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星和夏风搭乘了雷庆去省城的班车,车上收费卖票的仍是梅花。
到了半路的州城下来,下来的还有两个乘客,他们索要车票,梅花却不给扯票,说:农民要票干啥?两个乘客说:是农民就不能要票啦?!梅花将他们推下车,呼地将门关了,骂道:没票怎么着?车刚一发动,下了车的两个乘客就捡了砖头往车上砸,车上的人没伤着,两块玻璃却哗啦啦全碎了。
雷庆停下车,提了摇把撵过来,两个乘客一溜烟跑了,雷庆就把气撒在梅花身上,说:他们要票就给人家么,两块玻璃值多少钱?!梅花又埋怨中星和夏风,说:你两个是死人呀,白坐了车也不帮忙,眼睁睁让那两个土匪跑喽!到了州城,中星问夏风:是不是给市长送上些钱?夏风说不用。
中星又要买些礼品提上,夏风还说不用。
中星就将五千元塞到夏风衣兜里,说:你总得请领导吃顿饭呀,以你的名义好。
夏风生了气,说:我从来是空手见他的,你让我这样那样我就觉得怪了!你既然这么有钱,何必搭顺车,落梅花嫂子的话?中星说:咱跟她计较啥?倒把钱收了。
到了市府大院,两人朝一座小楼走去,中星浑身抖起来,夏风说:你怎么啦?中星说:我有些慌。
就进了楼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他是洗了脸的,又把那一绺头发用发胶固定好。
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又是递纸烟又是沏茶,问是从省城回来的还是从清风街来的,夏风说了谎,说是从省城回来,路过州城来看望领导的。
市长就从办公桌下提了两瓶茅台,说:那你给你爹带两瓶酒吧。
夏风倒有些不好意思,推托不要,市长不容分说,让秘书替夏风拿了,又立即安排吃饭。
去了饭店,夏风先往洗手间洗手,中星也厮跟了,悄声说:不到外边真不知道你声名有多大!夏风说:人很和气,一会儿你把你的情况直接给他说。
中星说:你是文化名人,见官大一级,他当然对你和气,可他对他下边的干部是日娘捣老子地骂哩,我怎么说呀?夏风说:你这是把我硬往水下拖哩!饭间,夏风作难了半天,终于介绍了中星的情况,市长说:当宣传部长?我怎么没见过你?中星就站起来,说:你不认识我,我认得你。
上次你到县上开会,我是纪录的,后来你去上厕所,我领你去的,你不记得了。
市长说:噢,噢。
你两个谁大?中星说:我夏风哥比我大半岁,我面老。
市长说:人家是知识分子么!大家都笑了笑。
夏风就说:市长,我这个兄弟面老,人也成熟得早,在我们这一辈里就数他稳重,他现在县上,还得你多关照的。
市长说:你们县上的工作不错。
夏风说:是不是市上调整各县的班子了?市长的脸立即严肃了。
中星赶紧给市长敬酒,额上的汗都流下来。
市长却又笑了,说:夏风呀,你也学会来要官了?夏风说:我这不是要官,是推荐人才么。
我可以保证他的人品和才干,至于能不能用,那当然得由组织考察来决定了。
市长便问了问中星的情况,说:我知道了。
就不再多说。
夏风也不再说中星的事了,开始说天气,说身体,说厨师的手艺好。
宾馆的经理和餐厅的经理来给市长敬酒,又要和市长照相留念,市长说:你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名人在这儿坐着,和我照什么相?!就又说:这是夏风。
知道不知道夏风?两个经理仍在笑着,说:啊,夏领导!市长训道:什么夏领导,你们不知道夏风呀!夏风一脸的尴尬。
市长说:真是没文化!两个经理说:噢,噢,听说过,听说过。
市长说:快去拿笔墨纸砚,求名人写个字挂在这里,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笔墨纸砚立即拿来了,夏风便写了四个大字鼓腹而歌。
市长笑着说:夏风,总还有人不知道你的大名呀!夏风说:不知道着好,只要这顿饭吃得饱,拍着肚皮就唱哩!又说了一阵闲话,市长说他下午有个会,要秘书给他们登记房间住下,夏风谢绝了,市长就派他的小车送他们回清风街。
一到清风街,中星便活跃了,说和市长在一块吃饭不自在,中午他没有吃好,夏风肯定也没吃好,他要好好谢谢夏风,请夏风再吃一顿,多上些酒,往醉着喝。
夏风拗不过他,就说到万宝酒楼吧,中星却主张在乡政府,理由是万宝酒楼虽好,但是私营的,乡政府的饭菜可能差点,毕竟是政府行为。
夏风说:你是不是要乡政府出钱呀?中星说:钱是小事,它有个规格问题呀!果然在乡政府,书记和乡长恭维话说个不停,中星说:亏他州城的宾馆那么富丽堂皇,可用的人都没文化呀,你瞧瞧咱这儿……书记和乡长就说清风街出了你们两个,是清风街的荣光,也是他们在乡上工作的人的荣光,平日对两位的家照顾不到,还要多多包涵,就高声叫喊书正去街上买肉买蛋买蔬菜,还有酒,要二十年的陈酿西凤。
夏风在院子里欣赏花坛里的月季时,书正在那里剖鱼,说:我的天,书记、乡长把你当了爷哩!夏风说:人家不是请我,是请中星哩。
书正说:中星那眉眼,歪瓜裂枣的,倒受得这样巴结!夏风说:人家巴结的是位子,你要是主任,他们会一样巴结你的。
书正说:你还从来没尝过我做的菜呢,你说你爱吃啥,我只拣你爱吃的做!太阳落山的时分,他们在乡政府的小餐厅吃饭,四冷四热,四荤四素,菜的形和色都一般,味道还可以。
书记和乡长敬过夏风后,就轮番敬中星,中星的酒量大得惊人,两瓶酒后,乡长的脸成了酱肉颜色。
乡长喊:上汤!上汤!书正从厨房端了汤进来。
汤是鸡蛋菠菜汤,盛得很满,泼洒了一路,放到桌上的时候,他的两个大拇指一半都伸在汤里。
夏风说:书正,你看你那手!书正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蛋花,说:手咋啦?乡长就训道:手咋啦,你把大拇指伸在汤里,还让人吃不吃?书正才知道自己错,但书正偏要耍笑,说:我这大拇指风寒过,冷么。
