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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2025-04-03 07:59:23

从坟上回来的路上,白雪告诉夏风,她的老师要和他见见面的。

夏风问是不是关于出碟盘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见。

白雪说: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帮就帮么。

夏风说:都幼稚得很!白雪说:她在剧团没见上你,能赶来清风街也见不上你,这就过分了,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你总得见个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

夏风说:她就是让你们这么煽惑得飞在天上落不下来!办不了见她,都尴尬呀?!白雪说:爹已经答应人家了,我搬不动你,爹会找你的!夏风干脆回来就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夏天义家。

夏天义从坟上回来得早,一进门,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楼上,揭开那副棺木将包着的一大堆寿衣提了下来,一件一件挂在院中的铁丝上晒太阳。

二婶说:你真会翻腾,看见天礼穿了寿衣,你也想穿呀?夏天义说:晒一晒。

二婶说:又不是六月六,晒啥的丝绸?!夏天义说:天礼穿的那件袍子,颜色多难看。

哎,哎,我的这件衬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婶说:哪一件?过来用手摸了摸,说:那是贴身的衬衣当然是短。

你要嫌短,咱俩换换。

话得说清,我那件是粗布,你这件是绸子。

夏天义说:你要嫌是粗布,你给你儿子们说去,让他们重制!夏天义把所有寿衣挂起来,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单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长袍。

寿衣在棺木里装得时间长了,竟然有了霉点,夏天义揉了揉,霉点并没有腐蚀到丝绸发硬或一揉就烂。

还有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顶瓜皮帽,夏天义没有晒瓜皮帽,说: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给你说好了,到时候,你告诉他们,这帽子不要给我戴!啥年代了还是瓜皮帽?要给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烧头’翻毛帽,要新的!二婶说:你咋学开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讲究?!你不要这瓜皮帽,我给谁说去,你能保证我就不走到你前头吗?夏风进院后,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二伯和二婶在那里晒寿衣,他只说两个老人们会说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泪,但他们对他们的寿衣说三道四,夏风心里就有很多感慨,要说出来,却又寻不着个合适的词。

和二伯二婶打过招呼后,他也就问三伯的寿衣是七件,二伯的寿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数目是啥讲究?二婶告诉他,吃饭穿衣看家当,阳间和阴间一样,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寿衣鬼门关上狗不咬。

夏风又不解了,问怎么都是单数,不穿双数?二婶说:阳间兴双,阴间兴单,你见过谁家老人死了是夫妻双双一块死的?夏风看着那些寿衣,形样都是清朝财东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衬衣衬裤还罢了,而袍子的样式笨重又滑稽。

他说:这袍子是不好看,现在兴呢子大衣,咋不买个呢子大衣?夏天义说:你二伯一辈子农民,穿呢子大衣了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大,招人笑话呀?你身上插钢笔好看,我要插个钢笔像啥?你给你爹得买呢子大衣,他工作过。

夏风说:去年我给我爹买了呢子大衣,还有一双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让穿,说人老了又在农村穿那么好干啥,到将来了做寿衣穿。

二婶说:你娘胡说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猪皮牛皮做的,到阴间托生猪牛呀,即便托生不了猪牛,穿皮鞋咋能过奈何桥,不扒滑的!夏风就笑了笑,说:过什么奈何桥?二婶说:人一死,过奈何桥就到阴间了么。

奈何桥是两尺宽,十丈高,桥面上洒着花椒油,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就到黑社会了!夏天义说:甭听你二婶说!二婶说:辈辈人都这么说的。

黑社会黑得很!夏天义说:多黑?二婶说:黑得就像我现在的眼睛,啥也看不着!夏风突然间不言语了。

夏天义也发了一阵愣,说:夏风,你咋问这样问那样的?夏风说:问清了,以后写文章有素材。

夏天义说:哈,写文章呀,二伯给你说,你写写七里沟呀,我们在七里沟干了一阵时间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当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学一样,去时提一个酸菜罐子,拿上些馍,罐罐来罐罐去,回来拿个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个,木杠子是抬断了七根,原来的半截堤上又垒了几十方石头,挖出了一片地,从崖上溜土垫了几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沟写写么!夏风说:二伯说的那事是报社的记者可以写新闻,也能写报告文学,我搞的是文学创作,那不一样!夏天义有些丧气,说:都是文章,还有不一样的?夏风说:是不一样。

夏天义站在太阳底下,张着嘴,他到底搞不懂这怎么就不一样?!这时候夏天智站在院门口,说:二哥,从坟上回来,你咋没去吃饭呢?夏天义说:我没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说:散了一半。

