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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25-04-03 07:59:40

就在这一年深秋,举行了博罗维耶茨基和玛达·米勒的婚礼。

他们从祭坛来,穿过铺上地毯、两侧摆满成行棕榈树又装上彩灯的甬道。

树和灯后面是拥挤的人群。

教堂里人挤得名副其实地水泄不通。

博罗维耶茨基抬着头,平平静静地走着,目光扫视着冲他微笑的熟人的脸,可是他却谁也没看见,因为那罗哩罗嗦没完没了的仪式,和这次炫耀性的、暴发户式的豪华婚礼仪式已使他厌烦透顶。

在教堂门口,没有得到请柬参加婚礼的熟人中间,谁也没走上前来祝贺,谁也不敢冒然冲开团团围住他的百万富翁们,冲断那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女人圈子。

她们一出教堂大门,教堂锦衣执事就递给她们斗篷。

他和玛达上了马车,率先离开了教堂。

玛达欣喜、幸福得满脸泪水、满脸绯红,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对此,他也不加理睬。

他透过马车车窗望着麇集的人群的头,仰望着屋顶,瞭望着呼呼冒烟的烟囱,轰隆轰隆地干活的工厂,接着又想到了自己,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办完婚礼之后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成了百万富翁,他已经踏进朝思暮想的幸福——财富的大门槛。

他慢慢回味着那些时隐时现的念头和场面,惊异地感觉到自己心里一点也不高兴,他全然平静、冷漠、无动于衷,只感到象每天一样疲惫不堪。

卡罗尔!玛达轻轻地呼唤,同时抬起布满红晕的脸庞和瓷釉一般的、蓝色依然浓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努着嘴,希求他的亲吻,可是马上又退回来了,因为她觉察到街上的人会看见他们。

他紧紧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语。

通往米勒工厂的一整条街都挤满了工人,他们排成行列,穿上盛装,发出祝贺新郎新娘的喝彩。

在行列的尽头,工厂厂院大门之前,扎起了巨大的凯旋门;门上裹着彩带,绣着象征劳动的图案,大横幅上有小电灯泡排成的两个大字:欢迎①!--------①原文是德文。

进了大门之后,又有一队人,连续穿过几个院子和大花园,一直来到大厅阶下。

他们走得很慢,进了大厅时,全体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国人,少数几个波兰人很不显眼。

米勒出场,完全是罗兹百万富翁的派头。

地毯、家具、银器、花卉、装饰极其华美艳丽,使满堂宾客惊羡不已,因为柏林装饰匠曾专程来布置这间大厅。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庆日。

他给独生女儿成亲,又得到了女婿这样的得力助手,当然心满意足,所以他那张又圆、又红、又胖的脸上自然喜气洋洋。

他请贵宾们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罗尔的脊背,又拦腰搂住他,轻轻地捏他的膝盖,不断开些有点粗鲁的玩笑,在餐厅里极为殷勤地给客人让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请人家观看各间屋子。

库罗夫斯基先生,你瞧瞧,这座宫殿是给这两个孩子的,他们就住在这儿。

怎么样,漂亮吗?库罗夫斯基连连点头,听他尽是耗资多少多少钱的解释,迎合着微笑。

然后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现在的莫雷茨·韦尔特太太身边。

一群青年围住了这位太太;她俨然成了一间客厅里面的王后。

他久久地听着她的浅薄无聊的谈话,她的矫揉做作的笑声,她在客厅里令人厌烦的奔走脚步声。

后来他走了,心里挺纳闷,因为他以前说过,在罗兹的犹太女人中间,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现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么跟夫人相处的?他问莫雷茨。

你发现她有什么变化吗?简直认不出来了。

是我的杰作。

不过,她不是一个漂亮女人吗?他托了托眼镜,问道。

库罗夫斯基没有回答。

他注意着卡罗尔,卡罗尔不太喜欢当女婿这样的角色。

他这时显得疲倦、冷漠,对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厂主爱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顾,而且一有机会就跑到马克斯·巴乌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经和解。

