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的演唱,使剧团的演员惊喜不已,那一个下午和晚上,他们几乎都唱起了流行歌曲。
清风街的年轻人都跑了来,酒楼前的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
演出结束后,剧团拉二胡的演员夸奖陈星音乐感觉这么好,问是在哪儿学的,现在做什么?陈星说他是外来客,在清风街承包着一片果园,还为人做鞋,修理自行车和架子车。
那个演员就遗憾不已。
翠翠说:他还会作曲哩!演员说:是不是,你给我唱一曲你的歌。
陈星张嘴就唱。
陈星一唱歌就投入,头摇着,眼睛不睁。
一唱毕,演员说:你会识谱?陈星说:我只是爱哼哼,心里高兴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就哼,翠翠说好听,我就反复将那一句记着,又往下哼,十遍八遍的,我就能哼出一首来了。
演员问翠翠:你是谁?翠翠说:我是他的歌迷。
演员说:陈星你有追星族了!翠翠说:你觉得他能不能到县上的歌厅去唱歌,能不能成为一个歌手?演员说:很有天赋,当然他还只是纯自然状态的,若能学学音乐知识,我想该不会再在清风街做鞋修车务弄果园吧。
陈星兴奋得当场要拜那演员为师傅,周围人说拜师要给师傅送礼的,陈星就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以后我供师傅苹果!就又喊丁霸槽。
丁霸槽过来说:谁稀罕你的烂苹果呀,给师傅买酒喝!陈星说:没问题,今晚饭的酒算我的,我请师傅和全体演员的客!果然晚饭时陈星从供销社提来了四瓶烧酒和两箱啤酒,喝得满院都是空酒瓶子。
吃过饭,白雪招呼演员们到婆家去坐坐,夏天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原本大家才吃过了饭,却要叫四婶下挂面煮荷包蛋。
演员们都阻止,连白雪都说算了,夏天智说:吃不吃也得做呀,咱乡下还有啥招呼人的?就又对白雪说:秦腔唱得好好的,咋就唱开歌了呢?白雪说:有人嫌都是那一板戏,几十年迟早听厌烦了!夏天智说:他懂不懂秦腔?就讲究老唱段差不多的人熟悉,唱起了台上台下能交流。
听秦腔就是听味儿么!陈星唱的啥呀,软不沓沓的,吊死鬼寻绳哩?!白雪说:我也吃惊,那么多人爱听陈星唱的下午街上人都挤实啦!夏天智说:你要耍猴也是那么多人!秦人不唱秦腔,咱夏家的娃娃起别人家的姓?说完,觉得话说得不妥,不说了。
一人一碗荷包蛋挂面,演员们都吃得坐在那里不动了。
中星爹在院门外叫白雪,白雪出来,中星爹说:剧团人在你家里?白雪说:都在,你进么。
中星爹说:演员到咱村上了,中星不在,我该来招呼一下。
白雪领他进来,向演员们说:这是咱夏团长的爹!演员们身子都没有动,说声噢,也就没话了。
中星爹就笑着说:大家辛苦啦?王牛说:夏团长辛苦!中星爹说:大家都晒黑啦!王牛说:夏团长更黑!演员们倒哄地全笑了。
演员们一哄笑,中星爹就难堪了,一只鸡蹑着步儿走过来啄他鞋上沾着的一粒米,他说:这鸡,这鸡。
赶着鸡到了厨房门口,就一步跨进去和四婶去寒暄了。
院子里,白雪和演员们商量起了明日演出的内容,说着说着,意见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主张唱秦腔,一部分主张还是唱流行歌,双方争起来,红脖子涨脸。
偏偏一个家住西山湾的演员晚上没吃饭,回家看望老娘,这时赶来说了一件事,两派彻底分开。
事情是西山湾一户人家死了老爹,希望剧团能去,条件是每人给六十元。
当下有演员说:六十元不少,比这儿多十元钱,咋不去呢?去!有的说:咱是龟孙,吹丧去呀?头摇得像拨浪鼓。
主张唱秦腔的就说:既然清风街热乎起流行歌,那我们去西山湾。
主张唱流行歌的说:不嫌丢人!要走的人说:丢啥人了,死了人去唱是丢人,人家开了个酒楼就来唱是赢人啦?白雪傻了眼,拉这个,留那个,但最后那些要唱秦腔的没留住。
白雪也恼了,说:不就是多了十元钱么,你们不给我面子,要走就走吧,留下来的,我让丁老板每人每天再补二十元!两拨人当下分开,一拨直接就去了西山湾,一拨去了酒楼睡觉,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了。
中星爹一直在厨房里和四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这阵走出厨房,见夏天智独自在院里的捶布石上坐着,便说:都走啦?夏天智没理睬他。
中星爹又说:中星离开剧团是明智的,人常说,要生气,领一班戏……夏天智说:你回去歇着吧。
中星爹说:啊,是不早啦,都歇着。
出了院门。
酒楼的演唱又延续了一天,给剧团的演员每人多发了二十元,陈星却一文未付。
翠翠去寻丁霸槽,丁霸槽说:给陈星啥钱?给他寻了师傅了,他还得谢我们哩!气得翠翠说:还没做生意哩就学会坑蒙拐骗了!翠翠回到家,家里已经吃过了晚饭。
雷庆早就出车回来了,和家富在堂屋里下棋,梅花用湿毛巾拌搅笸篮里的麦子,说:这个时候才回来?吃饭,推磨子呀!翠翠在厨房里见是蒸了屉软包子,吃了两个,又拿了两个揣在兜里要给陈星送去,说:又推磨子呀?梅花说:吃饭咋不说又吃饭呀?翠翠说:我困得很,明日推吧。
梅花说:吃的时候都是嘴,干活就没人啦?你困啥哩,你去找陈星就不困啦?你给我把包子放下!翠翠从兜里掏出包子,一下子就扔到笸篮里。
母女俩又要吵架了,三婶正在灯下用刀片割脚底的鸡眼,忙丢下刀片过来把翠翠拉到厦屋,说:你娘和你爹刚吵了嘴,你再犟,你爹肯定就上火了!你乖乖的,跟你娘推磨子去。
原先的东街是每家每户都有一盘石磨的,也都是牛拉磨,现在没牛了,石磨也只有夏天智家那条巷道口有一座。
梅花收拾了笸篮,圆笼,磨绳磨棍,把麦子倒在磨顶上,她没有再让雷庆来推,雷庆是从来不干家务活的,刚才提到推磨子还吵了一架,翠翠又一直耷拉个脸,两人推不动,就嘟嘟囔囔地骂,骂了一会儿,只得去了庆满家。
月亮光光,地上是一片白,庆满家的院门关了,旁边的窗子还透着灯,梅花说:三嫂子三嫂子,你没睡吧?窗里的庆满媳妇说:才黑了,就睡呀?梅花说:你来帮我推推磨子。
你几时要推了,我再帮你,咱换工。
庆满媳妇说:你别说换工的话,我能指望你换呀?我后晌去看戏崴了脚,我叫你三哥给你推去。
就叫:庆满,庆满,梅花推磨子没人,你去吧。
