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吧,日子过得很快活。
染坊的白恩杰一边晾印花布一边唱《朱锦山》:开门倚杖移时立,我是人间富贵人。
呸,白恩杰你算什么富贵人?!我觉得好笑,急步就走过染坊门口,每晌去到东街水塘边的小路上等白雪。
天上的太阳红得像烧着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着针往我身上扔,我顶了个蓖麻叶,不想让夏天义出来看见,也不想白雪再到菜地来首先看到我。
但白雪没再到菜地来。
我在小路上来回走,还走到芹菜地里,心想,会不会拾到白雪的影子?没有拾到,拾到了一条蛇蜕的皮。
我拿了蛇蜕的皮去大清堂,要卖给赵宏声,赵宏声能把蛇蜕的皮捣碎和冰片一起配制治中耳炎的药,但赵宏声不给我钱,还待理不理地翻看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页是个电影演员的头像,他说:人家是吃啥长的,这么美!我看了一眼,哪儿有白雪美?赵宏声却将那头像剪下来,贴在他的床头墙上,还给我笑了笑,说:我爱写对联,是不是艺术家?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爱美人才有艺术灵感哩!赵宏声啥都好,就是嘴碎,又有点酸,总以为他和夏风是一类人,下眼看我。
我就不和他多说了,唱唱喝喝地往回走。
白天没有见到白雪,晚上我在家里就轻轻地叫着白雪的名字。
我一直觉得,我叫着白雪,白雪的耳朵就会发热。
叫着叫着,我声音就发颤,可着嗓子高叫了一下,恐怕是邻居也听得到的,他往我的院里扔了一个破瓦片,我不管它。
我对着院中树上的一只知了说:你替我叫!到他院子去叫!知了果然飞到了邻居家的院里,爬在树上使劲地叫:白雪白雪——雪——农村的晚上没有娱乐,娱乐就是点灯熬油地喝酒,搓麻将,再就是黑灯瞎火地抱着老婆做起那事。
我在巷道里转了几个来回,想和人说说话,差不多的门都关了,窗子里传来猫舔糨糊的声音。
我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想起赵宏声把电影演员的头像贴在床头上的事,就遗憾着我没有张白雪的照片。
黑暗里我看着炕头墙,看着看着,还真看出那里有了白雪的脸,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腿根。
我是个苦人,小时候没有玩过玩具,连皮球也没有过,我玩惯了我的小鸡鸡。
所以我现在手又摸到了下边,下边是没了,仅仅剩了个短茬茬。
短茬茬还是流出来了一摊东西。
这事我给谁都没说过,流出一摊东西后我也后悔,或许我真是一个流氓了吧。
但赵宏声说艺术家爱美人能来灵感的,我是这么想:流氓就是和女人睡了觉吗?艺术家就是睡不了觉而煎熬吗?那么我写不了对联不是艺术家,我也不是流氓,何况我是在我家里,门和窗都关了,除了屋角的蚊子和蚂蚁,没有人能看见的。
但是我说实话,我常常晚上玩我的那东西,它发炎了,害得我比犯了痔疮还难受得走不了路,我就去了县医院又治了一次。
在县医院,悄悄寻找埋着我那一节东西的地方,那里长出了一株树苗来,长着三片叶瓣。
我知道,这树苗会见风就长的。
树苗见风就长的日子里,清风街的农贸市场就动工啦。
君亭汲取了前任村干部的教训,不敢再集资,在信用社贷了款。
全部的工程交给了庆满,庆满的实力比不得李英民,但庆满一揽到了工程就诱惑了李英民建筑队的人心,结果将几个骨干匠人撬了过来。
李英民伤了心,带了残缺不全的一批人去312国道上修一座涵洞,而他的弟弟李生民气愤不过,借了酒劲将东街牌楼下的石狮子头敲掉。
君亭需要在他建市场前杀鸡给猴看,让派出所警察把李生民抓起来,在黑房子关了一夜,又折价赔偿了石狮子。
李生民从派出所出来,双拳砸着地,说了句:我就是死在外边,也再不回清风街了!去了省城,从此没了音信。
从县城回来后,我就再没见到白雪。
听夏雨讲,剧团原本要一分为二了,可在分配戏箱时争执吵闹,甚至打了群架,戏箱就封了,暂时谁也不能动。
而夏风还是不断地来电话,催白雪能尽快去省城,白雪是眼看着剧团乱成了一锅粥,心也灰暗,可能呆不到多久就该远走高飞了。
我听了这话差点没晕过去,娘耶,我是苦胆煮过的命这么苦呀,好好的白雪她嫁了夏风,嫁就嫁吧,我只说她毕竟还在县上,十天半月要回清风街,我还能见到她,如果她一去省城,连水中的月都没有了,连镜中的花都没有了!那几天里,我缓不过气,走路能踩死蚂蚁,去泉里提水,半桶水只提到李生民家的山墙外就要歇下,李生民的媳妇在她家门口哭。
李生民一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媳妇度日如年,一些老太太就劝说她,又出主意让把李生民的旧鞋用绳子系了吊在红苕地窖里,李生民就能回来的。
这办法给了我启示,我就想着也把白雪的旧鞋吊在我家的红苕地窖里,应该是白雪就远走不成了吧。
但白雪的鞋从哪儿去找呢?我心虚,不能给夏雨说,更不敢去夏家。
正熬煎着,夏中星回了一次清风街,事情就又发生了变化。
在夏氏族里,中星家和庆金、君亭、夏风他们是出了五服。
中星自小没了娘,是他爹拉扯大的。
