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4-03 07:59:23

这个下午,我是和丁霸槽喝淡了一壶茶,他啬皮不肯再添茶叶了,我就去文化站看夏雨他们搓麻将。

关于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事,都是陈亮后来告知我的。

他是个大舌头,咬字含糊,和武林有一比,但武林结巴是慢结巴,陈亮结巴是快结巴。

我喜欢陈亮快结巴,我说:你说不及了你就唱!他也是能唱的,但唱的是秦腔,就唱:‘越思越想越可恨,洪洞县里没好人’。

我说:你会唱秦腔了?他一得能,又唱了一板曲子:我说:陈亮,清风街让你兄弟俩承包了果园,你倒骂‘洪洞县里没好人’了?!陈亮说:一签签了合同,我哥就就是哭,哭了。

我说:他哭啥的?陈亮说:我哥一一心想当个歌歌手的的,只是为了吃吃饭才四处跑跑着做鞋补补轮胎的,这果园一承承包就把他拴拴拴在清风街了!我说:你哥的歌声我听了,当歌手他真的就饿死了,何况还带着你这个兄弟,你们到哪儿混去?陈亮说:这,这也是是的。

然后我就问陈星是不是勾搭上翠翠啦?陈亮变脸失色,说:没没没。

我警告说要在清风街站住脚,就得先把自己的东西管好。

陈亮说:这这知道,我们都有有手哩!他这么一说,我就可怜起这兄弟俩了,唉,这社会,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惶的人却是各有各的惶。

但是,陈亮却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是对我哥吃吃醋啦?我对陈星吃醋啦?笑话!翠翠,涩苹果,没长开,她那样子,清风街多得是,我吃醋的只有夏风!我看搓麻将看到天黑,才从街上往回走,心想能不能碰上白雪呢,或许白雪去西街娘家也正巧回东街呢。

但国营供销店的张顺在喊我:引生!引生!我没有理这麻子。

张顺又说:和你爹一样装聋充痴!我说:你说啥?张顺说:骂你就听见了?我爹是给夏天义当了一辈子副手,每一次换届,夏天义都要留用我爹,但每一次运动来了需要拔白旗,夏天义就要批判我爹。

我爹是好脾气,受批判时便装聋充痴,过后了又鞍前马后地给夏天义作副手。

我抱怨过我爹,我爹说:那好么,能作活典型嘛。

我说:你当典型,他咋不当典型的?我爹说:你不懂!我可能不懂,但夏天义可以批判我爹,我也可以抱怨我爹,而别人要说我爹的不是,我反对哩!我摸了一块砖,走过去准备收拾张顺,张顺却是要我吸酒管子,我便不恨他了。

供销社存着几大木桶的酒精,用细皮管要往小罐里导引,细皮管里有汽,导引不过来,需要用嘴吸。

我吸了两口就吸通了,却趁机美美喝了两口。

两口酒精下肚,头稍微有些晕,半闭了眼睛在街上走,想要见白雪,果然白雪就打了灯笼在前边走,脚步碎碎的,两个屁股蛋子拧着。

我才要叫:白雪!另一条巷子里走出上善和金莲,在说:这妹子做啥去?回答是:家富在雷庆家唱酒哩,去接呀。

我才看清前面走的不是白雪。

也上前说:咦,男人能挣钱了,也显得老婆贤惠!家富的老婆回头骂我:你这光棍知道老婆是个啥?!就对上善和金莲说:家富拿不住自己,上次喝多了,回来一头窝在渠里,多亏是干渠,要不早没命了!上善对金莲说:雷庆请酒不叫咱去,咱偏也去!他们去,我就跟着去,反正回家还是睡不着。