庆满说:喝酒不叫我,干活就寻到我啦?梅花在窗外听了,说:雷庆啥事都给人帮忙哩,轮到自己了,求人倒这么难!庆满说:我可没坐过一回雷庆的车!我开了门出来,梅花可怜兮兮地倚在墙上,我说:没人去了,我给你推去!梅花说:自家人不如旁人世人!引生,你几时要用车了,你就来给我说。
那天晚上,我碰巧是在庆满家。
看戏的时候,庆满在人窝里向我提说要借钢钎子给他们建筑队,我说这钢钎子是我爹留的遗产,借是不借的,可以卖,便宜着卖。
吃罢晚饭我就把三根钢钎子掮到了庆满家。
我说我要帮梅花推磨子,庆满的媳妇还嘲笑我会巴结有钱的人,其实我有我的主意,因为石磨子在夏天智家的那巷道口,在那里我能看着白雪夜里从酒楼那儿回家来。
说实话,我也是最烦推磨子的,我帮着梅花和翠翠只推了一会儿,头就晕起来。
翠翠一直是闭着眼睛推了磨棍走,一句话也不说,梅花却不停地骂庆满两口子。
我没有应她的声,眼睛一直盯着夏天智家的门口。
夜已经深了,白雪从酒楼那边还不见回来。
翠翠突然在低声地唱,她故意唱得含糊不清,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唱的是: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请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吉他上,每天我就抱着你。
我说:陈星给你唱的?她瞪了我一眼。
我说:这歌词真好!她哼了一下,脸上的神气在嘲笑我:你懂什么呀?!麦子第二遍磨过了,梅花开始用罗儿筛面,我和翠翠歇下来,她还在唱。
这碎女子,以为只有她才有爱!我抬起头看月亮,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
我想起了今天早晨起来,在炕上坐了半天回忆昨晚的梦,甚至还翻了翻枕巾,看有没有梦把图画印在上面。
梅花筛完了面,把麦麸倒在磨顶上,说:推。
我没有听见,她说:发什么呆!拿扫面笤帚敲了一下我的头。
她这一敲,天上的月亮立刻发生了月蚀。
你见过月蚀吗?月蚀是月亮从东边开始,先是黑了一个沿儿,接着黑就往里渗,月亮白白的像一摊水,旱得往瘦里缩,最后,咕咚,月亮掉进了深洞里,一切都是黑的,黑得看不见翠翠的牙,伸手也不见了五指。
我们在黑暗里推磨子,一圈一圈的,走着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路。
待到月亮又逐渐地亮起来,麦子磨过了四遍,还要磨,翠翠就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梅花说:趁有你引生叔,多磨几遍。
翠翠说:引生叔是牛啊?!我说:磨吧。
倒担心既然已半夜了,如果不磨了偏偏白雪回来,那就白出了一场力。
梅花又磨了一遍后还要磨,只剩下麦麸子,磨子轻了,她就筛面,让我和翠翠继续推。
磨顶上没有及时往磨眼里填麦麸,空磨子呼呼响,翠翠又是瞌睡了,双腿还在机械地走,我脑子里昏得像一锅糨子,眼睛还瞅着夏天智家的方向。
梅花喊:不拨眼,推空磨子呀!翠翠从睡梦中惊醒,生了气,就把磨棍抽下来,不推了。
巷口闪着手电,有人走了过来。
我冷丁脑子清了,以为是白雪哩,走近了,原来是四婶。
四婶说:成半夜的推磨子呀!梅花说:四娘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四婶说:我在酒楼那儿……却往菊娃的院门口去,哐哐地敲门。
门开了,菊娃说:是四娘呀,啥事?四婶说:睡得那么死,该起来尿啦!菊娃笑了一下。
四婶说:剧团人连夜要回去,留了半天,才留下让明日一早走,白雪也要去,你知道她有了身孕,总得有人照顾着给做饭洗个衣的,我实在是走不开,你四叔一辈子让人侍候惯了,我走了他把嘴就吊起来了,腊八不是整天嚷着要外出打工呀,就让她跟了白雪去,我给出工钱,你看行不行?菊娃说:你把我吓死了,三更半夜来敲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四婶说:要是行了,你连夜给腊八收拾几件衣裳,明日一早就去县上。
菊娃说:这你得给庆玉说!四婶说:我刚才去找过他了,他说他不管。
菊娃说:他不管我了,他也不管他娃?他现在只和黑娥黑天昏地的日哩,他不管他娃?!四婶,你说,她黑娥×上是长着花啦?四婶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说:高啥声的!他庆玉不管,你就拿个主意。
菊娃说:哎呀,腊八也离不得呀,丁霸槽已经说了,让腊八去酒楼当服务员的,每月答应给五百元,这一去县上,那酒楼就去不成了?四婶说:五百元?你这是吃人呀!再不和菊娃说,拧身到自家院门口,进去了,呼地关了门。
梅花说:引生,你说现在人心黑不黑?把筛过的麦麸又倒上了磨顶,还要磨。
我说:黑得很!扔下磨棍转身就走了。
也是在这一夜,鸡叫的时候,落了雨。
可能是我推磨子推累了,在仅有的两个小时里,睡得不苏醒。
我梦着剧团里的演员坐着拖拉机要回县上了,白雪就坐在车厢沿上,两条腿担在空里,许多人在送他们,有夏天智,也有四婶和翠翠,我就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看着白雪。
白雪似乎也看见了我,她很快地又转了脸和四婶说话,但那一双担在空里的腿一晃一晃的。
嘴能说话,腿也会说话的,白雪的腿在给我说话。
我盯着两条腿,在心里说:让鞋掉下来吧,让鞋掉下来吧!鞋果然就掉下来了一只,我立即钻过许多胳膊和腿的缝隙,近去把鞋捡起来,说:白雪,你的鞋掉了!夏天智把我拨了一把,说:好啦好啦,拖拉机要开啦!那拖拉机怎么发动都发动不起来。
我盼着拖拉机永远发动不起来!但我却突然尿憋,想找个僻静处放水,走到哪儿,哪儿都是人,急着尿了还要送白雪的,就是没个地方尿。
这么三憋两憋,憋醒来了,天早已大亮,屋外的雨下得刷刷响。
我赶忙跑去酒楼,白雪和剧团的演员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别人都说我的病又犯了,我没有,我只是沿着拖拉机的两道辙印往前跑。
雨硬得像射下来的箭,我想我是杨二郎,万箭穿身。
街道上的浮土经雨淋后变成了红胶泥,沾得两只鞋是两个碗砣,无法再带动,脚从鞋里拔出来,还是往前跑,石片子就割破了脚底,血在水里漂着。
麻巧从地里摘了青辣子,拦我没有拦住,辣子篮被撞翻在地上,她大声喊:引生犯病啦,把引生拦住!路中间就站上了哑巴。
