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巧闹了万宝酒楼,消息不免在清风街传出,可是第二天,麻巧却再次来到万宝酒楼,当着众人的面,说她错怪了君亭,也错怪了万宝酒楼上那个服务员,而且道歉。
这绝对是君亭导演的。
如果君亭压根不理会,别人倒认作是麻巧生事,而麻巧不是顺毛能扑索的人,她这么表演,就欲盖弥彰了。
但是,这种表演不管多么拙劣,你得佩服君亭毕竟是制服了麻巧,清风街又有几个男人是制服住老婆的主儿呢?我好事,曾经去君亭家和夏天智家的周围偷偷观察。
我发现了君亭从那以后是每天都按时回家吃饭和夜里回去睡觉的,而夏天智也在他家院子里大骂过夏雨,不久,万宝酒楼上的那个女服务员就再不见了。
那个女服务员一走,三踅好久一段不去万宝酒楼了,丁霸槽从北塬上采购了五条干驴鞭,用烧开的淘米水泡了,对三踅说:你不来吃钱钱肉呀,厉害得很,才泡了半个小时,就在盆子里栽起来了!三踅说:我已经上火了,还让再流鼻血呀?!倒是坐在万宝酒楼前让剃头匠剃光头,拿了炭块在墙上写:你可以喝醉,你可以泡妹,但你必须每天回家陪我睡,如果你不陪我睡,哼,老娘就打断你的第三条腿,让它永远萎靡不振!夏雨知道三踅这话指的谁,用瓦片把字刮了。
清风街好长好长的时间里再没有新闻了,这让我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
每日从七里沟回来,在街上走过,王婶还是坐在门道里的织布机上织布,铁匠铺已经关门,染坊里的叫驴叫唤上几声再不叫唤,供销社的张顺竟趴在柜台上打起盹儿了。
我一拍柜台,他醒了,说:啊,买啥呀?我说:没啥事吧?张顺说:进了一罐酒精,陈亮来吸过导管了。
我骂了一句:谁稀罕喝你酒精呀?!回去睡觉。
枕着的那块砖,把头都枕扁了,就是睡不着,便坐起来想白雪。
我很想白雪。
想得在街巷里转,就看见了陈星挑着一担苹果从果园里回来,担子头上别着一束月季。
我抓起一个苹果要吃,他说:你给一角钱吧。
我没钱,理他的,我把苹果狠狠地扔回筐里,却把那一束月季拿走了,说:这月季该不会要钱吧?!拿着月季,我突然想,也许是那个人的心意呢,就觉得自己像月季一样盛开了。
那个傍晚,我的心情陡然转好,而且紧接着又来了好事。
我拿了月季唱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夏雨便喊住了我,要借用我们的手扶拖拉机,说是明日去剧团把白雪的一些东西拉运回来。
这是多好的事!给白雪拉东西,白雪肯定要去的,即便白雪不去,能给白雪拉东西那也幸福呀!我说:好呀!眼睛盯着月季,月季嫩闪闪的,好像也要说话。
夏雨说:我二伯不知肯借不?我说:我说借就借!夏雨说:那好,你把手扶拖拉机收拾好,明日几时走,我才叫你。
我立即去找哑巴,我没有告诉他夏雨要借手扶拖拉机的事,只说我要用一下,就把手扶拖机从东街开到了西街我家的院子,开始用水清洗车头和车厢。
这已经是鸡上架的时候了,我没有吃饭,还在清洗着,夏雨又跑来了。
我兴奋地说:该不是连夜去吧?夏雨说:明日一早走,我先把手扶拖拉机开到万宝酒楼那儿。
我说:你要开?夏雨说:我开呀!我说:你不相信我的技术?我开得稳着哩!夏雨说:我借车不借人。
这个夏雨,猴羔子,不是在日弄我吗?我那时真的要反悔,不借给他手扶拖拉机了,可又是答应过了他,气得哐地一声扔了手摇把,说:你开吧,你开吧!夏雨把手扶拖拉机开出了院门,我却请求他不要把手扶拖拉机开走,我要手扶拖拉机先留在我这儿一夜,明日一早我再把它送到万宝酒楼的。
我的请求几乎是哀求,我说:你听,来劲在哭哩!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确实在哭,在一哽一噎地哭。
夏雨放下了手扶拖拉机,疑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又犯病啦?离开了院子。
在这一个晚上,我做了面条吃,我吃一口,给手扶拖拉机吃一口,车头上就挂了三十二条面。
我给手扶拖拉机说了无数的话,我说:来劲呀,你明日去吧,乖乖的,不要耍脾气,因为车上坐的是白雪,白雪的身子是颠不得的。
我说,我感谢你,你安安全全去了再回来,我给你喝最好的柴油。
我是常常在感谢着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的,比如,我的眼睛,我的脚腿,心肝肺胃,甚至肛门还有那个。
它们一直在辛辛苦苦为我工作着,使我能看到白雪,想到白雪,即便是那个东西没有了,它仍能让我排尿,能让我活着,我得感谢它们。
来劲当然要感谢,谁说它仅仅是个铁疙瘩呢?就是因为我感谢着手扶拖拉机,在第二天,手扶拖拉机去了县城,我在七里沟里脑子里总是浮现着手扶拖拉机上的事。
我知道在手扶拖拉机出发的时候,陈星是搭了顺车,还捎上了两大麻袋的苹果去县城卖。
陈星一路上都弹他的吉他,他反复地唱: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又把我抛弃,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心里早已有了你。
陈星唱着,白雪却红了眼,趴在车厢上不动弹。
夏雨说:陈星,我要问你,你现在和小翠还好着吗?陈星不唱了,拿眼睛看路边的白杨,白杨一棵一棵向后去,他是不唱也不再说。
夏雨又说:那你知道小翠在省城里干啥吗?陈星说:你知道她的情况?夏雨说:不知道。
一块石头垫了手扶拖拉机的轮子,手扶拖拉机剧烈地跳了一下,陈星的头碰在了车厢上,额上起了一个包。
一个麻袋倒了,苹果在车厢里乱滚。
陈星没有喊痛,也没揉额上的包,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白雪就拿过了吉他,但白雪她不会弹,说:你最近又写歌了没?陈星说:写了。
白雪说:你唱一段我听听。
陈星说:行。
唱道:312国道上的司机啊,你来自省城,是否看见过一个女孩头上扎着红色的头绳,她就是小翠,曾带着我的心走过了这条国道,丢失在了遥远的省城。
陈星这狗东西到底不是清风街人,他竟然用歌声让白雪伤感了,眼泪虽然没有下来,却大声地吸溜着鼻子,说:你真可以,陈星,你也给我教教。
夏雨说:嫂子要跟他学呀?!白雪说:你看着路!陈星说:你是秦腔名角了,倒要唱民歌?夏雨说:陈星,用词不当,流行歌怎么是民歌?白雪说:你才错了,过去的民歌就是过去的流行歌,现在的流行歌就是现在的民歌。
我演了十几年秦腔,现在想演也演不成,哪里像你什么时候想唱就唱,有心思了就唱。
唱着好,唱着心不慌哩。
夏雨说:嫂子还有啥心慌的?人常说女愁哭男愁唱,我才要学着唱几首呢!白雪说:你也和对象闹别扭啦?夏雨说:哪能不闹?她要走就让她走!白雪说:她要往哪儿去?夏雨说:省城么,清风街拴不住她魂了么。
车厢里的苹果又滚来滚去,最后又都挤在车厢角。
白雪不敢再接夏雨的话,拿眼看着苹果,说:苹果在县城能卖得动吗?夏雨说:谁知道呢,总得出卖呀,不出卖就都烂啦。
白雪再一次趴在了车厢上,自言自语道:这都是咋回事呀?!白雪从剧团的宿舍里把日常用品全拉了回来,其中就有着一支箫。
夏天智对这支箫爱不释手,可惜他气息不足,吹奏得断断续续不连贯,就每日早晨出外转游一趟回来了,立在巷子里听白雪在院子里吹。
白雪是每日吹奏上一曲,四婶说:听你吹,就像风里的竹子在摇哩!白雪说:呀,娘懂音乐哩,这曲子就叫《风竹》!四婶说:我是瞎听的。
你吹惯了,你就吹几声,千万不敢吹得多,用气伤了孩子!白雪说:没事没事,让孩子听听音乐也是胎教么。
就又吹起来。
夏天智在巷中听久了,禁不住地进了院子,白雪却不吹了。
白雪总是不愿在公公面前唱戏或吹箫,使夏天智很遗憾,他说:吹得好!白雪说:不好。
脸色绯红地到自己小房间去。
她听见婆婆在低声发恨,说:哪有你这样做公公的?!夏天智说:吹得好就吹得好么。
嘿嘿地笑,坐到堂屋椅子上庄严地吸起水烟了。
这一夜间,白雪做了一个梦,梦见挂在墙上的箫呜呜在响,然后那响声里似乎在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梦是白雪说知给夏雨的,夏雨在事后给丁霸槽说时我听到的。
梦醒以后白雪再也睡不着,睁了眼在窗里透进的冷光中静静地看着箫。
事情得追溯得很远,县剧团的演员中,家住县城以西的只有白雪和百胜,百胜是西山湾人,吹笛子吹箫。
以前的岁月里,一到礼拜天,百胜骑了摩托,白雪总是搭坐在摩托车后座,他们一块回家。
百胜的挎包里迟早都装着箫,他说他最喜欢晚上坐在他家后边的山梁上吹,能吹得山梁上的蝴蝶乱飞。
白雪那时天真,偏偏不信,百胜说不信你跟我到我家去看,但白雪一直没去过他家。
直到白雪订了婚,白雪是和百胜真的夜里坐在山梁上吹过一次箫,天上的星星都眨眼,而蝴蝶并没有飞。
白雪说:你吹牛,哪儿有蝴蝶?百胜说:你不是个大蝴蝶吗?就在那个晚上,百胜将这支箫送给了她。
这支箫白雪一直挂在自己的房中。
百胜死去了,这支箫还挂在白雪的房中。
夏风并不知道这箫的来历,白雪也不愿告诉他,他还问过她会吹吗,她说不会吹,夜半里等着它自鸣哩。
这原本是白雪顺口说出的一句话,没想现在,箫真的在白雪的睡梦里鸣响了!白天过去,白雪似乎也不再多想起什么,到了晚上,她又梦到了箫在呜呜地响,同样有一种声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样的梦连续了三个晚上,白雪便害怕了,神色恍惚,不知所措。
她想:是不是做了鬼的百胜在给她托梦,是不是百胜的鬼魂已经不满意了她依然保留着他的遗物而又每日吹奏?于是在第四天的早饭后,白雪给四婶说了声她到娘家走走,就把箫拿着走了。
四婶还说:你拿箫干啥?她诓着说:我外甥说要学吹箫,借的。
白雪就走到西街牌楼下了,折身上了312国道,独自往西北方向的西山湾去。
该说说我在这一天的情况了,因为不说到我,新的故事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好多牛马风不相关的事情,其实都是相互扭结在一起的。
这一天,太阳灰着,黑色的云一道一道错落,整个天空像一块被打砸过裂开纹路的玻璃,又像是一张蛛网,太阳是趴在网上的蜘蛛。
我们照例在七里沟劳动,你说怪不怪,那棵麦苗,就是夏天义在下冰雹时用竹帽护着的那棵麦苗,已经长到两乍高了。
按时节,麦苗露出地面后,最多长四指高就不再长了,一直要等到明年的春上才发蘖起身的,但这棵麦竟见风似长,它长到两乍高了!我没有见过,夏天义活了七十多岁他也说没有见过。
麦苗离那棵树不远,树上的鸟仍是每日给我们唱着欢乐的歌,这三样事是七里沟的奇迹,我们约定着一定要保护好。
许多秘密,不能说破,说破了就泄露了天机。
我想到这点的时候就看着哑巴,想着哑巴一定在前世里多言多语,今世才成了哑巴。
我刚刚这么想,哑巴开着的手扶拖拉机突然间就熄火了,怎么捣鼓都捣鼓不好。
夏天义骂了一顿哑巴,就让我回村找俊奇,因为俊奇以前在农机站做过修理工。
我跑回到清风街,怎么也找不着俊奇,俊奇娘听说是夏天义让我来找俊奇的,拉了我的手问七里沟中午还热不热,一早一晚是不是冷,又问夏天义身子骨咋样,嗦嗦,没完没了。
我哪里有时间和她说这些?!又到了中街去找俊奇,才知道俊奇是收过了赵宏声家的电费后再到新生的果园里收电费去了。
命运是完全在安排着我要再一次见到白雪的,我往果园去,路过万宝酒楼前,猛地头上一阵湿,以为是下雨了,抬头一看,二楼的阳台上立着河南人马大中,还有小炉匠的儿媳妇,那女人抱着两岁的男孩,男孩撒了尿了,从空中洒下来。
我说:哎,哎,把娃咋抱的?那女人忙把孩子移了个方向,马大中嘎嘎大笑,他牙上满是烟垢,张着的是黑嘴。
我有些生气了,那女人却说:引生,娃娃浇尿,喜事就到。
你有好事了哩!清风街是有这种说法的,也亏她这话吉利,我没再怪罪,低头走了,却寻思:我会有啥好事?!到了312国道,路过砖场,看见三踅蹴在窑门口拿着酒瓶子往嘴里灌,他没有喊我过去喝,我也没理他,快步跃上了通往西山湾的岔路,要抄近道往果园去,一举头就眺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影,立马感觉那就是白雪了。
白雪在去了西山湾后,她站在村口却犹豫了,是应该去百胜的坟上将箫埋在那里,还是去那个石头砌起的矮墙独院看望年迈的百胜娘?她徘徊来徘徊去,决定了还是去见百胜娘。
便在村口的商店里买了一袋奶粉和两包糕点,低头往独院敲门。
门楼明显比先前破旧了,瓦槽里长满了草,百胜死时贴在门框上的白纸联依稀还残留着一些。
白雪禁不住一阵心酸,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使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拍门上的铁环。
哐啷哐啷。
她已经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是从院子里响进了屋去,就是没有作应。
她继续拍门,轻声地叫:姨!姨!她又听到了沙沙的声,隔着门缝往里一瞧,门缝里也正有一双眼睛往外瞧,然后门吱地开了,老太太一把将白雪拽进去,说:是白雪哇!院门又关上了。
老太太头发像霜一样白,鼻子上都爬满了皱纹,双手在白雪的脸上摸。
摸着摸着,看见了白雪拿着的箫,脸上的皱纹很快一层一层收起来,越收脸越小,小到成一颗大的核桃,一股子灰浊的眼泪就从皱纹里艰难地流下来。
白雪在风里拥住了老人,她们同时都在颤抖。
老太太很快又松开了手,她说:白雪你看我来了?我只说我没福见到白雪了。
白雪你来看我了!白雪也流了泪,老太太竟替她擦了,两人上了屋台阶。
门槛外的竹竿上晾着一块破布,破布上有一摊像鸡蛋花一样的粪便。
白雪没有多想,推开了堂屋门,迎面的柜盖上立着百胜的遗像,百胜在木框子里微笑着。
她咬着嘴唇一眼一眼看着走近去,她感觉她是被拉了近去,将箫轻轻横放在了相框前。
她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说:百胜,我把箫给你拿来了,我知道你离不得箫的。
心里还在说着,门外一只黑色的蝴蝶就飞进来,落在相框上,翅膀闪了闪,便一动不动地伏着。
白雪打了个冷噤,腿发软,身子靠住了柜。
老太太并没有瞧见白雪的摇晃,她挑了东边小房门的门帘,说:没事,是白雪。
白雪回头看时,门帘里走出来的竟是娘家的改改,怀里抱着婴儿。
白雪呀地叫了一下,说:嫂子你在这儿?嫂子说:姨是我娘的干姐妹。
你不知道吧?百胜在的时候,我还说咱要亲上加亲了……嫂子忙捂了嘴说:你快来瞧瞧,这孩子是你保下来的!白雪把孩子抱起来,孩子很沉,她说:你这个超生儿,倒长得这么胖啦!白雪原本是来看看百胜娘,把箫送还的,没想却遇见了躲避的嫂子,她就多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太太做了一碗荷包蛋吃了,才离开了西山湾。
白雪送还了萧,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从西山湾外小河边走了一段漫坡,上了塬。
塬上的路两边都是土塄,土塄上长着柿树,摘过了柿子又开始了落叶,树全变成了黑色,枝柯像无数只手在空中抓。
枝柯抓不住空中的云,也抓不住风,风把云像拽布一样拽走了。
我感觉远处走来的是白雪,果然是白雪。
我一见到白雪,不敢燥热的身子就燥热了,有说不出的一种急迫。
我想端端地迎面走过去,我可以认为我这是要到西山湾办事去的,无意间碰上的,天地虽然大,偏偏就碰上了。
我这样想当然是在说服我的紧张,以免我先脸红了,手没处放,脚步也不知该怎么迈了。
狗东西三踅,他咋见任何女人都那么勇敢呢?我见别的女人也能勇敢的,但见了白雪就不行。
我用手拍着我的脸,说:不怕,走,把头扬得高高的!我走了两步。
走过去怎么办呢?和白雪打个照面了,肯定她会猛地一惊的。
那就别吓着了她。
我咳嗽了一声,企图让白雪先发现了我有个准备,但白雪并不理会,扭着头还在看着土塄上的柿树。
我又想,和白雪打个照面了,我该怎么办呢,是给她点个头,是给她笑一下,还是搭讪一句?这么一想,我真真正正是胆怯了。
唉,如果旁边还有他人,我一定会大大方方的,可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不敢。
我是一猫腰上了路边的土塄,就爬在土塄的犁沟壕里,一眼一眼盯着白雪终于走了过去。
她走过去了,我又后悔了,双拳在地上捶,拿额头在地上碰。
一只乌鸦在不远处嘲笑我,它说:呱!呱!你是个傻瓜。
但我对乌鸦说:其实暗恋是最好的,安全,就像拿钥匙开自家屋里的门,想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白雪那天穿的是白底碎兰花小袄,长长的黑颜色裤,裤腿儿挺宽,没有穿高跟鞋,是一双带着带儿的平底鞋,鞋面却是皮子做的,显得脚脖子那样的白。
她从土塄下走过,我能看到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和屁股上部微微收回去的后腰,我无法控制我了。
我是有坏毛病,我也谴责我思想是不是败坏了,但我怎么就不知不觉地手伸到了裤裆。
我那东西只有一根茬儿,我只说它是残废,没用的了,却一股水射了出来,溅落在一丛草上,一只蚂蚱被击中,趔趄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
我的身子怎么会这样?我没有流氓,是身子又流氓了,它像僵死的一条蛇瘫在了犁沟壕里,我却离开了它,已随白雪远走了。
白雪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走出了塬,上了312国道,她更搞不清的是她的衣服上有了一只土灰色的蛾子,怎么赶也赶不走,蛾子就一直跟着她走到了家门口,才飞到门楼上的瓦槽里不见了。
31一天比一天地凉起来,鸡在脱毛,脱光了脖颈,也脱光了尾巴。
二婶把摘回来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瓮里酿醋,醋十几天就酿好了,满屋里都是酸味,蚊子少起来,却惹得更多的苍蝇进来,都趴在电线绳上。
夏天义在池塘边的柳树上捡着了三十七个蝉壳,也从地砸的捡着了三条蛇的蜕皮。
蝉壳和蛇蜕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从小耳朵就不好,时常会流出一些发臭的脓水来。
但是,当他把蝉壳和蛇蜕要交给二婶让保存起来时,他意识到光利已经离开了清风街,就自个把蝉壳和蛇蜕放在了窗台上,而从口袋掏出一把酸枣给了二婶,说:你尝尝这个。
他坐在门槛上挽上了裤管,狠劲地挠腿,鳞一样的皮屑就落下来。
二婶把酸枣吃在嘴里,又吐了,说: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还能吃酸?夏天义说:几时给你也镶镶牙,白恩杰的小舅子镶牙镶得好呢。
也就是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风街,使夏天义例外地没有去七里沟,而垂着脑袋整整在院子里闷坐了半天。
光利和他的未婚妻远走了新疆,再也没有消息。
庆金时常跑邮电所,终于等来了一封信,信却是写给夏天义的,还寄了一小包裹,装着一个可以拉长收短的挠手。
挠手正面写着光利的手,背面写着孝顺。
夏天义心里酸酸的,却没有念叨孙子的好处,倒把挠手丢在了一边。