乡长便火了,说:冷了咋不塞到你屁眼里去?!端下去,重做一盆来!夏风见乡长发火,就说:书正爱开玩笑。
算了算了,我不嫌的。
便先给自己舀了一碗喝了。
中星也说:夏风是省城人,他能喝,我也能喝。
乡长随即说:书正啥都好,就是卫生差,他是你们东街人,我也就不说了。
重新吃饭。
饭后,书记和乡长要陪中星和夏风回东街,中星不让,两人就送到院门口。
书正在厨房里洗碗,听见动静,也跑到门口来送,高声说:那你们慢走呀!乡长说:去去去,哪里有你的事?书正说:我送我同学的。
夏风是从来没有喝醉过的,但这一次是喝多了,摇摇晃晃一进家门,一屁股坐在花坛上,把一株月季都压歪了。
四婶在厨房里把米瓮里的米往圆笼里戳,听见响动跑出来说:你才回来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风说:啥事?他想呕吐。
四婶说:你三伯死了。
夏风拿手在喉咙里抠,要抠恶心了,把肚里的东西吐出来,突然站起来,说:你说啥?四婶说:你三伯死了。
夏风的酒一下子醒了,说:三伯死了?死了?!夏风的三伯确实是死了。
人的寿命真是说不清的事,有时顽强得很,怎么死也死不了,有时却脆得像玻璃棒儿。
在我的感觉里,如果要死,应该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们是井台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缝,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们就是没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礼。
夏天礼死得毫无预兆。
事后三婶告诉我,夏天礼晚饭时吃的是麦仁稀饭,还嫌没有煎饼,她又给煎了三张饼,竟然一张不剩地都吃了。
在他家的炕洞里,三婶去找那些银元,没有找着,拉出了一只破棉鞋,里边塞了一堆钞票。
夏天礼一辈子都喜欢收藏钱,其实钱一直在收藏他,现在他死了,钱还在流通。
看见了吗,这是我的钱,一张软沓沓的人民币,我总觉得这张钱经过夏天礼的手,它要告诉我关于夏天礼的故事,但我把钱丢在地上了,又把它捡起来,小心地说:摔疼了没?唉,我说不清钱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钱又要酝酿我的什么故事。
中星的爹说,人是生有时死有地的,夏天礼是死在河堤上,活该又偏偏临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么关系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员,我可能就是夏家门前屋后的一棵树了。
就是那日的头一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雨。
天明我本该一起来就去七里沟的,因为夏天义叮咛中午了咱在木棚里蒸一锅包子吃,我便想,做什么馅的?夜里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软该生发了,何不去捡些拿到七里沟做地软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去了河堤。
我在河堤的沙窝草丛里捡地软,捡着捡着,好像听到哪儿有人呻吟,往前后看看,河堤上还有雾,没有人,我还以为是哪个树在说话哩。
但过了一会儿,呻吟声又有了,我才要问树枝上的一只鸟,河堤斜坡上的雾就散了,草丛里有一只鞋。
还想,这鞋还能穿么,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见斜坡上躺着一个人,像是夏天礼。
我说:是不是天礼伯?夏天礼趴着没有动。
我就又说:天礼伯,你还说你从省城回来没心劲了,这么早,你不在家睡觉,到河堤上来拾粪还是来捡柴火呀?你哄谁呀,哄我们都懒得不动弹了,你勤快过好日子哩!夏天礼还是没有动,我就觉得不对,跑下去看了,他半个脸乌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东街跑。
夏天礼或许能活过来,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庆没有在家,梅花也没有在家,三婶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爷,夏天智就来了。
夏天智这一回没有冷淡我,他让翠翠又去叫赵宏声,再就指挥我给夏天礼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还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额上的汗。
对于夏天礼的死,夏天智问赵宏声:是不是因心脏病引起的?赵宏声说额头上一块青,脊背上一块青,明显是遭人打了。
夏天智说:我三哥和谁结仇了能遭人打?!我说:都是银元惹的祸!我的理由是,夏天礼在贩银元,可能是和什么贩子约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货,要不,夏天礼为何天黑后去的河堤?而贩子见财起了黑心,将夏天礼打了,抢走了银元。
或许贩子并没有成心要把夏天礼打成怎样,只是夏天礼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两脚呢!夏天智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我三哥贩银元啦?我说:天礼伯是贩银元。