就对夏风说:你到你二伯这儿,也不给谁说一声,到处在找你!夏风已经猜出他爹的来意了,说:有事?夏天智说:我给你说个事!两人就进了厦子屋,进屋还把门掩了。

夏天义也没有打扰,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人才出来,夏天智黑了个脸。

夏天义说:这……夏天智说:二哥,你这里还有没有鸡蛋?二婶说:有的,让哑巴去卖了买盐和粉条的,哑巴懒得没去。

有三十颗吧。

夏天智说:都借给我。

他把三十颗鸡蛋一篮子提走了。

过了半天,文成跑了来,夏风问演员们走了没有,文成说走了,问那个王老师走了没,文成说也走了。

夏风说了声好,就回去了。

白雪没有和那些演员一块走,在卧屋里生着气。

夏天智在院子里吃水烟,也在生着气。

四婶把夏风拉进厨房,一指头戳在他的额颅上,说:你给我惹白雪了?夏风说:谁惹啦?!四婶又说:她老师对她说话恶声败气的,白雪怕是心里不畅,你说,人老老的了,脾气咋那么大的?夏风却说:我爹又是咋啦,脸吊得那么长!四婶说:他要把一篮子鸡蛋送给白雪的老师,送过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气!夏风想笑,没敢笑出声来。

到了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写各种脸谱的介绍,夏风在院子的痒痒树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笔记,家里有两个人在写文章,四婶说话不敢高声,走路像贼一样,轻手轻脚。

她在厨房里熬鸡汤,香气就飘出来,夏风放下笔,去厨房的锅上伸了鼻子闻,娘偏不给他盛,将一碗端给白雪了,一碗让他端给后巷的三婶。

夏风端着进了三婶家院子,雷庆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吃纸烟,浓重的烟从鼻孔里出来,顺着脸颊钻进头发,头发像是点着了一堆草,烟雾再绕上屋檐前葫芦蔓架上。

蔓架上吊着三个葫芦,差不多葫芦皮黄硬了。

夏风说:你回来啦?雷庆是埋葬了夏天礼后第二天又去的运输公司。

雷庆说:回来啦。

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一只苍蝇一直撵夏风,这阵就坐在碗沿上。

夏风抬头看了看葫芦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摇摆,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说话,但夏风就是寻不出个话题给雷庆说,他端了碗就进了三婶住的厦屋。

三婶盘腿坐在炕上流泪。

她自夏天礼死后,黑天白日一个人只要坐着就哭,眼都哭烂了,而且得下个毛病,说话是同样的一句话要说两次,一次高声,再一次低声。

见了夏风,说:不让你娘给我端饭了,还端啥哩,端啥哩。

夏风说:这是鸡汤,我娘让你趁温喝了,过去和她啦呱话。

三婶说:我不去,让你娘跟着生气呀,生气呀。

堂屋里突然火躁躁地有了骂声,是梅花在骂翠翠:你滚吧,你滚得远远的,你看哪儿有野汉子你就滚吧!翠翠哭着往出走,眼泪冲脏了画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猫的眼睛。

雷庆哗啦站起来,起了一股风,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了翠翠的头发,擂起拳头就打,翠翠杀她似的叫唤。

三婶才喝下一口汤,喊道:你还嫌这屋里人没死够吗?又低声说:死够吗?雷庆手没有停,打得更狠了。

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夺开来,哭着说: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这样打?翠翠趁机从院门里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夏风出来,雷庆又恢复了原状,坐在那里吃纸烟,刚才打翠翠使他也伤了力气,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声:你哭你娘的×哩?!转身进了堂屋,啷一响,把一个搪瓷脸盆踢了出来。

夏风便把三婶背到了自己家来。

三婶给夏天智诉苦,眼泪流得长长的,说人常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祸咋真的就不单行,可她想不通的是这祸就降在她这一家头上,是老天要来灭绝呀?原来雷庆去了公司,公司没收了他的驾照,分配他到后勤上,后勤上又不给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没有补贴,他是昨天一气之下回来呆在家里了。

而翠翠也是添乱,今早起来突然要去省城,说万宝酒楼上住着一个城里人介绍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发厅打工呀,梅花不让去,她偏要去,就打闹开了。

三婶说着,喉咙里呼噜响一下,又呼噜响一下。

夏天智倒不知说什么劝她,端起水烟袋吸,纸媒没有了,喊夏风把纸媒拿来,四婶说:火柴在这儿的,你不会用火柴点?夏天智说:我偏要纸媒!四婶就不再理他,说:他三伯人都死了,背运还能背到啥地方去?他们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没用,白作气。