在夏家的本门后辈中,夏风是荣耀的,除了夏风,再也没一个是光前裕后的人了。
老话里讲: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书读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饭,给公家工作,可庆金、庆玉、庆满,还有雷庆,却不是没混出个名堂就是半道里出了事。
书没有读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还能成些事体的,可惜跟着丁霸槽浪荡。
而使夏天义感到了极大羞耻的就是这些孙子辈,翠翠已经出外,后来又是光利,他们都是在家吵闹后出外打工去了。
夏天义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不踏踏实实在土地上干活,天底下最不亏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却留不住了他们!夏天义垂着脑袋坐在院里,院门被挤开了一条缝,钻进来了来运和赛虎,还有那几个狗崽子也一个一个滚进来了,但这些夏天义都没有理会,直等到来运把那个挠手叼起来进堂屋门时,挠手碰到了门扇,夏天义才抬起头来,说:滚!这一声吼使来运害怕了,夏天义也害怕了,自己打了个冷怔。
夏天义害怕的是在这一瞬间里认定夏家的脉气在衰败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来学样儿要出走的还有谁呢,是君亭的那个儿子呢,还是文成?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地像池塘里的浮萍吗?夏天义叹息着这是君亭当了村干部的失败,是清风街的失败,更是夏家的失败!他便在傍晚去了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这可能是他第一回凉粉端在手里了却没有吃,因为他看见了斜对面的土地神庙,一群鸡在庙门口刨着尘土觅食,他端了凉粉过去,贡献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脚,把鸡群撵得嘎嘎乱飞。
夏天义在土地神庙里坐到了天黑,书正媳妇操心着她的凉粉碗,赶了过来,问:天义叔你做啥呢,钻到这黑屋子里不出来?夏天义一语不发,顺门就走。
走到巷口了,迎面走来夏雨,他突然问:夏雨,你记不记得原来十八亩地头的那一块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说:石板?夏天义说: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五个字。
夏雨说:记得。
夏天义说:后来呢,知道不?夏雨说:谁知道弄哪儿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时棚盖了水道?夏天义张着嘴,一嘴黑牙,是一个黑窟窿,说:可能是棚盖水道了!夏雨说:二伯咋想起那块石头?夏天义说:我托付你件事,选一块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当’,就栽在这巷口上。
办得到?夏雨说:这简单得像一个字!栽这干啥?夏天义说:土改时才分了地,那时害怕守不住,我是让人刻了个石板栽在十八亩地头上的,从此地主富农再没有翻过势。
现在你看么,清风街成了啥了,得镇一下邪哩!又说:你们年轻人怕不信哩。
夏雨说: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块大大的青石!夏雨果然从小河里抬来了一块大青石,让人在上边刻了泰山石敢当,但夏雨把刻好的石头不是栽在清风街口,而是栽在了万宝酒楼门前。
夏天义对夏雨的做法极其不满,开始对这个侄儿不抱希望了,尤其听到了万宝酒楼上有妓女的传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见夏雨进门就起身走了。
夏天智一次在家请夏天义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里身沉手懒,给金莲的侄女家挖地窖却一天一夜不出洞,说:咱给人家养儿哩!就这,金家那女子还两天好了,两天恼了。
你说咱的娃贱啊不贱?夏天义说:他能不贱吗?瞧着吧,他会有报应的事哩!这话四婶却不爱听,她在厨房里对夏天智说:他二伯说的是当伯的话吗?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该咒呀!夏天智说:二哥的脾气你不知道?四婶说:他现在活得不得人爱!在为客人盛面条的时候,给一块来家的上善面碗下卧了两颗荷包蛋,给夏天义卧了一颗。
终于有一天,是个阴天,风刮得呼呼响,柳树、槐树和杨树披头散发,巷道里的鸡羽毛翻着,像毛线缠成的球都在滚。
夏天义把夏家所有的孙子、孙女们都叫到了七里沟;文成在家里睡觉,不想去,不去不行。
夏天义黑着个脸,手里提着一节麻绳。
一路的风吹得孩子们蓬头垢面,他们在七里沟的石坝前,没有坐,都站着,听夏天义讲夏家的祖先怎样从湖北沿汉江逃荒而上,翻过了秦岭,在这个四面环绕的小盆地里开垦出第一块地,又怎样先有了东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后外姓不断进来,才逐渐有了中街和西街。
孩子们听了并不感到震动,却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为什么没去关中大平原呢,没去省城呢?夏天义说:放屁!文成说:就是没选中好地方么!在关中平原上葱长得二尺高,咱这儿撑死才五寸高。
还不让人说!夏天义说:狗东西,倒怪起祖先了?没祖先哪有你?!文成说:生娃都是寻乐的副产品。
文成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夏天义一时还没听清,等醒悟了,气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说的也还有点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讲当年他们这一辈人如何修河滩地,所有的男劳动力,没有谁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块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塬上建大寨田,仅一个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塬上捡穿烂的草鞋,就捡了三千二百双,又如何在水库上干吃着稻糠子炒面抬石头,连水都喝不上。
文成又说:水不是用河装着吗?夏天义说: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话了。
夏天义又讲修河滩地,伤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们的大爷死在了水库工地上。
孩子们已经知道那一段历史,但他们也听说了二爷当村干部的时候,县上原准备征用清风街的地,要把县煤矿上的煤运来建炼焦炭的基地,而二爷以清风街耕地面积少为由带头抵制,结果炼焦厂移到了八十里外的赵川镇。
他们说:人家赵川镇已经是座城了!夏天义说:是城又怎么着,那里到处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们说:上海当年被外国人占了,现在又怎么样?夏天义说:你们这些猪狗王八蛋,帝国主义侵略有理有功啦?谁给你们灌输的这种思想?!夏天义发了火,不讲话了,他要用劳动来改造他们。
他让赵宏声把那幅对联用红油漆写在了七里沟的崖壁上,然后用红油漆将沟里的大小石头都标上一到二十的数字,让孩子们去把这些有数字的石头往坝上抬,而他就在坝址上验收,必须每人一天抬够三百分。
夏天义说,这种计量法就是当年他们修河滩地修水库时采用过的,那时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够六百分的!孩子们当然要偷懒了,他们暗中用布头蘸着还未干的红油漆涂改数字,往往将写有2的石头改成8或12。
夏天义并未觉察,奖赏着他们,就钻进草棚里要给他们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个。
把孩子们赶到七里沟劳动,本家的媳妇们不大愿意,但当面不敢说。
文成是父母离婚后总逃学,他娘拿扫炕笤帚打着赶不到学校去,在七里沟抬了几天石头,回来喊肩疼腿疼,他娘说:你爷是教育你哩,看你还上学不,再不上学,将来就抬一辈子石头!梅花对小儿子去七里沟抬石头虽不高兴,却也没多阻止,因为小儿子在家不听话,让夏天义管管也好,而且回来还能带些北瓜。
我们在七里沟垫出来的地上种了很多北瓜,北瓜结得很大,夏天义常常回来摘一个就送给了街上碰着的人,夸耀说这是七里沟的北瓜,随便撂了几颗籽儿就见风长,瓜蔓都一丈长,瓜结得一个筛箩一个筛箩的。
梅花的小儿子每次回来拿一个北瓜,夏天义没有吭声,但夏天义没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气。
说起来都是三踅惹的。
三踅的媳妇一直不生育,按清风街的风俗,在媳妇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窝里,就预示着能怀上孕的。
三踅经过了白蛾的风波后,老实地回家过日子,也请中星爹给他算能不能生儿生女的卦,中星爹让三踅写一个字来,三踅写了个牛字,中星爹说:恐怕生不了。
三踅问:为啥?中星爹说:生字缺了下面一横,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
三踅说:?!中星爹说: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价值,可你这牛没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妇。
三踅当下骂媳妇:把他娘的,她给我凶哩!又问中星爹有没有禳治的办法,中星爹说明日你把你媳妇叫来,这得检查检查。
三踅回来,并没有领媳妇去检查,他在大清堂里对赵宏声说:他是让我送礼哩,这老东西!我让媳妇去检查什么,让他在媳妇身上摸呀?老流氓!赵宏声便记起了老风俗,让他在媳妇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
三踅说:那你给我家塞么!赵宏声说:这得娃娃们干。
你肯买条纸烟,记住,要好纸烟,我会让你满炕都是瓜果!三踅就买了一条纸烟,赵宏声在晚上给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待了,文成他们在第二天将八个大北瓜揣在怀里去了三踅家。
三踅当时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会,等他们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窝里了,出来每人发了一小包花生。
夏天义发觉北瓜少了许多,问到我,我说了原因,夏天义说:三踅是个害祸,让再生个害祸呀!虽没骂文成,却再摘了北瓜叮咛我给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后,又匆匆地往七里沟去,到了东街外的小河边,瞧见了白雪又在那里洗衣裳。
这条小河肯定与我有缘分的,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碰上她了。
秋天里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没得只剩下个石头尖儿。
白雪已经洗好了一篮子衣服,要从列石上过,但白雪的肚大起来了,几次要过几次又吓得不敢过,我就从路上跑了下去。
我这一次非常地勇敢,没有犹豫,一犹豫就胆怯了,我说:我背你过!连鞋带袜子就在了水里。
我说我背你过这话时,把白雪吓了一跳,但我连鞋带袜子在了水里一定是感动了白雪,她没有愤怒,说:啊,不,不用。
掉头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寻个水面窄的地方过去。
我愣在那里,脸火烧火辣的,却念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着又涨了一些。
白雪到底没寻着窄处,她又走了上来,准备脱了鞋呀。
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怜地说:你不要,我拉你过来,行不?说完了还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个树棍儿,把树棍儿的一头伸给她。
白雪撩了一下头发,往周围看了看,把树棍儿的一头握住了。
这树棍儿是怎样的一个树棍儿呀,一头是我,一头是白雪,我们就在列石上走。
别人家牵的是红绳儿红绸子,我们牵的是树棍儿。
我手不停地抖,通过树棍儿,白雪的手也抖起来。
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
这列石实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个一千个,永远的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却很快走完了。
我听见她说了声谢谢,抬起头,她已经走了。
她走得急,篮子里洗过的一件东西掉下来。
我说:……哎,哎!她没有回头,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丛毛柳挡住了她,一只鸭子嘎嘎嘎地从毛柳下跑出来。
我走过去,静静地看那掉下的东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赶到了七里沟,夏天义却在拿了麻绳抽打文成。
文成犟得很,任凭夏天义的麻绳怎样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着身子,硬起脖子,一声不吭。
我说:你学刘胡兰呀?!把麻绳夺下,推了夏天义到草棚。
夏天义气呼呼地说:他要是回个话,哭一声,我倒是不打了,狗东西竟这么犟!我问怎么回事,夏天义才告诉我,在我走后,他摘了一个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给孩子们吃,切开时竟然发现里边有了人的粪便。
当下追问是谁干的,孩子们先都不说,后来就检举是文成。
是文成用小刀将北瓜开出一个口儿,掏了里边的瓜籽,将粪便拉进去,然后再把开出的那块原口子放好,几天切口就长合了,而且北瓜长得越发大。
听夏天义一说,我也生气了,出去对文成说:你咋这坏的?!文成唬着眼瞪我。
我说:你还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两个拳头。
我那时一是有夏天义作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脚踹在他的后腿弯,他扑通跪下了。
我说:给你爷认错!文成竟一下子扑起来向我挥了拳。
我们在那里斗打起来,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后像两只仗的公羊,分别退后,几乎同一时间伸着脑袋向前冲,砰地一声,两人都坐在地上,他头上一个包,我头上一个包。
孩子们一声喊:爷!二爷!夏天义坐在那里看着我们打,不说话,也没有动。
直到文成发了狂,他打不过我,却拿了木杠子使劲在石头上抡,木杠子断成了两截,他从七里沟跑走了。
夏天义说:你打他干啥呀?你这一打,他就不会再来啦!果然,第二天文成不来了,孩子们都不来了,跟随夏天义的又只剩下我和哑巴。
我嘲笑哑巴前世一定是狗变的,就只对夏天义忠诚。
哑巴做着动作,意思在说我也是狗,和他一样是两条狗。
可哑巴哪里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卖力,平日两人抬的石头现在一个人掮着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乐和悲伤总喜欢诉说的,我的得意不敢对夏天义和哑巴说,我憋得难受,终于在第三天晚上去给赵宏声说了。
我说:宏声,我有话要给你说的。
赵宏声说:说么。
我却犹豫了,说:还是不给你说的好。
赵宏声说:不说了就不说。
不说我又怎么能行呢?我还是给他说了。
赵宏声听罢却没激动,说:就这?这有啥的?!我说:你不懂!赵宏声说:我是不懂没×人的想法。
我说: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遗给我的!赵宏声说:既然是故意遗给你的,你就去和她多亲近么。
我说:我又怕她不肯。
赵宏声说:我倒有个办法,只是有些损。
我说:损命吗?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损就损我的命。
赵宏声说: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个门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块来!成了人精的赵宏声果然教授了我一个绝法儿,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块送给了他,他刻上了开元济世四个字,挂在了药铺后的墙上。
当天夜里,我就让猫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将小手帕铺在七里沟的一个蛇洞口,果然傍晚要离开七里沟时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
这法儿一定要给我保密,一定不要传给别人,赵宏声说这是他在一本古药书中看到的。
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赵宏声,我说:真的拿了小手帕对着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着我走吗?赵宏声说:我没试过,或许能吧。
我说:这是不是违犯法律和道德呢?赵宏声说:我只给你法儿,至于你怎么用,给谁用,那是你的事。
斧头可以劈柴也可以杀人,斧头仅仅是工具么。
男人都身上带着×,难道能说是有强奸嫌疑吗?我兴奋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药店门,头碰着了门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却烂了,赵宏声在后边大声骂我,要我必须赔他的玻璃。