三婶说:以前是做过这生意,可他从省城回来,就不再贩了,还亲口给我说他不会再贩了……三婶话没说完就去厦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块土坯是启开了,里边是没有了银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满了钞票的破棉鞋,三婶又哭了,把自己的头往炕洞门上碰。
夏天智当下像霜后的瓜苗,扑沓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说:引生!我赶忙往院子走,我说:我舀些水,给天礼伯擦擦身上的土。
夏天智说:过来!我便走过去了,他说:引生,是你把你三伯背回来的,我们都得感谢你,雷庆回来了让雷庆给你磕头。
我说:不,不。
他说:咋不?磕头,要磕头!至于你三伯是怎么遭人打的,我们肯定要报案,得查个水落石出,你不得乱猜测,也不得到处胡说!我说:我再不胡说!他把柜盖上的一条纸烟拆开,取出了一包扔给了我。
夏天智能把一包纸烟赏给我,我觉得这老头亲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么迈,胳膊往哪儿放了。
后来是赵宏声说他治不了夏天礼的伤,得把人往县医院送,我就拉着架子车,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礼就断气了。
当时三婶在哭,赵宏声在哭,我也在哭。
夏天智不让我们哭,他在茶坊村口买了一只白公鸡缚在架子车上,要我们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泪。
我可怜夏天礼,他儿子是开车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却是硬轱辘架子车。
再说吧,夏风赶到三伯家,灵堂已经设了,夏家的老老少少都穿了孝衣,竹青忙将夏风叫到一边,将一块白布叠成船儿帽戴在他的头上。
三婶在灵床边哭得哑了声,张罗着丧事的上善还得不停地问她:烛台在哪儿放着,那酒壶呢,得赶快派人去碾米、磨面,稻子柜的钥匙在什么地方,钱呀,得有人拿钱呀!三婶已经昏了头,说不清个七七八八,上善就叫苦:这雷庆出车了,梅花咋也不见个踪影,咱是没脚的蟹么!三婶说梅花是跟车卖票去了,上善就喊夏雨,让夏雨去万宝酒楼给市运输公司打电话,要雷庆火速回来。
夏天智两眼浮肿,眼袋显得很大,对上善说:夏雨早去打电话了,雷庆他们回来恐怕也到明天下午了,你主事的,你就指挥么,该办啥就办啥,箱子柜锁着,就当众撬开也就是了。
上善说:那好!真的撬了稻子柜、麦柜,撬了炕头的一个铁皮小箱,果然里边有钱,一一清点了,就列出一个安排表,把夏家的大小叫在一起,指使竹青和瞎瞎的媳妇负责去碾米磨面;庆玉庆堂去市场买肉买菜;君亭负责给亲戚朋友发丧;庆满在院里盘灶,准备柴火;文成光利翠翠哪儿都不准去,在家跑腿帮下手;大婶和四婶照看三婶;夏天智、夏天义什么都不要干,就坐在屋里;由庆金招呼前来吊丧的人。
一切安排停当。
竹青和瞎瞎的媳妇从柜子里往出舀稻子,装了两麻袋,瞎瞎的媳妇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车上放,她个头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过院门槛,二婶拄着拐杖往里走,门槛一时出不去,瞎瞎的媳妇就躁了:娘,娘,你急着干啥么,挡我的路!言语生倔,上善就说:你这做儿媳妇的,对你娘就是这口气?瞎瞎媳妇说:你没看着我扛着麻袋吗?!上善说:我能看见,你娘看不见么。
瞎瞎的媳妇说:我说话就是这脾气。
上善说:你咋不学学竹青?瞎瞎的媳妇说:她呀,就会耍嘴!这麻袋她咋不扛呢?上善说:待老人心实是孝顺,但孝顺里还有一种是媚孝,爱说笑,言语乖,让老人高兴,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没有口还孝顺。
知道了吧?瞎瞎的媳妇哼了一声,拉着架子车走了。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说:说得好!上善说:你们这些儿媳妇呀,还得我来给上课哩!俊奇从商店买了烧纸香烛和烟酒回来,给了上善一根纸烟,说:你话多了,快把嘴占住!上善接了纸烟才要吸,院门外高一声低一声有人哭,就说:亲戚这么快就来了?!院门口进来的却是梅花,梅花身后是夏雨和赵家富。
原来夏雨寻到了在家休假的赵家富,问了运输公司的电话,给公司打电话时,公司接电话的人态度很恶劣,说:他出车着!就挂断了,气得夏雨骂了一句娘,和赵家富往三伯家赶来,没想梅花却搭乘了别的车进了清风街,一见赵家富就哇哇地哭,说:家富,家富,你要救救这个家!赵家富说:你知道家里出事啦?梅花说:我咋能不知道!你得连夜往公司去呀!你们是好朋友,雷庆出这事就只有靠你了!赵家富莫名其妙,说:你爹死了,急得到处寻你和雷庆的,我去公司干啥?梅花说:我爹死了?哇的一声边跑边哭往家里来。
梅花一进院,见人都穿着孝衣,就直奔了灵堂,跪在夏天礼的灵床前哭得呼天抢地,谁都拉不起来。
麻巧在院子里说:活着多给端一碗热饭,也抵得死了这么哭!四婶赶忙捂她的嘴,说:你三叔没个女儿,有媳妇这么哭也就够了。
就又对旁边人说:不要拉,让她哭吧,难得今日这般伤心。
大家就不再劝梅花。
梅花的哭声拉得特别长,哭得人人都掉眼泪。
哭着哭着,人们听梅花的哭声中的话有些不对,她哭的是:爹呀,你咋这么早就走啦,你死的不是时候呀,你儿刚刚出了事你就走啦?!啊,啊啊,这个家完了,全完了,害你儿的人你咋不死啊,爹啊!上善就对夏天义说:二叔,梅花咋哭得不对啦?夏天义说:哭话有啥正经的,派出所那边有啥消息?上善说:现场他们去过了,也找了些人作了了解,别的情况我还不知道。