哑巴铁青个头,嘴唇上有了一层茸毛,我往路的右边跑,他拦了右边,我往路的左边跑,他拦了左边,我低了头向他撞去,他没有倒,把我的头抱住了。
新生说:引生,你跑啥哩?我说:我撵拖拉机哩!新生说:你撵拖拉机干啥?我说:白雪走啦!我一说到白雪,哑巴是知道我以前的事的,就把我扭了脖子摔倒在地上。
新生说:白雪走了?我说:走了!哑巴把我提起来又摔在地上。
我一说白雪,他就提我摔我,我就不敢说了。
夏天义穿着雨衣站在一旁,他是一直皱着眉头,这阵说:不要打引生啦。
过来拉我,说:回去吧,快回去!我不知怎么就抱着夏天义的腿哭。
夏天义说:哭吧,哭吧,哭一哭心里就亮了。
他这么说,我心里倒真的清白了,倒后悔刚才说到了白雪,蹴在地上只是喘气。
但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夏天义说:不回去了,那就跟我走!我就是这样跟着了夏天义,鞍前马后,给他支桌子,关后门,端吃端喝,还说趣话,一直跟到了他去世。
夏天义养了两只狗,一只是来运,一只就应该是我。
中星爹说人的一生干什么事都是有定数的,我和我爹,前世里一定欠着夏天义的孽债,这辈子来补还了。
我永远地记着这一天,雨在哗啦哗啦下,我跟着夏天义,还有新生和哑巴,拿了一卷油毛毡去七里沟苫那个棚子。
棚子是他们头一天搭的,就搭在夏天义的墓前头,虽然简陋,却很结实,矮墙是石头垒的,涂了泥巴,人字架几乎是树股子挨着地,里边有床有灶。
我们把带来的油毛毡在棚顶上又苫了一层,雨就下得更大,棚前的泥脚窝里聚满了水,来运就跑来了。
来运能独自跑来,它是认识夏天义的脚印,还是嗅着了夏天义走过的气味?我以前是见不得来运的,一看见它和赛虎连蛋,就捡石头砸它,这个时候却一看见来运就感到亲切。
我说:来运,你的赛虎呢,你咋舍得离开你的赛虎?来运呜的一声,眼泪都流下来了。
狗会流泪你信不信?它的眼泪浑浊,顺着脸颊,在那里留着发黄的痕道,然后低了头,呜哇不停。
我是体会到了,人是能听懂动物话的,当然只是瞬间里,来运在告诉我,乡政府的李干事又把赛虎看管严了,不许它出来,它一去他们就撵打。
我把来运夹在两腿间,可怜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新生问我和狗说啥哩,我说了来运的意思,新生说:和赛虎不成了,清风街还有的是狗!新生说的屁话!我扭过了头,对新生怒目而视,这当儿哐?一声,一个黑影子突然从天而降。
待我们清醒过来,一只像鸡一样大的鸟撞掉了挂在木桩上的搪瓷缸子,而鸟也撞昏了,掉在地上乱扇翅膀。
这是一只谁也叫不上名的鸟,黑头红喙,当然不是锦鸡,尾巴短,但翅膀非常大,也非常漂亮。
有这样一只大鸟能突然飞进了我们的小木棚里,这是一桩喜事,它撞落的搪瓷缸子是夏天义的,是六十年代农业学大寨时县上奖给他的奖品。
见大鸟在地上乱扇着翅膀,来运忽地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它噙住。
我大声喊:来运!来运!把大鸟从来运口里夺过来。
新生踢了来运一脚,说:这是凤凰!我说:哪儿有凤凰?!新生说:它像凤凰就权当它是凤凰。
这样的鸟谁在哪儿见过?它飞进来撞着天义叔的搪瓷缸子,是吉利呀,天义叔是人中龙,这是龙凤见面呀!夏天义笑着说:你狗日的新生会说话!新生说:这是事实么!夏天义说:借你的吉言,但愿这七里沟的事能弄成!我就把大鸟抱到棚门口,雨还在下,它完全地缓醒了过来,雨落在它身上像油珠一样滑下去,脖子扭动了一个优美的半圆,张开了口接饮着雨,然后一声长吟,哗啦啦展翅飞了。
我却琢磨夏天义的话,说:天义伯,你在这里搭棚弄啥事呀?夏天义说:住呀么。
我说:骗人,你能住在这儿?夏天义说:咋不能,当年栽苹果的时候,我就搭了棚吃在那儿住在那儿的。
你来不来?我当然来的,就那一点稻田,种完了平日又没事,而且在村里浪荡着没意思,如果真的跟着夏天义住在这里那倒好哩。
我说:我来的!夏天义看着我,突然间不言语了。
雨越下越大,棚檐前像挂了瀑布。
夏天义说:当年淤地的时候,我是带了清风街三百人来的,现在跟我的却只是你们三个了!我说:还有来运哩!他说:啊,还有来运。
眼角里却有了一颗泪。
我说:天义伯你哭啦?夏天义头没有扭过来,说:我没哭。
直直地站到棚檐外,让雨淋在脸上,脸上分不清了哪是泪哪是雨,喃喃道:要是四十岁五十岁,我啥事都可以从头干的,现在是没本钱了,没本钱了……可我夏天义还是来了!就解开了裤子,也不避我们,面朝着沟里尿起来。
夏天义一尿,新生和哑巴也跑出去尿,尿得很高。
我也出去尿了,但我是蹲下的,哑巴向新生做着鬼脸,夏天义踢了他一脚。
七里沟有了人气,也有了尿味,我那时便忘记了白雪带给我的痛苦,和村人对我的作贱,快活得在棚子里蹦跶。
后来,我们肚子都饥了,我说,我给咱回村弄些吃喝去,说完就往沟下跑,夏天义紧喊慢喊没有喊住。
白雨是不过犁沟的,确实不过犁沟,从七里沟下来到了312国道,路面上一半是雨,左边的路沟里全是水,另一半却没了雨,而且路面差不多都要干了。
我没有在雨地里跑,也没有在没雨的路上跑,雨从天上下来把空中劈开一条线,我就沿着那条线跑。
中星爹说,这世上是由阴阳构成的,比如太阳和月亮,白天和黑夜,男和女,快慢高低轻重缓急,那么,我是在阴晴线上跑,我觉得我的身子一会儿分开了,一会儿又合起来,我是阴阳人吗?我是阴阳人,说是男的不是男的,说是女的不是女的,哎呀,我以前总是羞愧我的身体,现在反倒为我的身体得意了!我唱起了《滚豌豆》:海水岂用升斗量,我比雪山高万丈,太阳一照化长江。
我想着我应该去书正媳妇的店里买半个卤猪头,再买一瓶酒,当然还得买一盘凉粉,夏天义就好一口凉粉。
我还想着把酒肉买了拿到七里沟,须要把夏天义喝醉不可,他酒量不行,但酒拳好。
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练拳。
我分开的身子都长着一只手的,两只手就划起来:一点梅呀!五魁首呀!四季来财!八抬你坐!到了清风街,雨又是白茫茫一片子往下下,书正的媳妇惊叫着我身上怎么一半湿一半干,更不明白我怎么就买了这么多的猪头肉?我没有告诉她。
店门外的屋檐下站着夏天礼,他穿了一身新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我说:天礼伯,下雨天往哪儿去赶集呀?他说:盈盈和她女婿要到省城去,一定要孝敬我也去逛逛,在这等你雷庆哥的车哩!我说:天礼伯要进省城呀,你应该去省城逛逛!夏天礼说:娃们须让去么,逛什么呀,我看在清风街就好得很!他是给我烧包哩,我就不愿意与他多说,提了吃喝就往七里沟去。