他爹一生神神道道的,不吃肉不喝酒不动辛辣,平日里早起拾粪,十天半月了就到虎头崖庙里烧香,但他年轻时是穷人,活到老了仍还是穷人。
一个地方得有一个懂风水和阴阳的,不知怎么,中星爹就充了这个角色,清风街上红白喜丧都是他选定的日子,盖房、拱墓、修灶、安床,也都是他定的方位。
干这份活一般是不给钱的,只带四色礼。
中星的爹早就放出风,甚至还在家里贴了个纸条,上面写了:选日子一次五元,定方位一次七元。
但来人还是把四色礼往他家的柜盖上一放,再不掏钱,他生气是生气,嘴上说我今日身上不美,最后还是拿了个布口袋跟人家走了。
要说四色礼,就是一包糖,一斤挂面,一瓶酒和一条纸烟。
他吃用不完,也舍不得吃用,全拿了给书正媳妇在饭店里卖,书正媳妇当然不肯原价收购,为折价一半还是折价三分之一,他们常常争吵。
上善就曾经劝过书正媳妇:他能阴阳,得罪他了会给你使怪的!书正媳妇说:让他使么,他算卦啥时候准过?!他是给人算卦和禳治的,禳治行不行我不敢说,但他的卦不准。
我爹病重的时候脚肿,肿得指头一按一个坑儿,我让他算一算我爹危险不?他说:算卦是收钱哩!我给了他十元钱,他算了半天,说:没事。
我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爹脚肿得厉害。
他说:我替神说的,没事!我说:你不是神么。
他说:我干这工作干得久了,神就附体了。
我说:神咋附体了?他说:领导当的时间长了有没有官气?警察当的时间长了有没有杀气?他这话说得有道理,我信了他,可我爹不出十天就死了。
不说中星爹了,咱说中星,中星因为小小没娘,夏氏族里人都可怜他,待他稍大,夏天义就报名让他去参军,但体检中中星的血压高,怎么也过不了关。
年轻轻的就患着高血压,夏天义骂他不争气,给征兵干部说了许多情允许再次体检,赵宏声就出主意让多喝醋,他提前喝了一葫芦瓢的醋才把血压降了下来。
复员后按规定他是返回清风街的,他爹哭哭啼啼求夏天智,又是夏天智去了一趟县城,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终于把他留用在了县政府。
中星爹就是从那以后,镶了一颗金门牙,见人就笑,早起拾粪时脚下跳跃,走的是雀步。
但是,中星在县政府没有分配具体工作,哪里有事,他就到哪里忙活:去县长的扶贫村里蹲过点,做过全县退耕还林工作检查,还在县葡萄酒厂搞了半年整顿工作。
剧团里乱成一锅粥了,县上将团长调去了文化馆,一会儿传出某某来任团长了,一会儿又说某某坚决不来又让另外谁来了,但最后谁也没来,来的是中星。
人都说:要生气,领一班戏。
中星说:我不怕!他当然不怕,让他当团长是把他提了科级。
他去的那天,精心地梳理他的头发,其实他的头顶全秃了,只有左耳后的一绺头发留得特长,把它拉过来,用发胶水固定住。
演员们都嗤嗤地笑,那个唱净的胖子甚至说:我一看见他那头就来气,恨不得压住他把那一绺头发给拔了!中星好的是不计较这些,他有他的雄心大志,一到剧团便先整顿风气,又将分开的两个演出队再次合二为一,开始排新戏,把新戏排好了就要到全县各乡镇巡回演出,雄心勃勃,也信誓旦旦,要在他手里振兴秦腔呀!也就是中星当了团长喊叫着要振兴秦腔,白雪的心是风里的草,摇着摇着又长直了,决了意不去省城。
我是多么喜欢夏中星啊!也多么希望秦腔能振兴啊!说结实的,在这以前我并不爱秦腔,陈星曾经嘲笑过清风街爱唱秦腔的人都是粗脖子,都是大嘴,那不是在唱,是在吼,在吵架,他一听到,就得用棉球塞耳朵,甚至他让陈亮去跟县农技公司的人学果树剪枝,陈亮不去,他说你不去就让你听秦腔呀!陈星这么辱没秦腔,我没反对过。
可现在,中星要振兴秦腔,振兴了秦腔就能把白雪留下来,我就觉得秦腔咋这么好听呢!我虽然不知道秦腔有多少出戏,也记不住几段唱词,一有闲空,我也手里拿着一个蒸馍,一个青椒辣子,咬一口馍咬一口辣子了,也吼那么一句两句。
中星当团长的消息最早是供销社的张顺从县上带回来的,清风街的人都觉得不可能,也全不在意,但我不知道怎么就相信一定是真的,就感到了高兴。
我在街东头的小河石桥下碰见了中星他爹,他坐在桥墩根又算卦了。
他拾着粪也身上斜背着那个小布袋,布袋里装有一盒九品莲花香,一沓黄裱纸,一块雷击枣木刻着符的印章,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个纸本儿。
粪笼子就在面前他不嫌臭,专心地在纸本儿上列卦式。
我说:荣叔!他名字里有个荣字,我们叫他叔的时候前面都加个荣字。
他说:是不是你介绍谁来请我出门呀?他说出门就是去选日子或定方位。
又说:我把话说在前面,得四色礼还得出钱,选日子是六元,定方位是八元,都涨了一元。
我说:没人请你出门。
我问你一句话。
他说:那你就不要问,我这阵忙着算卦哩!我说:给谁算卦?他说:给我算哩,看明日有没有财运。
我说:明日肯定有人给你送礼呀,我中星哥在剧团……我还没说完,他就认真地说:我纠正你,引生,中星不在剧团,他是县政府干部!我一听,知道他压根儿不晓得中星当了团长,而张顺是在造谣了,顿时没了劲,起身就走了。
但是在下午,中星爹亲自跑到我家告诉我,他一个小时前接到中星的电话,中星现在是剧团团长了!他说:这么大的县就一个剧团,一个剧团就一个团长!你是不是上午知道消息了去问的我,我后悔还训挞了你!我说:上午我备了一份贺礼的,你才后悔了吧?!他就给我笑,但我没给他还个笑,我跑动着去把好消息告诉了丁霸槽,告诉了俊奇和庆堂。