反正不怎么理其他的人。

喂,怎么样,咱们大伙儿算是把这块‘福地’弄到手了吧!库罗夫斯基问。

这块地要是能赚几百万,那当然。

你快赚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维尔切克要是不抢,马克斯也能捞。

说我呐?斯塔赫·维尔切克嚷着走了过来。

他是马克斯的伙伴,已经进了公司,所以踢开了以往的全部关系户,凭着金钱和厚颜无耻钻得挺快。

我们正在议论,你要是不抢到马克斯前面去,他就也许发迹。

库罗夫斯基开玩笑地说。

该抢就得抢!他低声说,象狗见了满盆狗食一样直舔嘴唇,说着就去给丑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纳贝小姐献殷勤去了;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万嫁妆呢。

默里正坐在她旁边,小丑似地挤眉弄眼,念念有词地说着逗趣儿的恭维话,小姐也放开嗓门哈哈地大笑着。

大厅中间有一个盖着人造天鹅绒的木台子,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

这时候,专门请来捧场助兴的工厂职员的低矮的身影都从餐厅、从耳房、从用帷幔掩遮的壁龛中陆续钻出来,开始跳舞了。

卡罗尔单独一人穿过了灯火辉煌、豪华富丽的各间客厅。

几十位客人散在宽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见人影。

从住宅的各个角落,从窗帘的花边上,从绒布装饰品上,到处都能显出极度恼人的无聊和空虚。

他恨不得马上逃走,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或者象过去一样,跟马克斯、莫雷茨,跟库罗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点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这是心底的欲望,然而,此时此刻他必须应承客人,管着岳父,让他尽可能少当众出丑;他必须没话找话说,露出笑容,冲太太小姐们说肉麻的恭维话,还得时时跟玛达说话,甚至关照仆人,因为谁也不会把仆人放在心上。

岳母藏在角落里,穿着一身华贵丝绸衣服,不敢走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客套话。

这里的豪华,一大堆初次见面的客人,弄得她战战兢兢,然后她象影子一样穿过大厅,谁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厅里和朋友们喝酒,隔一会儿跟卡罗尔亲吻一下。

一段时期以来,威廉跟卡罗尔特别热火。

玛达呢?玛达沉溺在幸福和欢乐之中。

她的眼里只有她丈夫,总是转来转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亲昵,弄得丈夫十分厌烦。

半夜时分,博罗维耶茨基已经觉得筋疲力尽,急忙找到了亚斯库尔斯基。

亚斯库尔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齐齐,好象一家之长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开饭吧,客人都已经累了。

比规定的时间早,不行。

这位贵族严肃认真地回答,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着胸脯,捋着小胡子,对百万富翁们不屑一顾。

混账玩意儿!博罗维耶茨基只好亲自布置,嘴里咕哝一句。

在宽敞华美的餐厅里,终于开饭了。

白银、水晶和鲜花满满地覆盖了桌面。

卡罗尔坐在脸红得象红牡丹一样的妻子身旁,耐心地听着人们的干杯声、祝酒词和对他说的令人腻味的俏皮话。

晚餐之后,众人精神爽朗,酒性大发,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饿狼、喝酒象公牛、满脸流油的大胖子们握手、亲吻,等到男人们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时候,三亲六眷的姨妈们、舅妈们等等又把他层层围住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折磨,害得他脑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个空子,摆脱了这些温柔的、拥戴的魔掌,逃到花屋里去了。

他在那里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们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脸庞。

然而事与愿违,他刚在绿叶丛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红男绿女和各色厂主又蹑手蹑脚地钻到这儿来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丛之下。

最后,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着跑了进来,伤感地把过度丰盛的酒宴搬到优雅的花坛上;花坛上都是发出宝石斑驳色泽的盛开的千日莲。

博罗维耶茨基于是又急忙溜到餐厅。

可是在这个现在挤满仆人的餐厅里,他又遇上了另外一出戏:马泰乌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闹。

太太见他脸色狰狞可怕,便战战兢兢地吩咐把残羹剩菜和没喝光的酒连瓶收进食橱。

胡说八道,亏你……是太太……就这么……几个破盘子……今儿办喜事……兄弟们心里高兴……兄弟们也办过喜事!德国鬼子的剩酒,不喝!亏你……是太太!他砰的一下子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要轰她走。