跑过了东街口牌楼,脑子一转:夏天义年纪大了,应该身子累了要在棚里展展腰,就自作主张又去了夏天义家取一床被子。
我为我能想到这一点而高兴,但偏偏就是我这一想法,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酿成了以后更大的是非。
瞎眼的二婶问我取被子干啥,我说天义伯在七里沟搭了棚,要在那里住呀,二婶是把一床被子交给了我,却放长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先是惊动了前来给娘送来一捆鲜葱的庆金,他雨伞没来得及放下就问娘你哭啥呢?二婶说你爹住到七里沟去了,庆金着实吃了一惊,就出来给庆堂说了,又直脚来找夏天智。
夏天智却没在家。
夏天智被张八哥请去给他的堂兄弟分家,堂兄弟是中街困难户,分家本不该请夏天智,但中街组长主持分了几次,兄弟俩都嫌不公平,要求重新分定,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请了夏天智出面。
两个兄弟一个剃了个光头,一个头发长得绣成了毡片,把所有的家当都搬了出来,老二说老大有媳妇而他没有,就该把那个大板柜分给他,老大说,不行,家里他是主事的,凭啥他分不到大板柜?老大的媳妇叫羞羞,是个弱智,一脸的傻相,只是嘿嘿嘿地笑。
老二就主张,要分就把羞羞也当一份家产,要羞羞的不要大板柜,要大板柜的不要羞羞。
夏天智就骂道:你说的屁话!旧社会都没有这种分家法!夏天智一骂,两个兄弟都不吭声了。
夏天智说:房一人一半,老大东,老二西,厕所给老二,屋后的大榆树给老二,老大拿大板柜,老二拿三个瓮再加一把䌷头一个笸篮,红薯窖共同用。
有啥分的?就这样弄,今天就刀割水洗,分锅另灶!说完坐在中堂吃他的水烟了。
中街组长说:就这样定。
四叔,那些杂七杂八小的零碎呢?夏天智说:这还用得着我再给分呀?中街组长和张八哥就提一个小板凳给了老大,提一个搪瓷盆给了老二,老大老二不时地有异议,夏天智就哼一声,他们又再不敢争执。
破破烂烂的东西堆成了两堆,夏天智说:我该走了!才要起身,门里进来了狗剩的老婆和她的儿子,大声地说:四叔,听说你过来了!狗剩死后,夏天智承包了秃头儿子的学费,这秃头儿子在学校期中考试得了九十八分,狗剩的老婆摘了一个南瓜,领着儿子来给夏天智报喜的。
夏天智情绪立即高涨了,也不说再走的话,当下把考卷看了,说:不错,不错,我的钱没打水漂儿!却发现考卷上还有一个错别字老师没批出来,就拿笔改了,又让秃头小儿在地上写,写了三遍。
狗剩老婆说:四叔待我们的恩,我们一辈子不敢忘的,他要以后学成了,工作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分不少要孝敬你哩!夏天智哈哈笑着,说:我怕活不到那个时候吧?来,给爷磕个头吧!秃头小儿趴在地上嗑了个响头。
夏天智说:这疮没给娃治过?狗剩老婆说:男娃么,没个羞丑!张八哥说:现在小不知道羞丑,长大了就该埋怨你了!你弄些苦楝籽、石榴皮和柏朵子,熬了汤,每天晚上给娃洗。
夏天智说:别出瞎主意,明日去找赵宏声,就说我让来治的,不得收钱!有人梆梆地敲门扇,门口站了庆金,给他招手哩。
夏天智说:啥事?庆金说:家里有事,得你回去哩!夏天智说:啥事你进来说!庆金进来却只给他耳语,夏天智脸就阴沉了,说:你就从来没给我说过一句让我高兴的话!站起来就要走,却又对中街组长和张八哥交待:把事情处理好,甭让我下巴底下又垫了砖!回到家,庆满、庆堂、瞎瞎已经在等着,夏天智在中堂的椅子上坐了,说:到底是咋回事,你爹就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先前让我和他一块去,说他慢慢修地呀,我以为他随口说的,没想真的就去了。
夏天智说:一把年纪了,他倒还英武啥哩?!庆金说:就是呀!他干了一辈子,啥时候落个人话,可这一半年不知是咋啦,总不合群,自己糟踏自己的名声。
四叔你要给我爹说哩!夏天智说:我说是我说,你们做儿子的,出了这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瞎瞎说:我觉得丢人!外人已经对他说三道四的,他这一去,唾沫星子还不把人淹死!庆满说:爹只管他逞能,从不为儿子们着想,上次替种俊德家的地,我们就一脸的灰,现在又到七里沟,知道的是他要去给清风街修地呀,不知道的又该咬嚼我们对老人又怎么着啦。
庆堂说:他修什么地,做愚公呀,靠他在那儿就是呆二十年,能修出多少地?!他是咋去的?庆金说:娘说是新生给盖的棚子,哑巴和引生厮跟着的。
庆堂说:引生是疯子,那哑巴是干啥吃的,让他呆在爹跟前照顾老人,他倒是瞌睡来了就给送枕头!不说修地,就是住在那里,得下个风湿病了,是哑巴负责呀还是谁负责?庆满说:谁负责?事情说事情,别胡拉被子乱扯毡!夏天智说:又吵开呀?咱还笑话张八哥那两个堂弟争哩吵哩,咱也这么吵呀?要吵就不要来寻我!夏天智一说毕,庆金就拿眼睛瞪庆堂,庆堂说:我说的不是实情?怎么就胡拉被子乱扯毡?!庆满说:自己把自己管好!庆堂说:我咋啦,我又咋啦?庆金气得发了恨声。
夏天智喊:把茶给我拿来!四婶忙端了茶杯。
夏天智见是上午喝剩的陈茶,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说:新茶呢,那新茶呢!四婶又沏了新茶,夏天智喝了一口,又放下茶杯了。
屋里一时安静,屋檐上的水刷刷地响。
夏天智说:说么。
却都没有再说。
夏天智说:全撮口啦?庆金说:你说咋办呀?夏天智一下子火了,说:咋办呀,他的坟不就在那儿嘛,让他就死在那儿吧,咋办呀?!庆金顿时瓷在那里,嘴里吐不出个完整的话。
瞎瞎起了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说啥哩,不说了,逢上这号老子,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去!庆金说:老五你给我坐下!夏天智说:走吧,走吧,既然他要走,你也走,我无能,我二哥也可怜,他还英武啥哩嘛,甭说村人怎么待他,儿子都是这样么!你走,你们都走!把庆金往门外推,推出了庆金,又把庆满庆堂推出了门,门随即哐?关了。