我突然地就在七里沟口瞧见了白雪。
白雪是顺着312国道中间的那条白线往前走的,她在训练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
我就从七里沟跑了出来。
我开始实施我的计划了,没有在白雪的身后追,那样会吓坏她的。
我上了国道边的庄稼地里拼命地跑,跑过了白雪,然后从庄稼地里下来,潜伏在国道边的一丛茅草中。
白雪过来了,她还是微笑着,走着猫一样的步子,屁股一拧一拧的。
我忽地跳了出来,像电影里那些强盗,不,是侠客,跳出来还做了一个威武的动作。
白雪呀地一声吓着了。
白雪受惊的样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张着,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举在那里。
我极快地从怀里掏,掏出来的是一双破手套,掏错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脸前晃。
我听见白雪说:你干啥,干啥?我只是晃,白雪脸上的肌肉就僵起来,目光呆滞了。
我说:宏声,我成功了!转身就走。
回头一看,白雪果真也跟着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牵着的木偶。
我们走过了整个清风街,清风街的人都注目着我。
我拿脚踢了一片树叶,树叶踢飞了,再踢一片树叶,那不是树叶,是颜色像树叶的一块石头,把我的脚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继续走。
人群里有白恩杰,有丁霸槽,也有张顺和三踅,他们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是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嫉妒得说不出话。
我微笑着给人群点头,皇帝也都是这样的。
我们走到了我家的院子,进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着了。
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却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担心她是个香草,我气一出粗,香草就飞了。
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脚,脚腻腻的,柔得像婴儿的屁股,但有些凉,像一疙瘩雪,但我从头到脚却火烫火烫的,我又担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
我让白雪静静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着,我希望她永远就是个睡美人躺在那里。
我坐在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屋,连苍蝇蚊子都不能进去。
榆树上下来了一只蜜蜂,它硬要进去,把我的头蛰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时把半个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
我连续三天再没去七里沟,夏天义以为我患了病,寻到了我家,他看见我好好地在屋门口,说:你在家干啥哩?我拿眼瞧着土炕,没说话,只是笑。
夏天义就走过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开了什么也没有。
我却是扑过去抱住了夏天义,我不让揭开被子,甚至不让他靠近土炕。
夏天义说:你又犯疯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撵她!夏天义说:撵谁?啪啪扇我两个耳光,我坐在那里是不动弹了,半天清醒过来,我才明白白雪压根儿就没有在我的土炕上。
我说:天义叔!呜呜地哭。
夏天义拉着我再往七里沟去,我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不情愿又没办法,被他一路扯着。
刚走到东街口牌楼下,有人在说:二伯!我抬起头来,路边站着的正是白雪。
这个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
夏天义说:你去你娘那儿了?白雪说:我到商店买了一节花布。
我一下子挣脱了夏天义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将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
白雪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夏天义立即将我推开,又踢了一脚,骂道:你,你狗日的!一边把白雪拉起来,说:你快回去,这引生疯了!在我的一生中,这算是第二次最丢人的事了!但我没有恨白雪,也没有恨夏天义,我除了恨我外,就骂赵宏声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块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还给了我,我还拼劲地拿脚在他家墙上踹了一脚。
现在那个脏脚印还在,离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个礼拜,我看太阳都是黑的。
真的是黑的。
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阳是黑的,这我不晓得。
那个晚上天下大雨,我独自进了七里沟,连续在七里沟的草棚里住着不回清风街。
那棵麦,还记得吧,它的麦秆差不多指头粗,三尺高了,谁在哪儿见过这样粗壮的麦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边那树上的鸟儿说话。
鸟儿说:喳!我说:咋?鸟说:喳喳!我说:娃娃?鸟说:喳喳喳!我说:谁的娃娃?鸟说:喳喳——喳喳喳!我听不懂了。
夏天义来了,他给我提了一瓦罐饭,说:你狗日的没回去着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说:他凭啥打我?夏天义说:白雪早产了!我吓得脸色苍白,天哪,是我惊吓得她早产了吗?孩子是几个月的,早产是活着还是死了,白雪又会怎么样?夏天义说:还好,她们母女都没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个老鼠。
夏天义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双腿就软得再也撑不起身子,稀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头,我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惩罚我,但一个大老鼠的模样总往脑子里钻。
我想象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脑袋挺大,眼睛细眯,一对招风耳。
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儿却长成那么丑,我也搞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想法。
待到真正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孩子的长相和我的想象几乎一模一样,让我非常惊奇。
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我要说的是白雪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家,心还扑通扑通跳,当时就上床睡下了。
四婶在厨房里摘菜,听着卧屋里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风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后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四婶说:这是啥曲子,听着不舒服!夏天智在卧屋说:你行呀,还能听出这曲牌不舒服,这是《甘州歌》,专门是鬼魂上场用的。
四婶说:你快把机子关了,你招鬼上门呀?!夏天智没关,说:傻呀你,这是艺术!还跟着哼起来。
四婶这时候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知道白雪从外边回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并不见白雪到厨房来。
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买回来啦?白雪没言语。
四婶觉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间,白雪在床上躺着,手捂着肚子,满头的汗。
四婶就说:你怎么啦,白雪?白雪说:我肚子有些疼。
说着,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来,头顶在了床上。
四婶有些慌,说:疼得厉害吗?是不是什么东西没吃好?白雪说:我在街上碰着金莲,她让我吃了一把花生。
四婶说:吃她的啥东西?想不想去厕所?白雪说:不想。
四婶说:咋个疼法,是不是拉扯着疼?白雪说:像是谁在拽肠子。
四婶一下子慌了,说:爷呀,今日是几号了,该不会要提前啦?!就喊道:别哼啦,别哼啦!卧屋里收音机声戛然而止,夏天智过来了,说:咋啦,我在家混得没权没势啦?四婶说: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来!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弯腰勾鞋,踉踉跄跄跑出去。
白雪已疼得从床上下来要走,却走不动了,扶着床沿,一会儿到床这头,一会儿到床那头。
四婶说: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没什么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却一口一口吸着气,后来就蹴在床根。
屋外突如其来地就起了风,先是呼地一声,把揭窗碢了起来,床上的枕巾,扎头发的手卷,桌上的纸和那把蒲扇,全在了空中,那张纸竟贴在了穿衣镜上,久久地不肯落下。
四婶忙把揭窗关了,外边的风有了吼叫,随即是哗啦哗啦的雨,一股一股泼打着窗子。
夏天智在三嫂子的屋里说起白雪可能要早产的事,三嫂子说:不可能吧,早产也不该这么早呀?这么早呀。
夏天智说:是呀是呀。
三嫂子说:可不敢出事!出事。
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往前巷子赶,风把他们吹得原地转了一圈,又斜着往前小跑,差点撞在一座厕所的墙上。
他们就看见周围的树都倾斜了,方向全是朝着夏天智的家。
而一朵云压得低低的在他们头上移,移到夏天智家的院子上空不动了,往下降雨。
夏天智一推开院门,院子里的雨像垂了密密麻麻的白线,地上立时有了水潭,他站在痒痒树下,浑身已经淋湿了。
三婶还在院门外,身上却干干净净。
三婶说:这雨下得怪不怪!怪不怪。
夏天智说:你进来,你快进来!三婶就走进了雨,身子也全湿了,经过院子上了房台阶,夏天智停住在台阶上,看着三婶进了白雪的小房间,他说:需要什么就喊我!夏天智在台阶上踱过来踱过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就跑厕所。
在厕所里,他又拉不下,听见小房间里白雪开始叫唤,叫唤得厉害了。
从厕所刚出来,又觉得不对了,再往厕所跑。
四婶就喊:你去烧些水!哎,听见了没,你去烧些开水!夏天智在厨房里烧水,火老是点不着,点着了用烧火棍捅捅,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来。
水已经烧开了,白雪还在小房间里叫唤。
夏天智似乎没有刚才紧张了,但脸色苍白,他端着白铜水烟袋一口接一口吸烟。
三婶在说:羊水破了,躺好,躺好,生娃娃容易得很,就像拉一泡屎,夏风就是我接生的,他还是横着来的,还不是就把他拉下来啦?天智,天智——夏天智一口接一口吸烟,烟气都不从口鼻露出一丝一缕,全都吸在了肚里。
三婶叫过了,他蓦地意识到是三婶叫他,忙应道:叫我呢?四婶说:你没在台阶上。
夏天智说:我在哩!四婶说:快烧些水,把剪子在水里煮煮!夏天智到处寻不着剪子,但他不能进去问四婶,还在堂屋柜子里翻。
四婶出来,说:叫你煮剪子,你听着了没?夏天智说:剪刀在哪?四婶说:还能在哪?从炕上的针线筐里取了剪子。
夏天智说:咋样么,要不要把宏声叫来?四婶却转身进了小房间。
夏天智又煮剪子,灶口的火嚯嚯地笑,小房间里白雪的叫唤声一声倒比一声大。
剪子煮好了,放在盘子里拿到堂屋门口,四婶在中堂板柜里找被单,找净白布,一脸汗水。
夏天智说:还不行呀?四婶说:你不要进来,不喊你不要进来!把一卷带着血的布扔在墙角。
夏天智说:出血啦?四婶说:鸡下头个蛋都带血的!夏天智说:让白雪坚持住!四婶瞪了一眼。
夏天智说:那我给放放秦腔,听秦腔会缓解疼痛的。
四婶没言语,又进小房间去,夏天智果然就打开收音机,却怎么也找不着有秦腔的波段,便取了胡琴,坐在台阶上拉。
胡琴声中,风雨在院子里旋,院墙外的榆树、杨树都斜着往院中靠。
夏天智拉着拉着,自己倒得意了,竟一时忘掉了他是在给白雪拉胡琴,而白雪正在生孩子。
待到孩子一声啼哭,三婶在快活地说:天智,天智,你有了孙女啦!孙女啦。
夏天智一收弓子,还有一声颤响,他同时看见院子里的风雨在缓下来,缓下来,突然风停雨住,最后的一滴雨有指头蛋大,像一颗玻璃球儿,落在痒痒树上,溅起了无数的水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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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到崖头上去挖溜土槽子,一窝蜂不是姓白就是姓夏,追着撵着蛰了我一头疙瘩,多亏我懂得止疼的秘方,把鼻涕涂在头上,但连哑巴都嫌弃了我的肮脏。
我的罪孽深重,夜里偷偷进村找了一次中星的爹,让他给白雪和白雪的孩子算算卦,中星爹说白雪早产的时候天上风雨交加,这本身就不好的,但孩子能不能活,活得健康不健康,还要看交合择子的时辰天体是如何变化的。
这些当然我不知道。
我问这有什么说法?他说:人生在阴阳五行变化之中,各有不同,尊卑贵贱都是父母交合的原因。
如果雷电风雨,天空昏暗,震天动地,日月无华,男女交合择子,生子必狂癫,或者盲,或者聋,或者哑,或者傻得像砖场里那些红砖,不够成色。
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这是在骂我?中星爹说:不是骂你,是怨你爹你娘……我给你说中星吧,我选的是优生日,又在半夜后,鸡鸣前,在太阳升起时……我站起来就走,走过台阶,偷偷把放在那里的熬药罐拿走了。
哼,我是来算卦的,不是来听交合择子的,他怨恨我爹我娘哩,他病蔫蔫了一辈子,也该怨恨他爹他娘了!我把中星爹的熬药罐摔碎在十字巷口,匆匆经过夏天智家前,看见院门环上挂了一块红布,便为白雪母女祈祷了平安。
门环上的那块红布是孩子的胞衣刚刚埋在痒痒树下后四婶就挂上的,一在显摆她家又有另一辈人了,二在提醒生人不得随便进来,免得带了邪气。
夏雨是第二天露明就去西街白家报喜,白雪娘立即烙了一张两指厚的锅盔,三尺花布,三斤红糖,二十斤鸡蛋赶了过来。
两亲家母相见,有说不完的话,白雪娘当晚没有回去。
又住了一天,买了猪蹄炖着一锅,让白雪吃了早早下奶。
猪蹄还没炖好,夏天智给牡丹花蓬浇水,忽然听得街巷里人声嘈杂,就见中街方向一股浓烟冲了半天,像黑龙在空中旋。
夏天智出去看了,原来是金莲家的稻草垛子着了火。
金莲家的稻草是绕着屋后一棵杨树堆起来的,幸亏扑救及时,没引烧到后屋墙下的包谷秆,只把杨树熏成黑桩。
夏天智回来,四婶和白雪娘也站在巷口张望,碰着武林,武林说:四婶,白,啊白,雪生啦?四婶说:生啦!武林说:生,啊生,生了个,啥娃?四婶说:你猜!武林说:男,男娃?四婶说:不对。
武林说:女,女娃?四婶说:行呀武林,两下就猜中了!问夏天智谁家着了火,烧得怎样,夏天智说:是金莲家,只把稻草垛子烧了。
四婶说:前几日不是说她家的鸡被人偷了吗,怎么稻草垛子又着了,会不会谁故意要害她?白雪娘说:真是造孽!却不再言语。
到了下午,白雪的外甥女来叫白雪娘回去,白雪娘就起身向亲家告辞,眼皮子哗哗地跳了一阵,忙撕了片草皮贴在眼皮上。
四婶从柜里抓了一把柿皮柿饼给孩子吃,孩子说:我爹给我买的有。
四婶说:你爹回来了?白雪娘说:江茂不下矿了,早都回来了,在家种香菇哩。
四婶对孩子说:你爹给你买了,这是我给你的呀,这么争气的!白雪娘说:你奶给你的,你拿上,给你奶磕个头!孩子接了柿皮柿饼,立马将个柿饼塞在嘴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婆孙俩就走了。
夏天智说:白雪,什么事儿,你娘脸色都变了?白雪说:可能是我堂嫂的事吧。
夏天智说:我听说是要罚超生款的,罚就罚么,一个男娃还不抵三四千元?四婶说:你娘也真是,就是罚款,罚的是江茂,她着急回去干啥?白雪说:我那本家就只有我们两家,平日亲近,不像咱这边。
说罢了,觉得不妥,改口道:他家什么事儿都是我娘操持的。
四婶没再说话,夏天智也没再说话。
白雪娘回到西街,直脚去了后巷的妯娌家,白雪的婶婶像晾在河滩上的鱼,嘴张着,一眼一眼等着嫂子,见面问:娃娃还乖?白雪娘说:还乖。
又问:白雪精神好?白雪娘说:好。
白雪的婶婶哭腔就下来了,说:嫂子,乱子怕要惹下啦!白雪娘说:是不是江茂把金莲家的稻草垛点了?婶婶说:我估摸八成是他点的,但他死不回话。
前几日偷了人家的鸡,我问过他,他不承认,昨日我在后院萝卜窖里看见了一堆鸡毛,再问他才说是他偷的。
这二杆子,整日在家骂金莲,稻草垛子能不是他点的?派出所来了人,刚才把他叫去了。
白雪娘说:罚款就罚款,收没香菇棚就收没香菇棚,咱能保住个娃就行了么!你这么报复,不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吗?!婶婶说:这可咋办呀,会不会把他弄到牢里去?身子靠住了墙,腿软得往下溜,就溜坐在了地上。
白雪娘说:你咋啦,咋啦?婶婶说:我没事,我坐下歇歇。