你,你……阔太太……去睡吧!……这酒,我们能对付……我要喝个够!……弟兄们也喝个够……我们的喜事……弟兄们要玩个痛快……伙计,倒酒!……听你家老爷子马泰乌什的;不听,就打掉你的门牙,就‘完事大吉’①,完蛋……甜菜肉滚他妈的……祝我家老爷健康……其他人,通通给我滚!……米勒太太吓得六神无主,跑去找卡罗尔。

马泰乌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说,用拳头捶桌子。

咱们办过喜事……董事长先生……我们有工厂……有老婆……有公馆……德国鬼子滚他妈……不滚,哼,就砸门牙……让你脚朝天……滚外边去……一切都‘完事大吉’②,完蛋……甜菜肉,滚他妈的!--------①②原文是德文。

后来呢?后来,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好几年都过去了,岁月都埋进了忘却的坟墓。

岁月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就象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无声无息、不请自来地到来了一样,就象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缠在一起的生命之网仍然在无声无息地结着一样。

在罗兹,我们熟悉的人们,在博罗维耶茨基婚礼之后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罗兹现在生活在狂热之中,成长的脉膊强劲跳动。

城市在飞速地建设,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积累,令人惊异;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样,也倾泻到了城郊的田野里。

几年之前还种着庄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开始盖起整条整条的大街,新住宅、工厂、商号,出现了新的欺诈和剥削。

这座城市象一股席卷天空大地的旋风;人、工厂、物质和情欲、豪富和贫穷、放荡不羁和永恒的饥饿都在其中翻滚,在疯狂地急速地旋转,机器、欲望、饥饿、仇恨都在咆哮:这是一切人反对一切、反对一切人的吼叫。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着工厂和人们的尸体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夺取百万赢利;而那赢利的源泉,似乎正在从这块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涌流出来。

库罗夫斯基扶摇直上地挣得了产业;马克斯·巴乌姆和斯塔赫·维尔切克公司已经是实力雄厚的公司,正在用它们那廉价劣质的头巾买卖更为强劲地挤垮格林斯潘·莫雷茨和格罗斯曼的公司。

莫雷茨·韦尔特已是一位厂家;他现在出入以车代步,在大街上已经不再认识那些资本低于五十万的同行了。

卡罗尔一度经营过的布霍尔茨公司,仍然是群龙之首。

莎亚·门德尔松公司未得列于其右。

这家公司再度失火;火灾之后,它扩建了工厂,增加了两千名工人,但它同时变得越来越热衷于慈善事业:虽然剥削工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却又为工人建筑了豪华的医院和残废工人、丧失劳力工人的收养所。

格罗斯吕克继续招摇撞骗,甚至变本加厉,因为他把自己的梅丽嫁给了一个因吃喝嫖赌而羸弱不堪的伯爵公子,还得给他治病,养活他。

特拉文斯基含辛茹苦战胜了以往的失利,两年来已经初露锋芒,开了一家颇受敬重的公司。

米勒彻底搬出了罗兹,把工厂交给了博罗维耶茨基,自己和太太在儿子家养老——他在库雅维给儿子置了一个大花园。

威廉一心想当贵族,准备跟一个女伯爵结婚,自称德·梅勒,到罗兹来还带着一个穿锦衣的家仆,马车上都用未婚妻和博罗维耶茨基的混合徽章。

工厂他已经完全不管,光知道从那儿理所当然地分享大笔的收入。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是一座大工厂的神气十足的老板。

这四年来,他大大扩充了工厂,改革了人造绒布的工艺,把产品提高到完美的地步,建筑了新车间,扩大了销售市场,而且还在不断前进。

他和玛达·米勒结婚并接管工厂之后的四年,干脆就是超人劳动的四年。

他一直是早晨六点钟起床,半夜上床,哪儿也不去,不逍遣,不享受、不动用那几百万家私,没有一点生活乐趣。

他光知道工作,任凭利润的旋风摆布。

从他手里流过的这条金水河——他的工厂,就象水螅一样,用它的几千条腕足把他死死地揪住,毫不止息地吸吮着他的全部心血,夺走他的全部时间,全部精力。

他已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几百万,他每天抚弄这笔金钱,和金钱共呼吸,共同生活;满目所见,都是金钱。