兄弟四个站在院里让雨淋着,庆玉就也打了一把伞来了,说:四叔是啥主意?瞎瞎说:碕!夏天智在门里听着了,破口大骂:日他娘的,我说话都是碕了?!四婶说:你好好给他们说,发的啥火,人家又不是夏风夏雨。
夏天智说:你瞧瞧这成了啥门风!咱二哥做人失败不失败,他讲究一生在人面前英武要强哩,倒生了一窝啥东西!庆金在院里骂了瞎瞎,瞎瞎不做声了,五个儿子就商量了先把爹叫回来再说,当下就去了七里沟。
我在木棚里陪夏天义喝酒,夏天义没醉,我却醉了,就昏睡在床铺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爹也在木棚里坐着。
梦里我还想,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坐着?我爹始终不和我说话,他是拿了个小本本给夏天义说七里沟的地形,他说七里沟是个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淤地的堤应该建在×的下边。
说这话的时候,木棚角背身坐着的一个人骂了一句,身子一直没有转过来,而我知道那是俊奇的娘。
我也奇怪,俊奇的娘来干什么?似乎我爹和夏天义为着一个什么方案又吵起来了,夏天义指头敲着我爹的脑门骂,而我爹一直在笑,还在对俊奇娘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我正生气爹的脾气何必要那么好,爹却突然跑出木棚,跑出木棚了竟然是一只大鸟!我叫着:爹,爹!就被瞎瞎踢醒了。
五个儿子跪在木棚里求夏天义回去,夏天义叹息着儿子们不理解他,但也念及着儿子们毕竟还关心着他,就同意先回去,瞎瞎便拿脚把我踢醒,说:回村!回村!我醒过来极不情愿,看见来运已经被庆满吆进棚来用绳子拴着,而棚外三百米远的一块青石上站着那只大鸟,就是曾经撞进棚里的那只大鸟,黑顶红嘴的凤。
我说:住在这里多好,为什么回去?瞎瞎说:你是野的,你不回去了就和那鸟过活去!我说:我认得那鸟哩,那是我爹!庆金说:这疯子胡说八道!我说:我爹说七里沟是好穴位,好穴位都是女人的×形。
天义伯,我爹是不是这么说的?瞎瞎又踢了我一脚。
夏天义看着我,又朝沟里看,他是看到七里沟也真的是沟口窄狭,到沟脑也窄狭,沿着两边沟崖是两条踏出来的毛路,而当年淤地所筑的还未完工的一堵石堤前是一截暗红色的土坎,土坎下一片湿地,长着芦苇。
整个沟像一条船,一枚织布的梭,一个女人阴部的模样。
夏天义往沟里看的时候,我也往沟里看,我也惊讶我爹说的话咋那样准确呢?夏天义说:引生,你懂得风水?你爹给你说的?我说:我爹说的!夏天义说:你爹啥时给你说的?我说:刚才不是给你和俊奇他娘说的吗?!夏天义说:谁,还有谁?我说:俊奇他娘么。
夏天义怔了一下,他还要问我什么,嘴张开了没有出声,就把卷烟叼着,使劲地擦火柴。
瞎瞎说:爹,你和疯子说啥的,他的话能信?夏天义默默地吸了几口卷烟,烟雾没有升到棚顶,而是平行着浮在棚中,他走过来摸我的头,说:引生,要回都回吧,今日下雨,睡这儿要患关节炎的。
我说:我就睡在这儿。
夏天义说:还是回去睡吧。
我说:睡在哪里还不是都睡在夜里?新生说:回,回!辛辛苦苦倒是给你盖了棚子?!我们就是那样离开了七里沟。
沟口外的312国道上,雨还是一半路是湿的一半路是干的,他们都走在干路上,我让雨淋着。
夏天义要住到七里沟的计划被限制了,清风街的人大多已知道夏天义去住七里沟又被儿子们叫了回来,议论着夏天义在清风街活得不展拓,在家里也不滋润,有些可怜他,也有些幸灾乐祸。
夏天智用手巾包了几块生姜去看他的二哥,但他并没有直接进屋去,而是坐在塘边的柳树底下,打开了带着的收音机,放起了秦腔戏。
正好唱的是《韩单童》:我单童秦不道为人之短,这件事处在了无其奈间。
徐三哥不得时大街游转,在大街占八卦计算流年。
弟见你文字好八卦灵验,命人役搬你在二贤庄前。
你言说二贤庄难以立站,修一座三进府只把身安。
柳条原本是直直地垂着,一时间就摆来摆去,乱得像泼妇甩头发,雨也乱了方向,坐在树下的夏天智满头满脸地淋湿了。
二婶坐在鸡窝门口抱着鸡,用一根指头在鸡屁股里试有没有要下的蛋,听见了秦腔,就朝着窗子说:天智来啦!窗子里的炕上直直地坐着夏天义。
二婶说:你出来转转么,天智来了你也还窝在炕上!二婶说这话的时候,夏天义已经从堂屋出来,又向塘边走,但有着雨声,二婶竟然没听见,她放下了鸡,拿拐杖笃笃地敲窗棂。
夏天智感觉身后立着了夏天义,却始终没有回头,任收音机里吹打苦音双锤代板:夏天义就也坐在石头上了。
夏天智说:你听出来这是谁唱的?夏天义说:谁唱的?夏天智说:田德年。
夏天义说:就是那个癞头田吗?夏天智说:他一死,十几年了再没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儿了。
夏天义说:……没说出个声来。
一团乱雨突然像盆子泼了过来,两人都没了言语,用手抹脸上的水。
夏天智回过了头,看见夏天义眼里满是红丝,下巴上的胡子也没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
说:这雨!夏天智又说的是雨,他没有提说七里沟的事,绝口不提,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
夏天义见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说:天旱得些些了,这一场雨倒下得好!夏天智说:只是膝盖疼。
夏天义说:我这儿有护膝。
光利那娃还行,一上班给他婆买了个拐杖,给我买了个护膝。
夏天智说:你用么。
夏天义说:我用不着。
夏天智说:我到商店里买一副去,都上了年纪了,你还是戴着好。
昨儿晚上,我倒梦着大哥了,七八年没梦过他了,昨儿晚上却梦见了,他说房子漏水哩。
大哥给我托梦,是不是他坟上出了事啦?夏天义说:他君亭是干啥的,他做儿子的也不常去护护坟?夏天智说:我还有句话要给二哥说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铆?夏天义说: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夏天智说:咋看不顺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响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没了权威,别人对你也就有了看法。
