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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025-04-03 07:59:23

我一抬头,蓦地看见中星他爹站在跟前,激动得要诉说我的胜利,但立即想起了往事,掉头就走。

中星他爹说:引生,你从竹林关镇回来啦?我脚不停。

中星他爹说:中星没让你给我捎东西?竹林关镇上的木耳好。

我说:我恨你哩!中星他爹说:你恨我?我说:恨你生了个坏儿子!中星他爹愣在那里,好久了,我才听到他在问哑巴:引生咋啦?哑巴哇啦哇啦地说,中星他爹听不懂,走过了三家,去推夏天智家的院门。

没有推开。

哑巴又哇啦哇啦。

中星他爹说:你四叔四婶不在?这院门关着呀!又摇门环,院子里有了脚步,开门的却是夏雨。

中星他爹说:你娘呢?夏雨说:和我爹出去了。

中星他爹说:那你在哩,关什么门呀?夏雨伸头看了一下哑巴和已走到巷口的我,说:我嫌他们进来干扰。

中星他爹走进来,厦房门口站着的是丁霸槽,黑小的脸上给他笑,中星他爹觉得那脸像一只受冻的洋芋。

夏雨说:我和霸槽商量大事哩!中星他爹说:你两个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大事?夏雨说:荣叔,你小看霸槽了,霸槽不显山不露水,我敢说霸槽是清风街最有钱的人啦!丁霸槽说:你别夸张呀!中星他爹说:大事还不让我给算算?夏雨说:让你算得花钱么。

中星他爹说:办大事还怕花小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夏雨说:霸槽你给荣叔说说。

丁霸槽立即庄重起来,开始讲他的设想。

丁霸槽的口才好得很,语气又不紧不慢,两只小眼睛像点了漆,黑溜溜发光,他首先夸奖君亭,说君亭也是农民,却能想到在三角地那儿修建农特产品贸易市场,真是个人物!市场才开张,每天来往的人挤了疙瘩。

过去清风街七天一集,如今天天是集,西山湾乡,茶坊乡,留仙镇的集全淡了,更了不得的是吸引了312国道上的车辆,几乎每一辆车都要停下,热闹得清风街像是个县城了。

丁霸槽就又提到了书正,说书正两口子人都说他们窝囊吧,但其实光灵得很,已经在312国道边他家的地里要修个公共厕所!中星他爹就笑了。

丁霸槽没有笑,他说,我算了一下,修一个厕所投资不到三百元,一坑粪尿要省去多少化肥,一斤化肥又值多少钱?他书正就是出售粪尿,一担又是多少钱?我还没给书正说哩,先不给他点这个窍,你想,如果修厕所能把厕所修得高档一点,卫生保持得好一点,在厕所门口是可以收票么。

省城里进一回厕所是三角钱,咱这儿只收五分,312国道上车流量有多大,一天收多少?任何事情你不敢算细账,算起来不得了!中星他爹说:霸槽真是做生意的料!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你们的大事呀!丁霸槽说:荣叔笑话我了。

便又分析这市场开办后清风街将来会有多少流动人员,他说他做过调查,市场上有三分之一的人来自四周乡镇,这个数目当然还少,但清风街肯定会逐渐形成县东地区最大的农特产品集散地,因为国家政策优惠,君亭又不是个平地卧的,而且开业典礼林副县长亲自出席,可见县上会重点扶持,所以说市场还可能扩大。

现在是农贸市场,将来会不会扩大有中药材市场、小商品市场和农耕生产资料市场也说不定。

做任何事情不能看一步,看一步你如果没踏住那就失塌了,要看三步四步。

我早些年贩服装的时候,染坊的白恩杰就嘲笑过我,说乡里人谁穿你那些衣服呀,可我的生意好啊!我的生意一好,一下子多少人都去贩服装,咱这儿人是南山猴,一个搓碕都搓碕,等他们都贩开了,我就不贩了。

夏雨说:别说这么多,你说咱办酒楼的事。

丁霸槽说:不说这些说不清么。

荣叔,我和夏雨想办个酒楼,你说行不行?中星他爹说:办酒楼啊?丁霸槽说:清风街饭店不少,可没一家上档次,如果仅仅办个小饭店,打死我也不办,要办就办高档的。

咱可以上鸡鸭鱼肉,上鱿鱼海参,也上野味么。

我家你知道,临街大院子,后边是四间瓦房,我想把院墙拆了,就在院子那儿盖两层小楼,下边开餐厅,上边做旅馆。

你听我说,君亭在市场那儿建的楼供人住宿,但房间设备简陋,又没个吃饭地方,咱们再开个卡拉OK厅,吃住玩一条龙。

说客源吧,大致有三宗:一宗是外地收购土特产的人,周围四村八乡赶市场的人;二宗是312国道上的司机和乘客,只要给十几个客车司机有抽成,不愁他不把乘客拉来吃饭;三宗是乡上的单位,乡上的单位虽然不多,也各有各的食堂,但县上市上下来的干部多,这几年他们接待都是住在乡政府,吃在街上的小饭店,那都是些什么条件呀,可东头刘家的饭店,仅仅是乡政府去年就吃了四万元!丁霸槽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是酒楼的设计图案,然后是一条一条数据,说全年如果弄得好,可以净利十五万到二十万。

中星爹看不懂那图案,也不想仔细看那些数据,说:开办这么个酒楼得花多少?丁霸槽说:就为这事我和夏雨在这儿商量哩!中星他爹说:那你们商量。

丁霸槽说:荣叔我服你了,我才要谈到钱呀,你就起身走了!这酒楼我和夏雨一起弄,先贷款,如果贷款不够,你还得让中星哥帮夏雨的。

中星他爹说:你中星哥可拿不出一个子儿来的!夏雨说:那你给算算,看能不能办成?中星他爹却站起来说他要上厕所。

中星他爹去了厕所,蹲了好久,肚子才舒服了些。

厕所在堂屋后侧,旁边长着一棵红椿树,有一搂粗。

中星他爹估摸这树伐下来可以解棺板,能解两副棺板,一副棺板两千元,两副棺板四千元,就想,钱这东西贱,爱聚堆儿,夏天智家有钱,连厕所里都长这么大的树!夏雨和丁霸槽还在厦屋里叽叽咕咕说话。

中星他爹低声说:我才不给你算卦哩,你办酒楼吧,把钱全砸进去了就好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在响,听见夏雨娘说:我们一回来你又往哪儿去?夏雨说:我和霸槽有正经事哩。

夏雨娘说:啥正经事,别人家都开始收豆子呀,你地里的活不上心,一天到黑也不沾家?!夏雨说:地里就那点庄稼你急啥?我就是有正经事么,给你说你也不懂。

你给我五元钱!他娘说:我哪有钱?夏雨说:我是借哩,借五元钱将来给你还五万元!夏天智突然说:你偷呀抢呀有五万元?!我气得都不愿理你!你瞧瞧你这一身打扮,上身光个膀子,裤子黑不黑白不白像张老鼠皮,你那条黑裤子呢?他娘说:你管他穿什么裤子哩。

夏天智说:咋不管,从穿着就可以看一个人的德性哩!黑衣服多好,黑为青,青为水,水为德哩!他娘说:你要他穿成个黑老鸦呀?!夏雨说:那爹给我钱,我从头到脚买一身黑去。

夏天智骂道:给你个脚!墙高的人了,倒还有脸向我要钱?中星他爹咳嗽了一声,从厕所里出来。

夏天智说:你来啦?四婶直努嘴儿,就把夏雨推出了院门。

中星他爹说:我来借个熬药罐儿,我那罐破了。

夏天智说:你那病咋样了,还没好?中星他爹说:总不见回头么。

四婶去堂屋柜底下取了熬药罐儿,用抹布擦尘土,说:丁霸槽是不是来说那女的事了?中星他爹说:这我不晓得。

我听着是要开一个酒楼哩。

夏天智气又上来了,说:酒楼,他们要开酒楼?你瞧瞧他那脚步,什么时候走路脚步沿沿地走过,凭他那走势,我就把他娃小量了!中星他爹听了,拿了熬药罐就走,他走得一跃一跃的,真的像个麻雀。

