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4-03 07:59:23

君亭在中午发了一通火,就气呼呼到两委会办公室来。

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没有一道疤,简直就是他爹又活过来了。

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话头子也快,前倾着身子走路。

有一次我在厕所里蹲坑,他也进来了,我说:主任亲自来尿呀?他说:嗯。

我说:我要寻你汇报个事哩。

他说:啥事?我说:关于我爹的事。

他说:你爹的事你寻秦安。

我说:秦安他拿不了稀稠。

他说:那就等我闲下来再说,厕所外还有三个人等着我办事哩!他收回了东西,提了提裤子就出去了。

他是忙,我怀疑尿也没来得及尿净。

君亭气呼呼到了清风寺,寺门口现在挂的是两委会办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画了个小王八,把他娘的,他用脚把小王八蹭了,又踢开了门,上善在庭院里喝茶。

和上善喝茶的是妇女委员金莲,两人都脱了鞋,盘脚坐在石凳上,白果树阴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阳从树叶间筛下来,两个人像两只斑点狗。

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没多挂果,赵宏声在捡白果的落叶,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捡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药。

君亭进来看了一眼,金莲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没有说话,径直进了他的办公室。

赵宏声说:君亭不高兴了?金莲说:你捡白果叶哩,他能高兴?这棵树可是村干部的茶钱树呀!赵宏声说:今年白果两毛钱,又没结几颗果。

金莲说:往年可是五角价的,正因为今年是小年,叶子才值了钱,你却每天来捡。

赵宏声说: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弯过头来,一边看着君亭办公室的窗子,一边低声说:哎,我听说他来办公室,一进寺门就不说话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了才开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逊谁坐了,是不是?金莲说:这些你咋知道的?赵宏声说:这样好,这样才有威严,不至于掌柜子当成个伙计了!金莲如梦初醒,说:原来是这样!君亭把办公室窗子哗啦打开,骂道:宏声,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颗象牙?!赵宏声低了头,不敢做声,提了白果叶包从门口溜走了。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给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个筛子,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账做一做,看清风街现在欠别人多少,别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说:怎么今日提起账,上边要来检查啦?君亭说:你也话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个明白?上善说:清得很,账面上还有三万元,欠上边税费有八万,欠干部十一万三千,欠饭店二万二。

君亭的额颅上忽地涌了个肉疙瘩,说:欠干部这么多?上善说:这积攒多少年了,常常是上边催得紧的税,下边又收不上来,干部临时用自己钱垫的,更多的是去贷款,贷款单上又落的是个人名字。

还有,补贴欠半年的,一年的。

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个月的补贴。

引生来要过几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君亭一挥手,说:没收回来的有多少?上善说:西街农业税还欠二万,中街的是八千五,东街的一万六千。

果园承包费交了五千,还欠三千八。

电费几乎三分之一没缴上来。

河堤上卖出的那些树,事情还粘着呢,引生他爹在条子上写着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树桩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卖一百元,引生他爹说其中四十棵卖给了乡长的外甥,因为人家一次性买得多,大小粗细拉平是五十元。

他人一死,就成胡涂账了。

君亭没言语,在口袋里掏纸烟,但口袋里没有,他说:你带纸烟了没?上善说:我才吸完。

弯腰从屋角笤帚后捡扔掉的纸烟把儿,君亭把茶缸的剩茶泼过去,纸烟把儿全湿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气。

窗子开着,白果树上的知了没死没活地叫,来运从寺院门缝里挤进来,赛虎紧接着也跟进来,金莲把赛虎撵了出去,关了门,赛虎就在门外抓门环,在外边叫一声来运,来运在里边应一声。

上善就给金莲挥手,金莲把来运就也撵了出去。

上善然后说:还有,不知该怎么说呀?君亭说:说。

上善说:秦安上次去县上争取河堤的加固资金,说舍不得娃打不了狼,拿了两万元的活动费,但资金没批下来,两万元也没了下落。

君亭说:你问问他!上善说:我咋问呀?!君亭躁了:你是会计你咋不能问?钱是清风街的钱,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声。

远处有啊哇啊哇的长声,这是染坊后院的那头驴在叫,清风街就只有了这一头驴,在染坊的后院里专门推碾子轧染料。

君亭噎过上善后,口气缓下来,说:新生的事,现在人都盯着,三踅叫喊着要告哩,你说怎么办?上善说:刚才我和金莲还说到这事着,修改合同的事,虽说是秦安分管的范围,他没给你打招呼?君亭说:我知道个屁!上善说:这,这事咋能这样弄呢?那就谁屙下的谁去擦吧。