梅花刚才哭说谁害雷庆,谁害雷庆了?夏天义就说:我也觉怪怪的,她是跟雷庆出车的,她回来了,雷庆咋没回来?上善就到灵堂后去拉梅花,说:甭哭啦,梅花,老人已经死了,再哭也哭不活的,你是惟一的儿媳,啥事还要你管的,你起来,我有话要问你的。
梅花就不哭了。
四婶忙将孝衣帮她穿了,跟上善到了卧屋,夏天义和夏天智在里边坐着。
梅花说:二伯四叔,我爹咋就死了?夏天智说了事情经过,梅花说:我爹贩银元,一个糖也不见给孩子们买一颗,谁知道竟要了他的命!你们报案了没,他不能这么白白就死了?夏天智说:案是报了,可要想把凶手寻到,我看是难哩!到底是先等派出所破案呢,还是让阴阳先生看个日子下葬,我们等你和雷庆的,雷庆咋没回来?梅花就又哭起来。
夏天义说:还哭呀,总不是雷庆那里出车祸吧,你是跟了车的,你不是好好的吗?梅花才说:不是车祸,是早上拉了客去省城,在州城和人吵了架,被人砸了两块玻璃,夏风也知道,这都是小事。
就在离开州城一个半小时后,公司路风检查队把车拦了检查;我知道公司有了检查队,可跑了几趟车却没遇到过,我只说今日总不该就碰上吧,偏偏绳从细处断,就碰上了。
查出六人没有车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买票,他们说买了没给票,检查队就说雷庆顶风违纪,当时就扣了车,让别人把那辆车开往省城,我和雷庆被带回了公司。
后来人家把我放了,雷庆还在公司等候处理哩。
我一回到清风街就找赵家富,他在公司人熟,求他能帮雷庆说说情,没想家里又出了这事,真个是祸不单行。
夏天智夏天义和上善都吃了一惊,一时哑口无声。
梅花说:这个家是完了,这个家是完了。
夏天义粗声喘气,猛地在茶几上捶了一拳,茶几上的一只搪瓷缸子就掉下来,在地上弹了三下,滚到了梅花脚前。
梅花把搪瓷缸子拾了起来。
夏天智忙拉了拉夏天义的衣襟,夏天义强忍了愤怒,说:你在车上卖票啦?你凭啥在车上卖票?车是国家的,你收了钱不给人家撕票?!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横事,像你这样,雷庆不出事才怪哩!梅花呜呜地又哭。
夏天智说:这阵训她有什么用,屎越搅越臭的……那雷庆就不得回来啦?夏天义说:这都是些啥事么!天礼我不知说过多少回,他不听,落到了这一步,雷庆又是这样,这咋给人说呀!以我看,案子破不破,也不指望人家破了,即便破了,人是不能生还,事情抖出来还不嫌丢人?雷庆我估计一时也回不来,他回来不回来也罢,咱们几个拿了主意,选个日子把人埋了,葬事也不必太大,从快从简。
梅花说:那雷庆就没人管了?夏天义说:我真想扇你耳光哩,啥时候了还顾及上管他,让他好好给人家检讨着,等着处分吧!说毕,扑扑腾腾吸黑卷烟。
一根黑卷烟吸完了,夏天义说:天智你说呢?夏天智说:你说得对,派出所能破了案那当然好,但我看,以他们的人力和财力不可能出远路去调查的,那咱也就不要再去追究,也不要太声张,尽快安葬,入土为安。
雷庆的事除了咱这几个人和赵家富,不得再给外透口。
梅花你记住了么?梅花说:记住了。
夏天智说:咱现在上上下下把事情做妥,牙掉了往肚里咽,有了苦不要对人说!上善你在这儿主管着事,我去找赵家富,给赵家富说个软话,请他连夜去公司,能给雷庆说上情就说,说不上也可以了解公司处理的意见。
就是要开除他、法办他,也得争取能回来埋葬他爹吧。
赵家富去公司要是没顺车,就让夏雨把君亭的摩托骑上送赵家富。
梅花你先拿出五千元交给上善,让上善统一安排。
梅花说:五千元呀?!夏天义又火了,说:五千元你拿不出来啊?不说雷庆的工资高,光你收那些黑车票钱又有多少?到啥时候了你还是钱,钱,你没见钱把你这一家害成哈样了?!说完,走出了卧屋,对俊奇说:烧纸烧纸!俊奇招呼夏家的孝子孝孙和大小媳妇们全跪在灵堂前奠酒烧纸。
顿时哭声一片。
哭声中,夏天义夏天智坐在门槛上一语不发,老泪纵横。
上善过来说:你俩坐到堂屋吧。
夏天义站起来,却低头回他蝎子尾的家去了。
雷庆是第二天中午从运输公司回来的,听了上善的叙述,他也主张不提要求破案的事了,便请中星的爹选定下葬的日期。
中星是陪着他爹来的,吊唁了一番,因政务在身就去了县城。
中星的爹就推算了凶吉,把入殓和下葬的时辰定好。
他在用金粉在绸布上书写铭锦的时候上了四次厕所,每次跑到厕所了就大声喊我,要我给他拿些手纸去。
农村里废纸少,我向俊奇要纸,俊奇长年戴个帽子,帽子里垫着报纸,要把帽顶隆得高高的,但俊奇不愿意把报纸给我,我就撕了一张烧纸拿去,说:厕所里这么多石头、土坷垃,你那屁股是你儿子的屁股呀!他说:后跑时间长了,土坷垃擦着疼。
我给天礼掐日子哩,写铭锦哩,他还舍不得一张纸?我说:这纸是天礼伯的冥钱哩!他说:我死了我给他还。
我就问:荣叔,你病咋样吗,天礼伯一辈子也病恹恹的,我只说破罐子能耐过好罐子,没想他就死了。
他说:你狗日的也盼我早死呀?我告诉你,原本我这病是不行了,可你天礼伯一死,他倒替了我,把今年的指标完成了。
我和中星他爹在厕所里耍花嘴,雷庆去给夏天义夏天智请安汇报,夏天智是问了问公司那边的事,雷庆说现在听天由命,等候人家的处理了。
夏天义不等雷庆说完,气就上来了,说:咱夏家到你们这一辈弟兄十个,指望的就是夏风和你,你却给咱夏家人脖子底下支了这么大一块砖头!吃的是国家的盐放的是私骆驼,你心亏呀不亏?雷庆说:这都怪梅花。
夏天义说:你瞧你平时把婆娘惯成啥啦!让你回来这就烧了高香了,法办了你都不屈!夏天智说:不说这些了。
既然时辰定在明日中午十二点,咱商量商量丧事。
寿木寿衣都是齐当的,墓也是拱好了的,目下就是待多少客?雷庆说: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肯定死不瞑目,如果丧事太草率,我心里永远是一个疙瘩,对不起他老人家。