夏天智说了声:那你不坐了?就喊,夏雨,夏雨!夏雨在院门外送走了丁霸槽,忙返身回来,说:爹在哪儿不敞快了,回来给我撒气?夏天智却说:你嫂子的侄儿死了,你知道不?夏雨吃了一惊,说:白路死了?他不是在英民的建筑队里当小工吗,怎么死了?!夏天智说:建筑队在县城给人盖楼,脚手架突然坍了,架子上的两个人掉下来当场死了,白路本来在楼下搬砖,偏不偏脚手架坍下来把他压在下面,后来也就死了。

夏雨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天智说:人已经拉回来了,我和你娘去西街看了看。

白路爹去世早,你嫂子又不在,再逢上个秋忙,他家全乱了套,你过去帮帮忙。

夏雨说:人几时埋哩?夏天智说:事故还没处理完哩,我让上善去了,你去别的干不了,也就帮着把地里的活给干干。

夏雨拔脚就往西街跑。

西街白家,一片哭声。

夏雨进去看了看灵堂后停放的白路,头肿得像个斗,人不像个人样,他站着流了几股眼泪。

白雪她娘已经气病了,睡在东厢房的炕上,许多人围着说话宽心,给她喂水。

院子的台阶上堆了一堆才收割回来的豆秆,豆秆没有摘豆荚,也没摊晒,猪在那里拱,白雪的嫂子就坐在一边拉长着声哭,旁人咋拉也拉不起。

夏雨走到西厢房里,上善和白雪的二哥在说话,看样子话说得时间不短了,两人脸色都难看,上善就低了头吃纸烟。

夏雨进去,白雪的二哥说了声:你来啦?就又说,上善,你是代表村委会的,你说这事情行不行?五千元他英民就撂过手啦?!上善说:兄弟,你这让我为难哩么。

四叔让我来,我也是请示了君亭的,以村委会的名义来解决赔偿问题,我就得两头跑着,这头低了我提一提,那头高了我压一压,大致差不多就可以了。

白雪的二哥说:我把人都没了,他舍些钱算是啥事?他没办法?他青堂瓦舍的盖了一院子,这几年还挣得少了?他不肯多出钱那也好,我还要告他呀,我听说了,架子坍下来白路只是砸成重伤,如果及时送医院,人还能救,他偏偏就不往医院送,他说救过来也是残废,那以后就是个坑,多少钱都填不满,死了倒省事,给一笔钱后就刀割水洗了。

上善说:你这有证据?白雪的二哥说:我听人说的。

上善说:没证据你可不敢胡说!白路是最后死在医院里的,从架子上掉下来的两人是西山湾的,掉下来就没气了,英民还是送了医院,白路是清风街的,他英民能不给及时送医院?白雪的二哥说:那五千元就了啦?一条人命就只有五千元?!上善说:英民说他和另外两家基本上谈妥了,都是五千元。

白雪的二哥说:别人的事我不管,他给我五千元我不行,我说一万就是一万,他要不给,我就不埋人,把尸首抬到他家去!夏雨终于听明白了情况,说:我插一句,赔五千元是太少,你们村委会应该给他施加压力。

上善说: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只图说落好的话,才把事情越煽越放不下了。

那你给英民说去!夏雨只插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被上善噎住,心上不高兴,出了西厢房,把拱豆秆的猪轰走了。

他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就拿了院门口的背篓和镰刀去白雪二哥的地里去收割豆秆。

夏雨收割了一阵豆秆,满脑子都是上善训他的样子,就不干了,径直往李英民家走去。

他一路上想好了和李英民论理的言辞,但一到李英民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英民的头发全白了,弯着腰把一大两小的沙发往院子里抬,又开始搬床,床怎么从堂屋门里都搬不出来,他就骂他的老婆,老婆也不吭声,把头塞在床下往上顶,他一肘子将老婆掀开,用力把床一推,自己的手就夹在门框上,当下撕了一片皮,血流出来。

他娘还在屋里腾一面立柜,一边腾一边流泪,腾完了就在中堂前的桌上烧香,人一扑沓瘫在蒲团上不得起来。

三踅叼着一根纸烟,在院子里绕着沙发和床转,不停地拍沙发背,尘土把他的眼睛迷了,英民说:那台电视机你也拿上,你就给个两万吧。

三踅说:就那个破电视?我不要!沙发、床和立柜我给一万。

英民说:一万?我买时掏了三万哩!三踅说:旧东西么!英民说:我才用了一年。

三踅说:媳妇娶过门一天,分了手就是离婚。

二婚的女人还值钱?英民的娘身子戳在那里,半天没有动,说:你再给加加,给一万五吧。

三踅说:你也在事头上,不说啦,加两千。

英民说:两千就两千,你拉走吧!三踅着人把沙发和床往院门外的架子车上装,英民的老婆哇地哭起来。

英民说:你哭啥呀,哭啥呀,唉,我真……他发着恨声,手背上的血已流了一片,在地上捡鸡毛粘。

夏雨给他招手,说:你过来,我给你说个话。

夏雨把英民叫到了鸡圈旁边,夏雨说:你把这些家具卖给了三踅?英民说:我急着用钱呀。

夏雨说:你这是不是要给人看的?英民说:给人看能把三万元的东西一万二卖出?夏雨说:人都说你有钱,那你这些年挣的钱呢?英民说:不就是盖了一院子房,又添了这几件家具么。

外头倒是还欠着几万元施工款,可已经两年了要不回来。

夏雨说:我刚从白家过来,那边天都坍了,你能给人家拿多少?英民说:五千。

夏雨说:五千元太少。

出了这等事,谁也不愿意,既然出了,赶快让人入土为安,五千元是少了,你给上一万,我代表我爹平这场事。

英民说:你和白家是亲戚,四叔让你能来给我说这话,我感激四叔和你哩!可我确实再拿不出来,如果给白路一万,那两家肯定也要一万,那我也就只有死了!英民扭过头对老婆说:你倒还哭个啥么,,把纸烟拿来,夏雨代表四叔来的,把纸烟给夏雨!夏雨说:我不吸。

英民拿了凳子让夏雨坐下。

英民的女儿从院门外跑进来,连声着喊爹,说:来啦!来啦!英民说:谁来啦?女儿说:西山湾人来啦!英民说:来了就把人家请进来,谁也不能恶声恶气。

女儿说:来了两拨人,十几个哩,在街口就骂,说要赔两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英民脸当下煞白,就对三踅说:兄弟,你帮帮哥,你快去巷口把人挡住!三踅说:要闹事呀?我去看看!三踅就出去了。

英民说:你看,你看,他们倒要两万!远处已传来了吵闹声。

英民突然说:夏雨,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得了稀屎痨了,一急就夹不住屎啦。

你坐,我上个厕所。

英民去了山墙后的厕所再没出来,一伙人就进了院,粗声喊:李英民。

夏雨跑到厕所,英民没在厕所,厕所墙上搭着一架木梯,木梯下掉着英民的一只布鞋。

进来的人全都戴着孝,见英民逃跑了,就跳着蹦着骂,越骂气越大,有人把小板凳踢飞了,小板凳偏巧砸在中堂桌上的插屏上。

插屏的玻璃就裂成条,插屏里装着英民爹的照片,老汉的脸成了麻脸。

英民说:土匪打砸呀!他们说:谁是土匪,你家才是土匪!当老子的害了一辈子人,到儿子手里了,还是害人?!竟真的砸起来,把条柜上的一个盐罐抱起来摔了,盐白花花洒了一地,把铜脸盆用脚踩,踩出一个坑。

又要抱电视机,英民的娘身子扑在电视机上。

夏雨喊了一声,说:谁也不能乱来!一乱来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了。

咱都是来解决问题的,他李英民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清风街村委会哩,村委会解决不了还有乡政府,咱找政府么!他们说:你是谁?夏雨说:我是夏天智的儿子夏雨,白路是我的亲戚!他们就不闹了。

