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墨涵第一次看见石云彪笑了。
石云彪笑了,而且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那种在胜利之后由心底涌上脸膛的痛快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持续的时间十分短暂。
陈墨涵现在已经作为作战参谋紧随石云彪前后了。
能够当上作战参谋,对陈墨涵来说多少有点意外。
那天他当真被赵无妨摔了一百次,严格地说,是他同赵无妨摔了一百次。
摔跤这行当,陈墨涵并不陌生,孩童时在蓝桥埠玩过。
但是,作为一个军人进行军人式的摔跤,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自然不是赵无妨的对手。
前十几跤,他尚且能够使出吃奶的劲,像一只初生的牛犊,虽然稚嫩却不畏惧。
然而,被摔上三十来个回合之后,他已经是鼻青脸肿,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了。
而赵无妨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像死狗一样拖在背上,又像死狗样摔在地下,那种声音有如击鼓,隆重而又生动。
人摔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
摔倒之后,胜利者还要继续辛苦,要大吼大叫,用最肮脏最粗野的语言作为神来之气,把眼前那个不堪一击瘫倒在地的读书虫激活,像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撑起来,让他愤怒,让他仇恨,让他用屈辱把自己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
然后,再把他拖在背上,再把他摔在地下,再让他瘪掉,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停,其乐无穷。
一百次啊,无论是摔别人还是被别人摔,这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胜利者的快乐有多少,失败者的屈辱就有多少。
当然,摔倒了还必须爬起来,必须为胜利者继续提供打击对象,继续给人家提供快乐的依据,把自己揉成一团软面,再烤成饼子双手献上去给人家品尝。
摔倒了爬起来是一种本能,摔倒了在爬不起来的时候还能爬起来,那就全凭意志了。
大约是在被摔倒五十次之后,也是在度过了漫长的绝望和悲哀乃至痛恨的黑暗之后,陈墨涵感觉到自己的血被摔烫了,年轻的骨骼被摔得喀喀作响,风云滚动的脑海里射进了一条执拗的思路——他娘的不能再让他这么摔下去了,不能让这个狗日的中队长太猖狂了。
他开始运用智慧进行还击。
他在装死片刻之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脚,出其不意地踢了赵无妨一个扫堂腿,然后攒足最后的力气跳起来把赵无妨扑在身下。
被陈墨涵死死摁在地上的赵无妨几乎喘不上气来,却喘出一声大笑,说你小子还是老实啊,吃了那么多苦头才学会这一招,真是他娘的饭桶。
说完一蹦而起,先是抱住了陈墨涵的膀子,然后把他掀到背上,再然后又像麻袋一样把他重重地掼在地上。
陈墨涵顿时感到通体舒泰。
这时候已经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断裂,没有了膨胀,他惟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了——爬起来,送给他摔,别让他闲着。
狗日的摔我吧摔我吧,老子还能站起来!爬起来啊爬起来,给他也来个黑虎掏心。
你摔啊你摔啊狗日的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赵无妨似乎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一边摔还一边快乐地大吼大叫:你小子给我看好了,这一招叫倒踢紫荆;这一招叫金蝉脱壳;嘿嘿,这一招瞒天过海;哈哈,这一招欲擒故纵;嘻嘻,拖刀计;呸呸,回马枪;啊……引蛇出洞;咦……釜底抽薪;喳……猫盘老鼠;喔……双车锁喉……陈墨涵感觉他的脑袋已经被摔碎了。
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
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
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痛畅的喘息声中粘合在一起,聚结而固,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陈墨涵倒下了九十九次。
第九十九次倒下去的时候,他抱住了赵无妨的双腿,准确地说是抱住了赵无妨的一双脚后跟。
然后他使出吃奶的劲想站起来,自然是站不起来的,只能把腰猫成一个直角。
说不清楚是用了力,还是凭着自己的身子往下倒,反正他是一头撞到了赵无妨的腰上。
于是乎,赵无妨的两只脚就像踩滑了西瓜皮似的往前哧溜,而上面半个身子则又曲里拐弯地向后仰了去。
着地之前两只手还在乱抓乱挠,嘴里还叮里咣当笑得喘不过气——噢哈哈嗬嘿你狗日的还会……狐狸装死哈哈……偷袭……那一跤摔完,陈墨涵在铺上结结实实地躺了六天,到了第七天,他又重返操练场。
果然来了一道命令,他当上了第七十九大队一中队的二排长。
前几天接到预先号令,七十九大队扩编为七十九团后,水涨船高,各中队长均递升为营长,排长们也大都升任连长副连长。
陈墨涵因为资历浅薄,也缺乏战功政绩,提升过快显然很难服众,经由莫干山提议,石云彪把他调到团部当上了作战参谋。
二现在,石云彪携陈墨涵等随从正行进在从旅部返回的途中。
从今天起,七十九大队就正式成为新编第七十九团了,他石云彪又重新回到了团长的位置上,也能带兵打仗了。