去大清堂告诉赵宏声时,赵宏声坐在里面和一堆人说话,我没有进去,却故意唱着一板秦腔,慢慢经过门前。
我唱的是《周仁回府》:若不是杜公子他身遭魔障,我周仁焉得官器宇轩昂!赵宏声就高声说:引生引生,你也能唱秦腔?我没有立即应他,继续唱,但我只会唱这两句,记不住下面的词了,就哼曲调:一收腔,我说:咋的?赵宏声说:你‘器宇轩昂’个屁哩?!我说:知道不知道,夏中星当了县剧团团长啦!赵宏声说:夏中星当团长,你高兴着啥的?我说:你想想!赵宏声说:我想想。
我说:想起来了吧?赵宏声说:想不起来。
我说:猪脑子!又接着唱最后的拖腔:到了第五天,中星是回来了。
那已经黄昏,他在乡政府门口的停车点一下班车,背了军用包低头往家去,夏天礼刚好从商店买了一袋化肥,放在地堰上歇息,说:这不是中星吗?中星抬头说:是三叔呀,买化肥啦!夏天礼说:我就说么,仰脸婆娘低头汉,谁走路头低着,果然是中星!清风街都嚷嚷你是团长了,中午在巷口大伙还向你爹讨酒喝哩!中星说:那有啥呀,不就是一个团长嘛!夏天礼说:哎,听你这话,你还有大出息哩!现在从政,由科员到科长这一步难得很,但只要一进入科长这轨道,就算搭上车了,说不定还会往高处去呀!中星笑了笑,说:三叔你没地,咋还买化肥?夏天礼说:雷庆操心他地里的事?还不是我替他忙活!中星说:他还种地呀?地里即便不长一颗粮食,还能饿了他?夏天礼说:都说雷庆的日子好,好什么呀,吃的公家饭能好到哪去?现在的国营单位,说好还好,说不好,一两年就不行了,我担心他的难过还在后头哩。
哪里像你,没结婚,将来在县上找一个媳妇,也把你爹接到县城去住。
我倒是当了一辈子乡干部,老了却回来种地了。
中星将一支纸烟给了夏天礼,夏天礼说:这么好的烟!但是没有吸,装在了口袋里。
夏中星帮夏天礼扛了化肥袋,两人一到东街村巷,许多人就问候,中星一一散纸烟,说:到家喝酒去!呼啦啦去了一群。
夏天礼立在那里,发了半晌呆。
竹青手里夹着烟走过来说:三叔!夏天礼才缓过神来,说:中星回来了,你知道不?竹青说:回来就回来了呗。
夏天礼说:狗日的有出息!我到退休还是科员,他年轻轻的就当科长了!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颗纸烟给竹青,竹青说:他真的当了团长?四叔知道不?夏天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画他的马勺,先画出了个秦腔中的关公脸谱,又画出了个曹操脸谱,夏雨一阵风跑进来,嘁哩哐啷在柜子里翻东西,夏天智戴着花镜看了他一会儿,就恼了,一摘眼镜说:土匪撵你哩?!夏雨说:咱家的钳子放到哪儿去了?夏天智说:找一个钳子你都慌乱成这样,要是让你处理个大事,你都不知道胳膊腿在哪儿长着?!夏雨终于在柜底的一个盒子里寻到了钳子,出门又要跑,夏天智说:来给我挠挠背。
夏雨说:桌上不是有竹挠手吗?夏天智说:我要你挠挠背!夏雨就在夏天智的背上挠。
夏天智说:往上。
再往上。
往左。
叫你往左你不知道哪儿是左?夏雨说:爹难伺候得很!夏天智也笑了,却说:我给你说过几遍了,你就是不听,走路脚步一定要沉,脚步沉的人才可能成大事,甭像你荣叔,一辈子走路都是个雀步。
夏雨说:雀步咋?夏天智说:贱么。
夏雨说:荣叔贱?中星却当剧团团长啦!夏天智说:谁说的?坐在那里倒愣了。
夏雨趁机不挠了,拿着钳子就往出走。
夏天智说:当团长?脚步沉!夏雨刚走到院里,步子缓下了。
却不会了走路,一步一步,一到院门外,撒脚就又跑起来。
四婶进来说:你穷讲究多得很,你让他掮个磨扇脚步肯定就沉了?夏天智说:从小看大,我算看透了,他日后没气候!他寻钳子干啥呀?四婶说:他在市场那儿干活哩,中午回来只吃了一碗包谷糁面,躁躁的,我问他咋啦他也不说;我想起来了,和你一个脾性,一顿饭没吃好,就犯瞎脾气!夏天智说:你瞧你中午擀的面?面条要厚,一指宽,四指长,总得泼些油葱花吧。
四婶说:好啦好啦,我也给夏雨说晚上吃米饭,你出去买些豆腐去。
夏天智说:这个时候了到哪儿买豆腐去;就是能买,你儿子要吃豆腐,就让做老子的去买?院门口有了脚步声。
四婶说:你声往小点!夏天智不吭声了。
四婶从堂屋出来,是中星来了,就说:是中星呀!让中星到堂屋坐,又喊夏天智说中星来了。
中星穿了件有棱有角的裤子,裤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他说:不惊动四叔,我先给你几句话。
四婶进了厨房烧火,他就拉了个矮凳坐在旁边。
中星反复地解释,说他真不知道夏风结了婚,否则他就是再忙,也会回来祝贺的。
又说他现在调到县剧团工作了,到了团里才晓得夏风的媳妇就是白雪。
白雪真是万人里挑不出的,人好戏好,色艺双全!四婶把火烧旺,脸上红彤彤的,就夸说中星熬出头了,给你爹长脸了,却又问起县城里天气热不热,白雪在家时脖子上出了痱子,不知道痱子褪了没有?中星便大发感慨,甚至不惜夸张,说你这婆婆这么疼儿媳的,也活该好婆婆才能得到个好儿媳!然后他才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他爹的病,二是白雪让他捎带一件棉毯,因为团里正排着戏,排好了就要下乡巡回演出呀。