夏天智说:你心里难过,我和你二伯心里更难过!事情到这一步,你大操大办有啥好处,待的客越多,闲话越多,让你爹死了还遭人耻笑谩骂吗?我看待东街人就够了,再加上你爹原单位的人,亲戚和一些好友,别的人都挡了,尤其你那些酒肉朋友都不要来。
雷庆说:那就听你们的话吧。
夏天智就让竹青到西街、中街挡了可能要来的人家,让君亭去挡了乡政府、派出所、邮局、信用社的人。
就在下午,白雪接到夏风的电话,也赶了回来,穿了孝衣,坐在灵堂后的草铺上哭了一通。
我和庆满庆堂武林从屋楼上往下抬寿木,屋楼上灰尘大,有蜘蛛网,迷了我的眼睛。
正揉着眼睛,猛地从楼上看见了灵堂后的草铺上坐着白雪。
白雪哭声不高,也没有拉长着声调,只是不停地抽泣。
但白雪穿着孝衣显得比往常更俊俏,真正是女要俏一身孝。
我多看了她两眼,抓寿木一角的手松了一下,寿木没抬起,庆满发了一声恨,我赶紧低了头,用力把寿木抬起来往楼沿挪。
寿木是纯柏木做的,沉得很,楼下的人就接住了一头,一声喊:慢点,慢点!这个时候,我又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是揭开了盖在夏天礼脸上的麻纸,夏天礼的眼睛睁着。
多少人都揉过他的眼皮让能合闭,但夏天礼的眼睛就是合闭不上。
在清风街一直有这样的说法,人正常死亡的时候,二十四小时后灵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猪,可能是飞禽走兽和草木鱼虫,而横死的灵魂有气结,它不能进入投胎的道口,游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
有气结的特征就是亡人眼睛合闭不了。
所以,我看见夏天礼的眼睛还没有合闭,就觉得夏天礼的鬼还在这屋子里游荡,当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礼眼皮,屋梁上嘎地响了一下,我惊恐地往屋梁上看,屋梁上并没有什么,庆满又在骂我了,嫌我力没用上。
我说:寿木太重了,把寿木盖先取下来分两次挪吧。
庆满也同意这种做法,我就把寿木盖取了下来,但寿木里竟有了一个小布袋,小布袋里还装着十枚银元。
庆满把十枚银元交给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气把银元放在耳边听,说:白雪,白雪,你别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说:我给三伯说说话,他气结散了,眼睛该合闭的。
我说:用银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闭上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看我,以为我又在说疯话,但白雪却从梅花的手里取了一枚银元往夏天礼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闭了。
白雪扬头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就知道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冒出了那样的念头,这完全是天意么,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么!我很得意,回应着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皱了一下鼻子,故意挤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灵床沿上哭起来了。
四婶在厨房里指导着淑贞和麻巧油炸麻叶果子。
知道什么是麻叶果子吗?就是把面捏成各种花形在油锅里煎炸。
古老的习俗里以这种面做的花替代鲜花,而现在谁家的院子里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风街人却仍然不用鲜花要用这面花。
四婶埋怨着淑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听见灵堂上有了白雪的哭声,她说:白雪回来啦?淑贞说: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对我就恶声恶气!四婶在围裙上擦了面手,到了灵堂,果然见是白雪,就过来说: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给你三伯烧炷香奠杯酒吧。
白雪点香敬酒,还再到草铺上去哭,四婶悄声说: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
先回家去歇,这里人多手杂,顾不得你了,让夏风在家做些拌汤去吃,这边有事我会叫你过来的。
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里。
院子里,大婶、二婶和夏天智坐着说话,一个个都眼睛红红的,见白雪进了门,夏天智说:你没去你三伯家?白雪说:去过了。
夏天智说:你哭没哭?白雪说:哭了。
大婶说:白雪还行,身子笨着还赶回来哭你三伯哩,这倒比梅花强,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没见哭了。
唉,这夏家没女儿,哭不起来,显得凉哇哇的。
夏天智说:她哪儿还有时间哭?大婶说:也是的,雷庆在家百事不管,全凭她张罗。