尤其令他扬眉吐气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汉英企图搞垮七十九大队的阴谋破产了。
石云彪像是在冥冥中看见了那位七十九军的创始人之一、德高望重而驰名中外、连最高长官部也不得不让步三分的陈上将——那位神圣家族的长者,那位七十九军残存弟兄的佑护神。
他那双睿智的眼睛能洞悉一切。
刘汉英之流呕心沥血的阴谋,在他的眼皮底下只能算是雕虫小计。
就是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使七十九军最后的火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跨越绝境并且坚韧、缓慢而又不容阻挡地恢复着元气。
当初,在七十九大队即将扩编成团的时候,刘汉英的确使出了十分阴毒的一招。
表面看来,他的提案天衣无缝——不是要扩编么?我这个当旅长的也巴不得充实队伍啊,要扩编就扩大成四个营,扩成十八个连,由三百多人扩成一千九百人。
这一下行了吧,你石云彪、莫干山该没有话说了吧?此招与左文录提出的掺砂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比左案似乎更有高明之处,用刘汉英的话说叫做桃子大了撑破嘴。
从三百多人到一千九百人,而且在一个月之内健全编制,兵员何在?军官何来?招募是要招募一部分的,但是你能拒绝友邻的支援么?你能拒绝旅部的调配么?如此一来,这次扩编实际上就成了一次大换血。
借此机会,刘汉英就可以冠冕堂皇地从张嘉毓团、马梓威团和旅部直属队给石云彪至少派去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
显然,在这二百名军官和八百名骨干中,除了公开的HZB分子可以明确地交代任务以外,即便是普通官兵,每人也都将从吉哈天那里领到几块大洋和一句许诺。
那时候,新编第七十九团就再也不是第七十九大队了,看看是你石云彪指挥老子的部队还是老子的部队指挥你?刘汉英没有料到他的这一步棋又是臭棋。
长官部在他上报的扩编报告上批复如下:鉴于新七十九团军官力量薄弱,不宜即刻升级为甲种团。
拟新七十九团为乙种,暂编两个营六个连,团部直辖特务连、工兵连、救护所,兵员九百六十人,其中军官一百八十人,全部从原七十九大队士兵优秀者中产生。
另有委任状任命石云彪专任团长,不兼副旅长。
刘汉英感到自己凑上去的脸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显然,这又是军委会里那个姓陈的老东西作的怪。
尤其让刘汉英感到恼火的是,在他呈送的报告中,某长官还有这样的批示:刘、文、左所呈方案留存,一年后研究实施。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年以后实施?一年以后石云彪就会把新第七十九团变成原第七十九军的幽灵。
到那时候,军官有了,战斗骨干有了,再给他两个营一个连的编制,本旅长就该向他点头哈腰了。
真正是岂有此理。
刘汉英差不多愤怒了,认准一条,做出这个混账批示的混账长官,一定是陈老东西的同党。
眼下是木已成舟了,刘汉英尽管满肚皮晦气,也只能自己消化了,表面上还得装出宽大为怀甚至满面春风的样子,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保持着谈笑风生的上下级关系,其实心里真是苦得很呵。
三转眼就进入了冬天。
处在江淮之间的凹凸山下了一场近年罕见的大雪,山里山外苍茫一片,天地不分。
几尺厚的雪层封住了进山的道路,也阻隔了日军扫荡的步伐。
早在秋末冬初,刘汉英和一批中高级军官的眷属们就分别从南京、庐州等地辗转进入凹凸山,另有从洛安州、峨嵋州和汝阳城等地过来从军的女学生们,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围追堵截中,不断有人就范,陆续嫁给自己中意或者勉强中意的军官。
如此一来,便给这个深藏在大战腹地的凹凸山一隅山脉,增添了些许安居乐业的气氛。
七十九团的军官成亲的不多,仅有的几名眷属也都在北方,军官们的日子就过得比较清苦。
石云彪同莫干山别出心裁,向旅长刘汉英呈报了一个围猎的计划,居然照准了。
由于日军长期封锁,给养十分困难,仅靠凹凸山几十万百姓补充,山南山北国共两军五六千人马分而食之,委实有杯水车薪之虞。
虽然两边的部队统一归属最高统帅部,但是南京政府只承认八路军的三个主力师,那些自生自长的地方武装很难得到物资上的保障。
杨庭辉的部队早就搞起了生产自给活动,丰衣足食尚且谈不上,但是温饱问题基本上解决了,这就让刘汉英的心里泛出一些说不出的滋味。
刘汉英一向以正统的职业军人自居,对于杨庭辉部队的泥腿子游击队作风打心眼里瞧不起。
尽管杨庭辉部队的存在可以说同他唇齿相依,对他支撑凹凸山半壁河山是个极为重要的保障,但是当他眼看杨部一天天坐大,他还是感到不安,像是有一种柔软的针芒刺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扎来扎去。
这种心态很复杂也很微妙。
他既不希望失去这个共同抵抗日军的民族伙伴,也委实不希望这个伙伴的羽翼日渐丰满,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伙伴变得比他还强大了,那恐怕就不仅仅是不希望了。
鹅毛大雪一连落了四天,山垭里积了几丈深的雪沟。
到了第五天,雪是停了,尖利的北风却号叫不止,凹凸山于是出现了经年不遇的滴水成冰的寒冷。
当石云彪向刘汉英报告要利用大雪封山的机会进行围猎的时候,刘汉英自然能够揣摩出石云彪的真实用心。
石云彪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把队伍拉出去,练练协调战术动作而已。
但是刘汉英没有理由否决这个请求,更何况几千部队的肉食给养也确实亟待补充,有七十九团效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刘汉英给石云彪规定了一个原则:围猎可以,防务不可松懈,虽然山路已被积雪覆盖,但不可掉以轻心。