夏雨镇住了西山湾的来人,等到他们一窝蜂又去大清寺找君亭了,夏雨也出了门,碰着三踅。

三踅说:夏雨夏雨,你有四叔的派头哩,哥佩服你!夏雨走得很急,眼泪却下来了。

整个下午,夏雨没有说话,他收割完了白雪二哥家的豆秆,背回去摊晾在院里,他也没再问李英民到底是赔偿了五千元还是一万元,他一概不问。

从白家出来,也是闷着,也是累着,他的脚步沉重,世上最沉的是什么,他知道了,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头,是腿。

书正担着两桶泔水从乡政府回来,老远就说:夏雨夏雨,给我发什么纸烟呀?夏雨说:啥纸烟都没有,你要是瘾犯了,我给你卷个树叶子!书正说:你咋和你三伯一样了?来,哥给你发一根。

从耳朵后取下一根纸烟给夏雨。

夏雨看了看,是红中华,说:你不是向我要纸烟,你是要成心给我显派么!书正说:这一根纸烟抵一袋子麦价哩,我能吸得起?今日县上来了领导,领导说我做的饭香,给了我一根。

兄弟,哥是伙?,没啥光彩的,要说这工作好,好在离国家政策近,能常见到领导,你瞧,领导吃什么,我就能吃什么,我家的猪也能吃什么,这泔水里一半是剩饭剩菜!夏雨说:家里现在还有几头猪?书正说:一头母猪,十二个猪娃。

你去看不看?夏雨竟然就跟着书正走。

书正家和武林家原是五间老瓦房,一个大院子。

十年前,书正掏了钱分住了一半,堂屋和院子就一分为二,中间砖盖垒了界墙。

书正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什么东西都就地摆,装菜的竹筐子、烂网套,和面铝盆,臭鞋破袜子,乱七八糟搅在一起。

那只母猪并没有关在圈里,领着十二个小猪,哼哼唧唧在院子里用黄瓜嘴拱地,然后一个进屋去,都进了屋去,挤到炕洞前的麦草窝里。

夏雨才站了一会儿,觉得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跑,把裤管绾了绾,蹦出两只虼蚤。

书正说:虼蚤咬你啦?你到底肉细,一来虼蚤就咬上了!取了一包六六六药粉要给夏雨的裤子里撒。

夏雨不要,他解开怀给自己洒了些,说:你看这些猪娃咋样?夏雨说:肥么。

书正说:你看它们是啥?夏雨说:猪娃么。

书正说:我看是一疙瘩一疙瘩的钱在跑哩!抓住了一只,提着后腿,要夏雨掂分量,夏雨不掂,隔壁屋里有了什么动静。

书正喊:武林,武林!不见有回应。

书正说:明明听着有响动,咋没人呢?又喊,武林,武林,你耳朵塞狗毛啦?夏雨说:人没在你喊啥呀。

武林日子惶,今夏看上去老多了。

书正说:人有可怜处又有可恨处,瓷脚笨手么,这几天我让他帮我在312国道边挖个厕所坑,说好坑挖好给他二十元,你猜他挖了几天?三天了还没挖好!昨日我给黑娥说了,黑娥骂了他半夜。

书正在一只大柳条筐里撮糠,撮出一大盆,将桶里的泔水倒进去,果然泔水里米呀面呀菜头肉片的都有,老母猪就先过来吧唧吧唧了一阵。

书正也从柜上拿了一块馍,还拿了根青辣子,一边往青辣子上撒盐末,一边说:猪一动嘴,我就口也寡了!你吃不?夏雨摇摇手,书正就一口辣子一口馍,嘴咂吧得比猪还响。

又说:你听戏呀不?从堂屋取了收音机,一拧开关,正好里面播了秦腔,唱了大花脸。

夏雨一时感觉那唱者在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而大嘴叫喊出的声音和唾沫星子似乎都要从收音机里泼出来了。

夏雨说:你快把它关了,你要人命呀?!书正说:你不爱听?我跟着四叔学哩,你不爱听?夏雨一时无聊,起身要走,书正突然说:你听见什么了?夏雨说:唱得像吵架!书正说:你坐坐。

自己进了屋,一会儿又出来,给夏雨招手。

夏雨莫名其妙,走过去后,书正又让他爬上靠在隔墙上的梯子,夏雨是看见了隔墙那边的炕上,黑娥光着身子趴着,庆玉像个狗在后边做动作,两人都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但劲头不减,黑娥还时不时回过头来,嘴里咬着枕巾。

夏雨赶忙从梯子上下来,小声骂道:啥事么叫我看哩?!书正说:我只说你没见过……夏雨嘘了一声:小声点。

书正说:我让他们喊起来你听!就把收音机声放大,满屋子都是嗡嗡声,约摸两分钟,猛地一关,秦腔没有了,隔壁屋里传来噢噢的淫声,叫过三下也停止了。

清风街的人偷什么的都有,有偷别人家的庄稼,偷萝卜,偷鸡,偷拿了大清寺院墙头上的长瓦,但偷人家女人的事,夏雨第一回看到了,从此反感了庆玉,更可怜了武林。

那是个黄昏,我和武林正站在大清寺院子里,看君亭处理李英民赔偿的纠纷。

大清寺的人很多,一是来看咋处理,二是防备着西山湾的人若要再撒野,我们好给君亭壮势。

武林呆了一会儿,说他头晕要回去,我不让他走,我就看见他脸上发绿,头发突然地全了起来,像个栗子色,也像个刺猬。

他那样子非常可怕,西山湾的来人也看见了,互相示眼色,他们的口气就软了,终于同意给赔偿费再加一千,五千加一千,六千。

解决了纠纷,白雪的二哥就连夜派人去伏牛梁上掘墓,这劳力活自然还是少不了武林。

上善让我也去,我说:人家让不让我去?因为白雪的二哥恨过我,也踢过我一脚。

上善说:你该去,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我们整整忙了一夜,天亮时把墓全部拱好。

但是就在这一天,清风街泛滥了地虱婆。

地虱婆你肯定知道,小小的虫子,有翅膀能飞,却飞不远,以前在夏季里能见到。

而这天早晨不知怎么就满空中飞,像下雨一样,从树上,房顶上叭叭地往下掉。

到了饭辰,地虱婆更多,家家屋里屋外,地里,打麦场,墙根,灶台,甚至水里都能看到一堆堆地在蠕动,到处一股腥味。

人都说这是咋啦,是白路那三个死鬼作祟?你三个死鬼算什么呀,偿命钱已经给了你爹你娘,还阴魂不散吗?!供销社的张顺把所有的农药粉都卖光了,地虱婆还杀不死,全部的鸡放出来吃,吃撑了卧在地上,鸡身上的地虱婆爬的还是一层。

我原本要回家美美睡一觉的,但家里的地虱婆太多,睡不成,只好到地里去干活。

地里全是人,收割豆秆和谷子。

白家就把白路埋了,去送葬的人不多,放了一串鞭炮,隆了个不大的土堆。

说来也怪,白路的娘在墓堆上哭得人拉不起来,就刮了一阵风,地虱婆竟然全随着风起飞,遮天蔽日的一片黑云在清风街上空兜了三个来回,就朝西消逝了。

白路毕竟是白路,他如果不牵涉赔偿的纠纷,死了也就死了,村人会说白路死了,或者再说,娃可惜,花骨朵没开哩。

有了赔偿的纠纷,清风街折腾了一下,他一入土为安,清风街也安静了。

太阳还是那么红,继续晒得包谷黄,稻子也黄。

白雪的二哥买了一把大锤,和三个人去了州城为人家拆一座旧楼打工走了,只有白雪的娘还在病着,白雪就从巡回演出的乡镇回了清风街,而且带回了夏天智的那些脸谱马勺。

马勺缺了七个,不知道夏天智是如何接受了的,反正他没有寻过我的事。

而白雪在西街陪伴她娘,每天我总能见到她的身影,我高兴地笑,看见谁就给谁笑。

陈亮瞧着我给他笑,忙着擦自己的脸,这快结巴以为他脸上有了锅灰,说:你你笑你娘娘的×,×哩!我还是笑,又唱唱歌歌着往市场上去。

我唱的是秦腔的《十三铰子》:我才要转唱到《水龙吟》,屹甲岭上过来了一片云,我还以为又来了地虱婆,仔细看了看,不是地虱婆,是真云像一个白蒲团,浮在中街的上空。

我说:云,云,你下来!云就下来了,落在土地庙的台阶上。

土地公和土地婆是现在的清风街最大的神,清风街所有的故事它们知道,就该晓得我的心事,我就不唱了,双手合掌在庙前作揖。

君亭嘟嘟嘟骑着摩托过来,轮子碾着一摊脏水溅了我一身,我没有恼,还给他笑,他竟然也笑,说:你笑啥的?我说:你笑啥的?他把摩托靠在了庙前,云绕了他,他以为是烟,挥了挥,说:引生,笑!高兴了就笑!然后披着褂子,他穿的是府绸褂子,无风而扶了风,从街上往过走。