金莲把一壶茶端进来,君亭不说话了,金莲知趣,放下茶壶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

君亭说:谁屙的谁擦?现在屎抹勾了,他能擦净?!上善说:三踅不是省油的灯,他真闹起来,与秦安不好,与咱们谁都不好。

这事我思谋,你得出来,一方面压压三踅,一方面要想个办法……君亭说:我处处护着他,他倒不领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上善说:这我说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儿去了三次,三次他都在那儿。

君亭说:我二叔也是胡涂了!撇下上善,自个儿出了办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

井水不深,木钩杆吊着水桶就把水提上来了,君亭把水倒在铜脸盆里,整个头脸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阵响,水溅了一地。

君亭和上善在清风寺的办公室里提到了我爹,这令我非常恼火。

李上善,世上有一种鬼名字叫日弄,你李上善就是日弄鬼!清风街的烂事那么多,他上善偏要数说我爹的不是,还不是因为我爹人死了,死口无证,猪屙的狗屙的全成了我爹屙的!我爹在世的时候,他能把我家的门槛踏烂,来了不是手里提个鸡,就是端一个老南瓜。

要是下雨,他会将一双泥脚在台阶上蹭来蹭去。

我爹说:你进来,进来吧!他还是用树棍把鞋上的泥刮得干干净净了才肯进来。

河堤上的树要减伐,为的是要修缮小学校的危房,而乡长的外甥提出要买一些树,一是人家舅是乡长,二是乡长正准备批一笔款给学校,哪能不卖给人家吗?树伐下来帮着拉运的是谁,是你李上善嘛!向县财政局要加固河堤款是秦安最后办的,可先联系的还是我爹,谁愿意去行贿呀!但我爹背了一麻袋柿饼、花生到财政局,人家让拿到办公室去都不让去!两万元打点了人家,能指望再让人家还打个收条吗?没脑子!我爹为清风街办事落了个啥,受尽了人的黑脸白眼,磨破了脚上的一双双胶鞋,他是怀里揣了冷馍在饭店里要碗面汤泡着吃,吃坏了胃,给谁说去,反倒现在村里还欠他的干部补贴金!君亭洗完了头脸,上善殷勤地跑到厕所边的核桃树上摘了三片叶子,要君亭夹在裤腰里生凉,君亭却说:你给我挠挠脊背。

君亭的脊背上满是痱子。

挠着挠着,上善的脊背也痒了,靠着那棵白果树蹭。

金莲就进了办公室,摆弄了风扇,但风扇怎么也是不转。

上善说:你没看有电没电?!金莲拉了灯绳,灯是灭的,就说:又没电了!君亭不让上善挠脊背了,说:你这就去乡政府,把头头脑脑的都请了,到刘家饭店里咱包一桌饭。

上善说:请乡上人呀?君亭说:我估摸三踅肯定要告状的,得先给乡上打个招呼。

我还有个想法,给电站得增容呀,天这么旱,不说浇地用,人热得连电扇也扇不成,西街的意见大得很,几乎是起了吼声,这钱也得让乡上帮呀!上善说:吃饭时叫不叫秦安?君亭说:叫上吧。

金莲就说:那我去通知秦安。

先出门去了。

上善也要走,君亭说:给刘老吉说,让他弄些钱钱肉。

上善转过清风寺拐角,金莲却站在那里等着他,伸手把他额头上一撮耷拉下来的头发往谢顶处抹上去,说:你们说什么事,我进去他就不说了?上善说:他嫌秦安太靠老主任。

金莲说:连他二叔都防备呀?上善说:他和秦安是越来越尿不到一个壶里了,以后难做事的就是你我哩。

金莲说:也活该秦安是软蛋,听说乡上都有意思让他们换个位的,有这事没?上善说:我问过他,他板着脸说:你听谁说的?我就没再问他了。

金莲说:突然间要请客,会不会是乡上今日通知这事呀?上善拍了谢顶,说:对对对,极有可能,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瞧四下没人,捏了一下金莲的屁股。