宜将部队分拨轮换,不许全部撒出,而且围猎地距离防御要点不宜过远。
如果说以上安排是出于长官的缜密的话,那么,他又提出从旅部和军官训练队派出一批军官来七十九团参加围猎,或多或少就有些别样考虑了——他多少还是有点担心,怕这支队伍会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拉走。
石云彪自然恭敬从命。
于是,在腊月中旬的一天,七十九团声势浩大的围猎便开始了。
四陈墨涵和团部的几名参谋跟随莫干山赶到二连的时候,二连的九十六名官兵已经整装待发了。
莫干山对二连温连长说:慌什么慌?煮熟的鸭子都在碗里,还怕飞了不成?你们别急着放火铳过干巴瘾,你们这些当官的还得给我做点别的事。
莫干山让温连长先将队伍解散待命,然后就带领军官们上了老楼岗。
莫干山给二连选择的围猎场地是旋涡田,这里无雪的时候是一片岗峦起伏的丘陵地,如今被积雪覆盖,除了近处偶尔戳出冰雪的树枝,便是苍苍茫茫的一片浑然天地。
站定了,莫干山对参谋们和温连长说:你们沿着我手指的方向往前看,看看有什么东西?温连长你是熟悉这块地形的,你不要说话。
几名参谋将脖子伸得长似鹅颈,却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地物都被雪埋住了,看不见有什么东西露出来。
也有人说看见了远处的山脊线。
莫干山问陈墨涵:你看呢?陈墨涵不大肯定地说:前方三里好像有一条河。
莫干山不高兴了,板起面孔说:别说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陈墨涵于是眯起两眼,用手挡住刀子一样割来割去的风,直到看出了两行眼泪,这才哆嗦着牙帮骨,一字一顿肯定地说:是一条河。
温连长在一旁冻得跳着跺脚,一边跳一边嚷:陈参谋怕是有火眼金睛,那场子我去过,是有一条河,叫月亮河,春天有几十丈宽呢。
莫干山瞪了温连长一眼,又问陈墨涵:你说那里有一条河,依据是什么?陈墨涵想了想说:依据有两点。
一是根据地理走势。
团部东侧的二龙山两山相接,主峰大龙山应在南十余里,我分析,就是我们对面的那个山头。
春夏交接时,二龙山下河水高涨,不可能是从山外来的,山内必有水源。
所以我认为,在我们的站立点至二龙山之间的洼地,必定有一条宽十丈以上的河床。
第二个依据是根据凹凸山植被特征得来的。
各位长官请看,正前方三千二百公尺处,有一个比较显著的黑点,那只能解释是一个树梢。
沿此黑点向左,距离那个黑点约二百公尺处又有一个黑点,再往左依次看下去,还能看见几个黑点,而且基本上是随脊影而弯。
这就是凹凸山特有的青柳,通常都是长在河边塘畔的。
因此我断定,那里有一条河。
说完了,陈墨涵便端正肃立,等待莫干山纠正。
莫干山却并不急于评判,又问随行的其他参谋:你们看见黑点了吗?有人就回答说看见了一点,不大真切,好像不是连成一起的。
也有人回答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莫干山笑了,说:看地形如同烧香磕头,心诚则灵。
本团副不仅看见了黑点,还看见了两排黑点,你们信不信?那就是一条河。
然后展开自绘的地图,被雪埋没的山川河流顿时跃然清晰于纸上。
莫干山招呼参谋们都围拢过来,说:我出一个情况:谍报日军以一个中队由马堰至榆林寨行进,另有日军一个中队和汉奸两个中队沿二龙山鞍部翻越,企图偷袭我部岔路口据点。
我部守卫兵力为两个连,其中两个排作为机动保障,其余设伏。
时间是凌晨一时,气候条件为晴。
战斗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战斗目的歼敌一半,迫敌后撤。
追歼逃敌由友军负责。
今天下午的围猎也算是实地勘察。
各位于明日晚饭前将作业想定送到我的手上。
众参谋嗷地一声散开,一起重新去看那什么也看不见的莽莽雪原,又差不多同时回过神来抢地图。
岂料为时已晚。
莫干山哈哈一笑,抓起地图,三把两把扯得粉碎,将碎末雪花一般抛进狂啸的风中,转眼之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
中午饭后,七十九团几百名官兵分成一百多个小组铺天盖地地撒向了围猎场地。
围猎是一种既刺激又无惊险的战斗,士兵们自然欢天喜地,与人作战已有许多招数,对付野兽就更不在话下了。
连续几天的大雪,使山野里兽迹罕见,围猎的最初阶段实际上是挖猎。
这些士兵半数以上是新招募的凹凸山当地人,有熟悉野兽习性的,自然各显神通。
士兵们凭经验先寻山坡和沟坎阳处,尤其是前有丛木近有水源的地方,野兽的栖身之地多半在这些所在。
找到洞口之后,或放枪惊吓或烟熏火燎。
也有的兵用弹壳制成铜卡插进肉饵里,系上绳子再抛进洞里,玩起了旱地钓兽的把戏。
方圆十几里的捕猎同时展开,寂静的雪原便被激活了。
枪声和喊声以及快乐的追逐声连成一片,声势越造越大。
小一点的黄羊和懒一点的猪獾在这突如其来的浩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往往束手就擒。
灵一点的野兔子和狗獾子却不甘心任人宰割,凭借求生的本能,昏天黑地地蹿出洞外,没命地奔逃。
却又显得不识时务,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雪窝里,再也拱不出来了。
围猎在经过第一轮高潮之后,团部的院子里便尸积如山了。
倒是没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血凝固于灵魂脱壳的瞬间。
自然要进贡,战利品大都送到了旅部。
当天晚上,舒霍埠的上空便被浓郁的肉香弥漫了,咀嚼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每一个角落。
军人的雄性从醇厚的水酒里淬火出膛,那些冒着生死之虞辗转来此的女人们,惊喜地品尝了凹凸山野味给予她们的特别犒赏。
五陈墨涵是在团部西北的庙子岗上看见那个女人的。
此时已近黄昏,西方的天穹隐隐约约地显现了落日的昏黄轮廓,无风的坡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像一页凝滞的湖面。