这几天白雪也在家里,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说说话。

三婶说:我咋能害骚你们,害骚你们……白雪坐的是几时的,几时的?白雪脸色通红,说:还早哩。

三婶说:这回就看白雪给咱生个金疙瘩银疙瘩呀!不要再去剧团了,农村也能接生的,到时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风还不是我接到世上来的,到世上来的?夏风说:她想回剧团也回不去了,下岗啦!三婶说:下岗啦?夏风说:你不懂,就是没事干啦,不让唱秦腔啦!三婶说:嘴是自己的嘴,谁不让唱?白雪瞪了夏风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

四婶说:不让你说这话,你就没记性,人家心乱着,你倒看笑话呀!又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到他的卧屋去看脸谱的介绍,夏风也拿了他的笔记本坐到痒痒树下,四婶就把三婶拉到院门外的榆树下说话,榆树的阴影在转,她们跟着阴影移板凳。

夏风在写作的时候,常常就叼着笔写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

夏天智可能也是写累了,轻轻拧开收音机听秦腔。

秦腔的声音像水一样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叶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红又艳,两朵是挤在了一起,又两朵相向弯着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对了墙。

那只有着帽疙瘩的母鸡,原本在鸡窝里卧着,这阵轻脚轻手地出来,在院子里摇晃。

夏风全然没有理会这些,脑子里还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闪电。

院门口榆树下的四婶小声地和三婶说话,眼睛却好长时间看着夏风,她觉得夏风可怜,终于忍不住了说:夏风夏风,不要写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写得完呀?三婶说:别人是出力气挣钱哩,夏风写字挣钱么,挣钱么。

四婶说:钱有啥够数的,挣多少才是完呀?!夏风就把笔收了,笑着说:我这哪儿是为了钱,不写没事干,心慌么。

起身到小房屋去。

两个老人话就高了,四婶说:我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钻在他那屋里侍弄马勺,夏风就写他的字,我也是寻不到个说话的。

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过来,咱仨码花花牌?三婶说: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却又说:我一天到黑心慌着,夏风说他不写字也心慌,夏风害病啦?害病啦?四婶说:病得深哩!我常说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风害的写字病!三婶说:鬼,那你呢?四婶说:我害的吃饭病。

这一天三顿饭,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吃厌烦过?!两人就都笑了。

夏风进了小房屋里,却见白雪一个人坐在床上流眼泪,夏风就说:不至于吧,生我气还生这么长时间呀?白雪说:谁生你的气了?我听爹放秦腔,听着听着就心里难受了。

夏风说:咦,咦,你爱秦腔,秦腔咋不爱你呢?到现在了,人都下岗了,你还不恨它!白雪说:你说这秦腔再也唱不成了?夏风说:你以为还有振兴的日子呀?!白雪说:我十五岁进的剧团,又出去进修了一年,吃了那么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后这日子怎么个过呀?夏风说:你错过了调动的机会,这怪谁呀?白雪说:我恨夏中星哩!夏风说:你恨着人家干啥,调动不调动还不在你?白雪说:我调动啥的,我哪儿也不调动,现在让你不写文章了,永远不能拿笔了,你愿意不愿意?!夏风被呛住,坐在一边不言语了。

收音机里的秦腔还在放着,是《三娘教子》,夏天智还哼哼跟着唱。

白雪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

这时候,夏风也觉得白雪可怜了,说:不哭了,三婶在院门口坐着,让人家听见笑话呀?想唱了那还不容易,和爹一样,可以在家唱么。

白雪说:我是专业演员,我拿过市汇演一等奖哩!竟然就嘤嘤地哭出了声。

白雪一哭出声,四婶就听到了,喊:白雪白雪你咋啦?白雪没回应,四婶又喊夏风,夏风一出来,四婶就说:你惹白雪啦?给你说她不敢生气,不敢生气的,你前几天惹了她,你现在又惹了?夏风说:谁惹她啦?!拿脚踢了一下榆树,榆树的叶子落下来几片,落下来,光线一下子暗了。

三人抬头往天上看,一大片的黑云把太阳埋了。

天上突然有了这么大一片黑云!巷口里随即有一股风涌过来,搭在三婶头上的帕帕就被吹掉了。

三婶说:天咋说变就变了?起了身要回。

四婶不让走,说晚上咱熬米粥吃,拉了三婶一块进厨房淘米。

米还没淘好,天就下起了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