市场建成后,为了争摊位和缴摊位费,发生过许多争执和吵闹,甚至王婶和狗剩家的寡妇还厮打在一起抓破了脸,但清风街开始繁荣,村里所收的租金和管理费也多起来却是事实,君亭就得意了。

他从街上走,开小饭馆的就说:支书支书,你吃了没有?君亭说:有没有红烧肉?给我留一碗!书正的媳妇将淘米水往街上泼,猛地看见了君亭,一时收不住,自己先在门槛上跌倒了,水湿了一怀。

君亭说:街面就你这门前坏了,你要再泼,这段路你家得铺了!书正媳妇说:我哪儿要泼!你吃啦?君亭说:没吃哩,有啥好吃的?书正媳妇说:现在了你还没吃?当干部的就是辛苦!君亭,我没叫你支书你不会不高兴吧?嫂子给你说,身子骨是本钱哩,你的身子骨可不是你君亭的!君亭说:你也会说了这种话!书正呢,厕所还没修好?书正媳妇说:开始用啦,你去啊,给咱多拉些!但君亭已经走过去了,和染坊里的年轻女人开玩笑。

染坊不再是谁把土布送进来,染了色泽花纹再交给谁,只收个染钱,而是从方圆村镇收土布,染过了在市场上摆摊子卖。

312国道上每天有车停下来购买了回去做床单和桌布,卖得最好的一次竟然出手了四十八件。

君亭就说每件布为什么不做个塑料袋呢,塑料袋上还可以写上染坊的历史和各种产品的介绍呀。

白恩杰的媳妇噢噢地叫:你把我点醒了,你把我点醒了!君亭就说:那怎么个谢我?女人说:谢么,你说咋谢?君亭说:今黑儿把门留上。

女人笑喘着,撵出来拿着挑布竿儿打君亭。

君亭一跳,双脚跳到南边的台阶上,却见一家门过道里是四个人在玩麻将,见了君亭也不避。

坐在桌东边的是三踅的老婆,穿着裙子,黑瘦腿上爬着一条蚯蚓。

君亭说:瞧你那腿!三踅老婆看了,呀的一声,掏了纸就擦,原来是来了例假,说:你眼睛往哪儿看哩?!君亭说:整天都见你玩麻将哩,人都成干蚂蜢了,还只是玩哩!三踅老婆说:我没事么,地里就那么点活,做生意不会,人又这么大岁数了,没人亲,没人爱,没人弄了,不打个麻将干啥呀!支书,我们玩的可是甜麻将,没赌的!君亭脸烧了一下,去供销社买了一条纸烟,往大清堂去了。

大清堂里坐着赵宏声和中星他爹,两人赶紧起身。

君亭说:宏声,你没去市场?赵宏声说:我咋没去?你这一回为清风街干了好事了,现在没人说你的不是了。

君亭说:是吗?那你怎么不给牌楼上写个联呢?赵宏声说:我早就写了,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当下拿出两副,一副是:我若卖奸脑涂地;尔敢欺心头有天。

君亭说:这不行,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你管人家怎么卖的?!看第二副,是:少管窝里闲事;多赚外人银钱。

君亭说:还行。

市场上摊位多人多,就像天天在开老碗会似的,我最烦有些人说是非!这联如果能加些政治话就更好了。

赵宏声说:我没当过干部,我不会说政治话。

君亭想了想,说:‘要开放就得少管窝子里闲事;奔小康看谁能多赚外来的银钱’,怎么样?赵宏声说:好!君亭说:我路过丁霸槽家,门上贴了联,一边是‘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一边是‘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这是你给他写的吧?赵宏声说:他的意思我编的句,调子有点灰,是不是损害了咱清风街的形象?君亭说:他这是有野心了么!赵宏声说:你知道不,他现在正闹腾着要盖酒楼呀!君亭说:好么,村两委会支持哩,这个小矬子还真没看出!赵宏声说: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三踅是歪人吧,昨日他就和三踅打了一架,敢给三踅头上撂砖!君亭就急了:打架了,为了啥?赵宏声说:三踅瞧不起丁霸槽,他在街上看见了丁霸槽,故意撵上去蜷了腿和丁霸槽并排走,街上人一笑,丁霸槽就生气了,两人一吵就打起来。

我看是三踅寻事的,他其实心里怕丁霸槽起身哩。

君亭嗯嗯了几句,就不问赵宏声了,却对中星他爹说:荣叔,我还要求你个事的。

中星他爹立即挺了身子:是托中星在县上找什么领导?君亭说:你就得意你家出了个中星!中星他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那我给你算一卦?君亭说:那就不必了。

算什么卦呀,不想干事了总能有借口,但要想干事了就一定会想出办法!说完,拍拍手出门而去。

如果佩服君亭,我就佩服君亭自以为是的气质。

我多次站在远处看他,他头顶上的火苗子蹿得高。

他骑摩托的速度越来越快,前后轮扇起的尘土像一朵云,我甚至想过,凭他现在的运势,披上一件麻片都能浮上天的。

收麦天扬场,讲究有风了就多扬几锨,君亭在市场建成后刚刚取得成效,就谋划起了又一个决策。

他的谋划,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但他瞒不了我,当我看见他见了三踅是那样的热乎,说说笑笑,拍拍打打,转过了身脸立即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他三踅没好果子吃了。

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二十年前水库建成后,水库上除了浇溉就又饲养了鱼,但水库离清风街太远,养下的鱼难以卖出,后来便在清风街的滩地上修了四个鱼塘,这些鱼塘平日供县上的干部星期天来垂钓,逢年过节了,捕鱼又作为年节货给各级领导上礼。

鱼塘先由乡政府代管,同时代管的还有砖场,乡政府代管是今日换人明日换人,经营不上心,结果是获不了利反倒亏损了还得补贴,乡政府就把砖场交给了清风街而只管了鱼塘。

三踅当了砖场负责人后,乡政府不知怎么将鱼塘也让三踅替管。

三踅是坚硬人,他手里有砖场和鱼塘,在清风街就更横了,硋三喝四,可以和两委会抗衡,以至于谁家娃娃夜里哭,哄不住,当娘的就说:再哭,三踅来了!三踅简直和旧社会的土匪一样,吓得娃娃都不敢哭了。

君亭当了村干部,为了打开工作局面,常常是依靠三踅,而局面刚一稳住,他就曾提出过收回砖场,或者让三踅干脆承包砖场。

他的提议大家一哇声地支持,可三踅就是不交让也不承包,一面向乡政府送东西卖好,一面向乡政府告状两委会中的经济腐败。

结果,三踅的问题不但按下未动,反倒查起我爹在河堤卖树和修街道工程中的账。

当然这查不出个什么来,但尿泡打人,不疼,却臊哩,坏了我爹名声。

待到君亭当了支书,再次提出让三踅承包砖场的事,两委会里却有人说:不惹他了,村里还需要一个恶人,有许多事情咱们办不了,利用他倒能办的,鬼是越打越有,打鬼不如敬鬼!君亭觉得一时难以扳倒三踅,就琢磨着慢慢削弱三踅的势力。