四婶说:她准备着去省城呀,咋去下乡?中星说:团里正整顿哩,谁也不得请假。
四婶说:夏风要把她调进省城的,再不演戏了,也不能走?中星说:我才当团长,她就要调走,那不行。
四婶说:你是团长了?中星说:是团长。
四婶说:这就好么,你能照顾上白雪了么!他们一个省城一个县城哪是个长法?中星说:团有团的规定,四婶!四婶说:现在干啥事都兴后门,你留在县政府还是你四叔走的后门,你就不会给白雪个后门?中星说:我才去,我不敢开这个后门,要是走上一个人,那人走得就多了!四婶就不高兴了,拿烧火棍在灶口捅,三捅两捅,火捅灭了。
低头去吹,起了黑烟,四婶在咳嗽,中星也在咳嗽。
夏天智听说是中星来了,赶忙放下画笔,却又听到中星说:不惊动四叔的话,心里有些空落,就坐在椅子上吸水烟。
竹青悄然没声地进来,倒吓了他一跳。
竹青说:我来才给你说中星的事呀,没想他倒先来了!夏天智说:他有什么事?竹青说:中星现在是县剧团的团长了!夏天智脸静得平平的,吹纸媒吸烟,说:你就来说这事?竹青说:就这事。
夏天智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夏天智在外人眼里是一副好脾气,但在本家的晚辈面前,却从来威严。
竹青转身要走了,他却说:把这个拿上。
桌子上是一盒纸烟,夏天智没有动,竹青自己去拿了,说道:这还像个叔!就出了门。
夏天智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堂屋,站在台阶上伸懒腰,然后故意咳嗽了一声。
中星赶忙从厨房出来问候,夏天智说:是中星啊!咋没给中星沏茶?四婶说:我问他喝不喝浆水,他说不喝。
夏天智说:中星是团长了,喝什么浆水!那茶呢,把茶沏上!中星说:四叔你知道啦?夏天智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当了团长好,你在剧团,咱白雪也在剧团,一个剧团出了夏家两个人!四婶说:好什么呀好,白雪原本要走的,现在倒走不成了!夏天智说:中星才上任,白雪应该支持他的工作,咋能给脖子下支砖?她往哪儿走,到省城去干啥,年轻轻的把专业丢了,你以为学戏容易哩?!中星说:四叔到底是四叔!白雪不敢走的,她一走,我的秦腔振兴计划就塌火了!夏天智说:你有秦腔振兴计划?你来你来,中星,让你四娘给做饭,咱到堂屋来谈!夏天智的兴趣陡然高涨,中星也就夸夸其谈。
但是,夏中星谈着谈着就没词了,因为他毕竟对秦腔不懂,夏天智推荐让排演《赵氏孤儿》,夏中星不知道《赵氏孤儿》,夏天智又推荐让排演《夺锦楼》,夏中星也不知道《夺锦楼》。
夏天智说:那你听说过《滚楼》《青风亭》《淤泥河》《拿王通》《将相和》《洗衾记》吗?夏中星说:这还没听说过。
夏天智说:你是团长,肚里起码要装几十本子戏哩!就翻箱倒柜取了他画的脸谱马勺,一件一件讲这是哪出戏里的角色,为什么要画出白脸,为什么又画出红脸?夏中星目瞪口呆,说:四叔,四叔,你咋恁能行呢!夏天智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喊:饭熟了没,熟了端上来!四婶在厨房就是不吭声。
饭已经做熟了,一锅米饭,没有豆腐,原本要炒一碟鸡蛋和一盘土豆片,偏不再炒,只炝了一碗浆水菜。
夏天智喊得急了,她说:夏雨还没回来么!夏天智说:他不回来我们就不吃啦?中星,你尝尝你四婶炒的菜!四婶说:哪儿有菜?没菜!中星就往起站身,一定要走,说饭就不吃了,如果四叔能给他一个马勺,让他挂在他的办公室,那就高兴得很!夏天智给了一个,又给了一个,最后竟然给了五个,说:只要你喜欢,叔以后还给你!送走了中星,夏天智就关了院门,变脸训斥四婶:你今日咋啦?四婶在花坛上泼泔水,说咋啦!泔水里的菜叶粘在牡丹蓬上。
夏天智说:中星来了你看你碔态度!四婶说:你今日咋啦?留吃饭呀又送马勺呀,他不就是当了个团长么!夏天智被噎住,恨了恨,说:我这一辈子啥事都耽搁在了你这婆娘的手里!夏天智怎样和四婶在家怄气,这我不说了,谁家不怄气呢,反正他老两口从来也没闹出个响动来。
随便吧!我要说我,我在中星到夏天智家看脸谱的那段时间里去他家找他的。
他当然不在,他爹在,趴在院里石桌上往纸本本上写东西,石桌上有三枚铜钱。
我说:荣叔,又给谁占卦哩?他把纸本本合了,说:找你中星哥来的?他忙得很,一回来这个叫那个叫,出去了!又问我:你会杀鸡不?我说:是不是我中星哥当了团长你招待我呀?他说:糟糕得很,张顺刚才送来了一只鸡,送鸡也不说把鸡杀了给人送!他真烧包!我说:我不会杀!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肚子又不对劲了,提了裤子往厕所里跑。
我趁机翻看他的纸本本,这纸本本平日是不准人看的,原来歪歪扭扭地记着他给人看风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
翻到新写的那一页,写着占自己病,然后是各种符号的卦象,我看不懂。
下面却有一段解语:体用虽好,但爻辞瞎得很,有阴阳两派俱伤之意。
后跑前十天一天三次,这几天一晌两次,病是不是还要转重?消息卦还好,代表九月。
利君子不利小人。