冷淡的阳光随意地落下来,使这块雪后的山坡益发显得空旷寂寥。
女人就在这漫无边涯的空旷中面西而立,似乎进入了一个悠长的境界,默默地长久地眺望着远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间嵌进了一个怅惘的写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身穿美式作战服的女军官,大约是刚刚从围猎场地下来,马靴上还粘着泥土。
陈墨涵于是止步。
跟在身后的马参谋也站住了。
马参谋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掉转了方向,在距离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绕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梦境。
是高秋江。
马参谋十分肯定地说。
陈墨涵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
高秋江他是见过的,他所见过的高秋江,是戎装飒爽英气逼人的国军女军官,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散发的气韵很难一致起来。
像高秋江那样风火泼辣的女人,何以会如此安静甚至忧伤地出现在这里呢?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陈墨涵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谁呢?马参谋轻轻地笑了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陈墨涵说:有点奇怪呢,高队长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可是这会儿的样子却……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味的。
马参谋吸了一口冷气,说:厉害什么?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再厉害也还是女人。
你以为她厉害,那就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了。
女人都有两张脸,当兵的女人更是这样。
你是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情吗?我跟你讲,再厉害的女人也斗不过一个情字。
陈墨涵愣愣地看着马参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马参谋接着说:她在等莫团副。
可是莫团副今晚恐怕不会露面了。
咱们也别去自找没趣了,作业想定明天再说。
陈墨涵说:那怎么行呢,莫团副明确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给马夫老焦嘛。
马参谋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莫团副今天晚上会在哪里。
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马在,你不会倒霉的。
马参谋这样一说,陈墨涵便不好再坚持己见了。
马参谋是这支部队的老军官,盘根错节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
于是便随了马参谋,掉转头往回走。
马参谋没有说错,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
高秋江在这里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
七十九团围猎,刘汉英从旅部派军官过来助战,对于高秋江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可能早一点同莫干山见上一面。
中午她就派勤务兵提前过来送了信,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莫干山的踪影。
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这倒不是因为莫干山的四周险像环生,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莫干山带来什么隐患。
她就是想出来走走,在这雪地里站一站,遥远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经离心很远的少女情怀。
雪原无垠,视野一片洁白。
高秋江的心里此刻盛满了寒冷的烫热。
十几年前彰德府城北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就在眼前荡漾。
还有那条长长的雨后的泥泞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触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轻的时候中过清末武举,还当过彰德府的兵马统制,清政府垮台之后,高老爷解甲归田,耕读乡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庞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两省声名遐迩的义绅。
人在高处亲戚多,祖父七十大寿那天,高府宾客盈门。
秋江大嫂的娘家也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一个男孩。