君亭要扳倒三踅,我是支持的,但他干着干着,我就看不惯了。

他是第一步想收回鱼塘,考虑到水库管理站肯定不同意,就以对换七里沟作为条件和水库管理站沟通。

水库管理站是同意了,他们想将七里沟统归于水库周围的绿化带中,将来创办水库绿化风景区,发展旅游事业。

君亭把协商的结果提交了两委会讨论,一半人竟然反对,说用七里沟换四个鱼塘不划算,把七里沟卖了自己就能修十个鱼塘的。

君亭当然在会上不能说出他最根本的心思,只强调七里沟是个荒沟,除了水库外谁还肯要?反对派说不过君亭,却坚持七里沟就是没用,也不能和鱼塘交换,因为清风街人在那里投过钱,出过力,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再次淤地。

一提到淤地,君亭就火了,发了一通脾气,会议再没开下去。

君亭权衡了几天,拿不定主意,见了中星爹原本想让老汉给这事算一卦,预测一下得失利害,可中星爹的神气让他不舒服,也就不肯再说一个字来。

又是过了数日,秋收全面铺开,此事暂放下,而丁霸槽的旧院墙就推倒了,开始挖坑夯基,夏雨也雇车从县上运回了钢材和水泥,在戏楼前的场子上做水泥预制板。

君亭去看了,问:你有多少钱就办酒楼呀?丁霸槽说:办酒楼才挣钱呀!他把丁霸槽抱起来,打了一拳,说:你矬子是浓缩的精华啊!心里却坚定了七里沟换鱼塘的决心:碕,换了就换了!有啥反对的?过沼泽地能没蛤蟆叫?!这如同干部任用一样,任用前意见大得很,一旦任用了,所有的人还不都是狗,尾巴给你往欢着摇哩!当天就带了上善和金莲去了水库,和站长签了合约。

第二十一章一天下午,刘新生请了夏天义到他的果园里察看树木病情,因为许多树叶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黄了。

夏天义去了,发现是一种虫子隐身在树根的土里,白天你看不见,晚上顺着树根上来咬噬树皮,就建议用石灰浆涂抹树身。

新生和陈星是互不往来的,夏天义又怕新生不会将治虫的办法传授给陈星,就离开了新生的果园又到了陈星那儿。

果然陈星的果园里也枯死了好些树,正愁得挠头,见夏天义这么关心他,又感激夏天义从未干涉过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义喝酒。

夏天义喝酒喝到了八成,吼着秦腔往家走:将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轿来细观端详。

没想用力过猛,一吼门牙就掉了一颗,拾起来包着,词儿是不唱了哼哼曲调:才走到铁匠铺门口,却见土地庙那儿拥了一些人。

有人喊:老主任来了!夏天义不唱了,倾着腰走过去,臃在后脖子上的酱红色肉褶子嘟儿嘟儿地抖。

夏天义站到土地庙前,庙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黑字,一激灵,酒醒了,说:谁贴的?,‘文化大革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在贴大字报?!旁边人说:不是大字报,这字写得小。

夏天义说:字大字小还不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撕。

旁边人按住,说:老主任你看看是啥内容么!夏天义眼睛花了,又是傍晚,看不清,摸摸怀里也没有带眼镜,便有人小跑去了铁匠铺把铁匠额颅上的镜子取来,夏天义一边看一边念出声。

夏天义当村主任的时候从来看报纸或者看乡政府的什么通知都要念出声的,当下念道:村里的毛主席,老子是第一;池塘里的青蛙,不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

不要民主,只为权;为了将来成大款。

不淤七里沟,还换七里沟,吃瓦片,屙砖头,李鸿章是你祖;养鱼送领导,还想往上走;老百姓,皮包肉,生活够苦,麦糠里榨油;某些人,挣一分;某些人,花一角;有些人想承包,干得男女事;小人反而更吃香;问:究竟怎样才是共产党?不改名和姓,张引生写的,不怕碕咬了腿。

念完了,说,这是引生写的?旁人说:引生没了碕,当然不怕咬了腿。

大家就笑。

夏天义说:把残废当笑话呀?!他写的这是啥意思?旁人说:写着要换七里沟,你不知道呀?君亭用七里沟换水库的四个鱼塘哩。

夏天义说:胡说啥的,水库是水库,清风街是清风街,清风街的地方谁有多大牛皮就换呀?旁人说:不在朝里了,你不知朝里事。

夏天义说:我还是不是村民啦?说着把小字报揭了下来。

众人都以为夏天义要把小字报撕碎呀,夏天义却把小字报叠起来装在了怀里,说:散伙!都散伙去!现在我交待,小字报就是我张引生写的。

那天我给丁霸槽和夏雨帮工,拿八磅锤砸一块石头棱角,听丁霸槽说:穿得恁漂亮!我以为是白雪来了,扭头一看,是金莲,她穿了件短袖,胸部挺得高高的。

丁霸槽说:只准我看,你不要看,好好抡锤!我又抡锤,心里说:臭美!金莲却蹦着蹦着过来,说:漂亮吧?!和丁霸槽说话。

我原本不愿听他们说什么,偏偏金莲说起君亭和水库签了合约的事,我就忍不住了,说:拿七里沟换鱼塘呀,这是李鸿章割地卖国么!金莲说:你嘴里吃屎啦,恁臭呀,你听谁说的?我说:你说的呀!金莲就翻白眼,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霸槽,你作证,是不是她说的?丁霸槽说:说什么了,我咋没听见?哇,世上咋有这种人!我说:霸槽,这工我不给你帮了!丁霸槽说:不帮了好,我省下一顿饭了!我拿了炭在墙上写:君亭太霸道!丁霸槽拿锨把字铲了,说:要写到你家墙上写去!我说:丁霸槽,我以为你是个泰山石,你才是个土圪!你怕啦?丁霸槽说:我怕。

我说:我不怕!丁霸槽说:你是疯子你当然不怕。

我离开了丁霸槽家往回走,走过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门口换对联,新对联上写着:只要囊有钱,但愿身无病。

我小声说:虚伪,虚伪,都没病了,你囊里哪有钱?赵宏声就说:引生你说啥?我没回答他,心里却萌生了写小字报的念头。

我就进去给赵宏声说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

赵宏声眼睛睁得铜铃大,说:你不会是在说疯话吧?我说:宏声,是不是我又犯病了?赵宏声说:你看屋里那个炮泡,是圆的还是方的?屋里吊着一个炮泡,从屋后门看过去,后院厦房根一排牵牛花萝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皮往上爬,已经爬上了墙头,一只鸡在那里啄蔓上的花,往上一蹦,啄一口,再往上一蹦,还啄一口。

我说:圆的。

赵宏声说:你没疯。

说完了,还看着我,又说:可怜了你引生还这么激动!我说:不光我激动哩,好多人听了都会激动哩,那咱们给君亭写小字报!赵宏声说:写小字报?你写!我说:我文墨没你深。

赵宏声说:你写,我给你改。

他把笔墨纸砚给我。

我就写了。

我本该详详细细说七里沟换鱼塘划不来,这划不来的事情后头肯定有黑幕,但我还是写成了四六句儿,我是要尽量写得有文采而不至于让赵宏声笑话。

我让赵宏声改,赵宏声说:好着哩!他却不改了。

我让赵宏声和我一块把小字报贴到土地庙墙上去,赵宏声走到半路说要上厕所,竟从厕所后墙上翻过去跑了。

赵宏声讲究他最有文化,文化人咋这么软蛋?现在看来,我的四六句写得不好,太想有文采反倒没展开,但我是写了,清风街这么多人独独我是写了,我一想起来,我都为我的勇敢感动得哭呀!当大家围近去看了小字报议论纷纷,尤其夏天义也发了大火,我是一直藏在铁匠铺的山墙后偷偷看的。

自爹死后,我张引生什么时候受人关注又被尊重过,这一回长脸了!我兴奋得将一只猫掼进铁匠家的烟囱中去了,过了一会儿猫钻出来,白猫变成了黑猫。

夏天义反背着手往东街走,披着的褂子张了风,呼啦呼啦地响。

他是在东街第一道巷口碰着了竹青,劈头就问:你们决定用七里沟换鱼塘啦?竹青纸烟还叼在嘴上,来不及取,说:上次开两委会,意见不统一,不是搁下了吗?夏天义说:那怎么现在又换啦?竹青说:这我不知道。