白雪娘说:越乱越不能急。
看江茂去了怎么给人家回话,再作商量。
事急处必有个出奇处,那么多人守着,你还不是把娃娃抱回来啦?!婶婶点着头,只是叹气。
屋子里婴儿哇哇地哭,哭得好像要闭住气。
婶婶说:娃咋啦,怎不哄哄?改改抱了婴儿出来,敞怀把奶头塞到婴儿嘴里,婴儿还是哭,婶婶就上了气,说:你连娃都哄不了吗?我和你婶说事的,让哭得人心焦不心焦?白雪娘过去抱了婴儿,才发现是尿布湿了。
人心惶惶到晚饭时辰,江茂还没回来。
白雪娘让婶婶做了汤面去派出所,借着送饭,打探打探消息。
婶婶去了十多分钟,却和江茂一块回来了。
江茂说:我死没承认,他们没有任何证据,就把我放了。
白雪娘说:没事了就好!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你点的?江茂说:是我点的。
白雪娘说:你说你死不承认,你给我承认啥的?!江茂说:你是婶么!白雪娘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天王老子问你都不要承认!院门外有脚步响,白雪娘就不说了。
进来的是村里几个人,撩了江茂的胳膊要看有没有伤,说前日中街牛娃偷人,拉去铐在窗棂上打了一顿,骨头都折了。
江茂说:火又不是我点的,他敢打我?一人说:就是,我看见天上一颗流星忽地划落下来,就在金莲家那方位,不久稻草垛就起火了。
白雪娘说:你看见了?那人说:看见了,我当时还想,天上掉星,是不是金莲家要死人呀,这倒好,稻草垛一着火,人就死不了了!白雪娘说:这你得给派出所去说呀,要么屈死江茂!那人说:我敢做证!你说这流星偏不偏就落在金莲家的稻草垛上?!江茂说:她做事太绝了么!白雪娘就打他的脑袋,骂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把你当哑巴!稻草垛着火的事派出所不追究了,但江茂因超生而被罚的款必须交。
四千二百元江茂拿不出,金莲领了一伙人就收没了他家的香菇棚,说是五天里不交齐款,香菇棚就拍卖啦。
五天里江茂没动静,按说抗一抗事情或许就过去了,或许能少交一些,可恨的三踅竟趁火打劫,掏了四千元把香菇棚买了。
香菇棚价值五千元,四千元让三踅买了,江茂心中怨恨,去找三踅讨要一千元,三踅根本不理。
江茂去了三次,第四次三踅说:我是从村部买的香菇棚,与你没干系,你要再来,我就把你当贼打呀!江茂又去,三踅果然拿了门杠子就打,江茂哪里是三踅的对手,回家哭了一场,只好再次出外打工,到县城一家建筑工地和灰。
派出所查不出放火的实证,村人又证明看见过流星落下来。
为稻草垛的事,金莲患了个肚子疼。
没了稻草,就少了烧饭的柴火,金莲让上善给她弄些树枝,上善负责着河堤上的树木管理,有这个权力,就批准她去堤上砍四千斤的树枝。
金莲派去的人在堤上当然不敢伐整棵树,却专拣粗大的树上砍那些枝股,有的完全可以做厦房的椽了,便惹得相当多的人有意见。
有了意见给谁提去?提给了村组长,组长也不给君亭说,更不给金莲上善说,就三人五人地跑来怂恿夏天智。
夏天智掏了二百元钱把三婶手里的五块银元买来去小炉匠那儿给孙女打造项链。
有人就跑来拉闲话,说伏牛梁下的坟地里闹鬼,夜夜贫协主席和我爹吵架哩。
这又说到我爹了,我得把陈年旧事提一提。
贫协主席是西街的,姓手,论资格比夏天义还老,人是七十年代就死了。
贫协主席活着的时候,我爹总是为清风街的事和他闹矛盾,一开会就吵,吵得红脖子涨脸。
一次修电站水渠,工程进度缓慢,我爹提出给夜里加班的人每人蒸五斤红薯,他不同意,主张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结果把清风街所有的地富反坏右集中起来批斗,杀了鸡给猴看。
我爹又和他吵,他说他是贫协主席,以势压我爹。
我爹说:你是主席,但如果你那个姓不向左拐向右拐,那我就听你的!手字拐个向那是毛字,贫协主席就说我爹这话是不尊重毛主席,是反对毛主席。
在那个年月,你反对毛主席你还能活呀?这事就严重啦!是夏天义出来为我爹打了圆场,既不同意贫协主席给我爹扣政治帽子,又支持贫协主席批斗地富反坏右。
从那以后,我爹和贫协主席谁看谁都不顺眼,贫协主席死的时候,我爹没参加他的葬礼。
但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在清风街的领导班子里,去世的人就只有贫协主席和我爹,他俩偏偏都埋在伏牛梁下,中间仅隔着一条水渠,三棵柿树。
这些人在说每天晚上了他们听见伏牛梁下的坟地里贫协主席的鬼和我爹的鬼仍还在吵,吵的什么,听不真,但怪叫声一来一往,声调绝对是贫协主席和我爹的声调。
夏天智听了这话,不信,哧儿哧儿笑。
那些人就又说:咱这清风街的风水不好!夏天智说:胡说!风水不好,能出个夏中星?!夏天智不说夏风,说夏中星。
他们说:当然出了个夏中星,更出了个夏风,可他们都是从清风街出去后成事的,留在清风街的,能人是还能着的,却只给自己能,能得过头了!夏天智说:你们要说啥话,明着说!他们立即就数说金莲在河堤上砍树股的事。
这三四人刚刚给夏天智说毕,又两三个人进来,还说的是金莲砍树股。
夏天智说:有意见寻村干部么,给我说干啥?众人说:我们给村干部说了顶屁用!夏天智说:你们是说我是君亭他四叔?众人说:那不是。
古人说:有德言乃立。
你老德性好!夏天智就把他的水烟袋拿出来吸,他的烟丝拌了香油和香料,吸起来满屋子香,众人说:香!夏天智却不吸了,说:我才不让你们不花钱就闻了香哩!夏天智把打造好的一个银项圈拿回家,就去君亭家找君亭。
去了两次人都不在。
文成悄悄告诉他四爷,说君亭其实在家,一听说夏天智来就从后窗出去了。
夏天智便搬了椅子,从早到晚坐在君亭家院外的巷口吸水烟,终于把君亭堵住,责问:河堤上的树每年砍一些树枝股给老弱病残的人家烧柴用,凭什么就让金莲去砍,金莲如果是砍一些树枝也还罢了,竟把那么粗的树股都砍了!村干部以权谋私了,在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夏天智责问君亭的时候,夏雨也在场,夏雨说:爹,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有意见,我二伯没提,三踅没提,引生没提,你管着干啥?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和人家侄女的事,就看金莲也不顺眼啦?夏天智说:这里有你说的啥?!夏雨说:你这样了,我的事肯定得黄!夏天智说:黄就黄么!夏雨说:你对我的事永远不操心,我就不是你生下的?人家不就是唱不了秦腔么!夏天智说:放你娘的屁!父子俩捣了嘴,君亭就说:好了好了,你们家的事我不搀和。
至于金莲砍树枝嘛,这我要查查。
四叔提的意见对着的,不仅是四叔,任何人都可以监督村干部么!夏天智说:那你为啥老避我,我一去,你就从后窗出去了?君亭说:这你咋知道的?夏天智说:你先说是不是这样?君亭就嘿嘿地笑了,说:你看我可怜不可怜,当村干部不敢走大门,从后窗子跑哩!我给四叔说实话,金莲砍树枝的事我哪里能不知道,可我难处理么!你想想,金莲为了工作得罪了人,稻草垛子都被人烧了,我还能对她怎么着?村干部就不是人当的,上级领导压,下边群众闹,老鼠钻进风箱了,两头受气!你不让他们有私心,不沾些便宜,谁还肯热身子去干工作?如果说这是腐败,还得允许腐败哩,只是有个度,不要过分就是了,这一点我把握得住!一席话倒说得夏天智没词了,他收拾了水烟袋,提了椅子就走。
夏雨说:爹,你没当过干部,你不知道当干部有当干部的一套,那不是戏台上的一出戏!夏天智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没当过干部?我当校长的时候,目标明确,措施得力,就为的把升学率排到全县第五名。
你君亭当支书、主任的,你要把清风街弄成个啥?君亭说:我给你说不清。
夏天智说:说不清?君亭说:我有我的梦想,就像这州河一样,我不知道要转几个弯,拐几个滩,但我知道是要往东流,东边有个大海!夏天智说:那我就记着你君亭这一句话!我来找你,也只是给你提个醒,你要干大事,你得有干大事的样子,你手下的干部也得管好,凡事做过分了,等到群众起了吼声,那就啥也收拾不住了!君亭到底是听了夏天智的话,虽没有收没金莲砍的树枝股,却把上善对河堤的管理权收回了。
为此,金莲泄气,工作再不积极,而上善还和他吵了一顿,撂下挑子不干了。
君亭一直嫌上善太鬼,但上善的活腾又使君亭不能没有了他。
上善一撂挑子,清风街又没合适人来当会议,君亭就以上善和金莲的不正当关系为把柄要挟上善,上善虽继续工作,从此却貌合神离,倒是去七里沟了几次。
夏天义人在七里沟,清风街上发生的任何事却都清楚,上善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怎么吃惊。
上善说:天义叔,你这是苏武北海牧羊么!夏天义说:那都是你们不淤地么!上善说:我可是支持你呀,把手扶拖拉机给你,仍是我首先给君亭建议的。
夏天义说:村上不是还有一些炸药和雷管吗,你给我批些。
上善说:我没资格给你批了,你找君亭,君亭学毛主席那一套管理法哩!夏天义哼了一声,说:他怎么学?上善说:他专制,搞一言堂。
夏天义说:清风街这条船,责任全在船长身上,他说话要不算话了,让船翻呀?!我告诉你,毛主席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他那一分为二是让手下人分成两派,右一派左一派相互制约。
他君亭会?他要是会,就不至于那样待秦安了,也不会让你和金莲搅和在一块。
他嫩着哩!上善目瞪口呆,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他君亭当领导到底是半路出家!夏天义说:屁话,谁当领导不是半路出家?你平日啥事都投其所好,到关键时候了,你却给他撂挑子……上善说:天义叔你知道我的事啦?那你说说,能怪我吗?夏天义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说你有没有私心?上善说:是人,谁没个私心?夏天义说:对着哩,别人占了你的地畔子你肯定不能让他,你媳妇遭人打了你就得去帮你媳妇,谁欠了你的钱少还一分那不行,一顿饭没吃好也可以发脾气,但你要当村干部,就得没私心!我夏天义几十年在任上,我可以拍腔子说,我是有这样的错那样的错,但我从不沾集体的便宜!私心就是池塘里的水,人是鸭子,一见水就浮呀?!上善睁着眼睛,扑忽扑忽闪,不吭声了。
夏天义在训斥着上善,我是多么高兴啊!他上善那一张薄嘴,平日挽翻得欢,这一次竟然哑口无声。
我在旁边哧哧地笑,上善说:你吃了欢喜他娘的奶啦,笑?我说:你不是能说会道吗,你咋不说了?上善说:让我喝口水!他把挂在草棚门上的水罐取下来,抱了要喝。
夏天义说:那不是人喝的!这水罐里的水确实不是人喝的,是我们每天提来给那棵麦子浇的。
夏天义拿过了水罐,把水浇给了麦子,上善这才看见了新垫出的地里竟然有着一棵粗壮的麦子!上善毕竟是上善,他惊奇着,也更是为自己喝不上水的尬尴找台阶下,就大声呼喊,说这个季节怎么会长麦子,而这麦子长得这么粗大应该用栅栏围起来,让清风街所有的人都来参观!我以为夏天义又要训斥上善的花言巧语了,没作想他也认真了,蹴在了麦子跟前,一边慢慢地浇着,一边说:听见了没,上善都夸你了,你就好好地长,给咱长成个麦王来!半罐水浇在了麦子根下,麦子顿时精神,在风里摇着响,发出铮泠泠的声。
上善见夏天义情绪好起来,他也就脱了夹袄,说:天义叔,村上的事不说啦,今日我来就是想出出汗的,你给我个䌷头,你说挖哪儿我给你挖!夏天义说:是不?那你和哑巴把那十几块石头抬过来。
那十几块石头原本是要用手扶拖拉机运的,但夏天义偏要上善去抬,上善抬完了,人累得趴在了地上。
夏天义说:累了吧?现在你知道我来七里沟不是玩哩吧?上善说:可惜我不是君亭,要不早决定淤地了!夏天义说:你要是君亭,清风街倒比现在还乱了!上善说:哎,天义叔,你说清风街乱,确实现在咋那么乱呀,你知道不知道中星他爹到哪儿去了?夏天义说:你说不说村里的事,咋又说呀?又要去巴结人家呀?上善说:咋能叫巴结,这话不中听。
中星一当上邻县的县长,乡长就对我说应该关心关心人家家里人,我前日昨日去了几次,他总不在……夏天义说:他能到哪儿去,病成那个样子了,不是去中星那儿,就是上南沟虎头崖的寺庙了,问问瞎瞎的媳妇,或许她知道。
上善说:瞎瞎的媳妇也信佛道的?夏天义说:鬼成精么。
上善说:人真是说不上来,谁能想到中星就当了官了?!夏天义说:你不也就当了官?上善说:村干部算哪门子官?夏天义说:就那你和君亭还弄不到一块么!我可提醒你,我可以和君亭打气憋,但你不能和君亭闹不到一块,你们帮衬着路越走越宽,一个砸打一个了,就都得从独木桥上跌下来!你把我这话记住,也告诉他君亭!上善点了头,耳朵里却听见了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唱戏。
上善说:你听唱戏哩!夏天义听了听,没听出来,说:你吃亏就吃在太精灵了,是个铃,见风就响哩!其实,上善是听对了,夏天智在他家屋顶上架了高音喇叭,喇叭里唱了秦腔。
夏天智早就建议过君亭,清风街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显得冷清,如果能把村部那个高音喇叭架在白果树上每天定时播秦腔,就可以使清风街热火。
但君亭嫌村部时常没人,若定时播放就得有专职人,又就花钱,夏天智也没好意思说让他来管,这事就作罢了。
这天中午,夏风再一次返回了清风街,捎了一大堆婴儿的衣服,也捎回了几大捆印好的《秦腔脸谱集》,夏天智一激动,便把村部的高音喇叭和播放机借了过来,让俊奇安装在了他家的屋顶上。
夏天智要夏风把《秦腔脸谱集》的序在喇叭上念念,夏风不肯,说:爹你咋啦?四婶说:烧包哩!夏天智说:这又咋啦?念!夏风还是不念,转身到白雪的房间去了。
夏天智就在喇叭上念起序来,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了,停了又从头念。
念了一半,白雪是听到了,吃了一惊,说:爹念的啥?夏风说:书的序么。
白雪说:从哪儿弄来的?夏风说:你不知道呀,上次黑编辑来,正愁没个序的,上善拿了这个文章,说是引生……夏风不说了。
白雪说:?脸色通红。
夏风说:可能是宏声写的,写得还好。
白雪说:好啥呀,让爹不要念啦,丢人哩。
夏风说:丢人哩?!白雪却不言语了,拿眼看起孩子,身下睡着的孩子脸红扑扑的,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一口。
夏天智念完了序,问夏风:播哪出戏?夏风说:有哪些戏?夏天智说:二十四大本都有哩!夏风说:那么多?夏天智说:二十四本我给串成民歌了。
你听不听?夏风说:我喝茶呀!白雪却在里屋床上说:爹,你说说,我听!夏天智说:你听着啊:《麟骨床》上系《串龙珠》,《春秋笔》下吊《玉虎坠》,《五典坡》降伏《蛟龙驹》,《紫霞宫》收藏《铁兽图》,《抱火斗》施计《破天门》,《玉梅绦》捆住《八件衣》,《黑叮本》审理《潘杨讼》《下河东》托请《状元媒》,《淮河营》攻破《黄河阵》,《破宁国》得胜《回荆州》,《忠义侠》画入《八义图》,《白玉楼》欢庆《渔家乐》。
串得好不好?白雪说:串得好!你播《白玉楼》中的‘挂画’吧,‘挂画’我演过。
高音喇叭里立时响起了锣鼓弦索声。
夏风反对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张扬,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
可白雪却拥护,说她坐在床上整日没事,听听秦腔倒能岔岔心慌。
出奇的是婴儿一听秦腔就不哭了,睁着一对小眼睛一动不动。
而夏家的猫在屋顶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云落到院里,耳朵耸得直直的。
月季花在一层一层绽瓣。
最是那来运,只要没去七里沟,秦腔声一起,它就后腿卧着,前腿撑立,瞅着大喇叭,顺着秦腔的节奏长声嘶叫。
夏风是不能不回来的,但夏风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没有父女的缘。
在孩子的哭声中,夏风提着大包小包的进的院门,而夏风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吓了一跳,瘦小,满脸的皱纹,像个老头。
他说:吓,这怎么养得活呀?!四婶把孩子抱起来,塞到夏风怀里,说:不哭了,不哭了,睁开眼睛看看你爹,这是你爹!孩子哭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的,这会儿就睁开了一只眼,突然打了个冷颤,哇哇地哭得更凶了。
应着名儿是回来照顾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风也就没再抱过,而尿布是轮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顿饭,四婶也不让他在厨房呆。
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饭,四婶都要给夏风盛一碗。
白雪说: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风在床边坐了,要陪她说话。
夏风坐下了,却没了话说。
白雪说:你咋不说话?夏风说:你说呀!白雪说:给孩子起个名。
叫个什么名字好听?夏风说:丑丑。
白雪说:她叔有个叫瞎瞎的,她再叫丑丑,是寻不到个好词啦?夏风说:她长得丑么。
白雪说:她哪儿丑了?我看着就觉得好看!夏风说:你说好看就好看吧。
又不说了。
白雪说:你一出去话那么多,回家就没话啦?夏风说:联合国又换秘书长啦……白雪说:我娘俩真的有那么烦吗,你不愿多说话?夏风没有吭声,把纸烟点着了,突然觉得在小房间里吃纸烟会呛着孩子,就把火掐灭了。
夏风说:你现在咋这嗦呢,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我在家里也不能自在吗?白雪说:谁做了父亲的不欢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来,回来了你就吊个脸,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夏风说:我说什么呀?你一张嘴就是这话,我还怎么说?白雪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又长长地吁出去,眼泪也随之流下来。
夏风看了一眼,站起来靠在柜前,说: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体了你就哭!白雪还是哭,夏风就一挑门帘走了出去。
院门里,书正却来了。
他没有进小房间来看孩子,抱着一个小石狮子放在了花坛沿上,说这是他从乡政府刘会计那儿要的。
刘会计是关中人,关中的风俗里生下孩子都雕一个小石狮子,一是用红绳拴在孩子身上,能防备孩子从床上掉下去,二是狮子是瑞兽,能护佑孩子。
书正这么说,夏天智非常高兴,就让四婶给书正沏杯茶喝。
书正却说不用了,他受乡长之托来通知夏风去吃饭的。
夏风说:今日你给做什么好吃的?书正说:现在来了重要人,乡长都陪着到万宝酒楼上去吃。