二婶说:腊八她娘哭了没有?大婶说:人家现在不是夏家的媳妇了,去哭什么呀?二婶说:她和庆玉离了婚,又不是远在他乡,还住着夏家的房呀!夏天智说:人家去了,早上还从地里挖了一捆葱给梅花拿去的,这就够了。
二婶就不言语了,却又说:黑娥去了?夏天智说:让她去干啥?二婶说:要给梅花说哩,不能让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脸的,她要去了,就想着要让人承认她呀!白雪一直立在那里,听不懂他们说话,走又不是,说:院子里热,到屋里说吧,我给你们开电扇。
夏天智说:你还没吃饭吧?夏风是不是还在你三伯家那边,叫他回来给你做饭么。
白雪说:我自己做去,你们谁还吃?夏天智和两个婶婶都说吃过了,大婶就说:天智呀,你们兄弟四个,就你有福了!夏天智说:有豆腐!大婶说:你是心里笑着嘴上不说,谁家娶了媳妇不淘气,有白雪好?夏天智说:你们的媳妇也都好么。
想起了什么,忙到了厨房,对白雪说:夏风给你打电话时,有没有说让你招些演员来给你三伯唱戏的?白雪说:没说么。
夏天智说:这我寻上善去。
一会儿回来,对两个嫂子说:我二哥说不让请,这咋能成么,就是不大整着唱本戏,也得请个乐班呀!二婶说:你别只听你二哥的,他怕闹大了别人嚼舌根,但谁死了都请个乐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别人又该说咱心虚。
夏天智说:二哥把死因给你说了?二婶说:谁能想到他没个好死。
白雪从厨房出来,更是听不明白,说:三伯是咋死的?夏天智说:你去做饭吧,吃毕了,给剧团打个电话,让来几个人。
大婶说:请乐班按规矩是女婿请的,天礼没个女儿,这钱谁掏的?白雪说:算我请的。
二婶说:你瞧白雪多懂事!白雪回到清风街,和夏风再没提致气的事,但夏风也没陪白雪多说话,只一直在夏天礼家忙活。
夏风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机在观察丧事的过程,为他的写作积累素材哩。
他问他娘,三伯死后是怎样换衣的,四婶告诉了他是三婶给擦的脸,洗的头,三婶患气管炎,一边洗着头一边哭,气喘得就洗不成了,换衣服是她和大婶换的,穿了七件,三件单的三件棉的,还罩了个袍子。
衣服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只有一双白袜子是临时用白布缝的。
换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门板上,然后用三张白麻纸放在门框上用铁锤一张一张锤在一起,变成一大张了,盖在三伯的身上。
夏风又极力参与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导下他写灵牌,先用一张白纸写了贴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后撕了白纸重新再写,他问上善:这是为啥?上善说:规矩就这么定的。
灵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纸联由赵宏声写,一副要贴在院门上:直道至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
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人从土生仍归土;命由天赋复升天。
一副要贴在灵堂:大梦初醒日;乃我长眠去。
夏风看了,说:好是好,都不要贴。
赵宏声就让夏风重写,夏风给灵堂写了:生不携一物来;死未带一钱去。
给堂屋门上写了:忽然有忽然无;何处来何处去。
给院门上写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赵宏声说:到底是夏家人!夏风又随同庆堂一起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穿着寿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龛前磕三个头,由亲戚扶起,对亲戚说明出殡日期,亲戚便要做顿饭,略略动几下筷就回来。
回来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儿扎制金山银山,用一沓白纸剪出像蒸笼一样大的纸篓挂,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挂个牌:打狗护院。
童女身上挂个牌:洗衣做饭。
寿木从楼上抬下来后,是一层一层用白棉纸糊了里边,中星他爹写铭锦,一会儿要喝茶水,一会儿要吃纸烟,拿起笔了,却说:夏风你写。
夏风不懂格式,还是中星他爹写,写错了五个字。
夏风说:‘长’字不能写成‘长’。
中星他爹说:我师傅就这样教我的。
夏风不再发言,看着中星他爹最后写了棺联:别有天地理,再无风月情。
夏风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辈子只爱个钱,他倒从没个风月情的。
出殡的那天,白雪请的剧团五个人来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纸烟喝烧酒。
五人中有一个竟然就是唱《拾玉镯》的王老师,她不吃纸烟也不喝烧酒,拉着白雪叽叽咕咕说话,后来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来。
夏天智一早起来,心口有些疼,四婶要他在椅子上坐着不动,冲了一碗红糖水让他喝下,说:那边乱哄哄的,等入殓时我来叫你。
夏天智坐了一会儿,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后巷去,白雪领着王老师进了院。