金莲一股风就往秦安家去,这女人丰乳肥臀,总觉得她在清风街要比白雪漂亮,但就是脸上有雀斑,要抹好多粉。

夏天里出汗多,粉难搽匀,她口袋里便时常装了个小圆镜。

一路走着照了三回,到了秦安家,秦安家的门上了锁,返回街上见秦安的老婆在染坊,叫道:嫂子,秦支书呢?眼里看着染坊门口的对联:进来了,我知道你的长短;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深浅。

心里就说:这肯定是赵宏声写的!秦安的老婆在翻印花布,却没理睬金莲。

金莲又说:嫂子,我找秦支书哩!秦安的老婆说:他算什么支书呀,那是聋子的耳朵,我早就让他割了哩!染坊的白恩杰说:耳朵割了那成啥啦?秦安老婆说:成啥了?白恩杰说:你还解不开?秦安老婆说:解不开。

白恩杰说:笨得很!我说个故事吧,一个大象正走着,一条蛇挡了路,大象就说:躲开!蛇不躲,说:你张狂啥呀,不就是脸上长了个碕么!大象也骂道:你不也就是碕上长了个脸么!秦安老婆就扑过去抓白恩杰的嘴。

等秦安老婆出了染坊,却把金莲也叫出来,在没人处了,说:金莲,你找他啥事?金莲说:两委会请乡政府人吃饭呀,四处寻不着他的人!秦安老婆说:人在屋里哩。

金莲说:我刚去过你家了,院门锁着的。

秦安老婆说:他不想见人,叫我把他反锁在屋里的。

金莲,你说说,秦安人心软,见不得谁有难处,新生守着个病老婆,照顾他让他承包了果园,果园收成不好,他又欠了一勾子烂账,秦安眼见着他艰难才同意改了合同,现在倒落得三踅要告,君亭也嚷,要把改了的合同再改过来。

一盆水泼出去都收不回来,这当支书的说出的话不如放一个屁?!金莲闭口不说是非,只是听着。

到了秦家门楼,开了门,秦安果真就在堂屋台阶上坐着用磁片儿刮竽头,刮了一盆子。

金莲说了吃饭的事,秦安不去。

秦安老婆说:没出息,你咋不去?秦安说:我不想见他君亭。

秦安老婆说:你羞先人了你!他君亭是老虎?他就是欺负你,你也让乡上领导看看他怎么个欺负你,你为啥不去?秦安说:那好,见了乡上领导,我提出不干了!在饭店里,三巡酒都喝了,刘老吉的儿子从西山湾买钱钱肉才回来。

刘老吉训儿子:养头驴都该养大了,这个时候才买肉回来!刘老吉的儿子抱怨西山湾那里没了现货,人家冷柜里存着给县上领导送的两条,他死皮赖脸地连包纸绽也没绽就拿回来了。

君亭把包纸剥开,果然里边是两条驴鞭,每条驴鞭上都贴着纸条。

分别写着县长的名字,书记的名字。

君亭就说:咱就吃县长的和书记的!大家哈哈大笑,秦安却冷不沓沓地说他要辞职。

乡长说:你这秦安扫兴,大家正乐着,你辞什么职?秦安说:我不干支书啦。

大家都愣了,拿眼看秦安。

秦安说:我可是把话给你们领导说明了。

起身就要走。

乡长一把扯住,说:喝酒喝酒,天大的事喝了酒,吃过钱钱肉了再说!秦安还是说:我真的不干了。

秦安是痴性人,话一出口就梗了脖子,不再喝酒。

乡长说:你要辞职就由你了?秦安说:我这一堆泥捏不起个佛像么!乡长说:清风街就在乡政府的眼窝底下,啥事我们不知道?你秦安干事好着哩!要说不是,就是开拓局面的能力软了点,当时配班子,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把君亭从农机站调过来,我看你两个长的补短的,粗的匀细的,蛮合调的呀!清风街是乡上的大村,任何工作只能做好,不能搞砸!清风街最近是出了些事,出了些事不怕么,有什么事解决什么事么。

为了大局,为了清风街的工作做得更好,我们也研究了,你们两个谁也不能给我撂挑子,可以把各自的工作对换一下……君亭一直在喝酒,喝得脸红红的,钱钱肉端了起来,凉调的,切得一片一片,中间方孔外边圆,是古铜钱的样子,他说:乡长,先吃菜,尝尝味道咋样?说对换就对换了?乡长说:我听听你们意见。