我自负可以算君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灵行事的,只说他把生死离别看得淡,没想自己对自己的病这样惊慌?!又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着三日内有大收入乎,解语是:初:体生用,没大收入。
中:巽克体,没大收入。
末:体生用,无有。
看来所来人均平平,无大收入,还要出去些符。
而在旁边又竖着写了一行:大验!三日内只有四色礼二件,三元钱。
我笑了一声,院门口咚咚地有了响动,中星就把五个脸谱马勺抱进来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个马勺,他爹非常不满意,说夏天智家好东西多得很,你要这些马勺干啥呀,用又不能用,还落人情。
中星却不迭声地夸这马勺好,说他是团长了,凡是有关秦腔的东西他都要热爱哩,振兴秦腔,四叔是个难得的典型,下乡巡回演出时他就带上马勺,走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
鬼知道我在这时候又想出了个好主意来,我说:你还可以把他家的马勺全弄出来办个展览么!中星听了,就看着我,说:你行呀,引生,你脑瓜子恁灵呢?我说:爹娘给的么!他爹说:灵个屁!灵人不顶重发,瞧你这头发粗得像猪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头顶上的那绺头发,说:哥给你发根好纸烟!你这点子绝,巡回演出时,就在各地办展览,把四叔也请上,现身说法!他爹说:他肯定不去!中星说:这说不定,他好秦腔哩。
他爹说: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穷讲究,这我知道,睡觉冬夏枕头要高,要凉席枕套,吵闹了又睡不着。
吃饭得坐桌子,得四个碟子,即便吃一碗捞面,面要多宽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毕要喝汤,喝二锅面汤。
你四婶伺候了他一辈子还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说: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说:你能去?我说:你要出力,我有力气,心细我比谁都心细。
你给我吃啥都行,我不弹嫌。
睡觉么,给我个草铺就行。
我不要你的工钱!中星是真兴奋了,就拧身要去夏天智家说这件事。
他爹说:你急啥呀,吃了晚饭再去么!但中星还是出了门。
我赶紧跑出来,叮咛他和夏天智商谈时,千千万万不要说我去负责展览的事。
中星说:那为啥?我说:你想事办成,就不要提说我,你提说我了事情就砸了!返回来,他爹说:当团长不容易呀,他营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说:那你说谁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说:你吃点心呀不?我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他领我进了堂屋,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一个点心,给了我,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们都没有睡好。
天亮起来,我去送中星带着两大麻袋的脸谱马勺坐班车去县城,他告诉我一旦开始巡回下乡,就会立即通知我。
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鱼。
人一高兴,这胃口也好,但我没去三踅管着的鱼塘去买鱼,凭我现在的运气,我相信能到河里捉到鱼。
河边的堤坝头有一潭深水,石头缝里常常有鲶,那种长胡子的鲶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进去一会儿,一条鲶就抓了出来。
提着鱼走上街,迎面的陈星走着唱流行歌: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哎,糊里又糊涂。
我在心里说:我能说清楚,我不给你狗东西说!就看着他,提着鱼晃。
他立即不唱了,说:鱼?!我说:嘴馋了,跟我到书正媳妇的店里清蒸去!但是,夏天智清早起来却害了病,头炸着炸着地疼。
四婶说:你不是精神头儿好么,人家拿走了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觉么?!却叫喊夏雨去地里拔些葱,要给夏天智熬些发汗的汤。
夏天智嫌麻烦,就到赵宏声的药铺里买西药片儿。
出来在巷头碰着夏天礼和李生民的老婆说话,看见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张就走了。
夏天智说:三哥吃了?夏天礼说:吃了。