夏天智哎哟一声忙拉了王老师的手让到屋里坐一会儿,说:咋敢把你都请来了!王老师说:应该来,应该来,来了也能见见你和夏风么。
白雪说:爹,入殓还得一会儿,我老师一定要先来看看你,夏风呢,到处没见他的影儿。
夏天智说:刚才我听他说去你三伯坟上看怎么启口呀。
王老师说:夏风不在,那我就先给你拜托个事。
夏天智说:这个咋受得!你是老一辈秦腔艺术家,谁不敬重啊,还有啥事要拜托我的?王老师却突然流下泪来。
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说:这,这……白雪说:我老师激动啦。
老师你坐,坐。
取了凳子,但王老师没坐。
王老师却那么笑了一下,说:有你这话,我心里高兴啊!咱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为工农兵演了一辈子戏,计较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计较过?旧社会咱是戏子,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们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艺工作者了,咱就只热爱个秦腔艺术。
可老校长啊,你看看,咱只说这秦腔艺术千秋万代要传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却变成这样!剧团是倒灶了,年轻演员也不好好演戏了,兴什么流行歌,流行歌算什么艺术,那些歌星有什么艺术功底,可一晚上就挣那么多钱,走到哪儿前呼后拥的。
你说这世事,这世事是不需要艺术啦?夏天智说: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老师,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面谁离得了。
离不了的!清风街的陈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爱听,一听秦腔我这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是舒坦。
我之所以画秦腔脸谱,就是爱么,清风街许多人不理解,说画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鱼肉不腥!王老师说:说得好,老校长!听白雪说你要把那些脸谱出一本书呀?夏天智说:我正整理着,到时候还得请你指正哩。
王老师说:是夏风给你联系的?夏天智说:他在省城人熟。
王老师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可怜我那儿子是个脑瘫,我也就那么一点工资……唉,唱了一辈子戏,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到时候就是一股子风,吹过去就吹过了,无影也就无声了。
说完又哭起来。
夏天智说:你说这话倒提醒我了,你也该把你的戏录下来,就是剧团再不演出了,录下来还能听到你的声么。
王老师说:谁给录?剧团倒灶了谁还管这事?我自己录,到哪儿去录,我又没钱。
我来见你,就是为这事,这事恐怕只有夏风能帮助我。
夏天智说:对,给夏风说,这事我给夏风说。
王老师说:白雪,你瞧,你倒为难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说:这有啥为难的……话没说完,四婶急急进了院门,说:要入殓呀,你快过去。
王老师和白雪赶紧就往后巷了。
四婶说:白雪和她老师给你说啥了?夏天智说:你说这老太太可怜不可怜,年轻时候,《拾玉镯》演红州里省里,现在想录制一盘带子都录制不起,她想让夏风帮她哩。
四婶说:你别给夏风揽事!夏天智说:你知道啥呀?!心里倒不舒服,出门往后巷去。
巷口立着三踅,铁青个脸,说: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说:雷庆想给他爹丧事从简,中街西街的人都没请。
三踅说:别人不来,我能不来给三叔抬棺材吗?我还得给三叔说句话的。
夏天智说:说话?三踅说:三叔生前从我那儿拿过三枚银元,老说还我呀还我呀,他却死了,这银元我就不要了,给他念叨一声,要不三叔在九泉下还记惦这事。
夏天智一扭头走了。
到了夏天礼家门口,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念门联,也看了一眼,心里有些不高兴,进去又看了堂屋门上和灵堂上的对联,就过去问赵宏声:你写的联?赵宏声说:是夏风写的。
正好夏风从坟地回来,夏天智就对夏风说:你跟我来!转身往院门外走。
夏风跟着出来,一直跟到巷道拐弯处,夏天智说:对联是你写的?夏风说:我写的。
夏天智说:你有文化了,倒作贱你三伯了?夏风说:哪里是作贱我三伯,只是写得实在了些,从昨天下午贴到现在,仅你这么说。
夏天智一时没话,但气还憋着,才要数说夏风,巷口矮墙外有说话声,一个说:今日埋雷庆他爹哩,你没去?一个说:人家没请我,去干啥?一个说:不请就不去呀?瞧你这话,品麻得像夏天智?!矮墙后走过两个人,一见夏天智,吐着舌头赶忙跑了。
夏天智用鼻孔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说了,你去吧。
夏风返回院子,院子里乐班就吹打开了。
乐班一吹打,众孝子便开始烧纸。
先是雷庆烧,烧了纸,上香奠酒。