夏天义说:我还不是为了清风街,为了不使他犯大错误!可你瞧他,一天骑个摩托车,张张狂狂,他当干部是半路出家,都经过啥事啦,就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夏天智说:谁当干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儿没做好,你给他好好说么。
夏天义说:要是旁人,或许我会好好说的,但对他我还用得上客客气气地求他吗?你是不是要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现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对来显示我大公无私啦?我不是,绝对不是。
但我说不清为啥就见不得他!夏天智说:这话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气味的,你们气味不投。
夏天义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啦?夏天智说: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么样?是这样吧,我把君亭叫来,咱一块说说话?夏天义说:你不要叫他,他来了我就生气哩。
咱到大哥坟上看看去。
两人到了夏天义家,夏天智把生姜给了二婶,让整了姜汤喝了,头上都冒了汗,没再说话,拿锨去了夏天仁的坟上。
坟上侧果然老鼠打了一个洞,流水钻了洞里。
夏天义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将老鼠洞填了,又把坟上面的流水改了道。
回来路过了君亭家院门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夏天义却没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并没有在家,麻巧在门道剁猪草,听见叫声出来见是夏天智,问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农贸市场上购买南山人卖的木马勺,碰着了君亭,说:你到你爹坟上去过没有?君亭说:好久没去了,我听文成说坟上那棵干枝柏让谁家孩子砍了,寻思着今冬了再多栽几棵。
夏天智说:你爹坟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让水往里边灌呀?君亭说:是不是?我今黑了去。
夏天智说:等你去坟都塌了,昨儿你二叔都去填了。
君亭说:二叔到我爹坟上啦?夏天智说:你不顾及我们兄弟四个了,我们还不自己顾着!君亭说:四叔好像这话里有话?夏天智说:你不要逼着你二叔!君亭说:你是说我二叔去七里沟的事吧?我听说了……这与我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夏天智说:是吗?君亭说:他接二连三地给乡政府反映,七里沟没换成,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是不是二叔觉得把七里沟争夺回来了,急夺回来就那么个苍蝇不拉屎的山沟沟,他于心有愧了?夏天智说:他有啥愧,他争竞的是他的庄基还是房产?他为的是集体的利益!你说你没逼他,仅你这个想法,就是逼他么!君亭说:好,好,我不说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过饭了吗,夏雨他们酒楼上的菜还真的不错,你先去那里歇着,过会儿我来请你吃一顿。
说罢去了东头一家摊位,很快地和摊主为收费的事吵了开来。
夏天智没有去酒楼,拧身往大清堂去,说:我没吃过啥?!夏天义在家闷了两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个燎泡,脾气也大起来,嘟囔饭没做好,米里有砂子硌了牙,再训斥哑巴没有把那一串烟叶挂到山墙上去,天已经晴了,还压在屋角寻着发霉吗?二婶说:你出去吧,你在家里就都是我们的不是!夏天义是领狗出了门,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乡政府门前去,他不去,他大声骂狗,骂得狗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夏天义自己也觉得过分,说:你走吧,你走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
来运顺着东街口过了小河石桥,竟一直往七里沟去,夏天义眼睛潮湿了,把狗抱起来,说了一声:你到底懂得我!就从那天起,夏天义又开始去了七里沟,一连数日,竟然谁也不知道。
但我说过,夏天义有两条狗,一条是来运,一条就是我,来运已经和夏天义去了七里沟,我就有了感应,当然我去七里沟是别的原因去的,这就是我的命,生来是跟随夏天义的命。
我是极度的无聊,在清风街上闲转,哪里有人聚了堆儿就往哪里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说是非,我就呆那么一会儿又走了,他们骂我屁股缝里有虫,坐不住。
我转到了东街,把一只鸡满巷子撵,撵到中星他爹的院门口,中星他爹趴在院墙外捅过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他说:引生你干啥呢?我说:我撵鸡哩!他说:快来帮我捅捅。
我说天下雨的时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说他近来病越发重了,自己算了几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险。
我说:荣叔,你让我干活我就干活,你别吓我!他说:你差点见不到你叔了。
昨儿夜里,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来,先前是稀屎勾子,现在又结肠,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头抠下来核桃大一疙瘩粪。