又说,书正家的饭店里新卖油条豆浆哩,你没让夏雨去买些?夏天智说:我才不去那店里,瞧瞧他们家,大白天尿桶都在屋里放着,她能卖出什么干净吃喝?夏天礼说:你赶西山湾集呀不?夏天智说:没啥要买的,那么远的路!夏天礼说:几时咱这儿把市场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
夏天智说:这几天我没去,不知楼房地基起来了没?夏天礼说:还没吧。
庆满两头调人的,这边要给庆玉盖,那边要修楼。
夏天智说:噢。
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涡云。
今日又是个红天。
夏天智和夏天礼厮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礼撇着八字脚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来,碰着梅花,说:你是没有钱还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说:啥事吗,四叔说这话!夏天智说:你爹去赶集呀,脚上穿的难受不难受,后跟一半快磨出洞了!梅花说:我爹那八字脚,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说:你一次买三双五双放在那儿,看它能拐个啥样?!我是把鱼让店里剖着清蒸,就和陈星蹴在店门口喝豆浆,看见夏天智一路走来都有人问候,他也不停地点头,我便对狗剩的连疮腿儿子说:你想不想喝豆浆?那小儿一直看着我,喉儿骨上下动了半天。
连疮腿说:想么。
我就叭地打了他个耳光,他要过来打我,我说:你哭,你哭么。
连疮腿便呜呜地哭。
夏天智果然走过来,说:娃你哭啥的?我说:他想喝豆浆又没钱,他说先记个账,书正媳妇说你碎熊以为你是谁呀,是乡政府干部?把娃骂哭了。
书正媳妇听我这么说,还没回过神来,夏天智说:一碗豆浆值得骂人?给娃盛一碗,再给两根油条!他把一元钱扔在案板上。
书正媳妇说:四叔,给你来一碗!夏天智说:我不吃。
你也把油条拿竹网子盖上么,苍蝇轰轰成啥啦?书正媳妇说:四叔,那是饭苍蝇,没事的!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
鞭炮一响,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须有个交待。
在三角地修建市场,地的北头有一棵苦楝树,本该砍掉这棵苦楝树就是了,但君亭说砍掉苦楝树可惜,让连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后院。
结果刨树根就刨出了两块大石头,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
先是人们觉得奇怪,觉得奇怪却也没认作是多贵重,庆满拿了䌷头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块石人的肩敲下一块,偏偏李三娃的娘来工地上看热闹,说:这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婆吗?她这一说,人们再看那石像,石像头戴方巾帽,身穿着长袍,长面扁鼻,眼球突出没凿眼仁,满脸都是深刻的皱纹,年纪大些的都说是土地公和土地婆。
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虽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进土地庙去。
清风街自我爷的爷手里,就有一寺一庙。
寺是大清寺,庙是土地庙。
土地庙在中街北巷口,我记事起庙就磨坊那么大,庙里空着,庙门前有两棵松树,我们常在树下捡松籽嗑。
后来两边的门面房盖得连了起来,把土地庙夹在中间,堆放着谁家盖房苫院剩下的破砖烂瓦,松树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里会议室的桌面,庙门也没了,门框里织了一张蛛丝网,中间趴着一只大肚子蜘蛛。
我在书正媳妇的店里喝豆浆,正是一群人打扫了土地庙,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里边。
对于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将土地公土地婆安放进土地庙,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
清风街发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觉得很奇怪。
所以,我端着碗过去蹴在庙前的台阶上看别人放鞭炮,对石像没兴趣,对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
他提着鞭炮转圈圈,鞭炮还有一大截就紧张得丢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飞到我面前,我没惊慌,连身也不起,筷子在空里一夹,轻而易举便夹住了,让它在我面前开花。