万宝酒楼的厨师做的饭我吃过,不是我说哩,我还瞧不上眼!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脸谱集》给乡政府干部签名,要夏风去吃请时带上。
夏风先是不肯,说:人家爱不爱秦腔呀,你送人家?!夏天智说:它是一本书,又是你拿给他们的,爱不爱都会放在显眼地方哩!他签了名,喊四婶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钢笔水不干,粘脏了。
自己又拿了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还举起来,对着太阳耀,说:夏风,你出第一本书时是个啥情况?夏风说:你只在屋里欣赏了一天,我是欣赏了三天,给单位所有人都写了指正的话送去,过了三天,却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两本,我买回来又写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
夏天智说:你就好好取笑你爹么,我这送给他们,看他们谁敢卖给旧书摊?!夏风和书正提了书一走,大婶搀着瞎眼的二婶就进了院。
二婶行动不便,白雪生孩子后她一直没来,今日叫大婶搀了她,一进院门就叫嚷:我孙娃呢,让她这瞎眼婆也摸摸!四婶忙把两位嫂子安顿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来。
白雪赶紧擦了眼泪,二婶却已进来了,抱过孩子摸来摸去,说娃娃长得亲,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从里边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掏出一卷钱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我娃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你瞎眼婆是农民,没有多少钱,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说:不用,二婶,你给的啥钱呀?!二婶说:这是规矩,没有多的也有个少的,图个吉祥!四婶就说: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婶一个心么,让娃娃记住,长大了给二婆买点心!二婶说: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等娃长大了,到她二婆坟上烧个纸就是。
大婶说:你那坟那么远,谁去呀?!三个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
没想,大婶才把孩子轮着抱到怀里,忽听得噗哧一声,孩子就屙下了。
她忙解开裹被,从孩子的两腿间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摊蛋花一样的稀屎,白雪要抱过去,说:别把你弄脏了!大婶说:我还嫌脏呀,娃娃屎有啥脏的?给孩子擦屁股,却见屎沾在前边,擦了,又擦后边,后边却没屎,再看时,发觉后边并没有个肛门,顺口说:没屁眼!说过了,突然变脸失色,又说了一句:娃咋没屁眼?!大家弯过头来看了一下,果然是没屁眼。
四婶一把抓过孩子,在怀里翻过身,将两条小腿使劲掰开,真的没见有屁眼,就蝎子蛰了一般叫喊夏天智。
夏天智看了,当场便晕了过去。
谁能想到活活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屁眼?而孩子生下来这么长日子了谁又都没有发觉屎尿竟然是从前边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清风街几百年间没发生过,人和人吵架的时候,咒过,说:你狗日的做亏心事,让你生娃没屁眼!可咒语说过就说过了,竟然真的就有没屁眼的孩子!这个下午,夏天智晕倒了,三个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团,赶紧把他抬回到堂屋的卧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浆水,夏天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长长地啸了一声:啊!坐在那里眼睛瓷起来。
白雪见夏天智没事了,披头散发地跑到小房间里去哭,一边哭一边双手拍着床头,拍得咚咚响。
三个老妯娌一直是战战兢兢,听白雪一哭,就都哇哇地哭。
哭着哭着,大婶擦着眼泪一看,夏天智还瓷着神坐着,刚才是个啥姿势现在还是啥姿势,就轻声说:天智!夏天智没理会。
又叫了声:天智!夏天智还是没理会。
她爬起身,拿手在夏天智面前晃了晃,以为夏天智又是没知觉了,夏天智却两股子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从脸上流到前胸,从前胸湿到衣襟。
夏天智一生中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他似乎要把身上的水全都从眼窝里流出去,脸在一时间里就明显地削瘦,脖子也细起来,撑不住个脑袋。
当四个老少女人还汪汪地哭着,捶胸顿足,他站了起来,先去关了院门,然后站在堂屋门口,叮咛大婶和二婶要为夏家守这个秘密,千千万万不能透一丝风出去。
大婶二婶说:我们不是吃屎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个!夏天智就让四婶去洗洗脸,有了天大的苦不要给人说,见了任何人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
说完了,他转过身去,拿眼看院子上的天,天上的云黑白分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却像是山,而一群蜂结队从门楼外飞进院子,在痒痒树下的椅子上嗡嗡一团。
冬天里原本没蜂的,却来了这么多的蜂,夏天智惊了一下,他不是惊讶这蜂,是惊慌着孩子竟然没人再管了,还放在椅子上!他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孩子一声没哭。
他说:娃呀娃呀,你前世是个啥么,咋就投胎到夏家呀?!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还是没哭,眼睁得亮亮的。
到了天黑,家里没有做饭,也不开灯,晚风在瓦槽子上扫过,院中的痒痒树自个摇着,枝条发出喀啦喀啦声。
院墙外的巷道里,是文成和一帮孩子在说笑话,用西山湾人咬字很土的话在说:树上各咎着两只巧(雀),一只美巧(雀),一只哈(瞎)巧(雀),哈(瞎)巧(雀)对美巧(雀)社(说)你迈(往)过挪一哈(下),美巧(雀)社(说)挪不成,再挪奏(就)非(摔)哈(下)起(去)咧!哈(瞎)巧(雀)社(说)末(没)四(事),非(摔)哈(下)来饿(我)搂着你!美巧(雀)羞涩地骂道:哈(瞎)松(?)!孩子就哇哇地哭,哭得几次要噎住气了,又哽着缓过了气。
乡长陪着夏风就回来了,咣当咣当敲门。
夏天智先从炕上坐起,叮咛四婶快起来,要没事似的招呼乡长,又去给白雪说:脸上不要让乡长看出破绽。
三人都收拾了一下,将灯拉亮,夏天智去把院门开了。
乡长说:老校长,我把人给你安全完整地送回来了,稍微上了点头,不要紧的。
夏风礑?着眼,说:我没事,我没事。
白雪你给乡长沏茶呀,娃怎么哭成这样?乡长说:我来抱抱。
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哭声止了,却噎着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乡长说:噢,噢,是不是嫌我把你爹借走了?坐了一会儿,夏风却支持不住,头搭在桌沿上。
夏天智有些生气,说:没本事你就少喝些,乡长还在这儿,你就成了这样?!夏风说:生死有命,我死不了!夏天智说:胡说八道!夏风说:你叫乡长说!乡长说:也是的,生死不但有命,也有时间地点。
老校长,你知道不知道咱清风街出了怪事啦!夏天智说:你说的是金莲家的稻草垛?乡长说:那都不算个啥,是中星他爹死了!夏天智说:你说啥?乡长说:不知道了吧?清风街都没人知道。
四婶尖叫起来:他怎么死了?乡长说:他已经死了近一个月,谁都不知道的。
昨天接到南沟虎头崖那儿的举报,派出所去了人,原本死的是中星他爹。
谁能想到他就会死了,又死在南沟的寺庙那儿!夏天智说:到底是咋回事?他一直病蔫蔫的,在寺庙那儿犯病啦?乡长说:是他杀。
夏天智说:他杀?又是他杀?!乡长说:所长下午打回电话,说把凶手抓住了,凶手也是寺庙里的一个信徒。
凶手交待,昭澄师傅死后肉身不坏,被安置在寺庙里供着享受香火,中星他爹也说他一生尽做与人为善的事,他儿子之所以有出息,也是他积德的结果,认为他死后也会肉身不坏的。
他便爬到寺庙后的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自己钻进去,凶手再用钉子钉死木箱盖。
可虎头崖那儿雨水多,加上潮闷,他很快就腐烂了,从木箱往外流臭水,臭水都流到崖壁上,就被人发现报了案。
四婶和白雪听得毛骨悚然,四婶就把白雪拉进卧屋去。
夏天智说:这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整天给自己算卦求寿呢,对死害怕得很,怎么就能自己去结果自己?乡长说:或许是太怕死了吧。
夏天智说:这事中星还不知道吧?乡长说:还没通知哩。
夏天智说:这事在清风街不要声张。
乡长说:这怎么堵人口,南沟那一带都摇了铃了,明日我得去现场,你们夏家是不是也派个人去料理后事?夏风从桌面上抬起头,说:我去,我去看看。
夏天智说:你去看啥?哪有啥看的?!就对乡长说:你还是去给君亭说一声,让村委会人去好一点,将来也好给中星有个交待。
乡长说:这倒是。
起身就去君亭家。
夏风也要去,夏天智把他拉住了。
乡长一走,小房间里白雪又哭起来,夏风有些躁,说:这哭啥的,烦不烦啊!夏天智说:你去洗个脸了,我有话给你说。
夏风疑惑地端了一盆凉水,整个脸埋在水里,一边吹着一边摇,水就全溅了出来。
夏天智把孩子没屁眼的事说了一遍,夏风的头在水盆里不动弹了。
少半盆子的水呛住了夏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终于憋不住,腿软得倒在地上,水盆也跌翻了,哐啷得惊天动地。
谁也没有去拉夏风,谁也没有再说话,孩子安然地睡在床上,竟然有很大的酣声。
夏风就坐在水摊里,一个姿势,坐了很长时间,突然哼了一下,说:生了个怪胎?那就撂了吧。
一听说撂,白雪一下子把孩子抱在怀里,哇地就哭。
夏风说:不撂又怎么着,你指望能养活吗?现在是吃奶,能从前边屙,等能吃饭了咋办?就是长大了又怎么生活,怎么结婚,害咱一辈子也害了娃一辈子?撂了吧。
撂了还可以再生么,全当是她病死了。
夏风拿眼看爹娘,夏天智没有言语,四婶也没有言语。
夏风说:趁孩子和我们还没有多少感情,要再拖下去就……四婶说:咋能没感情?养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何况她也是个人呀!夏风站起来,说:你们不撂,我撂去!从白雪怀里夺孩子。
夺过来夺过去,白雪没劲了,夏风把夺过来的孩子用小棉被包了。
孩子是醒了,没有哭,眼睛黑溜溜地看夏风。
夏风拿手巾盖了孩子的脸,装在一个竹笼里,三个人眼睁睁瞧着他提着竹笼出去了。
白雪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四婶也哭,堂屋桌子上空吊着的灯泡突然叭地爆裂,屋子里一片漆黑。
白雪和四婶在灯泡爆裂的时候都停止了哭,随即哭声更高。
夏天智在黑暗里流眼泪。
半个小时后,夏风回来了,他空着手,说:咋不拉灯?一家人都没有言传,他就到他的床上睡下了。
夏风嫌孩子夜里吵,他又要吸纸烟,他是单独在后厢屋里支了张床的,进去后就关了门。
夏天智流了一阵眼泪,悄没声息地站起来,在柜里摸寻新的灯泡,没有寻到,擦火柴再寻蜡烛,火柴燃尽就灭了。
再擦着又一根火柴,说:蜡在哪儿?四婶说:插屏背后有。
火柴又灭了。
柜盖上一阵响动,火柴再次擦着,一点光就亮了,有指头蛋大,忽闪着像跳动的青蛙的心脏。
夏天智说:夏风,夏风。
夏风在他的屋里不吭声。
四婶在中堂转来转去,说:我心里咋这慌的,他把娃撂到哪儿啦?他撂时也不给娃裹一件新布,就撂了?四婶又敲夏风的屋门,说:你撂到哪儿了,她哭了没哭?夏风在屋里说:我撂在小河畔那块蓖麻地了。
四婶说:风这么大的。
夏风说:你还怕她着凉呀?白雪突然从床上扑下来,她说她听见娃哭哩,就往外跑。
四婶跟了也跑。
婆媳俩跌跌撞撞跑出去,巷道里没有碰到一个人,在小河畔也没碰到一个人,她们就到了蓖麻地里。
但是,蓖麻地找遍了,没有找着孩子。
四婶说:没个哭声,是不是他把娃埋了?白雪哇地又哭。
四婶说:不敢哭,一哭外人就听见了。
一拧身,孩子却就在旁边的一个小土坑里。
冷冷的月光下,孩子还醒着,那件手帕不见了,睁着一对眼睛,而在身边是无数的黑蚂蚁。
白雪将孩子抱起了,黑蚂蚁呼呼呼地都散了。
进了街口,迎面来的脚步噔噔响,四婶和白雪避不及,就直直走过去,也不吭声。
武林却殷勤了,说:四婶,啊婶,这黑了干啥,啥,去了还抱了娃,啊娃?四婶说:娃从炕上掉下来惊了,出来给娃叫叫魂。
武林说:啊没魂,魂了?碎娃的魂容,啊容,容易掉。
四婶说:你快回去吧,噢。
但武林偏不走,还在说:我从伏,伏,啊伏牛梁过来的,你猜,猜我听到什,什么了?四婶说:你听到什么了?武林说:鬼吵架哩!啊,啊老贫协和,和,和引生他爹又吵吵架哩!四婶说:说啥鬼话,你滚!武林说:你不让说,说鬼?滚,滚,啊滚就滚!脚步重着才走了。
武林一走,四婶呸呸呸了几口唾沫,说:真的要给娃叫叫魂哩。
白雪就轻轻地叫:回来噢——回来!四婶抱了孩子一边从地上撮土往孩子额上点,一边说:回来了——回来!回到家,孩子却哇哇地哭起来,给奶不吃,给水不喝,只是尖锥锥地哭。
四婶给夏天智讲了蓖麻地里的状况,夏天智说:咱舍不得娃,娃也舍不得咱么,既然她是冲咱来的,那咱就养着吧。
夏风生气地说:这弄的啥事么,你们要养你们养,那咱一家人就准备着遭罪吧。
四婶说:娃不要你管,看我们养得活养不活?!夏风说:我是她爹!夏天智说:啥话都不说了,咱开个会,商量商量。
三个人坐在一起,商量到鸡啼,最后的主意是给孩子到大医院做手术,现在的科学发达,报上常报道女的能变男的,男的能变女的,难道还不能给孩子重做一个屁眼吗?但孩子还没出月,夏风先回省城去医院咨询,等满月了,夏天智就陪白雪抱孩子去手术。
这个晚上,夏天智一家人没有睡好觉,我也没睡好觉。
晚饭我做的是拌汤煮土豆,土豆煮得多了,吃得肚子发胀。
我是吃石头都能克化的人,偏偏土豆把我吃得肚子发胀,这都是怪事。
我肚子胀得睡不下,就到文化站活动室看别人搓麻将。
搓麻将的是文成几个碎鬼,他们搓着搓着,文成就把麻将揉了,吆喝着去312国道上挣些零花钱。
我已经耳闻312国道上发生了两次半夜拦截过往汽车抢劫的事,但我没想到竟是这一帮碎鬼。
他们不避我,甚至还要我同他们一块去,是认为我会和他们同伙的,这使我感到羞辱。
我当然不去,我说:文成,你是夏家的后人,你可不敢干这地痞流氓的事!文成说:谁是流氓?你才是流氓!你不去了拉倒,但你要坏我们的事你小心着!我引生是吃饭长大的,是吓大的?说这恨话的应该是我!等他们一走,我就去君亭家要举报。
但我还没走到君亭家就遇见了武林,武林低着头往前走,嘴里嘟囔说:啊让我滚,我就滚,滚呀,啊咋?我说:武林,谁让你滚呀?武林说:是四四婶,还有白,啊白,白雪。
我赶紧问:白雪让你滚?几时她骂你的?武林说:刚,刚才么。
我朝四下里看,黑地里有一个萤火虫,向我飞过来了又飞走了。
我说:你胡说,白雪坐月子哩,这么晚了,能出来?武林说:她娃娃惊,惊,惊了魂,出来给娃叫,啊叫魂哩!武林这么一说,我耳朵里满是娃娃的哭声,我就猜想一定是娃娃把觉睡反了,整夜整夜地哭。
娃娃整夜整夜地哭,那白雪能睡好觉吗?我扔下了武林就走,也不去给君亭举报了,跑回了我家在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天大光。
清风街都是写这样的纸条治娃娃夜哭的,我写了一张又写一张,一共写了十二张,连夜张贴在街道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
至于文成他们在312国道上拦截没拦截汽车,抢劫了什么东西,我都不管了,白雪的事,事大如天。
第二天露明,我家的院门被咚咚地敲,我开了门,门口站着君亭。
君亭说:眼睛肿着,没睡好,夜里干啥了?我说:我本来要去你家,走到半路,遇上武林我又回来了……君亭说:你知道了来寻找我?那跟我走!我说:去哪儿?君亭说:跟我去南沟。
我以为文成的事败露了,君亭来寻我的不是的,就放下了心跟他走,走到半路才知道我们要去南沟虎头崖给中星他爹搬尸的,我之所以被他选中,是因为我胆大,又肯出力气。
在南沟的虎头崖顶上,我看到了那个木箱和中星爹,他全身的肉都腐烂了,就像是红烧的猪肘子,一挪动,肉是肉,骨头是骨头。
那分离开的头颅几乎是个骷髅,我说:荣叔,这头是不是你的?用树棍撬嘴巴,寻找金牙,果然有两颗是包了金的。
我就把几块白骨和腐肉用布包了,盛在笼子里从崖顶提下来。
中星爹毕竟是君亭的本族长辈,他对着笼子磕了头,烧了纸钱,就把尸骨分装在两个笼子里,让我挑着下山。
五十年前,中星爹也是我这般年纪,土匪在西山湾杀了人,要把人头运到清风街戏楼上示众,就抓了中星爹去运人头,中星爹也是一副挑担,挑担里盛着人头,人头的嘴里塞着割下来的生殖器。
五十年后,中星爹的头也是盛在笼子里被挑着了。
我说:荣叔荣叔,我可是给你当了一回孝子!我说这话的时候,挂在挑担头上的那个水罐莫名其妙地就掉下来跌碎了,这水罐是寺庙的人特意给我备的,它一跌碎,我就知道这是荣叔在作祟,他在报复我摔过他的熬药罐。
君亭说:水罐怎么就掉了?我没敢多说话。
从虎头崖下来,看热闹的人非常多,寺庙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坐着的四婶和瞎瞎的媳妇。
她们也来了?她们能来,白雪会不会来呢?我又看了看,没有见到白雪。
我那时并不知道她们到寺庙来是祈祷神灵的,还以为也是为中星爹的事来的,我向她们招手,瞎瞎的媳妇是过来了,四婶却不来,还坐在台阶上,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
一年之后,我知道了白雪孩子的事,回想起这一天,我后悔了没能自己也去寺庙里为孩子祈祷神灵。
而那时我真傻,看见四婶呸呸呸地向空中吐唾沫,倒认为她对我发恨。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数次路过她家门口,希望能见到白雪,白雪没有见到,四婶是从院门里出来去泉里挑水了。