我吃了一片‘果导’,不行,用玻璃针管给肛门里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个‘开塞露’,还是拉不下来。
勾子撅起头低下,肚子胀疼得只有疼死人啦,疼得骂东骂西,骂娘,只剩下没骂神,又拼命暗数一百个数,才拉下了四五个硬粪块,又拉了两摊稀粪。
今早起来,我想我没亏过人么咋就得下这号病,突然醒悟这水道不畅道,而我平常又往这里泼恶水,怕是水道的事,就算了一卦,果然卦象上和我想到的有暗合之处。
他说得怪害怕的,我就趴下去捅水道,捅出一只烂草鞋、一把乱草还有一节铁丝。
他把铁丝拉直,放到了窗台上,说:引生你是好娃,你要是自己没伤了自己,叔给你伴个女人哩!我不爱听他这话。
我说:你给你伴一个吧,好有人照顾你!他不言传了,过一会儿又说:叔问你一句话,前一向你跟剧团下乡啦?下乡巡回演出的事我最怕清风街人知道,我说:你说啥?他说:我知道你要保密,可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中星哥……我说:我中星哥没回来看你?他说:你中星哥现在才叫忙呀,当领导咋就那么个忙呀?!我说:忙,忙。
抬脚就走。
他把我拉住了,说:你肯不肯帮我一件事?如果肯,我给你一辈子不愁吃喝的秘方。
我说:啥秘方,你肯给我?他说:我要是身体好,我不会给你,你要是富裕,我也不会给你。
你得了秘方,对谁都不要露,尤其不能让赵宏声掌握。
我说:啥秘方呀,说得天大地大的?!他把他那个杂记本翻开一页,让我看,上面写着:此信封内所装之方为治妇女干血痨之仙方。
为南刘家村一老妇人掌握极为灵验。
她吃了一辈子鸦片烟从不缺钱花,口头福不绝,即得益于此方。
临死只传儿女一人。
从清末民初到共和国成立,由小范村乳名孙娃之母所掌。
妇女面黄肌瘦,月经一点不行者,将药碾成细末,分三份以白绫缝小包三个,包上各留长绳子一条,在烈日下暴晒一天。
一次一包,从阴道以指放入子宫内,一晌功夫以绳拉出。
第一次,多无反应。
第二次放入有黄水样的东西流出。
第三次月经行病好。
若三次放之无反应者必死。
一定要是干血痨病,否则绝不可施此药,血会把人流死的。
他说:信了吧?我说:那秘方呢?他说:你得给我办一件事呀!他要我办的事是去山上寻找雷击过的枣木,雷击过的枣木可以刻制符印。
他说:你找到了,一手交货,一手给你秘方。
我就是为了寻找雷击的枣木,先去了屹甲岭,又去的七里沟,在七里沟遇见了夏天义。
我见着夏天义的时候先见着的是来运,这狗东西身上有一道绳索,两头系着两块西瓜大的石头,我还以为它犯了什么错误,夏天义在惩罚它。
可一抬头,百十米远的那条沟畔的毛毛道上,夏天义像一个肉疙瘩走过来。
他竟然也是背着一块石头,双手在后拉着,石头大得很,压得他的腰九十度地弯下去似乎石头还是一点一点往下坠,已经完全靠尾巴骨那儿在支撑了。
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看得见脸上的汗在往下掉豆子。
我大声喊:天义伯!天义伯!跑过去要帮他,路面却窄,他几乎占满了路面。
他说:快让开!我靠住了毛毛道靠里的崖壁,尽量地吸着肚子,让他经过。
他企图也靠着崖壁歇歇,但崖壁上没有可以担得住的塄坎,就碎步往前小跑起来,他小跑的样子好笑又让我紧张,因为稍不留神,石头带人就会掉到沟底去。
我又急了,喊:天义伯!天义伯!他不吭声,一对瘦腿换得更勤。
我又喊:天义伯!天义伯!他瓮着声骂了一句:你喊叫个×哩!他是在憋着一口气,任何说话都会泄了他的劲,我就不敢再喊叫,看着他终于小跑到一处可以靠歇的塄坎边,石头担了上边,人直起身子了,他才说:你狗日的还不快来帮我!我跑近去帮着把石头放在了塄坎上,他一下子坐在了毛毛道,呼哧呼哧喘气,而两条腿哗哗地颤抖,按都按不住。
我说:你背啥石头呀?!他说:到沟坝上来,总得捎一块石头呀。
你咋也来啦?我说:我不来,你能把石头背上来?他说:那好,现在你就背!我把石头背上了那截沟坝上,就把寻找雷击枣木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人和人交往真是有说不清的地方,中星他爹要给我一辈子不再愁吃愁喝的秘方,我偏偏不爱和他呆在一起,而夏天义总是损我骂我,我却越觉得他亲近。
夏天义说:明日把哑巴也叫上,咱就慢慢搬石头砌坝。
我说:家里都愿意啦?他唬着眼说:我都由不得我啦?!他噎着我,我嘟嘟囔囔地说:你一辈子修河堤呢,修河滩地呢,修水库水渠呢,咋就没修烦吗?!他说:你嘟囔个啥的,你吃了几十年的饭了咋每顿还吃哩?!他把我说得扑哧笑了,我说:好,好,那我每天就偷着来。
他又骂了一句:把他娘的,咱这是做贼啦!我们这定的是秘密协约,夏天义仍然哄着二婶,只是说他到新生那儿搓麻将去了。
连续了三天,二婶一早起来做饭吃了,就说:今日还去搓麻将呀?夏天义说:能赢钱,咋不去?二婶说:你咋老回来说你赢了?夏天义说:那没办法,技术高么!二婶说:今日拿一瓶酒去。
酒越喝越近,麻将越搓越远,你再是赢,谁还和你搓呀?吃过饭,夏天义领着来运走了,二婶又是把每个母鸡的屁股摸了摸,凡是要下蛋的鸡都用筐子反扣了起来,就闩上了院门,拄拐杖到俊奇娘那儿去说话。
差不多是前十多天,俊奇来家里,说二婶你没事了到我家跟我娘说说话吧,二婶是去了一趟,俊奇娘很是热惦她,留她吃饭,还送她了一件包头的帕帕。
这个地主老婆年轻时二婶是不愿接近的,但人一老,却觉得亲了。
两人脱了鞋坐到炕上,二婶说:你眼睛还好?俊奇娘说:见风落泪,针是穿不上了。
二婶说:那比我瞎子强,世上的景儿我都看不见……你去市场上了吗?俊奇娘说:我走不动了么!两人就木嚅木嚅着没牙的嘴,像是小儿的屁眼。
俊奇娘说:老姊妹,你说,这尘世上啥最沉么?二婶说:石头。
俊奇娘说:不对。
二婶说:粮食是宝,粮食沉。
俊奇娘说:不对。
是腿沉,你拉不动步的时候咋都拉不动!四婶就嗯嗯点头,说:瞧你年轻时走路是水上漂呢,现在倒走不动了!伸手去捏俊奇娘的腿,一把骨头和松皮。
说起了过去的事,已经没成见了,就说土改,说社教,也说文化大革命,不论起那些是是非非,倒哀叹着当年的人一茬一茬都死了,留下来的已没了几个。
俊奇娘就说:天义身子还好?二婶说:好啥呀,白天跑哩,夜里睡下就喊脊背疼。
俊奇娘说:他那老胃疼还犯不犯?二婶说:不当干部了,反倒慢慢好了。