这种成年累月的力所不及的工作,正在耗尽他的体力。

几百万金钱一点也没有使他欢欣——相反,他越来越觉得精疲力竭,没有热情,心境凄凉。

他心里越来越多地感到百无聊赖,感到不好受,感到十分、十分孤寂。

玛达是一位贤妻良母,照料他的儿子有方,侍候他无微不至——但是,除此之外,她一无所长。

把他俩联结起来的,只有这个孩子和共同居住的房舍,别无其他。

她象偶像一样敬重丈夫:丈夫如果不高兴,她就不敢接近他;丈夫如果心绪不好,她就不敢说话。

而他呢,就听之任之,让她敬重、崇拜,有时候也奖给她一句什么动听的话或者善意的微笑;温存或者真情的流露已经越来越少。

他从来没有朋友,过去在同事中还有许多熟人和同志,而现在,随着他的势力的增长,大家都疏远了他,变成了灰色的芸芸众生,被环绕着他的不可跨越的几百万金钱的鸿沟隔绝开了;他和百万富翁们也并不交往,因为他首先缺少时间;还有就是他太看不起他们,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存在着由于竞争引起的许多敌意。

所以他只剩下了几个最亲密的伙伴。

但是他常常回避库罗夫斯基,因为此人为安卡一事总是不谅解他,而且一有机会就十分刻薄地伤害他。

他和莫雷茨·韦尔特也不能交往,因为他打心眼里讨厌他。

他和马克斯·巴乌姆也若即若离;他们常见面,马克斯甚至还是他儿子的教父。

虽说如此,他们互相也是冷淡的,只保持着过去同学的关系,而不是朋友关系……马克斯也象库罗夫斯基一样,为他和安卡的事十分惋惜,并且总是忘不了这件事。

博罗维耶茨基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寂和包围着他的可怕的空虚;这种空虚,是几百万金钱和累死人的工作所填补不了的。

最近一段时期,他越加经常感受到了心灵中的不能忍受的、说不出的饥饿。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对工厂、利润、所有的人、金钱,都感到厌烦,对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厌烦。

他走进工厂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工厂的四面石围墙震颤着,一片工作的轰隆声响。

博罗维耶茨基满脸阴云。

他穿过各个车间,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说话,什么也不看,谁也不屑一顾。

他象架活动机器一样走着,黯然失神的目光无精打采地扫过运转着的机器、全神贯注于工作的工人、洒进春日阳光的窗口。

他乘升降机上楼到了成品干燥车间;这儿的长桌子上、地板上、手推车上放着几百万米布料。

他从当中走过,不自觉地、冷淡而鄙夷地踩着过去,走到窗口站住了;从这儿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边缘的条条地垄。

他望了一下四月明丽晴和的阳光,外面到处洋溢着欢乐、温暖,长满了嫩绿的青草。

他还远眺了浅蓝色天空深处的透明的朵朵白云。

可是他马上走开了,因为他感到某种如潮如流、不可名状的忧郁情绪在袭击他。

他又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从一间大厅走到另一间大厅,穿过那由轰隆声、咆哮声、吱纽声、工作、呛鼻气味和蒸腾闷热组成的地狱。

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面提醒自己:这一切,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财产,都是他梦寐以求的王国。

他蓦地回忆起往日的梦幻——那股他曾经驾驭过的强大力量。

现在他有了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梦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因为过去当他一文莫名的时候,他曾经相信过,百万家私会给他带来某种不同凡响的、天上人间般的幸福。

究竟给了我什么呢?他现在思索着。

是啊,这个王国究竟给了他什么?疲倦和烦闷。

精神上的空虚和忧郁,某种不可名状的、强烈的、越来越压迫着他的灵魂,使他不得安宁的忧郁。

他现在坐在染房里。

啊,在那儿,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处金光闪烁,到处飞扬着孩子们欣喜的呼叫声,鸟雀在欢乐地鸣叫,玫瑰色的团团炊烟袅袅升起;那里是那么明亮、清新、朝气蓬勃。