君亭说:我觉得这不合适吧,我毕竟年轻,经验也差,还是继续给秦安作个帮手啊!秦安说:还是把我一抹到底着好!乡长说:就这么定了,趁今日这机会,先说给你们,明日就在清风街上张榜公示呀。

一说毕,酒桌上都没了声。

乡长就带头吃钱钱肉,他吃饭响声大,说:都说这东西有营养,不一定吧?上善说:现在市面上卖的都是小毛驴的,那不行,咱西山湾出叫驴,叫驴的东西劲还是大哩!君亭说:咱上善是西山湾的女婿,他丈人曾经做过这东西。

上善说:做这东西,两岁的叫驴最好,但不能软着割,得领一头漂亮的草驴在它面前转,等到那东西一硬起来,全充了血了,刷地一刀割下来……金莲就起身离开了桌。

乡长就笑开了,说:不说啦,不说啦。

老吉,主食是些啥?刘老吉说:酸汤面行不行?乡长说:那就来面。

一人一碗。

秦安说:我不要。

君亭和金莲几个人也说吃饱了,不要面了。

最后落实了两碗,刘老吉就对厨房喊:来三两碗面!恰好店里进来三人也要吃面,刘老吉又喊:再来两三碗面!金莲小声问上善:怎么三两碗两三碗地喊?上善说:三两碗是把三碗面盛成两碗,两三碗是把两碗面盛成三碗,明白了吧?金莲说:这贼老吉!上善踩了一下金莲的脚,端了酒杯说:乡上都研究了,公示不公示,那就铁板钉了钉,来,我先敬乡上领导对清风街的关怀,再恭贺君亭和秦安!乡上的决定好得很,啥叫神归其位,这就叫神归其位!秦安先是不喝,最后还是端起喝了一半,顿时脖脸通红,胳膊上起了红疹。

君亭说:这半杯我替你了!拿过来喝了,又说:既然是这样,那我有个要求,清风街电不足,这乡上都知道,我想增容哩,乡上得拿钱啊!乡长说:清风街从来是不叫不到,不给不要,你君亭倒把这作风给变了!好么,增容是急需增容的,乡上可以掏,但我把话说清楚,你们也得掏,四六摊分,你们把四成筹齐了,我给你们掏六成,怎么样?君亭说:凭领导这么支持,我君亭把这半瓶一口喝了!上善忙挡,说:你胃溃疡……君亭说:碕!能拿回六成,胃出了血也值!半瓶子白酒吹了个喇叭。

乡长一直看着君亭,等君亭把酒喝完了,问稻田抗旱的事,又问伏牛梁上退耕还林示范点的便道修得怎样,问着问着,头一歪对秦安说:我来前三踅就在我那么,果园是怎么回事?秦安当下脸色就变了,君亭立即给秦安添了茶水,说:这么快三踅就告状了?没什么嘛,给刘新生改合同的事,秦安和我研究了的!当时的合同是按正常年景定的,去年受冻,今年干旱,产量减得厉害,咱不能让人家上吊么。

分出来的那一部分,好多人还想承包,这你放心,很快就落实啦!乡长说:这就好。

三踅可是说得邪乎得很,说你两个先闹开了!君亭说:三踅的话你敢信?谁的状他都告哩,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他在清风街活了个独人!话说罢,君亭就去了厕所。

秦安也跟了去,一边尿一边说:你说果园很快就承包,其实已经搁在那儿了,有谁肯去?要是乡长知道了咱在哄他,那咋办呢?君亭说:我也是刚才突然想到一个人才这么说的。

秦安说:谁个?君亭说:陈星。

秦安说:他能肯呀?君亭说:这事我来办,你只管着刘新生把所欠的承包费交上来就是。

又返回桌上,秦安的脸色有了活泛,给各位敬了酒,敬到君亭,说:兄弟,哥不如你,陈星的事就全靠你了!乡长问:谁是陈星?君亭说:从外地来的小伙,原本来清风街上要开鞋店的,咱这样税那样费的太多,就没开成,我和秦安的意思是如果外来人想在咱这儿做生意,除了税收外,别的费能免就免了,却吃不准这样行不行?乡长说:你们看着办么,外来人能来对清风街是好事,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嘛。

喜得君亭当即让金莲去叫陈星来见乡上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