俊奇娘说: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吐一口酸水哩。
就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不再怨恨,倒有些得意,然后不出声,眯起眼睛靠在了炕墙上。
二婶说:你咋不说了?俊奇娘说:我作念起一个人了。
二婶愣了一下,长长出了口气,说:你还好,还有个人作念哩,我一天到黑在屋里,啥都想想,啥都想不出来。
两个人嘿嘿笑起来,二婶突然住了笑,歪着头听,说:鬼,咱说的啥话呀,别让人听到!院子啥在响?俊奇娘趴在窗缝往外看,说:是猫。
就又没盐没醋地说闲话。
这一天,二婶地点着拐杖到了俊奇娘的厦屋门外,听见俊奇娘在和人说话,就拿拐杖敲门,俊奇娘一看,忙扶她进去。
二婶说:和谁说话的?俊奇娘说:和俊奇他爹么。
二婶说:和俊奇他爹?俊奇娘说:我再不和他爹说了,那死鬼害了我一辈子,再打我我也不说了!二婶说:他还打你?俊奇娘说:我没事了就和他说话哩,可昨儿中午我出门,咣地头就撞在门上,一定是死鬼打了我。
你摸摸,头上这个包还没散。
我让俊奇一早起来去他爹坟上烧纸了,让他拿了钱走远!他打我哩?!两人又说笑了一回,就都不言传了,差不多默默坐了一个小时,二婶说:太阳下台阶了没?俊奇娘说:下台阶啦。
二婶说:才下台阶?天咋这么长的!俊奇娘说:又没要吃饭呀。
你说咱活的有啥作用,就等着吃哩,等着死哩么。
二婶说:还死不了呢,我得回去做饭呀,他是个饿死鬼,饭不及时就发脾气呀!摸着到家,却仍不见夏天义回来,骂了一句:那麻将有个啥搓头!自个去笼里取馍要到锅里馏一馏,可笼里却没有了馍。
笼里的馍是夏天义一早全拿走了。
在七里沟里,我们在沟坝上的一片洼道里清理了碎石和杂草,挖开席大一块地,地是石碴子土,就拿䌷头扒沟崖上的土,再把土担着垫上去。
夏天义告诉我们,好好干,不要嫌垫出的地就那么席大,积少可以成多,一天垫一点,一个月垫多少,一年又垫多少,十年八年呢,七里沟肯定是一大片庄稼地,你想要啥就有啥!我说:我想要媳妇!夏天义说:行么!他指着地,又说:你在这儿种个东西,也是咱淤地的标志,要是能长成长大了,不愁娶不下个媳妇!夏天义肯定是安慰我说的,但我却认真了,种什么呢,没带任何种子,也不能把崖畔的树挖下来再栽种在这里呢?我把木棚顶上的一根木棍抽了下来,插在了地里。
哑巴就格格地笑,他在嘲笑一根木棍能栽种活吗?我对木棍说:你一定要活!记住,你要活了,白……我原本要说出白雪,但我没敢说出口,哑巴又撇嘴了,手指着我的裤裆,再摆了摆手。
他是在羞辱我,我就恼了他。
那个下午,我没理哑巴,他在东边搬石头,我就在西边搬石头,他担一担土,我也担一担土。
夏天义说:赌气着好,赌气了能多干活!他每一次拿出两个馍分给我一个哑巴一个,吃完了再拿出两个馍还是一人一个,他却不吃。
我说:天义伯,你咋不吃?夏天义说:我看着你们吃。
我说:看着我们吃你不馋呀?夏天义说:看着你们吃我心里滋润。
哑巴就先放了一个屁,但不响,又努了几下,起了一串炮。
晚上回来,夏天义脊背痒得难受,让二婶给他挠,又喊叫浑身疼,二婶觉得奇怪,三盘问两盘问,才知道了夏天义一整天都在了七里沟,就生了气,和夏天义捣开了嘴。
夏天义没有发火,倒好说好劝,末了叮咛不要给外人提说,他以后每天都去七里沟,只需早起能给他蒸些馍馍,调一瓦罐酸菜就是了。
他说:不累,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这样又去了几天,二婶终于把事情告诉了庆满,庆满就有些生气,他知道爹能去七里沟,得仗着力气像牛一样的哑巴,就在哑巴晚上回家换裤子时教训哑巴。
哑巴个头已比庆满高出半头,一脸的红疹疙瘩。
他的裤子破了,露出半个黑屁股,脱了让娘补,庆满的媳妇忙着擀面条,说寻你爹去,庆满就大针脚补,一边补一边埋怨哑巴像土匪,新裤子穿了三个月就烂成这样,是屁股上长了牙了?哑巴只坐在那里吃馍,一个馍两口,全塞在嘴里,腮帮上就鼓了两个包,将柱子一样的腿搭在门槛上,脚臭得熏人。
庆满说:你是不是跟你爷去七里沟了?哑巴的舌头撬不过来,来运在旁边说:汪!庆满又说:你长心了没有,你爷要去七里沟你不阻拦还护着他?来运又说:汪!庆满骂道:你不愿意着你娘的×哩,我是问你了?来运冲着庆满汪汪汪了三声,庆满把来运轰出去了。
再对哑巴说:明日不准去七里沟,听见了没?我再看见你去了,我打断你的腿!哑巴忽地站起来就走。
庆满说:你往哪儿去,我还管不下你了!过来就拉哑巴,哑巴一下子把庆满抱住,庆满的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不能动,接着被抱得双脚离了地,然后咚地又被摁坐在椅子上。
庆满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哑巴走出去了。
庆满把哑巴摁他的事说给了庆金庆堂,庆金庆堂都叹了气,说爹一根筋的脾性,又有个二杆子哑巴跟随他,他们要去七里沟就让去吧,箍盆箍桶还能箍住人?便安排了瞎瞎的媳妇白日里帮娘担水劈柴,照应着。
瞎瞎的媳妇个子小,力气也怯,嘴还能说会道,照应了二婶一天,第二天心里却牵挂起了去南沟的虎头崖庙里拜佛的事,而将三岁的孩子用绳缚了腰拴在屋闩上,倒托二婶把孩子经管着。
等到夏天义从七里沟都进门了,她还没回来,孩子尿湿了裤子,又用尿和了泥抹得一身脏。
夏天义训斥了她,她没脾气,却笑着给夏天义说:爹,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夏天义说:说么。
她说:我今日原本半天就回来的,没想朝拜昭澄师傅肉身的人很多,我就多呆了些时辰。
夏天义说:听说昭澄师傅死了身子就是不烂?她说:师傅修行得好,没有烂,看上去真的像睡着了。
爹每天去七里沟,我也去七里沟,给爹在那里做热饭吃。
夏天义说:你想把七里沟也变成庙啊!瞎瞎的媳妇没再还嘴,起身去淘米做饭。
吃饭的时候,却又说:爹,你说中星他爹德性够不够?夏天义说:你得叫叔的!瞎瞎的媳妇说:我这个叔的德性够不够?夏天义说:咋啦?瞎瞎媳妇说:他说他死了也会肉身不坏的。
夏天义说:扯淡!瞎瞎媳妇说:他说他准备做个木箱钻进去,让人把箱盖钉死,他就饿死在里边,给世人留一个不坏的肉身。
夏天义说:你让他死么,他能寻死?他害怕死得很哩!就让瞎瞎媳妇抱了孩子快回自己家去,别再乱跑,好好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