夏天义说:你是东街村民组组长你不知道,那你怎样代表东街组村民利益的?你就会吸纸烟,你咋不吸大烟呢?!不等竹青再说什么,气咻咻地就走了。

竹青愣了愣,说:是不是又喝多了?跑回家告诉庆堂。

庆堂在院子里把收割回来的稻子一捆一捆在碌碡上摔。

手也没停,说:喝多了。

你过去看看,娘眼睛不好,照顾不了他。

竹青去了公公家,奇怪的是夏天义并没有回家。

过了一会儿,来运跑进来汪汪地叫,又往出跑,竹青跟了出来,穿过巷子,来到的却是君亭家,打老远就听见夏天义和君亭喊叫着。

夏天义气得红脖子涨脸,他把小字报摊在桌上,拍得啪啪响,说:看看群众的意见,几十年了,清风街还没出现过手大一片传单哩,你君亭倒摊上了,大字报上墙了!君亭说:是小字报,不是大字报。

夏天义说:小字报就光荣啦?君亭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没有?他引生是疯子,疯子的话你能听得?夏天义说:引生的话你不听,两委会上那么多人的话你听不听?君亭说:民主还有个集中哩,都民主了什么事还能干成?你当年淤地是不是人人都同意啦,可你为什么最后还是淤地?话说白了,你是老主任,又是我叔,你说什么都应该,但你上次反对办市场,这次发这么大的火,你纯粹是耿耿于怀淤地的事么!夏天义说:我就是耿耿于怀!但我告诉你,我不是为了我的声誉,我舍不得那七里沟,七里沟当年没有淤成功,不等于以后就再也淤不成功,那是能淤百多十亩的地方,你当干部了,说一声不要就不要啦?人口越来越多,土地面积越来越少,你只顾眼前,不计长远,糟踏了十八亩地又要扔掉一百亩地,到你死了,埋都没个地方!麻巧一直劝君亭,听夏天义这么说,不爱听了,说:二叔,你这是咒你侄儿么,你白发人咒黑发人!夏天义也火了,说:我就咒了,我不能骂他吗?你插什么嘴?你避远!麻巧就呜呜地哭,说:你咒君亭死哩,还不见得谁先死?!站在院门口拉着来运的哑巴一下子冲进去,面对面地朝麻巧吼。

君亭便扇了媳妇一个巴掌,骂道:你倒说你娘的×话!这儿有你说的啥?我死了咋,没地方埋了,我埋到狗肚子里去!麻巧却说:你有本事就只会打我么,你把我打死么!偏过去让君亭打,君亭哐哐又打了几拳,竹青就扑过来把麻巧往开拉,麻巧仍是不走,竹青一把将君亭推坐在地上,而夏天义扭身出了院门。

夏天义同君亭吵架着,他的五个儿子闻讯赶来,全站在君亭家门外榆树下。

他们像狼虎一样,护着父亲,一旦君亭和他媳妇言语过分或敢动手打夏天义,他们就会承头出面。

东街所有外姓人家都站在远处看。

这些人家不肯近前一步,嘁嘁啾啾又都不出高声,心里明白这虽事关集体大事,却也是夏家人自己的争吵,谁是谁非,无法帮这个损那个,事情一过,夏家毕竟还是夏家。

夏天智知道得最晚,赶来时夏天义已经走了,见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和瞎瞎还在君亭家院外,就训道:你们还呆着干啥,要进去打架呀?回去,都回去!兄弟五个一走,夏天智说不像话,外姓人家听夏天智说不像话,哗地也都散了。

这时候,天上起了火烧云,云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水又像烧滚了,都能听见呼呼的翻腾声。

第二天,夏天义起得老早,顺着巷道往北,谁将烧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脚才把玻璃碴子往旁边踢,就听到麻巧在拽着长声叫骂。

骂哪个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芦蔓铲断了,是遭刀杀呀,挨枪子呀,上山滚了长江,睡觉得了臌症。

中星他爹拾了粪回来,夏天义问:她骂啥哩?中星他爹说君亭家门外的照壁下种了一蓬葫芦,枝蔓茂旺,结了十几个葫芦了,今早麻巧出来给葫芦蔓浇水,发现葫芦叶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断了,看断的茬口是齐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断了。

话还没说完,麻巧又骂了:谁割了我的葫芦萝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来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里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说话,只有来运和赛虎一前一后跑着叫。

麻巧又骂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当的啥村干部,你为集体的事而害我呀!夏天义就喘粗气,顺着巷子往前走。

中星他爹说:天义,你不要过去,你碰着她生气啊?夏天义倔倔地往前走。

来运和赛虎就逃窜了,蚂蚁在跑,榆树上的麻雀全在飞。

一块土坷垃紧避慢避,夏天义脚到就踩碎了。

一直走到君亭家门前,麻巧看见了他,一下子哑了口,进院把院门关了。

夏天义在心里说:你骂么,你红口白牙的咋不骂了?!他经过院外,脚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乡政府。

乡长正端了洗脸水给门前的花盆里浇,看见了夏天义,叫声:老主任来了!就进屋沏茶。

夏天义黑着张脸在水泥石桌前坐下来。

石桌上刻着棋盘,一堆棋子堆在那里,他刨了刨,一歪头却见来运和赛虎一起后腿跷起在院墙角撒尿,就叫:来运!来运!来运往夏天义面前跑,却又停下来,拿眼睛看夏天义,突然掉头从大门口跑走了。

乡长端了茶壶出来,笑着说:噢,老主任是来‘扫黄’来了!你家来运可是每天早晨都来约会的。

夏天义说:乡长,我来给你反映一件事情!乡长说:我就说么,老主任没事是不来乡政府了!夏天义说:我不是主任了,我再来怕别人说我干扰新班子工作。

乡长说:这话谁敢说!我可是从君亭口里没听说过。

君亭是你的继任,又是你侄儿,他哪里不需要你支持?夏天义说:在工作上我们没有叔侄关系。

我今日来就为他来的。

乡长说:还是市场的事吧,市场不是现在挺好吗?既是清风街经济增长点,又是清风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义说:我问一下乡长,国家有没有政策,一个乡与另一个乡,一个部门与另一个部门有没有权利将土地和财产交换的?乡长说:你说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夏天义就把君亭独断专行与水库交换七里沟的事说了一遍,举了两委会上意见不统一的事实,又把小字报作为村民反对的证据一并交给了乡长。

乡长就傻眼了。

夏天义说: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村民的身份向上级领导反映这事,希望乡政府阻止这种交易,以免清风街的土地面积流失。

乡长看了看小字报,扭头喊:小李子,刘书记几时能回来?在院角厕所墙头,冒出一个脑袋,说:书记说他到南沟村呆两天了还到东堡川去的。

乡长说:君亭和水库用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说:听君亭说过一次。

乡长说:那你怎么没给我说?!小李走出来,一边扣裤子前开口,一边说:我觉得这是清风街自己的事么。

夏天义说:清风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卖了,也是清风街的事?!小李说:你老不要棱我么,领导在这儿,你给领导说。

夏天义就自个端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烫,但还是咽了,肚子里烧了一道火。

乡长就笑道:老主任责任心很强,实在够我们年轻人学习啊!给老主任添茶!小李来端茶壶。

乡长说:你把手洗洗。

小李去洗手。

夏天义说:乡长,你说这事咋办?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

我把事情再调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样,一得翻翻有关文件,看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二得要和刘书记交换一下意见。

但不管怎样,你老的这种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体。

小李,你去给书正说一声,今日中午多炒几个菜,留老主任吃顿饭,我来请客!夏天义知道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来,说:不了不了,我还得回去呢。

他往起一站,突然头忽地晕了,顿时天旋地转,立了一时,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门。

夏天义过了312国道往街上来,头好像又晕了一次,他拍着脑门骂:狗日的咋晕成这样?!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影挂着了路边一棵酸枣棘。

迎面就走来了夏天礼。

夏天礼还是背着个包儿,问夏天义是不是去乡政府告君亭了?夏天义纠正说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况。