在雷庆家,上善、金莲和家富的老婆都入了席,梅花不给我凳子,说:你有病,喝酒会犯的,你当酒监吧。

梅花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当酒监就当酒监吧,我办事可是认真的。

喝了一阵,家富赖酒,雷庆压住让喝,我过去抱住了家富的双手,他把酒喝进嘴里了,我又强调:说话,说话!他一说话,酒咽下去了,就对我不满意。

轮到君亭,君亭要我代酒,说:你喝一两盅没事!我酒精都喝过了,还怕喝一盅两盅?我喝了,家富就嫌我监酒不公,说:你巴结君亭,君亭给你啥好处了?你嚷嚷着要承包砖场,砖场仍是三踅干着,你连陈星都不如,陈星还承包果园哩!陈星承包果园的事那天夜里我还不知道,我就问君亭:这是真的?君亭说:新生不全承包了,总得有人干呀!我也考虑过你,可你有病,你干得了?我说:我有啥病哩?你们村干部倒有病,欺软的怕硬的,尤其是秦安,他上台还是我爹推荐的,我爹一死,我爹的事他就不管了?!家富说:你爹人都死了还管他啥事?我说:村里还欠我爹五百元哩,是补贴费和代垫的牲畜防疫税。

君亭说:你不要提你爹的事啦!我说:为啥不提?君亭说:那是胡涂账,你爹负责修街面,大家集资了那么多钱,可路修成了个啥?为这事我替你爹背了多少黑锅!你爹一死,死口无对,这些账是瞎是好一笔抹了,你再提五百元,谁说得清?!我说:你当主任不能说这话!陈星说:他不是主任,是支书了,支书比主任大!我说:你是支书哩,你们不还钱,我就告去!君亭说:告去!我说大话,君亭要是口气软和,给我解释解释,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君亭说:告去!他那神情压根就瞧不起我,我就火了。

我感觉我头上起了一堆火,像鸡冠子,还在地上蹦哩,蹦得上了木梁,木梁上的灰尘全落下来,又从木梁上跳下来。

我骂道:贪官污吏!君亭忽地站起来,说:谁是贪官污吏?!我说:秦安是,你也是!君亭说:你嘴放干净些!我说: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他一拳头把我戳倒在了地上。

我是装了两颗假牙的,假牙掉在桌子底下,我捡起来又装进了嘴,爬起来往他冲过去,说:你支书打人,你打呀,你不把我牺牲了你都不是人!众人都把君亭护住了,倒指责了我:引生,你咋啦,你病犯啦?我撞不上君亭,气得在桌面上撞我的头,咚,咚咚,撞得桌面上的酒盅都跳起来。

是家富后来抱住了我,却还是一边对君亭说:你今晚心情不好,惹这疯子干啥呀?一边把我往门外拖。

我手抓着门框,他把我掰开了,硬是把我送回了家。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坐在土炕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蚊子来咬我,觉不着痒,等着蚊子趴在腿面上吸血,吸得肚子鼓鼓的了,啪地打一掌,血就染了一手。

我的血竟是臭臭的。

后来我头疼得厉害,像熟透了的西瓜,铮儿铮儿响,就裂开了,我能感到从裂缝里往外冒白气。

我不知怎么就在清风街上走,见什么用脚踹什么,希望有人出来和我说话,但没人出来,我敲他们各家的门,他们也不理我。

清风街是亏待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贱看我和算计我。

赵宏声的大清堂门口有盏路灯,照出我的影子,影子有十丈长,我就身高十丈,我拿脚踩我的影子,影子不疼,我的脚疼。

天亮了,我怎么还是坐在炕上?身上出了一层小红疙瘩,那是蚊子咬的,我看见院门敞开着,连堂屋门也敞开着,是不是半夜里贼来过了,忙揭开了炕席,席下的二百零八角钱还在,吊笼里的三个蒸馍还在。

我再一次到了街上,街上有了游猪,大肚子着地,一摆一摆地走。

中街的人家有好几户是放游猪的,狗剩就担着粪担,一头是尿桶,一头是粪笼,跟着猪走,猪的尾巴一翘,便把大粪勺伸到猪屁股下。

我真看不起狗剩,别人出外打工都好好的,他出去背了一年矿,回来就得了病了,而每天早起都拾粪哩,穿的裤子黑勾蛋子都露了出来!从街上走到了312国道上,乡政府的大铁门还关着,来运却已经蹲在那里,等候着赛虎了。