我扭头便走,走过巷口,也呸呸了几口,说:啊,想让我帮你挑水,没门!【 《TXT论坛》论坛收集精品小说,欢迎到 www.txtbbs.com 推荐您喜欢的小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33埋葬中星爹的时候,中星没有回来,他远在北京上中央党校半年的培训班,葬礼就很简单,也没有吃饭,抬棺的人在坟上就散了。
等到十四天,也就是二七,中星坐着小车回来,清风街落了一场雪。
雪不大,麦粒子状,落下来风就刮得满地上跑,但初冬的寒冷倒比三冬还厉害。
我最讨厌的是冬季,人心里原本不受活,身上就冷,只好闷了头,狠着力气在七里沟抬石头。
夏天义说我越来越表现好了,天义叔傻呀你,该给你怎么说呢?想着白雪是可以忘掉抬石头,抬了石头又可以忘掉白雪。
在七里沟抬石头使身子暖和了,手上却裂开了无数的血口子。
夏天义让我去商店买手套,清风街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来运和赛虎在东街牌楼底下挽联着,我骂一声:滚!拿石头把它们打跑,却怎么也打不跑。
那当儿,中星和他的司机背了两背笼东西往他爹的坟上去,中星在叫我,他说他知道了是我把他爹从虎头崖担回来的,要谢我,掏了一卷钱塞过来。
我刚要接钱,风把钱吹散了,我就明白这是他爹的阴魂在阻止他给我钱,所以,他的司机把钱捡起来再给我时,我坚决不要,说:你要是真心,你把手上的皮手套送我!中星把手套给了我。
中星到底比他爹大方。
常言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我就帮中星背了背笼到坟上去,给他爹磕了个头。
中星在坟上并没有哭,他烧了整整三捆子纸,还有那么一大堆印制好的冥票,票额都是一百万、一亿。
烧过了纸,他又烧背来的他爹的旧的衣物,有一堆衣服,枕巾,包袱布,还有那个出门算卦时背的褡裢。
他一件一件往火堆上扔,嘴里说:爹,爹,我从北京回来了,你知道不,去北京上党校那是回来了就有提拔的。
我说:是吗,你要提拔到州城了吗?中星看了看他的司机,说:我这是哄鬼哩。
我立即就说:荣叔荣叔,清风街要说出人,他夏风是小拇指头,中星是大拇指头,这下你在九泉下该含笑了吧!就把褡裢往火堆上扔。
褡裢很重,掏了掏,是一卷黄裱纸,是朱砂粉泥,是雷击枣木印,是那个我翻看过的杂记本。
杂记本上记录着中星爹所有的卦辞,也写得有意思,我就说:中星哥,荣叔一辈子算卦,谁家红白喜丧离得了他?他过世了,得留件东西做个留念吧。
中星说:那你把这本杂记拿去。
我便把杂记本揣在了怀里。
当天夜里,我坐在我家的炕上读杂记本。
读到第十八页,有一段他是在骂我,说我在土地神的小庙前正和人说说笑笑,他过去了我却不说了,是不信任他,更让他生气的是我给大家散发纸烟,连武林都给散了,陈亮也给散了,就是没有给他散。
他写道:引生不光是个流氓,老惦记夏风的媳妇,而且是个狗眼看人低。
我手里有枪,我就毙了他。
我一下子脸红起来,害怕这杂记本被别人看到,就把那一页给撕了,扔到了炕角。
一个人在炕上睡,睡不着,又把杂记本拿来看,里边再没有骂我的话了,几乎有二十多段都是他在为自己的病情算卦,写着他不得活了,春节前可能阳寿要尽了,而新麦馍馍是绝对吃不上了。
他在怨恨他的寿命太短,怨恨他的一生里,清风街欠他的多,人都是在算计他。
就在倒数的第五页上,他写着:今夜肚子疼,疼得在灶火口打滚,锅里的饭做不熟,火从灶口溜出来燃着了柴火。
死就死吧,柴火烧着了把房烧了,把我也烧了。
但房要留给中星的,我忍痛又爬起来扑火,浇了一桶水把火终于浇灭了。
在倒数第四页上,他又写着:我的日子是不多了。
清风街有比我年纪大的,偏偏我就要死了?!今早卜卦,看看他们怎样?新生死于水。
秦安能活到六十七。
天义埋不到墓里。
三踅死于绳。
夏风不再回清风街了。
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明年硕果累累,后年苹果树只结一个苹果。
庆金娘是长寿人,儿子们都死了她还活着。
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
君亭将来在地上爬,俊奇他娘也要埋在七里沟,俊奇当村主任。
清风街十二年后有狼。
这段话就是这么写的,我说:可笑!可笑!害怕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抬头看屋梁,怀疑是不是中星爹的鬼来了,我使劲地捋头发,头发上噼噼啪啪冒火星子。
我再把那段话看了一遍,寻我的名字,看他怎么说我,但没有说我。
寻夏天智的名字,也没有。
我最想看看他是怎么说白雪的,也没有说。
没有说就好,但夏风是再也不回清风街了,那么,白雪也要走吗?我就骂起了中星爹:你死就死吧,你死前还放什么臭屁!愤怒着,就下了炕,在尿盆里把杂记本点着烧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七里沟,带着斧头去了屹岬岭,我原本要英雄一回,砍些野桃木要在中星爹的坟上钉橛,以防他对清风街的预言言中,但我把桃木橛钉在中星爹的坟上了,却没有对人夸耀过,因为那一天我对不起了白雪,干了一件现在还令我后悔的事。
我是砍了野枣木回清风街,走着走着天又下起小雪,一见雪我就想到白雪了,就伸了舌头接落下来的雪。
路边有一大堆包谷秆,可能是秋天里为了看护甜瓜地搭起的棚子,棚子已经坍了一半,包谷秆就乱七八糟架在那里。
我坐在那里歇脚,舌头还是长长地伸出来接雪,说:我把你吃到肚子去,吃到肚子去!一个声音在说:引生,你要把我吃到肚里?我吓了一跳,定眼看时,路边站着的是白娥。
白娥不是早已离开了清风街吗,她怎么又出现了?白娥说:引生引生,你怎么在这儿?我说:你怎么在这儿?!白娥说:清风街我不能来吗?我说:是三踅把你又叫来了?白娥说:不提三踅!世上除了三踅就没有男人啦?她竟然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赶紧起身,她说:我要是白雪,你起不起?她也知道了我和白雪的事,我脸红了一下,说:你不是白雪么。
白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说:你说的是实话,难得还有你这样的男人!说着,她捏了我一下鼻子,说:瞧你这鼻子冻得像红萝卜!你穿得太单了么,没穿毛衣?我说:穿着的。
撩起夹袄让她看毛衣。
她却把我的夹袄又往上撩了撩,说我的毛衣烂了一个洞,如果不嫌弃,她给我补补。
就这一句话,我的心软了。
我爹死后,我看惯了人的眉高眼低,谁还问过我的饥呀冷呀?我对白娥就有些好感了。
白娥往我身边挪,我再不好意思起身,但也不再看她,身子缩,缩得小小的。
白娥说:三踅说你贼胆大得很么,原来还是个羞脸子?我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白娥说:引生,让我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鼻子怎么长得这样高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鼻子……我只说她又要用手捏我的鼻子了,她要敢再捏我的鼻子我就打她的手,但白娥却低了头,轻轻地说:其实我在砖场的时候就一直注意着你,想给你说说话,但你是不会理我的,你只有白雪。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么痴心,我倒觉得白雪对你太寡情了,她不值你这样爱她……我说:你不能说白雪的不好!白娥说:她哪儿好?我说:她就是好!白娥说:她不就是白吗,一白遮百丑,她那么瘦的……她突然地斜过了身子去抓我头上方的包谷叶,而把她的胸部压住我的脸。
她的乳房非常的大,隔着衣服我都能感到那么柔软。
我第一次触到了女人的身体,脑子里忽地响了一下,就像是一个电闪,一切都白花花的,立即就全黑了,整个身子往一个深沟里掉,往一个深沟里掉,人就惊慌得打颤。
白娥却笑起来了,说:就你这个样子,你还爱白雪呀?!她俯下上身,一对眼睛看着我,眼睛里火辣辣的。
我说:白雪!我那时是糊涂了,真以为她是白雪,用脸拱了一下她的乳房,立即用手又去揣了一下,她一下子便扑沓下来,整个身子压倒了我,我的气出不来,手还在动着,她竟然是手不敢碰的人,一碰眼睛就翻了白,嘴唇哗哗哗地抖。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分不清我们是如何在那里翻动,哪条腿是我的,哪条胳膊又是她的,而包谷杆棚全倒塌了,如果那时有人看见,一定以为那包谷杆里有着两头拱食的猪。
我是不能干那事的,但我用手抠她,揉她,她有无穷的水出来,我的东西也射了出来,然后都静下来了,她躺在我的身旁,肚子在一跳一跳。
当她拨拉着我头上的包谷叶,说:你是个好男人,引生,我现在越发恨白雪了!我完全是清醒了,往起爬,腿一打弯,跪在了地上,她还在说:引生,引生。
我再一次爬起来,从包谷秆堆边走开了。
我那时是非常地后悔,我怎么就和白娥有了这种事呢?白娥,为什么是白娥,而不是白雪呢?我觉得很羞愧,对不住了白雪。
雪还在下着,风刮在身上要掉肉。
我是一气儿跑到了中星爹的坟上,狠着劲地把木橛往土里钉。
连续的四五天,我都在恶心着我自己,偏不多加件衣服,让我冷着,在七里沟默默地干活。
回到清风街了,见人不想搭理。
张顺在供销社门口叫我去吸酒精导管,我也不吸,张顺说:阔啦?跟夏天义跑腿,你也是夏天义啦?!我说:×你娘!张顺说:你敢骂我?我就骂了,我还想和谁打一架哩。
受不了冻的武林已穿上了棉袄,棉袄是去年冬天的旧棉袄,到处露了棉花。
他在鞋铺里听陈星唱歌,门道里的风往进刮,火盆中的红炭能热前怀却冰着后背。
陈亮说:你听听懂了没没有?武林说:听,啊听不懂。
唱,唱啊唱,秦腔么!陈亮说:你你要听秦,秦腔吗,到庆玉他四四叔家,家去,你不去是是,是不是怕见,见庆玉?武林说:我不,啊不怕他,他庆玉,我是怕脏,脏,脏了我,啊我的眼!陈星没有理睬他们两个打嘴的官司,继续唱: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充满了泪水。
铺子门外就有人踢踢踏踏跑过去。
街面虽是水泥铺了的,仍泥雪多厚,跑过的人脚下哧地一股子脏水溅进了门,落在陈星腿上。
陈亮骂道:急急得上伏牛梁呀?!清风街死了人都埋在伏牛梁下。
路过的人就立住了脚,人并没影,声到了门口:哎,你买不买摊位去?陈亮说:你是要,要我跳跳崖呀?!武林就嘿嘿地笑,说:君亭他现,现在头,啊大啦,农贸市场是好吃,吃,啊好吃却难克化啦!陈星,你唱,唱,唱得像哭,哭哩,是不是想,想起翠,翠翠啦?陈星看着他,脖子聚得粗粗的,说:你把鼻涕擦了!武林就用手擦鼻涕,抹在鞋跟上。
农贸市场的摊位上堆满了洋葱,土豆和莲花白,收购商反复地说明原定了多少货就收多少货;人们不听他的,只是一股脑儿地把自家的菜全弄了来,还从四周邻村也倒贩了一些,都想一下子卖给收购商。
但是,从头一天后晌就在等候的运货大卡车,过了一夜和两个半天仍是没有踪影。
戏楼前是六七户人家拉着猪,县生猪收购站的人收了三头也停了,人围着收购员论理,收购员只好再收。
顺娃的猪排在最后,猪在过秤前却屙起了粪,气得顺娃一边踢猪的屁股,一边骂:你就憋不住一分钟?你屙的是我的钱呀,爷!收购员说:猪比你觉悟高!分量少了几斤还算给你收了,那些卖菜的排了两天队了谁收呀?收菜的公司倒闭啦!话被传到了农贸市场,人们起了吼声,说:不来收购菜啦?谁说的,谁说的公司倒闭啦?!但上善依旧在收取摊位费,好多人就又和上善对上了,高一声低一声话越说越难听。
市场上的摊位自建立后,摊主已经倒换了几次,撤走了一批,立即又有一批进来,退让的知道那是个水坑,一进去扑通就淹没了,要进来的却希望那水里有着鱼,手一摸就能抓上来几条。
书正的媳妇后悔买了摊位,又收了莲花白太多,声明谁买她的摊位就连那些莲花白一块买去。
没人肯上她的当。
书正从乡政府过来,问出手了没有,媳妇说:出你个头!我办的饭店好好的,你让买摊位,这下好了,母猪白下了一窝猪娃子!书正就拣着莲花白堆上的那些已腐烂的往远处的电线杆上砸,砸了一颗又一颗,但他砸不准。
媳妇从泥地上又捡起来,她想拿回去喂猪呀,骂书正:你砸么,把你那头咋不砸了呢?!书正把一疙瘩菜砸在媳妇的背上。
马大中站在万宝酒楼门口,他看见了书正和媳妇打打闹闹从农贸市场过来,两个人先在泥地上厮打,再是书正把媳妇压在路畔的土塄上用鞋底扇,他走近去把两人拉开了。
书正和媳妇给马大中说委屈,各说各的理。
马大中一直笑着听他们说,后来说了句什么,两人都不言语了,媳妇又去了市场的摊位,书正一边抖身上的泥雪,一边就进了陈星的鞋铺里。
陈亮说:书正,马马老板给你说说了个啥,火气一一一下子就没,没了?书正说:他说有啥矛盾呀,回去搂着睡一觉就好了!武林又嘿嘿笑,说:马老,啊老,老板,都知道,道你两个的秉,秉性!书正说:我两个打打闹闹,离不了婚就是性生活和谐。
陈星正唱着,扑哧也笑了。
书正说:你笑啥的?你没结过婚你笑个屁!其实是马老板告诉我们这摊位上的生意不好了就去种香菇,种香菇他可以赊前期的投资。
陈星说:看他大方的!瞧着吧,他在清风街也呆不长了。
书正说:呆不长的怕是你吧?陈星说:我伏低伏小,苹果又没卖下几个钱,铺子里隔三差四来一个顾客,翠翠也走了,我怎么呆不长?他马大中派头倒比君亭还大了,听说君亭去求过他,让他为农贸市场寻些大买主,他是拒绝了。
他现在倒不像个老板,像个村主任,君亭能让他坐大?大家都不说话了,觉得陈星说得有理,就拿眼看万宝酒楼门口。
门口是夏雨推了摩托车出来,金莲的侄女坐上了后座,一阵巨大的发动声,两人就风一样驶过。
铺子里又议论开了,武林说:碔女子不,不嫌冷,啊,啊冷呀,还穿裙子,腿,啊像两个大,大,萝卜!陈亮说:你操闲心!书正说:夏雨又带着去县城买衣服了吧!金莲的侄女也在酒楼上班?陈亮说:是是领班,管那几个女服服,务员干,干那事哩。
武林说:干哪,哪,事?书正说:干你的头!一巴掌拍在武林头上。
夏雨是新买了辆摩托车,经常带着金莲的侄女跑来跑去,也让金莲的侄女自个儿骑了到处招摇。
夏天智筹备着给孙女动手术的资金,手头扣得很紧,在清风街上买画脸谱的马勺,得知茶坊村的商店里每个马勺能便宜一角五分钱,就让夏雨去买。
夏雨自己没去,派了金莲的侄女,这女子为了讨好夏天智,买了马勺又买了一袋该村的小吃粉蒸羊肉回来。
四婶说:是你去的茶坊村呀?女子说:我去的。
四婶说:你跑了一趟,你留下吃么。
女子说:不累,骑摩托一会儿就到了,我在茶坊村也吃过一碗。
女子一走,四婶就对夏天智说:瞧瞧,你为了省一角五分,你儿倒让那女子骑了摩托去,又吃又买,没二十元钱能成?萝卜搅成肉价啦!夏雨再回来,夏天智催他去把后塬上的责任田翻一翻,开春了好栽红苕。
夏雨说:出的那力干啥呀,地不种啦!夏天智睁大了眼睛:不种了,喝风屙屁呀?夏雨说:村里多少人家都不种地了,你见把谁饿死了?我负责以后每月给家里买一袋面粉咋样?夏天智说:你咋不向好的学呢?人家不种地是人家在外打工,你人在村里你不种?就整天把人家女子用摩托车带来带去?!四婶说:你到底和人家女子怎样吗,我听说了,那女子不安稳,和那个姓马的老板嘻嘻哈哈的。
夏雨说:你儿能让谁给戴了绿帽子?马老板帮她办了个外出劳务介绍所。
四婶说:这我也听说了,是只介绍女的不介绍男的,她把女娃娃介绍出去干啥呀?夏雨说:你是说她拐卖人口呀,逼良为娼呀?你们一天没事,就听别人瞎嚷嚷!你信不过她,也信不过你儿啦?噎得老两口一时逮不上话。
夏天智毕竟是不放心的,去找君亭转弯抹角地问万宝酒楼上的事,问马大中的事,君亭只说了一句:马大中以为他有钱了么!说得夏天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家一夜没睡好,起来就觉得头闷疼,抗了半日,越发沉重,四婶就去叫了赵宏声来把脉,又跟赵宏声去大清堂抓了三副中药。
对吃中药,夏天智是非常讲究的,他让四婶一定要付钱,不得让赵宏声白给药,也不得欠账,中药抓回来,他要亲自从泉里舀水,亲自来熬,说这样才对得起中药。
喝药的时候,他洗了手,盘腿打坐了一会儿,才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
喝下了却又想起君亭说过的话,琢磨君亭的话中有话,是不是夏雨在外也有什么事瞒着他,就又吩咐四婶去寻君亭,要从君亭口中讨个实情。
但君亭和庆玉却已经动身去高巴县了。
君亭为清风街的土特产卖不出去愁得不行,庆玉又来和他谈关于自己与黑娥结婚的事,君亭随话答话地应酬着,但庆玉说到高巴县是有着几个大型国有企业,那里的土特产需求量很大,君亭灵机一动,倒想起在高巴县当县长的中星,中星才上任,肯定要显示自己为家乡办事的能力,何况他爹去世后,村里替他处理的后事。
君亭就决定去一趟高巴县,又特意请庆玉作陪,因为在夏家族里,庆玉和中星是最要好。
这就是君亭走高巴一事,这件事成为了一宗美谈,乡长在几个会议上都作为典型表扬过这事。
这件事如何使君亭有了好声誉,在这儿就不多说,只说君亭和庆玉到了高巴县,中星果然十分热情,在办公室里接待他们,又是散纸烟又是请喝茶,还给冲了两杯咖啡。
君亭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庆玉把一杯咖啡喝完,面潮心慌,肚里像钻了个猫,挖抓得差点没吐出来。
找中星办事的人一溜带串,他的秘书对每一位来人都是宣布只有十分钟时间,而君亭和庆玉就一直在办公室等待着,要办的公事都处理完了,中星同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打个电话,打电话时便给他们做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打完电话了,说:是张省长,过一个星期他要来检查工作了!接连又是几个电话,不是市里的韩书记,就是省农办的雷主任。
君亭看得一震一震的,说:我整天和村民绊砖头,你却都结交了大领导!中星说:也烦,也烦,认识的领导越多事情越多。
庆玉说:我是开了眼了,中星你还能上哩!中星说:谁不想进步呀,你问问君亭,他能说不着什么时候了到乡政府去?君亭说:这我没想。
庆玉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
君亭说:我没出息,真的没想过。
中星说:这我信的。
科长想的是处长,处长想的是局长,科长才不想省长的,那隔得太远么。
庆玉说:中星想的是市长喽!应该想,十几年前咱不是有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
中星说:图你话个吉利!我要是什么时候当上市长了,我给清风街拨一批款,把清风街建成312国道线上最大的一个镇!君亭说:你不要说将来给清风街拨多少款,现在举手之劳就可以给家乡办事么。
我们来时,二叔、四叔特意交待,说咱夏家出了个最有实权的人物就是你,要你给家乡做些贡献,他们还托我俩给你带了些苹果。
中星说:他们还惦记我呀!好么,好么,苹果在哪?君亭说:在旅馆里,怕拿到这儿对你影响不好。
中星说:那怕啥,父老乡亲给我的东西我怕啥的?一拍手,秘书立即进来。
中星说:去旅馆把那些苹果拿来!庆玉就和秘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秘书来电话,问把苹果是不是拿到办公室来。
中星说:多少?秘书说:两箱子。
中星说:就放在收发室,机关的谁来了就发几个。
君亭一听,觉得脸红,他们思考来思考去从刘新生那儿买了这两箱苹果,还怕人看见,中星却这么处理了!就说:实在拿不出手。