夏天礼就埋怨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书,他怎么干就让他干去么,如果是君亭贪污了,盖了金碧辉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么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这样呀,他都是为了集体么!夏天义说君亭要真是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为是为了集体的事,才要给乡政府反映的。

话不投机,两人就不说村上的事了,夏天义问夏天礼到哪儿去,夏天礼说去赵家楼镇赶集,夏天义不明白清风街现在天天是集,去赵家楼镇有啥买的和卖的,夏天礼说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礼去312国道上等班车去了,庆玉拉着一架子车石灰又过来。

风一吹,石灰车冒了烟,庆玉的眼睛就眯了,让夏天义给他吹吹。

夏天义给庆玉吹了眼睛,说:是不是要搪墙呀,土墙要过个夏才能干透,你急得搪了干啥?庆玉说:我先把料备着。

夏天义说:我看你好几天都在家里,你得把学校里的事当心哩!庆玉说:指望那里能出个夏风呀?!夏天义说:你放屁的话!不给庆玉吹眼睛了。

庆玉自己揉,说:刚才我见到三踅,他说他还要寻你哩。

你留点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别让他钻空子。

夏天义说:他钻什么空子?庆玉说:他和君亭也闹翻了,这换鱼塘的事还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义说:我不会见他的!夏天义一回到家,就把鞋脱了,褂子也脱了,穿着个大裤头坐着吸卷烟。

二婶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自己给自己说话,夏天义就琢磨乡长的话,觉得现在乡政府的干部是太年轻了,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几时,可能等他们开会研究了,七里沟换鱼塘已生米成了熟饭。

一时心里发烧,去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又训二婶:你鬼念经哩,烦不烦人!二婶就不出声了,从炕上下来摸着墙往院子去。

夏天义训过了,又觉得有些那个,将地上绊脚的盆子挪了挪。

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么。

怎么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并不等于不厌恶三踅啊!夏天义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给已经坐在院门口的二婶,就去找俊奇,要让俊奇查一查砖场的用电。

俊奇说用不着查,砖场已经欠电费万把元了。

夏天义就给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没再向三踅催要电费,而是直接掐断了砖场的专线,回来和夏天义在他家沏了一壶茶喝起来。

喝过了一壶,门外没有动静,鸡都卧在门墩上打盹。

俊奇说:二叔,你说三踅能来?夏天义说:喝茶!俊奇还往门口看看,说:三踅可是从未到过我家的。

夏天义说:让你喝茶你就喝茶么!俊奇把身子坐端,开始喝第二壶茶。

院门外鸡突然飞起来,又有了摩托车声,俊奇说:三踅果真来了!就往起站。

夏天义瞪了他一眼,低声说:喝茶!三踅的颧骨很高,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终于晓得了三踅是满脸的皱纹,皱纹以鼻子为中心向四边放射,因为三踅一直在给他笑。

三踅求俊奇送电,俊奇向三踅讨账,一会儿你硬起来他软下去,一会儿他硬起来你又软了,人话鬼话,黑脸红脸。

夏天义坐在一边,不说话只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后味发甜,他几次看见俊奇娘在院子里出现,那女人没有进堂屋来,夏天义也没有出去,壶里没水了,添上,继续喝。

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说:俊奇兄弟,你哥还从来没给谁下过话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说:我打不过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

君亭给我的指示,收不上电费的就停电,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过电?你去找君亭么,我算什么,我只是个电工么。

三踅说: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义叔在这儿,天义叔你去乡政府告得怎么样?夏天义将碗里的剩茶泼出去,说: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别管!三踅说:天义叔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

俊奇说:我停电也是为了集体利益吧。

三踅说:把七里沟没有了事大还是欠一万元的电费是大?欠一万元并不是要你抹了,七里沟说没了就永辈永世没有了!天义叔,你给乡政府告状顶屁用,现在的乡长文绉绉的,他能镇住君亭那条狼?咬狼的只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县上告他呀!夏天义说: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状,可你哪一次赢过?人把名声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没理!三踅不言语了,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说:俊奇,你谱摆得大,我来你家也不说给我茶喝。

俊奇说:你现在不是喝了?!三踅说:天义叔,我要是写状子了,你能不能签名?夏天义说:只要你有理,我怕什么?三踅又说:那好!俊奇我也写上你的名。

窗子被当当敲着,窗纸上映着俊奇娘的头影。

俊奇就说:放屁添不了多少风,没了我,秤盘上也不减一钱一两。

三踅说:俊奇堂口清白得很么!俊奇说:我给你说了,我是个电工。

三踅说:你是君亭的枪!俊奇说:你抬举我了,你要说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说。

三踅说:这话我可没说!俊奇,哥再给你求一声,电得送上。

砖场亏损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电,那我就喝老鼠药呀!夏天义就说:俊奇,我不是村干部了,本不该管村里的事,可三踅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电,欠账是砖场没钱,停了电也就等于说村里再不想收回那欠账啦。

三踅说:对呀!还是天义叔顾全大局!我到处给人说了,天义叔在台上的时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觉得这不对那不对,等天义叔下台了又怀念天义叔,这就像咱作儿女的总和父母顶嘴,等咱有了儿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

夏天义说:你别给我灌黄酒,我醉不了的。

俊奇说:那好吧,我听天义叔的,但我有话说明白,君亭要力主停电,那我还得把电停了。

三踅说:你瞧着吧,我们告了他,他那支书当得成当不成还说不定哩!三踅真的写告状信。

他是在砖场写的,写好了让三个人签名按手印,又让白娥把信的最后一页拿回去要武林也按个手印。

白娥正洗脚着,说:啥东西呀,念给我听听。

三踅很得意,竟学着用普通话,舌头硬硬的。

白娥说:你谝起来翻江倒海的,一写咋就一锅的萝卜粉条,捣鼓不清?三踅说:我要是有夏风那笔头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你有个啥,不就是一对大奶么!白娥撩洗脚水,三踅跳开来。

白娥把袜子甩过来,偏不偏甩在三踅的头上。

三踅说:你给我带晦气呀!扑过来一脚踢在白娥怀里。

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

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砖场。

砖场里没了白娥,空荡荡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来。

武林在磨黄豆,小石磨呼噜呼噜的响,豆浆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将一口袋黄豆倒在笸篮里拣里边的小石子。

武林看见三踅把草帽挂在门闩上,说了一声: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没,啊没?白娥起身就钻到卧屋去。

黑娥也跟进去。

白娥说:他是为我来的!黑娥说: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来,出来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门槛上坐下来。

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来,来,来了!三踅就看见白娥一挑门帘,花枝招展地出来,忙给白娥笑。

白娥没理,坐在笸篮前拣石子儿。

武林说: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觉得没趣,说:我来买豆腐。

买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这一夜,三踅在砖场的床上手脚没处放,把枕头压在腿下。

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

武林在锅上过滤豆浆,屋子里烟雾腾腾,还是说: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没?三踅说:白娥在不?武林朝着卧屋喊:白,白,白娥!白娥听声知道是三踅又来了,偏不吭声,坐在卧屋镜子前换新衣服。

过了一会儿出来了,穿了件短袖褂,白脖子白胳膊的,还是不理三踅,坐到灶前烧火。

三踅拿了柴棍戳白娥的腰,武林一回头,柴棍不戳了。

武林说:三踅你,你,没啥事,事么?三踅说:我买些豆腐。

提了二斤豆腐走了。

到了晚上,三踅又来了,武林说:三踅,啊三踅,又又又买豆腐呀,呀吗?你咋恁恁爱吃豆,豆腐的?三踅说:我就只吃豆腐!买了几次豆腐了,都招待了人,这豆腐钱得入账的,我写了个收据,你得按个手印哩!武林说:还要手,手据,据呀?武林不识字,三踅让他在一张纸上按手印,他在三踅拿来的印泥盒里蘸了红,狠狠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

三踅一撩卧屋门帘,白娥光着脚在炕上坐着吃瓜籽,两条腿一夹,说:你让按手印了?三踅说:你再不到砖场去了?白娥说:我又不是白雪,我去干啥?三踅嘴皱着,做了个要亲嘴样,白娥轻轻说:呸!瓜籽皮飞到三踅的脸上。