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子红扑扑的,虽然也穿着长襟大褂,布料却是粗的,不像是大户人家子弟,因此在众多的少爷小姐圈子里,便显得十分拘谨。
高秋江那年十二岁,已经成为一个人见人夸俊秀聪颖的小姑娘,并且很有些仗义的同情心。
她看见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单,不知不觉地,心里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喜爱地看着一院子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少爷小姐们,忽然童心烂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场骑射游戏——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树枝桠上坠一个蒲编的笆斗,令敢于一试身手的少年飞马射箭,射中者赏大洋十块。
让秋江始料不及且惊喜的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进入这样的场合,居然无所顾忌地活跃起来,在众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踌躇不前之际,第一个脱掉大褂子,选了一匹滚瓜溜圆的大肥骡子,飞身跃上,扬鞭驰骋奔突于阡陌之上,连发三箭,箭箭射中斗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见到的骁勇的场面。
从此,那副矫健的身姿便播进秋江小姐的内心深处了。
当然,那时候还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爱,至多只能算是少女初开的情窦。
那个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干山。
这以后,中原发生了战乱,宁静的家园不再宁静,远亲故戚也少了许多来往。
人也大了几岁,事理懂得多了,路却反而难走了,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少了。
然而,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却又反而越扯越长。
六莫干山十七岁那年,已经长成一条壮汉,经过高家老爷的选拔,作为高家的亲信,到高家充当护院头目。
在彰德府城里读女中的秋江此间只回来过一次,但因莫干山奉命去石家庄收贷而无缘会面。
直到高秋江休学回家那次,这才有了机会,两个人得以从容地拥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路程。
莫干山这次是来接秋江的。
除了莫干山,还来了两个伙计和一驾马车搬行李。
当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喊出了表姑这两个字的时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谁是你的表姑?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辈人,是活跃于她怀春梦中的飞马骑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灵深处的英雄。
可是,按辈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
秋江小姐于是无可奈何地当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给莫干山摆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乡的途中,遇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暴雨过后,土道上泥泞不堪,车马举步维艰。
莫干山急得抓耳挠腮,秋江小姐却灵机一动,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严,安置两个伙计就近住进韩王渡口的车马店,却让莫干山背她回去。
莫干山起先不肯,说:还有四十里地呢,恐怕背不动。
秋江小姐便沉下脸说:你这个东西也是个懒骨头,背你表姑你还嫌累?莫干山说: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叶,这四十里路泥里水里,万一有个闪失,咱怎么能担当得起呢?秋江不依不饶地说: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么不经摔?莫干山苦着脸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马车跟他俩住店,我把马卸下来,表姑骑上,我给你拉缰。
秋江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断喝一声:浑话,你几时见我骑过马?我偏不骑,我偏要你背。
你背不背?没有办法了,只好背。
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
莫干山精强力壮,背起个娇巧玲珑的女学生倒也不算太难为。
可是,负在背上的是一个温热清香的小女子啊。
最初的几步,脖颈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脊梁上软绵绵的,脚下也是软绵绵的,像是飘在云里雾里。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脚不老实,一会儿揪揪他的耳朵,一会儿掐掐他的胳膊。