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庆金率领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
再是文成、光利一帮孙子辈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
每一拨烧纸上香和奠酒,乐班就吹打念唱一番。
其中敲板鼓的谢了顶,头顶两边的头发蓬乱得像栽着茅草,他一边敲一边唱,声音干炸脆亮,脸色就挣成猪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环,盯住院中的某一个人,表情丰富又生动,被盯着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说:老把式!他就越发来劲,旁边就有人低声说:人来疯!开始入殓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铺在棺底,而夏天礼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进棺内,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夹实。
上善说:陪葬的有没有东西?雷庆将他爹卧屋里三个彩陶瓶儿放进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纸烟。
俊奇将柜台上一个水烟袋要放进去,竹青说: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柜台上的。
俊奇就取了出来。
三婶哭着说:他爹死在银元上,把那些银元都给他带上。
上善说:银元呢?梅花说:在我这儿。
上善要放时,夏天义一把夺过银元袋儿,扔到地上,说:啥银元不银元的,放这干啥?!三婶方知自己说错了嘴。
上善忙打圆场,说:不要放太值钱的东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将,惹得让人盗了墓。
就盖棺。
众人一下子扑近去,看着夏天礼哭,夏天礼是眼睛合闭了,嘴却张着,门牙少了一颗,三婶伸手按他的嘴,说: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这样走呀?!上善说:快把三婶拉开!竹青把三婶拦腰抱了,棺盖就合上了。
捆绳索,套抬杠,屋里哭成一片。
接着,村里同辈人进行孝式,亲戚朋友进行孝式,棺木就起驾。
庆金一一给抬棺人发了纸烟,有点着叼在嘴上的,有别在耳后的,雷庆端了纸灰盒在棺前摔了,捧着父亲的遗像。
上善喊:起乐!乐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声大吼,棺木极快地出了院门。
后边是雷庆,再后是文成,再后是庆金君亭庆玉庆满庆堂瞎瞎夏风夏雨,再后是各个儿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后边。
出殡的队伍在街上绕行一周,停在戏楼前,一方面让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着土的,随行带条凳的人忙把条凳支在下面,一方面乐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围观的村民立即散开,纸钱便撒得满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挥着雷庆扫墓,然后放鞭炮,孝子孝孙们又是跪下烧纸,烧过了三大捆纸,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口,填坟土,孝子们的哭丧棍合起来用土壅立在坟前,上善近去把棍捆往上提了提,说是怕哭丧棍生根发芽,生根发芽了对后人不好。
媳妇们就先回家,再是孝子们回家,四婶把坟上一把土抓了让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问:这有啥讲究?四婶说:回去把土放在柜下,对你好哩。
待到雷庆也回时,上善也将一块砖让雷庆拿回去。
我是分配着和一伙人最后隆坟堆的,坟堆隆到半人高,别人都散了,其中两个人是送葬时就带着八磅锤的,他们原本要在312国道上挡顺车去州城里打工,但却还是把夏天礼送到坟上了再走。
我不明白他俩去打工带着八磅锤干啥?他俩说他们没有手艺,带上八磅锤了好为人拆作废的水泥房,是出卖苦力呀。
我说:知道不知道,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
靠抡八磅锤你能挣几个钱?!他俩说:碕!挣不了钱了,把碕割了当妓女去!他俩说着或许是无意,但我听着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们脸上,他们也扑过来踢了我两脚,是武林把我们拉开了。
这两个人后来去州城为人拆旧楼真的没有挣下钱,就在州城里拦路抢劫,被公安局抓起来坐牢了。
十五年里,清风街受法坐牢的就他们两个,太丢人,我才不说他们的名字,也不再说他们的事了。
在夏天礼的坟上,我挨了那两个人两脚,心里觉得窝囊,待隆坟的人都走了,我还坐在坟头上流眼泪。
我不是挨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礼就这样永远睡在这里了?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死了就这样一下子再也没有了?!眼泪就像羊屙粪蛋儿,一颗一颗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