狗恋爱这么专注,这我没有想到。

从乡政府门口再走一大圈回西街,西街人差不多都起床了,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迷瞪,挠膀子,说:引生你视察回来了?我说:昨晚听到我敲你家门了?他们说:没呀!我说:门都快敲破了怎么会听不见?他们站起来翻我的眼皮,说:引生引生,你犯病啦!我怎么是犯病了呢?我引生现在有什么病?我想白雪是病吗,我爱钱是病吗,我喝茶喝酒顿顿饭没有吃厌烦是病吗,这些人真可笑!我继续往前走,水兴家门旁那一丛牡丹看见了我,很高兴,给我笑哩。

我说:牡丹你好!太阳就出来了,夏天的太阳一出来屹甲岭都成白的,像是一岭的棉花开了。

哎呀,一堆棉花堆在了一堵败坏了的院墙豁口上!豁口是用树枝编成的篱笆补着,棉花里有牵牛蔓往上爬,踩着篱笆格儿一出一进地往上爬,高高地伸着头站在了篱笆顶上,好像顺着太阳光线还要爬到天上去。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景象,隔着棉花堆往里一看,里边坐着白雪在洗衣服。

这是白家的院子!我立即闭住了气,躲在那棵桑椹树后往过看。

白雪洗的衣服真多,在篱笆上晾着了上衣,裤子,还有裤头和胸罩。

白雪还在大木盆里搓一件衣服,她一搓,我一用劲,她再一搓,我再一用劲,我的拳头都握出汗了。

我那时是又紧张又兴奋,可以说是糊糊涂涂的,我在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对我好的话,你拧一下头来看我。

我这么祈祷着,望了一下天,希望神在天上,能使我的愿望实现,但是,她白雪始终头没有拧,一直低着,水溅在脸上,擦了一下,后来站起来却返回堂屋去了。

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胆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竟能跳起两米高,忽地跳过了篱笆。

两米的高度我从来没有跳到过,但我跳过了,极快地将晾着的衣服偷了几件,抬头看堂屋门,门口卧着一只猫,猫说声:不妙喔!我撒脚就跑,一件衣服又掉下去,拿着的是件胸罩。

我是一口气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

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红色的,我捧着像捧了两个桃。

桃已经熟了,有一股香气。

我凑近鼻子闻着,用牙轻轻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发干,有一股热气就从小腹上结了一个球儿顺着肚皮往上涌,立即是浑身的难受,难受得厉害。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了,爱是憋得慌,出不了气,是涨,当身上的那个东西戳破了裤子出来,我身边的一棵蘑菇也从土地长出来,迅速地长大。

我不愿意看我的那个东西,它样子很丑,很凶,张着一只眼瞪我。

我叫唤道:白雪白雪!我叫唤是我害怕,叫着她的名字要让我放松却越来越紧张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说这些了,说了我就心跳,浑身起鸡皮疙瘩。

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挨了重重的一脚,白家人闻讯出来,将我一顿饱打。

我的一生,最悲惨的事件就是从被饱打之后发生的。

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干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

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

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

我对他们说:我杀了!染坊的白恩杰说:你把啥杀了?我说:我把×杀了!白恩杰就笑,众人也都笑。

我说:我真的把×杀了!白恩杰第一个跑进我的家,他果然看见×在地上还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没抓住,再一抓还没抓住,后来是用脚踩住了,大声喊:疯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马被众人抱住,我以为会被乱拳打死,他们却是要拉我去大清堂。

我不去,他们绊倒了腿,把我捆在门扇上抬了去。

赵宏声那时正和乡政府的小王干事学唱戏,事后赵宏声告诉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额颅,看你那腿胯,哪一样子称得着骑马坐轿?!我就被抬进药铺,是他一看,伤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让人在312国道上挡车送我去县医院,又让白恩杰快回我家去找割下来的×。

我这边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风也是在白家的,他正骂我,听到消息也跑来我家看究竟,我已经被抬到312国道上,而白恩杰刚出了我家门,手里拿着用纸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风说:现在医疗技术高,能接上的。

白恩杰说:热热的,还活着哩。

夏风就回白家给白雪说了情况,白雪呜地就哭了。

白雪一哭,我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我心里宽展了:白雪没有恨我,以后见到了白雪她还会理我的。

但白雪这么一哭,夏风生气了,说:你哭啥的?白雪说:是我害了引生!夏风狠狠地摔了一下门,自个先回了东街。

这是他们第一次翻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