊奇就坐在东街牌楼下的碌碡上卖眼。

街上的人稀稀拉拉,丁霸槽骑着摩托车呼啸着驶过去了。

白恩杰又牵出了那头叫驴来蹓跶,在不远处的土场子上驴就地打滚,尘土扑了过来。

岔道上去的312国道上,也有了一头驴,是小毛驴,拉动着一辆架子车,赶车人头枕在车帮上睡着了,任着小毛驴走。

三踅就在路边,捉住了小毛驴缰绳,转了个方向,小毛驴拉着车又从来路上往回走去。

俊奇就哧哧地笑,说:三踅狗日的造孽。

我说:俊奇,人是不是土变的?牛羊猪鸡是不是草变的?我看着来往的人都是一疙瘩一疙瘩土,那打滚的叫驴和拉车的小毛驴都是草堆里动。

俊奇打了我一下头,说:你又胡说!他这一打,远处的人又成了人,驴又成了驴。

这就像是夏天智的收音机,不响,拍一下又响了,是不是我的脑子里也有无数条线路,哪一条接触不良啦?我摇晃着头,却看到白雪和白雪的娘并排地走过来了。

我就自己拍自己头,以为我又看错了,可就是白雪和她娘么。

哎哟,白雪穿了件黄衫子,亮的像个灯笼!我知道我的眼痴了,因为俊奇叫了我两声我没听见,但白雪娘猛地看到了我,她怔了怔,便拉着白雪一转身,拐进了另一条小巷。

我还在发痴着,俊奇弯过头来看我的眼,又伸手在我眼前晃,我说:干啥吗?!俊奇说:人家早都进小巷了!我说:老妖精!骂白雪她娘。

俊奇说:你真的爱白雪?我没有理他,给他说爱不爱的有什么用?俊奇却说:兄弟,听哥的话,这不是你爱的事!俊奇竟然说出这话,我感到惊奇,我说:为啥?俊奇说:人以类分哩。

贵人吃贵物,崽娃子泡饹。

这话我不爱听,我说:去去去去!一挥手,趴在脚下一口痰边的苍蝇轰地飞了。

俊奇说:你要听我的话哩,引生,哥不日弄你,不该你吃的饭,人家就是白倒了,也不让你吃的。

我站起来,不跟他去收电费了。

我和俊奇就为这事恼了的,从此不再搭理他。

我瓜呆呆地顺着街朝东走,我想哭,眼泪就一股子流出来。

这时候,君亭、秦安和夏天义正好要往水库去,当然我不知道他们是要往水库去,夏天义就说:引生引生,咋啦?我说:没咋。

夏天义说:没咋了头扬得高高的走!君亭说:你有事没?我说:没事。

君亭说:没事了跟我们到水库去!秦安说:要他去干啥?君亭说:烂套子也能塞墙窟窿。

对我说,你去不去?我说:去。

君亭说:要去,把这只公鸡逮了提上!路边是庆金家,一只大吊冠子公鸡领了两只母鸡在刨食,大吊冠子公鸡骄傲得很,绕着左边的母鸡转一圈,再绕着右边的母鸡转一圈,然后拉长了脖子唱歌。

我脱下鞋一下子砸过去,它跌趴在地上,就把它逮住了。

屋里的淑贞跑出来,尖锥锥地叫:土匪呀?土匪呀!君亭说:甭喊啦,过后我给你鸡钱!我们就这样到的水库。

水库在清风街北十里地,一九七六年修建的时候,他们三人都曾在工地上干过,君亭的爹就是在排除哑炮时哑炮突然又爆炸了被炸死的。

到了水库管理站,我才知道是来要求放水的,但君亭没让我和夏天义进站,说他和秦安能摆平事的。

我说:我还以为叫我来能打架哩。

君亭说:你好好陪你二叔,就在这儿等消息。

他给我撂了一盒纸烟,把公鸡和酒拿走了。

我明白,两军谈判的时候要布下重兵才谈判的。

我也明白,最大的武者是不动武。

毛主席活着的时候,有钱没?谁敢说没钱?!但毛主席身上从来不带一分钱!这是夏天智在去年给我说过的话。

我和夏天义坐在管理站外的土塄下,夏天义一根黑卷烟接一根黑卷烟吸,可能是吸得嘴唇发烫,撕了一片核桃树叶又嚼起来。

他突然说:引生,早上见你时,你哭啥么,眼泪吊得那么长?夏天义是白雪的二伯,他肯定知道我对白雪的事,肯定在现在没事时要狗血淋头地骂我一顿了。

但他没有,一句关于我自残和住院的话都没有,他竟然在问:你爹的三周年是不是快到啦?我说:二叔还记得我爹?夏天义说:人一死就有了日子,怎么都三年了。

你爹要是活着,清风街不会这么没水的。

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夏天义说:天不下雨,你这眼泪咋这多?!君亭叫你来,我还以为你记恨他,不肯来呢。

我说:你和君亭也吵过,你也来了么。

夏天义说:你行,你像你爹!这天旱得怎么得了,麦季已经减产,若再旱下去,秋里就没指望了。

我说:大家都怀念你哩。

夏天义说:是吗?都咋说的?我说:说你在任的时候,没大年馑。

夏天义说:那是天没旱过。

我说:为啥天没旱过?还不是你福大命大,福大命大才能压得住阵哩!夏天义说:不管别人怎么说,这话你不要说。

我偏要说,我说:二叔,我给你说句实话,现在的干部不如你们以前的干部了,天气也不是以前的天气,这叫天怨人怒!夏天义又开始吸他的黑卷烟,他的黑卷烟呛人,加上他一直把吸过的烟头保存在脱下来的鞋壳里,脱了鞋的脚散臭,熏得我都要闭了气。

他说:天是不是在怨我不敢说,人的确怒了。

清风街是多好的地方,现在能穷成这样……夏天义开始嘟囔,不知是在对我说,还是说给他自己,算起了一笔账:一亩地水稻产六百公斤,每公斤售价八角六分钱,小麦产一百五十公斤,一公斤售价一元六角钱,如果四口之家,一人三亩地,全年收入是七千元。

种子三百元,化肥五百元,农药一百元,各种税费和摊派二千五百元。

自留口粮一千五百公斤,全以稻价算是一千二百九十元,食油二百五十公斤,油价按每公斤一元六角又是四百元,共计二千五百元。

七千元减去二千五百元,再减去二千五百元,剩下二千元。

二千元得管电费,生活必需品,子女上学费用,红白事人情往来花销,还不敢谁有个病病灾灾!这样算仍还是逢着风调雨顺的年景,今年以来,一切收入都在下滑,而上边提留摊派,如村干部的补贴,民办教师的工资都提升了,化肥、农药、地膜和种子又涨了价,农民的日子就难过了。

夏天义忧愁上来,额颅上涌了一个包。

我说:二叔,你算得我头疼哩,不算了,不算了,糊里糊涂往前走,不饿死就行了。

夏天义说:你咋和你爹一个德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