三踅就按捺不了走进来,身子靠住了卧屋门,一把将白娥拉进怀,急得在脸上啃。

武林在外边说:三,啊三踅,你看这印按,按,按得行不?三踅只好出来,说:行了。

把纸和印泥盒收了。

三踅又提了二斤豆腐,说:那我走呀!拿眼睛又瞅门帘,门帘闪了闪,露出白娥一只脚,三踅再说:我走呀!终于走了。

三踅一走,白娥出来,腮帮上一个圆形紫印,武林说:你脸咋啦?白娥说:没咋。

武林说:你是在砖,砖场做活,活哩,三踅来了你不招,招,招呼人家?白娥说:我的事你甭管,你知道你刚才按的啥手印?武林说:啊啥手印,印?白娥说:他三踅要上告夏君亭,你按了手印你也告呀?!武林一听傻眼了,说:啊,啊你咋不早说,说?!脸色苍白,也不过滤豆浆,赶忙去了君亭家。

君亭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倒安慰武林不要哭,说他夏君亭不会怪罪你武林的,也让武林再不要给任何人提说这事就是了。

打发武林一走,君亭就找上善和金莲商量对策。

这一夜安安静静地过去了,到了天亮,上善通知武林和陈亮随他去县上的林场采购水杉树苗。

武林第一次受村委会重视有了差干,虽然高兴,却不愿意同陈亮一搭去,嫌陈亮说话快,老欺负他。

黑娥就骂他没出息,说让你出差又给补助,何况有会计在,你就怕了一个外乡人?就又问上善:晚上回得来?上善说:恐怕回不来。

黑娥说:还要在外过夜呀?上善说:哟,一晚上都离不开我兄弟啦?黑娥说:看你兄弟的本事!武林说:那号事,啊,啊我都,都快忘了呢!三人就搭班车走了。

武林一走,黑娥在中午就把一件条格子床单搭在院门前的铁丝上晾。

庆玉看到了,便拉了架子车去砖场,要装运一车砖。

三踅说:钱拿了没?庆玉说:先赊上。

三踅说:砖场欠了电费,俊奇把电都停了半天,我赊不起账了!庆玉说:咱兄弟俩说那话就生分了。

三踅说:你姓夏,我姓李,咱不是兄弟。

庆玉说:不是兄弟也是姐夫和妹夫吧。

三踅看看四周,说:你这坏熊!我是不怕的,你可是为人师表的教师!庆玉说:武林今日去出差,你去不去?三踅说:武林不在?庆玉说:黑娥把条格单子晾出来啦!三踅说:狗日的老手,还有这暗号?当下给庆玉装了一车砖,骂道:你要是再这样,砖场让你拉完了!庆玉说:可我成了啥人了么,皮条客死了阎王爷抽舌头哩!天黑前,三踅提了酒去约庆玉,在门外大声喊。

庆玉对媳妇说他喝酒去,媳妇说地里的包谷秆还没拉回来,喝什么酒?庆玉说咱运了砖场多少砖瓦了,人家让喝酒能不去?出门就走了,媳妇自个去了地里。

庆玉和三踅揣了酒先看看武林家隔壁的书正在不在,却偏偏书正从乡政府早早回来,书正说:呀,你两个这是干啥呀?庆玉说:口寡得很,想吃喝哩!书正说:我家有柿子烧酒,要不嫌弃,到我家喝吧。

二人就进去,书正并没有舀柿子酒,喝的还是三踅带来的,只调了一碗酸菜。

三踅说:鸡蛋哩,不会炒些鸡蛋?书正说:真是巧,早晨来要吃多少能炒多少,中午才把鸡蛋卖了。

这酸菜好呀,能解酒的。

三踅说:吃辣子图辣哩,喝酒图醉哩,今日就往醉着喝!白娥,黑娥!隔壁的白娥没应声,黑娥却回道:是三踅呀,有啥事?三踅说:我和庆玉在这儿喝酒哩,书正啬得只给吃酸菜,你家有没有鸡蛋?黑娥说:没鸡蛋,有豆腐哩!一会儿煎了一碗豆腐端了过来。

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书正媳妇和黑娥坐在旁边说东家长西家短,一阵笑哩一阵哭哩。

书正酒量不行,但贪酒,一会儿他就舌根子硬了,但三踅还是要让他喝,喝不了就让他媳妇替。

一瓶酒还未完,书正两口趴在那里便不动了,庆玉和三踅立即到了隔壁。

白娥在堂屋不肯给三踅开门,三踅一推窗子,窗子却掩着,白娥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子下铺着一块手帕。

但是,半夜里上善却领着武林和陈亮回到了清风街。

因为在县城上善同林场通了电话,嫌林场的树苗要价太高,三人就在饭馆吃了饭,连夜又回来了。

他们先到村部,君亭和金莲还在看电视,听了上善的汇报,君亭说事情没办成,补助就免了。

武林却急了,说他回去说没补助,黑娥肯定是不信的。

君亭就说我们陪你回去做证明行吧。

一行人往东街走,路过砖场喊三踅没人应,到了庆玉家喊庆玉,菊娃才从田里回来,说庆玉被三踅叫去喝酒了。

君亭就给上善使眼色,直接到了武林家。

推院门,院门关着,武林翻了院墙进去把院门开了,却见厦屋窗上还亮着灯,忽地灯又灭了。

武林说:听到我回,回,回来了,吹,啊吹灯哩?起,起来,起来!去推厦屋门,门也关着,怎么敲怎么喊都不开。

跑到窗下隔缝儿一看,过来对君亭说:庆玉在,在,在屋里哩。

君亭说:庆玉怎么能在你家?陈亮就嚷起来,说:你这个软软软头,你说是庆庆庆玉在屋里搞搞,搞了你老婆哩?!好好呀,我和武林才才才走了半天,奸夫淫妇就日日日到一搭里了!这边一喊,隔壁的书正两口子就酒醒了,跑了过来。

厦屋门已经开了,庆玉和黑娥胡乱地穿着衣服,立在那里不敢吭声。

书正的媳妇说:还有三踅哩!三踅人呢?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来日这姊妹的,怕我们听到,才请了我们喝酒!金莲就敲堂屋门,门开了,三踅走出来说:喝多了,胡里胡涂以为在自己家里。

事情既然有了,你们说咋办呀?武林气得浑身发抖,扑过去打了黑娥一个耳光,耳光并不重,浑身抖得再打不下去,竟拿自己头往墙上碰。

陈亮说:你羞羞你先先人哩,你碰碰你的头是干啥啥呀!君亭说:陈亮你喊啥的,多荣光的事你喊得东街人都起来看热闹呀?算了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庆玉和三踅你们还不快滚?武林就是不打你们,村人起吼声了,两委会还处理不处理?庆玉三踅抱头就走。

上善说:这是公了还是私了?君亭说:你俩先站住!庆玉三踅就站住了。

君亭说:事情碰在我们面前,算是公了也算私了,你们带钱了没带?每人掏一百元算是给武林的伤害费吧。

庆玉和三踅说:没带钱。

君亭说:明日你俩把钱来交给我,我给武林。

今夜这事就这几个人,谁也不要外传!走吧,都走吧!第二天,庆玉来把一百元交给了君亭。

三踅也把一百元送了来,三踅说:君亭,还有啥事?君亭说:把钱交了还有啥事?!三踅说:这样处理,我咋谢你呀,三踅是个野路人,只有你能笼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兄弟也有对不住你的事,你知道不?君亭说:你有啥对不住我的事?三踅说:我告你呢。

君亭说:这我不信,我得罪了引生,我没得罪你么。

三踅说:我告的也是七里沟换鱼塘的事。

君亭说:换鱼塘你还不高兴啊?你专管还不如代管吗?三踅说:那我咋听说你要让金莲承包鱼塘呀?君亭说:这谁说的?你脑子进水呀,要换你我能不与你商量,我找你商量了没有?三踅掏出了告状信,说:我再告你君亭,我就是嫖客×下的!你看不看?君亭说:我看那干啥?三踅当下撕了告状信,撕成指甲盖大的碎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