秋江把嘴唇凑在他的耳边说:大山子,往后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给你当你的媳妇你干不干?莫干山的红脸立马就紫了,使劲地往下勾着脑袋,喘着粗气说:表姑你的玩笑开大了。
你是大家闺秀,又是读书的人,啥话都敢讲,咱可承担不起啊。
再说,你还是我的表姑啊。
这话可不是讲着玩的。
秋江说:偏讲偏讲。
我问你,我要不是你的什么表姑,也不是什么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给你当媳妇?莫干山依然埋着头,说:不敢想。
秋江说:给你一个胆子,你想不想?莫干山不吭气,脚下却多用了一把力,噼里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胜追击,又扯过大山子的耳朵说:我再问你,要是咱俩啥亲戚也没有……假使我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莫干山还是不吭气,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乱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脸,把莫干山一张宽阔的红脸揪得青一块紫一块。
你说你说我偏要你说,我要是你们庄子里种田人家的闺女,你想不想?莫干山这回说话了,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个字:想。
步子就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真想。
再往后就抬起脸,迎着秋江烫烫的眼神,说:可是你不是。
这一下就坏了菜。
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来要自己走,走了几步滑了个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窝里。
莫干山便赶过去拽,一把没拽住,反倒被秋江紧紧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样滋味。
四十里的泥泞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搂一程,抱一程。
两个泥人儿拧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乡之路,拧成了一条长长的情旅……那时候他们都昏了头。
他们自然也想到过结局,可是他们已经顾不上管那许多了。
越演越烈的爱情像一棵美丽的罂粟,引导他们走向歧途。
七年之后,当国军上尉高秋江站在距离那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时候,当她怀揣着最后的热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恋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乡之后,她和莫干山不再回到那个充满了阔绰气息的家庭,就那么无牵无挂地远走高飞,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高秋江坚信,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情况,都至少要比现在的结局好得多。
因为,那样她至少不会失去她的爱情。
而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吗?只要把她的爱情还给她,她高秋江可以放弃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她一度视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枪,只要莫干山张开他的怀抱,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枪摔向天外,那么她也绝不会再去当那个劳什子队长了。
她穿这身军装是被逼出来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没入雪脊,夜幕已从高高的天宇缓缓地降落下来,莫干山还是没有回来。
又起风了,强硬的北风卷着硕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击打着高秋江的脸庞。
她终于彻底地心灰意冷了。
她当然知道莫干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也知道莫干山的妻子已经启程,近日就会进入凹凸山。
可是她这一次来,并不仅仅是要同他重温旧梦啊。
她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来见莫干山,差不多就是来诀别的。
他的妻子来了之后,她就只能永远地充当他的表姑了,难道他莫干山连最后的情义也抛弃了吗?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转化成愤怒。
高秋江的手又触到了枪套上,射击的欲望在一瞬间膨胀起来,在心房里奔突喧哗。
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致的七音左轮手枪,喀嚓一声脆响便上了膛。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二百公尺以外,一个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动,她的手指顿时僵住了,泪水在刹那间盈满了眼眶。
版权属作者所有啃书虫e书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