夏天智走过来,人全给他让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说:神归其位,神归其位啊!人群里立即有七张嘴八条舌争着要给他说,说怎样在三角地北头的苦楝树下挖出来的,为什么他会埋在了那里呢,是街道扩建时移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为什么埋在那里了上边长着棵苦楝树?他们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觉得是个谜。
但是,他们说,不管怎样,修建市场而土地公土地婆显出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预示着市场会一定成功,而庆幸着没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里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干啥都不成的!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就不服了,我说:哼!气管炎张八哥说:你说啥?我说:说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里的!我这一说,大家倒都不吱声了。
夏天智就说:谁在说这话??!刚才合起来的人群又闪开来,夏天智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我。
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脸长,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雾,那是他的话一颗一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起的土雾。
站在我身后的书正媳妇立即夺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头,说:你这个疯子!我说:我说疯话啦,四叔!夏天智却高声地说:你不是疯子,你说的不是疯话,你是没原则!我告诉你,君亭还没懂事的时候这石像就丢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阶上,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对书正媳妇发了火,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头上打啥的?再来一碗豆浆,听见了没有,再来一碗!夏天智后来是到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里面正写对联,猛抬头见夏天智脸色黑青,才要问话,夏天智说:让我洗个脸!赵宏声忙在脸盆倒了水,夏天智把脸洗了,脸上亮堂多了,说:狗日的引生,水不混他往混里搅哩!赵宏声说:引生气着你了?夏天智说:他这一气,我头倒疼得轻了!你干啥哩,当郎中的没见过你看药书,就只会写对联!赵宏声就说:以我的本事呀,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应该去大学当教授,可就是没夏风的那个命,只好当郎中吃饭了。
唉,世上只有读书好,人间惟独吃饭难啊!夏天智说:瞧你这贫嘴,教授硬让这嘴贫成个郎中了!谁家又给儿子结婚呀?怎么没听说!赵宏声说:谁家红白事能不提前请你?这是给土地庙写的。
夏天智近去看了,上联是这一街许多笑话,下联是我二老全不做声。
夏天智说:写得好。
可清风街的土地公土地婆不做声了,总得有人说话呀!赵宏声一拍掌,说:有横额了!立马写了:全靠夏家。
夏天智说:你对夏家有意见啦?赵宏声说:对谁家有意见对夏家没意见,对夏家有意见对四叔没意见!夏天智就笑了,说: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有的人对你好,但他没趣,你就是不愿和他多呆,有的人明明来损你,但他有趣,你就是爱惦记他么!赵宏声说:四叔不是在骂我吧?乐哉哉地给夏天智沏了茶。
夏天智先喝了一包清热止痛散,额头微微有了汗,才慢慢品茶,问起赵宏声一共能写多少对联,赵宏声扳起指头数,数出二百条,别的就记不起来了。
夏天智建议写了这么多,怎不让夏风帮着联系省上的出版社出一本书,赵宏声说:咦,夏风出书,影响得你也知道要出书?我是农民,谁给我出书?夏天智说:夏风说能卖的书出版社会给稿费的,你这号书肯定有人买,不像我的书。
赵宏声说:你也出书?夏天智说:我那些秦腔脸谱,剧团里人老鼓动着出一本书,可我那书只有研究秦腔的人买,那就得自己出钱。