中星说:咱那儿人我知道。
你说让我给家乡办些啥事?君亭就诉苦清风街农贸市场上的东西出手不了,高巴县大企业多,能不能联系一下,给那些土特产和蔬菜寻个出路。
中星嗯,嗯着,就把办公室主任叫了来,说:707厂申报改造费的批件下发了没?主任说:今日就下发。
中星说:你通知一下707厂张厂长,随便给他说一下,让他近日派三个卡车去长凤县清风街为职工办些福利,那里的木耳、金针、莲花白菜可是全省有名的。
又问君亭:还有什么?君亭说:有土豆,全是紫皮土豆。
中星说:对,还有土豆,都是紫皮的,干面得像栗子。
主任点头出去了。
君亭看得瞠目结舌,说:你办事这么干脆利落!中星说:威信就是干出来的么!我现在正抓企业转轨的事哩!君亭说:啥是企业转轨?中星说:就是有些企业办不下去了,让私人来买断。
你知道高巴的葡萄酒厂吧,现在省里一个老板提出三千万买下,他一买下,原厂的职工他也得安排,这就给县上甩了个大包袱!君亭说:还能这样呀?中星说:这其中复杂得很,阻力也大呀!办这些事,当领导的就得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这不,葡萄酒厂一转产,省上也总结我们的经验啦!君亭又是一愣一愣的。
到了中午,中星在酒店里摆了酒席,七碟子八碗吃喝过了,就向君亭和庆玉告辞,说他要开几个会的,就不再陪了,让他的小车送他们回去。
庆玉却坚决不让送。
中星一走,君亭说:你怎么不让送了?庆玉说:咱好不容易来了,不多呆一天两天?又说:黑娥已经来了,她就在车站的旅馆里。
君亭说:你两个商量好来逛啊?!这出差费我可不给你报的。
庆玉说:黑娥不报,为啥不给我报?君亭说:那好吧,就多呆半天,明日你就是不回去,我也得回去的。
庆玉说:我多呆两天,可话我得给你说清,我为清风街办了多大的事,这出差费你不能少我一分的。
去了车站旅馆,黑娥果然就在那里。
这一个晚上,君亭和庆玉的房间隔了一层木板,庆玉和黑娥整整折腾了一夜。
君亭睡不着,隔着木板缝往过一看,看见一个白团,才明白庆玉将黑娥顶在木隔板上立着干,黑娥就放了一个屁出来。
君亭窝火,又不好说,自个出来到一家小酒馆里吃酒,就想起了一宗事。
君亭想的是中星在高巴县搞企业转轨,甩掉老大难包袱,清风街现在荒芜的土地多,何不收起这些地让外人租种呢?这么想着,心里畅快起来,直到后半夜才回到旅馆。
隔壁是安静了,君亭却老操心庆玉又要干一回,就等着,等庆玉又干一回了睡去不再受惊动,但直等到了天快亮,隔壁却再没有干,君亭方合眼睡了一会儿。
高巴县的大卡车来了三辆,收购了农贸市场上差不多的蔬菜和土特产,清风街上人人欢声笑语。
君亭穿得干干净净的,偏就和那些来收购的人蹴在市场牌楼下的石条上,他对三踅喊:去拿几瓶酒来,和师傅们喝几口!三踅从商店买了三瓶,没有菜,也不用酒盅,端着瓶子你一口我一口。
三踅说:你这一回弄得好,我得去你家挂彩哩!君亭说:你不告我状我就烧了高香啦!三踅说:这么大个村,你唱红脸,总得有人唱黑脸呀,还都不是为了把日子过好?君亭说:这几天那姓马的都干啥的?三踅说:还不是吃酒搓牌!金莲的侄女又介绍了三个出去啦,这女子发了,介绍一个收费二百元哩。
君亭说:介绍去了哪儿?三踅说:这回听说是青海那边,马大中原先在青海干过事。
邮局张老汉说啦,西街李桂花早些日子是去了那里,大前日给金莲的侄女来了电报,八个字:人傻,钱多,速再送人。
他娘的,什么人傻钱多,那儿油田上的工人多,常年见不到女人,恐怕也是?多!君亭说:马大中把咱这儿是搞乱了。
三踅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你瞧着吧,他算什么东西,我早都看不顺眼了!君亭说:你不要胡来。
三踅说:我文斗不武斗。
君亭站起来就走。
第二天,天比往常还要冷,街上的小饭馆里往外泼泔水,街面上就结了冰。
王婶到染坊里染布,滑了一跤把胯骨折断了。
许多人照例要去看望王婶,但没有去,都涌在土地神庙门口看一张小字报。
小字报写着:万宝酒楼没万宝,吃喝嫖赌啥都搞。
住着一个大马猴,他想当头头,人心都乱了。
人民群众要清醒,孙悟空要打白骨精。
大家都清楚这是说马大中的,马大中常年喝酒,脸老是红的,再有个酒糟鼻。
但是,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人猜想小字报是我写的。
我真冤,比窦娥还冤,七里沟里活路多,夏天义像个阎王,让我们抬了石头就挖土,挖了土又抬石头,闷着头干一天,到晚上了我还要闻那小手帕的。
说起小手帕,我是臭骂过赵宏声的,骂他骗了我,让我在白雪面前丢人现眼。
赵宏声狗日的还给我做工作,问:你真的恁爱白雪?我说:爱!他说:这不是你爱的事。
我说:为啥哩,你吃饭我也要吃饭哩!他说:人以类分,来运找的都是乡政府的赛虎哩!我说:那我今生今世就没个女人啦?他说:女人多的是,白娥又来清风街啦。
他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知道了我和白娥的事,我立即说:你别胡说,我和白娥可没关系!他说:我知道你没关系,可这女人身子爱抖,笑着无声,走路手往后甩,那是个骚娘儿。
她有过三踅,有过一个男人就能有两个三个,她又和马大中黏乎上了,你哪儿不比马大中?我说:我没钱。
他说:马大中是有钱,可马大中那鼻子多恶心!你要敢给她摇尾巴,她肯定就撵你了,说不定她会把马大中的钱还分你一些哩!我说:呸呸呸!那还不如我自己用手哩!他说:噢,你是手艺人。
这赵宏声就这样作贱了我。
但是,我下定了决心,要为白雪守身如玉呀,我依然在夜里念叨着白雪的名字,就自个儿闻着小手帕。
小手帕还真的有让人迷惑的功效,它是把我迷惑了。
每每一闻,我就犯迷糊。
丁霸槽曾经给我说过抽大烟了想啥就来啥,我没有抽过大烟,可一迷糊就来幸福,能看到白雪。
这一阶段,我的生活过得是充实的,劳动一天浑身乏乏的了,回到家看白雪,困乏就解了,第二天再去劳动,回来再解乏,我还有心思去管村里的碕长毛短的事吗?我才懒得去管!可是,这一天早上,我往七里沟去,沟道两边的树都硬着,枝条在风里喀啦喀啦响,一起说:冷!冷!冷冷冷冷冷!一伙人却把我挡住了,他们说:引生,你行!我说:还可以吧。
他们说:有人把马大中当财神爷敬哩,可马大中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富的越富,穷的越穷了,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他吃干的我就喝稀的?!我说:你也吃干的么!他们说:哪儿有干的?我说:劳动么,劳动致富么!他们说:小钱靠勤,大钱凭命。
我说:那就是法儿他娘把法儿死了,没法儿了!他们说:引生你真逗,你是逗着我们支持你哩!我们支持你,你的小字报写得好!我说:原来是说小字报呀?那不是我写的!他们说:是你写的!我说:不是!他们说: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顾住了,是就是吧。
白娥头包了件花头巾往过走,停下了,立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勾我。
她拿眼睛勾我,我没动,一个人就说:贼来了!我说:清风街有贼?他们低着头笑,笑得怪怪的,说:咋没有贼,贼专门偷男人哩,引生你把裤带系好!我这才明白他们在骂白娥。
白娥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脸一下子青了,说:谁是贼?我偷你了?!那人说:你就是把你那东西摆在那儿,我拾一个瓦片给盖上,我也就走过去了!白娥就乍拉着手扑过来要抓那人的脸,但她还没近身,倒被那人一把推了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就有些过分了,我拨开了那人,说:王牛,你这就欺负人了,你手那么重,她挨得起你?那人说:你没看见她要来抓我脸吗?她不要了脸,我还讲究个面子哩!白娥在地上哭,说:你还讲究面子?!前日你把我堵在巷子里说啥来?那人骂道:你还嘴硬,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他往白娥跟前走,我把他挡住了,我是拉起了白娥,让她走开。
但白娥感激我,却说:引生,引生……我说: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里宰羊,刀割水洗!我讨厌了白娥,更讨厌了那伙人,我离开他们钻到了陈星的鞋铺里,陈星在用楦子楦鞋,问我买不买棉鞋,我说不买,陈亮进来说上善把小字报也看了,揭下来交给了君亭,君亭可能要整治马大中的,而丁霸槽却在酒楼门口破口大骂哩。
我问骂谁哩,陈亮说:骂你你没碕了还×,×,×他的勾子!我一听,出门就走。
我刚走到万宝酒楼门口,丁霸槽果然就挡了路,我往右走,他往右挡,我往左走,他往左挡。
我说:好狗不挡路!丁霸槽说:小字报是你写的?我说:写得不对?!丁霸槽说:你啥意思,是要撵马大中呢还是眼红我们的生意?我说:我眼红你?笑话!丁霸槽一把将我掀倒。
我是不注意而让他掀倒的,我当然就也去打他。
我个头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只胳膊撑起来,他用脚绊我的腿,我闪开了,我用脚绊他的腿,他也闪开了,我们是势均力敌。
周围立即来了人,都不劝架,还笑了起哄。
我终于把丁霸槽绊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从地上摸了一块砖,吼着: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着砖在后边撵,但围观人多,跑不开,两人就兜圈子。
我就喊:哑巴!哑巴!我本来是给自己壮胆吓唬丁霸槽的,没想哑巴竟真的跑过来了。
哑巴在东街口等着我,他并没有听见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看见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过来抱住了丁霸槽,把砖头夺了。
丁霸槽被抱住,又没了砖头,我便咚咚地打了几拳。
丁霸槽反过来要咬哑巴的手,哑巴趁势一拨,丁霸槽摔在地上。
这时候上善来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边走一边说:引生,我日你娘!我说: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说:你拿啥日呀,你脱了裤子让人看看!你敢脱裤子吗?脱呀!周围的人都哈哈地笑,连上善也在笑。
我不嫌丁霸槽骂我,我嫌的是这么多人都在笑。
我说:笑你娘的×哩?!周围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就吹着白沫。
是哑巴抱住了我,我动弹不了,但我突然觉得我在哑巴的怀里忽地蹿高了,有二丈高,就踩着人群的肩臂和头,恨恨地踩,再飞了起来,撵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
事后,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大门上新换了一副对联:但愿你无病;只要我有钱。
赵宏声在说:醒过来了!你这个货,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气,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我在大清堂门口哭的时候,丁霸槽在村部里也哭,他说他得罪谁了,连残废的引生都欺负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惩治我。
君亭没有理他,等他哭闹得没劲了,才说:哭完了没?丁霸槽说:完了。
君亭说:那我现在给你说!君亭说街上出现小字报那只是个爆发点,其实近来群众到两委会反映万宝酒楼的人多了,而且惊动了乡政府。
并说群众之所以对万宝酒楼有意见,不是指万宝酒楼,是针对马大中的,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两委会是支持的,但马大中把那么多女子介绍出去从事不良职业,就坏了清风街风气,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风街了。
夏雨一直没言语,听到这里,说:你的意思,是对我的对象有看法了?君亭说:群众是有看法。
我说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护。
夏雨说:有啥证据说介绍出去的人都是卖淫了?君亭说:有啥证据她们出去不是从事卖淫?夏雨说:这话就不说了,说了伤和气。
我要问的是,马大中可以不在万宝酒楼长住,但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住?陈星可以承包果园,又办鞋铺,马大中不是特务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条法哪一条律给人家说?君亭倒生气了,说:我是把群众意见集中起来告诉你们的,你们要是不听就不听吧。
以后出什么事了,也不要来找两委会。
现在清风街荒芜的地不下二十亩,二叔为了地和我闹得红脖子涨脸,长年都住在七里沟,一方是为一分一厘地下力出汗,一方却把几十亩地荒着不种,再发展下去这责任我就担不起了!夏雨说:责任让万宝酒楼担当?土地收拢不住人了,为啥土地就收拢不住人了,这都是万宝酒楼的事吗?如果没这个酒楼,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个市场,也恐怕清风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个农贸市场,可你却就不容个万宝酒楼?君亭竟然没了话,停了一会儿,就又笑了,说:没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说:君亭哥的话我听明白了,万宝酒楼你是支持的,你反对的是马大中。
马大中的事我来处理,清风街是清风街人的,清风街就听两委会;他马大中要在清风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码万宝酒楼上没他的地方!至于君亭哥的难处,我能不理解?说一声不该说的话,君亭哥,你听不听?君亭说:丁霸槽有头脑,你说。
丁霸槽说:村里荒了那么多地,可以统收起来么!君亭说:收起来谁种?丁霸槽说:你要肯承包给我,我种!君亭看着丁霸槽,却说:你要种?你要种那两委会得研究研究。
君亭找丁霸槽和夏雨谈话,注定了是谈不出个结果的。
但君亭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马大中知道自己处境难了,就让顺娃负责经营,他离开清风街回老家去住了一段日子。
马大中在万宝酒楼的房间没有退,白娥就住在了那里。
白娥名义上还是给顺娃跑小脚路,顺娃却啥事也不让她插手,她又在酒楼上干些服务员事体。
两委会召开了三次会,决定把荒芜的土地收回来,并让丁霸槽来承包,丁霸槽却和陈星说好,到时候陈星老家的人来租种,丁霸槽就从中间白吃差价。
马大中离开了清风街,三踅才站出来说那张小字报是他写的,讽刺我该尿泡尿照照,是能写出那一段文字的人吗?但他三踅没有想到,收回来的土地让丁霸槽承包了又要转租给外乡人,他便爆火烧着了碕了,一蹦三尺高地骂,并第一次到七里沟见夏天义。
三踅来给夏天义拿着一包卷烟的,往夏天义面前一放,我的鼻子里就哼了一声,转身要去抬石头。
夏天义喊我把草棚里那半瓶烧酒拿出来给三踅喝,我没吱声,夏天义就骂我逞什么能呀,凭你这样是搅屎棍呀?三踅说:你是说我哩么!夏天义说:你还知道你是搅屎棍呀!三踅没有恼,反倒赖着脸笑,说:清风街没了你当主任,没有个搅屎棍能行吗?这回我就要叫丁霸槽当不成个地主,天义叔你得支持我!夏天义说:你反对丁霸槽承包,我也反对丁霸槽承包,农民么,弄得穷的穷富的富,差距拉大了,清风街能有安生日子?可我不会支持你去承包的!我这次写了告状信,真的是写了,我想的是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却不够种,与其收起来不如重新分地,使每一寸地都不闲,使每一个人也都不闲。
你要愿意了就在我的告状信上签名,你要不愿意了,你把你的卷烟拿上,另外去告你的状。
三踅说:你要重新分地?我第一个就反对,我爹我娘死了,我还种着他们的地,要重新划分,那我就吃亏了!夏天义说:你吃亏了,那些娶了媳妇生了娃娃的人家没有地种就不吃亏?三踅站起来就走了。
走过了那一片已栽了葱的地边,顺手拔了一捆。
哑巴要去夺,夏天义说:三踅,那葱我早晨才喷了些农药,吃时你得洗干净啊!天还是冷,冷得满空里飞刀刃子。
但那棵麦子竟然结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
天神,这是麦穗子么!我和哑巴害怕风把它吹倒,就找了三个树棍儿做支撑。
旁边树上的鸟巢里,它们一家三口,都趴在巢边朝我们看,叽叽喳喳说话。
我说:冬天里麦子结这么大长穗,没见过吧?鸟说:没见过!我听得出鸟是这么说的。
我说:没见过的事多着哩!就把牙子䌷狠劲挖到岸边的一个多年前就被砍伐的树桩上,牙子䌷扎在树桩上,䌷把翘得高高的,我想,明日可能还有奇迹,这䌷把能发出芽的。
但这䌷把到底没有发出芽来,惹得一家三口的鸟把白花花的稀粪屙在䌷把上。
麦子结了穗子,夏天义他还没有看到。
他已经是连着几天没来七里沟了,而是在东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里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里起土掏取盖房用的细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书正那样,在地里修了公共厕所的,或者老坟地以前平了现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积。
又将谁家在分地后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两年不归的,和谁家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一一统计。
然后他拿着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换意见,要夏天智修改他写成的状子。
夏天智看罢了,竟庄严了,认为这不是告状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议,就让四婶做饭,当然是四菜一汤,桌上还摆了那盘木鸡,说是给二哥补一补身子,也为二哥庆贺。
兄弟俩吃毕,擦了桌子,夏天义说:咱起草个建议吧,你说,我来写!写了一页,有一句话没说妥,揉了又写,又写还是有两个字写错了,涂了墨疙瘩,撕了再写。
四婶在旁边看着,说:爷呀,纸就这样糟踏?夏天智说:这可是大事。