赵宏声说:出多少钱对你来说算什么事?夏天智说: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个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贵,有贵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爷,富贵双全!我真的到出书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给你说好,你得借给我些钱哩。
赵宏声说:少借可以,多借我可拿不出。
你该向一个人借。
夏天智说:谁?赵宏声说:你三哥。
夏天智说:雷庆有钱,他没钱。
赵宏声说:你不知道,最有钱的应该是他。
赵宏声是个碎嘴,什么事让他知道了,门前的猪狗也就知道了。
他当下告诉夏天智,说去年八月,是八月初八,一个人来问他有没有银元,他知道碰上个银元贩子了,就没和那人多说话。
那人临走时却问清风街有没有一个叫夏天礼的,他说有,那人又问住在哪儿,他给指点后那人就走了。
到了今春,他还瞧见过夏天礼在布兜里装有十个银元哩。
现在银元是一个七八十元,夏天礼倒贩了几年了,手里肯定能落上几万元的。
赵宏声说着,眼皮子哗哗哗地眨,夏天智就回想夏天礼是周围几个集市场场不拉地去赶,却从不见拿什么东西去卖和买什么东西,刚才和李生民的媳妇正说话着见了他就不说了,李生民家在旧社会是富户,他爹又当过土匪,说不定那媳妇要把藏在家里的银元卖给夏天礼的。
当下心沉了沉,又黑青了脸,说:你对你的话能负责任?赵宏声见夏天智严肃了,就慌了,说:这,这……夏天智说:这可是违法的事,没有证据,不敢胡说!赵宏声说:这我知道,要不是你是三叔的弟弟,你四叔要不是夏天智,这话就烂在我肚里了。
突然夏天智连打两个喷嚏。
赵宏声说:这下病就好了!夏天智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念叨,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
狗日的,谁在骂我?!是我在骂夏天智的。
他当着那么多人训斥我,比君亭打了我还要难受,当然骂他。
但骂过了心里却又感激他,别人都以为我是疯子,他却说我不是疯子,说的不是疯话,夏天智到底是夏天智,他让你恨他又不得不尊重他。
我在饭店里吃了清蒸鲶鱼,又去了土地庙门口,几个人还在说:疯子滋润,买鱼吃哩!我就骂道:谁再说我是疯子,我日她娘!大家却哈哈大笑,说:你拿啥日呀,拿你的头呀?中星的爹说:都不要戏逗引生啦,不嫌人家可怜!我一下子更火了,说:谁可怜啦?我让你可怜?!大家便说:好了,都不准说引生没×的事,清风街数引生最乐哉,咱让引生给咱说说话!竟然有人给我鼓掌。
我那时一是有气,二是也想糟贱糟贱君亭,我就提高了声音,说:乡亲们,虽然我们日子是艰难的,劳作是辛苦的,但理想却是远大的,等咱有了钱,咱去吃油条,想蘸白糖是白糖,想蘸红糖是红糖,豆浆么,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大家啪啪地给我鼓掌。
我说:这是村支书夏君亭给我们的远大理想,我们要跟着夏君亭发财啊!三踅却站出来,说:引生你说得不好,那算什么理想,听不听两个屎扒牛怎么说的?我见不得我在说话的时候三踅来插嘴,我说:你听得懂屎扒牛的话,你说!三踅说:两个屎扒牛在谈理想,一个屎扒牛说,等咱有了钱,方圆十里的粪便我全包了,谁也扒不成,只有我扒!一个屎扒牛说,没品位,我要是有了钱,雇两个小姐来屙,咱吃新鲜热乎的!三踅才是没品位,他这么一说,恶心,把我讲话的意义也冲淡了。
我一甩手,就要离开,赵宏声拿着大红的对联过来了,他说:引生引生你不要走!我说:这是给谁送对联呀?他说:给土地庙呀!就把对联真的贴在庙门口。
我看了,说:宏声你文化多,你说土地神是多大个神?赵宏声说:是神中最小的神吧。
我说:他管着土地,怎么会是最小的神?相当于现在的哪一级干部?赵宏声说:就像君亭吧。
我说:君亭他如果是土地神,他能不淤地?赵宏声说:你现在事咋这么多?!我就是事多!我一揭对联就跑。
赵宏声来撵,我说:你要再撵,我就撕呀!赵宏声停了脚,但日娘捣老子地骂我。
骂就骂吧,反正骂着不疼,我把对联拿走了,贴在了夏天义的院门上。
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那时为什么会把对联贴在夏天义的院门上,确实脑子里没有多想,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
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对联上沿,一股小风呼地吹来,将对联平展展地贴在门框上,接着是水塘里无数的蜻蜓飞来。
蜻蜓的翅膀都是红的,越飞越多,越飞越多,天哪,在院门前翻腾着红云。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吃惊了,离开了院门已经走过水塘,那院子上空还是一片红,像有了火光。
事后我将这现象说给了赵宏声,赵宏声不信,说我装神弄鬼,我发誓:谁说谎是猪!赵宏声说:难道夏天义还要成什么事?!我一生从没服气过赵宏声,但他这一句话,过后真的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