四婶说:给皇帝写折子呀?!到院子里用小石磨磨辣子。
这一家人都是辣子虫,一天没一顿捞干面不行,捞了干面不调辣子不行。
书正的媳妇来借笸篮了,为了能借到笸篮好话就特别多,问四婶的身子骨可强,问四叔的胃口可旺,问白雪,又问娃娃,再是树呀花的,猫呀狗的,她都要问个安的。
夏天智就写不下去了,出来训斥四婶。
四婶赶紧打发书正的媳妇走,二返身进屋抱了白雪怀里的孩子,说:咱都出去转呀,你爷办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爷就该又骂了!出了院门,还在门外上了锁。
建议书上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说两委会收回荒地和另作他用的土地的决策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
这话当然是夏天智的意思。
但对于如何由人承包,而又由承包人转租给外乡人的做法,他们认为不符合村民的利益。
为了使每一寸土地都不荒芜,使每一个农民都有地种,公平合理,贫富相当,所以建议重新分地。
建议书写成后,夏天义在落款处第一个写了他的名字。
夏天智因为是退休干部,他是不分地的,就替四婶和夏雨签名。
夏天义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户走动,希望每家每户也能签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东街签名时竟有一半人不肯签。
有的是家庭减员不愿签,有的是家中有人在外打工担心以后若不再打工了怎么办,还有的是自己不耕种让别人耕种而收取代耕口粮的人家更不愿意。
东街前边三个巷子的人家找过了,消息传到后边几个巷子,有人就背了背篓赶西山湾集市去了,走了亲戚家了。
到了书正家,书正的媳妇说书正是一家之主这得书正说话,而书正从乡政府回来往东?子的地里垒地堰了。
夏天义就去寻书正,来运厮跟着,刚过了小河,赛虎就跑了来。
两个狗钻进河边的毛柳树丛去,再叫不回来。
书正在地边放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的是《金沙滩》:君王坐江山是臣啊啊创哎,臣好比牛吃青草蚕吃桑。
老牛力尽刀尖死,蚕把丝作成在油锅里亡。
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不晓得蚕遭殃。
实可恼朝朝代代无道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哎哎骂一声祸国殃民狐群狗党的奸贼似虎狼,一个个都把良心丧,将功臣当就草上霜。
任意放起……书正看见了夏天义,放下锨,坐在?塄上吃旱烟,打老远就说:天义叔是不是让我签名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签过名,现在什么社会了,你还搞运动呀!夏天义说:谁是搞运动呀?!书正说:天义叔,你真个是土地爷么,一辈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你不嫌泼烦啊?夏天义说:农民就靠土么,谁不是土里变出的虫?!书正把他的旱烟锅擦了擦,递给夏天义,夏天义没接。
书正说:梅花签了没?庆玉签了没?夏天义说:他们敢不签?!书正说:他们不敢不签,我却不签的!夏天义说:你咋不签?书正说:我要一签,公路边的公共厕所就用不成了,那个厕所比我养头猪还顶事哩!夏天义便瓷在了那里。
收音机里还在唱:因此上辕门外将儿绑了。
绑了怎样?绑了斩了。
当真斩了?当真斩了。
儿斩子与国家整一整律条!两厢争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高,都是长脖子,脖子上暴了青筋。
?塄上一吵,毛柳树丛中的来运就跑了来,睁了眼睛看书正。
书正只要身子往夏天义面前挪一下,来运就汪一声,书正的手指头一指夏天义,来运就又汪一声。
书正说:你汪啥的?你也要强要了我的手指头按印不成?!这话有些骂夏天义,夏天义能听来,来运也能听来,来运前爪腾空立起来了,连续地汪汪。
书正说:你要咬我?我是乡政府的人,你敢把我动一下!来运呼哧一声,双爪搭在书正的肩上,舌头吐得多长。
书正一抖身子就跑,一脚没踏实,竟从?塄上跌了下去。
?塄三米多高,书正一跌下去,夏天义就呆了,赶忙从旁边的斜路上下去拉书正。
书正被拉起来了,夏天义一松手,书正又倒下去,说:我腿呢,我的腿呢?我站不起筒子了!龇牙咧嘴地喊疼。
夏天义汗已经出来,蹴下身揉书正的右腿,书正说是左腿左腿,夏天义又揉左腿,书正却疼得不敢让碰。
夏天义知道断了骨头,不能再揉了,说:咬住牙,书正,咬住牙!背着书正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
书正在夏天义的背上大声叫喊,夏天义先是劝他不要喊,书正还在喊,夏天义就生气了,说:你再喊,我就不管了!书正不喊了,说:鞋,我没穿鞋!夏天义才发现书正的一只脚光着,就对厮跟跑着的来运说:还不快去取鞋!来运却突然上来小咬了一下书正的脚,才一股风似地往?塄下跑去。
赵宏声给书正诊断是左腿踝骨断了,贴了一张膏药,用一块木板固定住,开了一包止痛片,三天的中药。
书正说:我会不会瘫痪呀?赵宏声说:你想得美,让人伺候一辈子呀?!夏天义不放心,说:宏声,咋不见你捏骨呢?赵宏声说:用不着,只要他好好卧硬板床不动,这三天的中药吃了,七天后保证能站起来!书正说:我是活人不是个木头,咋能卧在床上不动,拉屎尿尿不起来?赵宏声说:硬木板床上开个洞,拉屎尿尿不就解决了!书正说:那骨头长歪了咋办?赵宏声说:打断再接么!书正就急了,说:宏声宏声,你可不能整我!赵宏声说:你要这样说,我就不给你治了!动手又解木板上的绳子。
书正忙回话说:爷呀爷呀,有手艺的人这牛么?!书正肯定和夏天义前世里结了什么冤仇,夏天义在以前为养牛的事骂过他,为争水浇地打过他,现在又使他断了腿。
但这回夏天义倒霉了,他得掏书正的医疗费,更头疼的是赵宏声开的中药里还缺一种簸箕虫,得想办法寻找。
夏天义觉得十分丧气,把寻找簸箕虫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在许多人家的鸡圈里、土楼上寻找簸箕虫,就是寻不到。
簸箕虫是小甲虫,黑丑黑丑的,像屎扒牛,喜欢在潮湿的地方呆。
又到几家的红苕窖里寻找,但仍是寻找不到。
我对赵宏声建议:能不能不要簸箕虫,或者换一种别的虫?赵宏声说:不行。
没有簸箕虫这药就没用。
我说:你开的中药里带有虎骨,你还不是用狗骨替代吗?赵宏声说:谁给你说的,你看见啦?我用的是真虎骨!我说:国家总共就那几十个虎,你哪儿弄虎骨,虎在你床下养着的?!他就笑了,说:算你赢!但跌打损伤的药不能没有簸箕虫,你在红苕窖里找过没有?我说:去过了,找不着。
赵宏声说:如果谁家的红苕窖里放过草木灰,绝对能生簸箕虫的。
我把赵宏声的话说给夏天义,四婶正好也在夏天义家,四婶说她家红苕窖里草木灰没放过,但种土豆时剩下了一笼土豆种存放在窖里,这些土豆种切了块,曾经用草木灰拌搅过。
夏天义说:你快跟你四婶到窖里看看。
我就去了夏天智家。
自白雪嫁给了夏风后,我这是第一次去的夏天智家。
我一进院门,那架牡丹就晃悠,一半的月季开着花给我笑。
就是在这一天,我突然觉得月季为什么要开花,花是月季的什么?我认为花是月季的生殖器官,月季的生殖器官是月季最漂亮的部位,所以月季把它顶在了头上。
院子里,从西北角到东南角斜着拴了一道铁丝,晾着三件白被单,白雪抱着孩子就站在白被单前,逗孩子看痒痒树上的鸟。
鸟长尾巴,白着嘴。
白雪说:瞧,瞧见了吗,花喜鹊!我说:不是花喜鹊,是野扑鸽!白雪掉过头来,看见了我,抱着孩子就回堂屋,一块尿布掉下来,她蹲下去捡了,头没再回,进了堂屋。
堂屋门里黑洞洞的,一声咳嗽,堂屋东间的那个揭窗里坐着夏天智,戴着眼镜,眼光从镜片上沿看我。
夏天智一看我,我就钉在院子里了,他从堂屋出来,端着水烟袋,对我说:你怎么来了?我说:四叔!他没有应声。
他的脸板着,我腿就发软,开始摇。
我暗里说:甭摇,甭摇。
腿摇得很厉害。
夏天智很鄙视地说:瞧你这站相,摇啥的?!我说:是痒痒树在摇。
野扑鸽飞走后痒痒树真的也在摇。
四婶就说:他是去红苕窖里给二哥寻簸箕虫的。
夏天智在屋台阶上的椅子里坐下来,他吸他的水烟袋,包谷胡须拧成的火绳有二尺长。
红苕窖在厨房里,揭了窖盖我下去,窖壁湿滑湿滑,一个壁窝子没蹬住,咚地掉了下去。
窖拐洞里是有一笼拌搅了草木灰的土豆种,我翻了翻,果然有几个簸箕虫四处爬动,立即捉了往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装。
一只,两只,三只……捉到第八只,我想,真是怪事,书正从?塄跌下来怎么就断了腿,而需要簸箕虫竟偏偏夏天智家的红苕窖里有,这不是天设地造的要我见白雪吗?白雪,白雪。
我在窖里轻轻地唤白雪,我希望白雪有感觉。
你想谁,谁就会打喷嚏的。
我立在窖里听地面上的动静,果然有一声喷嚏,是白雪在说:娘,谁想我了?四婶说:是夏风吧,他怕是天天等你们去的。
白雪说:上善今日去县上,我已托他买票了。
又是一声喷嚏,还有一声喷嚏。
四婶说:打一个喷嚏是被人想,打两个喷嚏是遭人骂,连打三个喷嚏就是感冒了。
你要感冒了吗?白雪说:是不是?我在窖里轻声说:白雪你没事,那是我想你想得厉害了才打了三个喷嚏!我想白雪而能让白雪连打喷嚏,使我有些得意,于是我大胆了,从怀里掏出了那件小手帕,贴在脸上,我就又恍恍惚惚了。
我是看见白雪抱着孩子进了厨房,她看见了红苕窖口往外冒白气,就把孩子放在灶火口的麦草上,然后顺着窖壁的蹬窝子下来了。
下来的先是一双脚,左脚踩在蹬窝里,右脚在空中悬着,那是一只红色的皮鞋。
我把皮鞋握住了,脚却收了上去,皮鞋就在我手里。
这时候我噔地清白了,因为孩子大声哭,四婶在说:你收拾去,我来哄娃!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是四婶抱了孩子进了厨房,喊:引生,寻到了没有,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我看着怀里的红皮鞋,红皮鞋变成了簸箕虫钻进小布袋里。
我从红苕窖里爬出来,四婶抱着孩子就在灶台边,四婶说:寻到了没?我说:寻到了。
四婶说:书正就会折磨你二叔!我说:书正是属牛的,他就像个牛二叔!四婶说:书正是属牛的?你二叔一辈子和牛不卯,不是他见了牛就打,就是牛见了他便!我说:这是为啥?四婶说:谁知道为啥!我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我,我就不说夏天义和书正了,孩子是白雪身上的一疙瘩肉,孩子就是小白雪,我说:乖,乖!伸过了嘴去亲孩子的脸。
我亲孩子的脸是我想起了巢里老鸟给小鸟喂食的样子,而我听到了扑哧一声,以为是她在笑,但她是屙下了。
四婶在听到了响声立即紧张,说:你快,娃屙下了,我得给娃收拾呀!我只好从厨房出来往院门口走。
四婶并没有端了孩子让屙屎,院子里没有白雪的人。
我说:那我走啦!白雪还是没出堂屋。
我说:我走了呀!我走了。
书正开始熬喝有着簸箕虫中药的那天,夏天智和白雪抱着孩子去了省城。
清风街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去省城,反倒取笑夏天智是千里送儿媳。
我夜夜做梦去夏天智家的院子,夏天智家的院子是从东街牌楼下的巷子斜进去再拐三个弯儿才能到的,但梦里每一次去那个院子却都是从东街牌楼下进巷子,拐一个弯儿就到了。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我再去夏天义家时,路过夏天智家院门口就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人走院空,白雪还会回来吗?我在院门口寻找白雪的脚印,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是雨天踩在泥上的,泥干了,鞋印就硬着,我把我的脚踏上去。
书正的媳妇偏巧从巷子里过,说:引生,你咋啦,这冷的天你光着脚?我说:鞋壳里钻了个石子。
书正的媳妇是要去找夏天义的。
书正不能去乡政府做饭,乡政府物色了新炊事员,也知道了清风街把荒芜的土地承包给个人又转租于外乡人的事。
乡长紧急阻止了转租外乡人的做法,但丁霸槽就不愿承包了,而君亭又以相当多的人反对搁置了重新分地的建议。
夏天义白忙活了一阵,鼓鼓的劲就泄了。
可恶的是书正的媳妇又不停地索要误工赔偿,夏天义烦得没去刮胡子,下巴上的胡子乱哄哄的,人也瘦了一截。
书正媳妇再去生事,夏天义说:你说说,你要多少?书正媳妇说:书正每月工资四百元,还管一天三顿饭,乡政府灶上的泔水稠,担回来喂猪,猪是一头母猪十头小猪,得空还种地,再是我在市场上还有个摊位,一日再不卖也是落个五元十元的吧,现在在家伺候人,不赚钱了还得出摊位费和各种税,你算算,伤筋动骨一百天……夏天义说:你慢慢说,不要急,把眼角屎先擦了。
书正媳妇就擦眼睛。
夏天义说:你说总共多少钱?书正媳妇说:你还不给五千元?夏天义说:才五千元?应该给五万!站起身就走了。
夏天义再不去书正家送好吃好喝,三天一换的膏药让哑巴去送,哑巴到了书正家院门口,把院门拍得哐啷啷响,书正的媳妇开了门,只见门外放了膏药不见人影,就破口大骂。
此后,这婆娘上门耍泼,夏天义在七里沟,她便对瞎眼的二婶说难听话,见二婶吃什么她吃什么,二婶喝什么她也喝什么,还睡在了炕上不走,哭喊: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把书正就抬到你家来啊!二婶口拙,眼睛又看不见,先是好说好劝,那婆娘越发张狂,一边哭喊一边将鼻涕眼泪抹在炕沿上、桌子上,二婶摸了一手,也趴在炕上只是个哭。
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劝阻,才把书正的媳妇拉走。
到了晚上,几个儿媳才知道了书正媳妇来闹腾的事,便来找夏天义。
夏天义说:是这样吧,咱给那泼妇出些钱吧。
淑贞说:爹有多少钱?夏天义说:我哪儿有钱?淑贞说:你没钱那还给她啥钱呀!让她闹吧,看她能闹到什么样?竹青说:那娘还活不活?舍财图安宁,咱每家出二百元,打发了算了。
淑贞说:你有钱出,我可没钱。
再说,起事的还不是哑巴,送膏药就是送膏药么,你放到人家门口像个啥?庆满的媳妇说:你要这样说话,这钱我也不出啦,就让人家天天来哭来骂,只要老大不嫌丢人,我们怕什么了!屁股一拍走了。
庆满的媳妇一走,淑贞也走了,留下竹青和瞎瞎的媳妇。
夏天义一直抱着个头蹴在凳子上,这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
夏天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软的话,竹青就说:爹,你不要急,我找书正说去,咱就是有错也不至于让她来家闹呀?该硬的地方还要硬!至于最后怎处理,有你几个儿哩,你甭生她们的气。
夏天义苦愁着脸,突然泪流下来,说:我咋遇到这事么,,这到底是咋啦,弄啥事啥事都瞎?!他脸上皱纹纵横,泪就翻着皱纹,竖着流,横着也流。
两个儿媳忙劝了一番,动手去厨房做饭。
竹青拿了一包纸烟,去书正家和书正谈了一次话,纸烟一根接着一根,说你书正是从?塄上自己跌下来的,给你看病吃药已经可以了,你还狮子大张口要五千元,又让你媳妇去闹,天地良心过得去过不去?书正说,你给我吃根纸烟。
竹青说我的纸烟为啥给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
书正不吃纸烟了,说天义叔不来让我签字,狗不咬我,我能从?塄上跌下去?这腿一断,疼痛我忍了,可做饭的差事没了,地里活干不成了,我为啥不要赔偿?竹青说要赔偿,当然要赔偿,你不要赔偿还不行哩。
书正说咋个赔偿?竹青就把一根纸烟塞到书正的嘴上,说你不胡搅蛮缠了咱就好说。
整整一个下午,竹青软硬兼施,最后说:做饭的差事,让君亭去乡政府争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这我给你保证。
地里有什么活,夏家五个儿子帮你,这我也给你保证。
我说话如果不算数,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还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脸上。
但是,我给你保证了,你媳妇再去闹,那我们就管不了哑巴,他要把你媳妇腿打断了,你两口子就睡在一个硬板床上养伤吧。
书正说:你甭吓我。
竹青说:我不吓你,哑巴现在就在院门外坐着的。
哑巴——哑巴在外边听到了,提起一只猪崽的后腿,猪崽曳了长声叫。
书正蔫了下来,却说:五千元不给,两千元给不给?竹青说:两千元能从天上掉下来呀?书正说:那给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说了!竹青说: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纸烟收起来就走。
书正说:竹青,你是来威胁我么,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势众,可我书正也是有三个儿子的,我儿子会长大的!竹青把情况反馈给了夏家的五个儿子,只说男人家有主意,没想庆玉先躁了,骂道:一个子儿都不给他!庆金嘟嘟囔囔,一会儿说爹爱管闲事,现在出了事啦两委会没一个人来过问,一会儿又怨恨狗,如果不是狗去咬,哪儿会有这事。
庆满和瞎瞎也骂狗,说爹把狗惯得没个样了,在爹眼里,狗倒比儿子强。
正恨着狗,来运就进了门,来运是和夏天义去七里沟的,已经走到半路,夏天义发现忘了带吃卷烟的火柴,让来运回家去取。
来运先跑到夏天义家,院门锁了,二婶是害怕书正媳妇再来而到俊奇娘那儿,来运就跑到了庆满家。
来运一进庆满家,见屋里坐了夏家五个儿子,尾巴摇了摇,从厨房灶台上叼了一盒火柴要走。
庆玉说:瞧瞧,这狗真是成精了!瞎瞎就一下子先过去关了院门,逮住了来运就打。
可怜来运被夏家的五个儿子按在地上用脚乱踢乱踩。
夏天义在路上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来运,担心来运没听懂他的话,就返身自己回家来取火柴,在巷中忽听得庆满家有响动,顺脚进来,才发现来运被打得趴在地上,口鼻里往外喷血。
夏天义气得浑身哆嗦,吼道:这是打狗哩还是打你爹哩?!要打就来打我吧!五个儿子都松了手,呆在那里。
夏天义还在吼:打呀,来打我呀,你们不打,我自己打!举了手打自己的脸。
儿子们吓得一哄散了,来运才呜呜呜地哭起来。
庆金跑出门,赶忙往四叔家去,庆金着实是慌了,他要搬夏天智来劝爹,但到了夏天智家门口,才醒悟夏天智去省城了,没有在家。
那日的天上黑云密布,秦安的媳妇在伏牛梁上的地堰上割酸枣刺回来当柴火,听见了老贫协和我爹又在吵鬼架,吓得跑回来,把镰刀都丢失了。
染坊里的大叫驴莫名其妙的不吃不喝,腹胀如鼓。
而放在刘新生家的楼顶上的牛皮鼓却自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