复苏的大自然的欣喜欢愉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回荡,渗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声歌唱,想大声呼唤,在草地上跳跃,和白云一起飘舞,和风儿一起飞翔。

在充满阳光的风中和树丛一起摇曳,呼吸新鲜空气,让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可是今后怎么办呢?他又倾听着工厂的呼啸,忧郁地思忖起来。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东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怀着一个囚徒的无可奈何的愤恨心情想着,一面抬头仰望自己工厂的红墙;他看着这个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万个窗子兴高采烈地向外窥探,正在如痴如狂地工作。

它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它的几百台机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凯歌。

他到了事务所;工厂已经使他感到厌腻。

在前屋里,主顾、商人、代理人、办事员、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务都在等着他处理,乱哄哄的,急不可待。

然而,他却从一个侧门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里去了。

他看不见任何人,因为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烦恼和无法满足的心灵空虚。

整座城市充满了阳光和喧嚣不已的疯狂的运动。

成百上千家工厂,象加固碉堡一样,正在呼啸、在工作。

从一切街道、从一切房屋、从条条胡同、甚至从田野里,他都听到了劳动的深沉声响、机器的轰鸣、拼死拼活斗争的竭尽全力的喘息和胜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闹声。

这一切都使他厌烦透顶!在大街上,他遇见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卧地乘着马车,洋洋自得,威风凛凛招摇过市,臭摆阔气,象一头养肥了的红皮肥猪一样;他对他轻蔑地瞪了几眼。

哼,牲口,一座有几个头衔的公馆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照此办理,这么摆阔气享受呢?他们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万富翁们那样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么才能使他开心呢?女人?哼,他爱过好几个女人,自己也得到过她们的爱;可是他已经腻了!玩乐!什么玩乐?有什么值得费一番力气去争取那玩完之后又不使人感到无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乐呢?酒!两年以来,由于工作过度,他只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着。

他不喜欢豪华的生活,不愿意到处眩耀自己,觉得实在没有必要。

再赚他几百万!有什么用?赚到了手的钱还花不完呢。

有什么用?他已经成了金钱的奴隶,还嫌不够吗?为了追求利润,他已经耗费了精力、生命,还嫌不够吗?这些黄金的镣铐他越戴越沉,还嫌不够吗?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说的话有道理!他想起了这个人对过度的劳累在庸俗的金钱的咒骂,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处境,越想日后面临的那些又无聊、又痛苦的漫长、漫长的岁月,就越觉得意气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后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伦娜公园。

他在还很松软的林荫路上信步走着,好奇地望着小草,以及在和煦阳光照耀下微风中摆动的浅绿色纤叶。

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一片寂静,只有乌鸦在跳跃,麻雀在啾啁。

他虽然感到慵倦,却仍在顽强地走着,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以前和露茜会面的地方。

露茜……艾玛!……他喃喃低语,触景生情地环顾着公园,空荡荡的空园。

这时他极感悲哀地想到,他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等了,谁也不会来;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人……不久以前的事,却显得这么久远!是啊,以前,他生活过,恋爱过,动过感情。

可是现在呢?……现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几百万块钱和——无聊——无聊。

他咧了一下嘴,轻蔑地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境庸俗,继续往下走去。

他游完了公园后,回家时在大门旁边遇到一队小姑娘走来,在她们后面有两位小姐。

于是他躲到一旁,望了她们一眼。

安卡!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下帽子。

是的,这是安卡。

安卡立即快步向他跑来,伸出了一只手。

很久没见您了,很久啦!她高兴地说。

他吻了她的手,怎么看她也看不够。

是的,这是安卡,来自库鲁夫的过去的安卡,年轻,漂亮,朝气蓬勃,妩媚动人,又纯真,又华贵。

您如果有时间,就和孩子们走一走吧。

这一群是什么孩子?他轻声问。

我保育的孩子。

您保育她们?我应该作点事情,而且这件工作给我的乐趣很大,我正在想办法再开一班。

照看这些孩子您觉得很有乐趣?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义务,作点好事,虽然范围不大,却是一种幸福。

您……也很满意吗?她悄悄地问。

她的声音颤抖了,眼睛飞快地在他那枯黄憔瘁的脸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满意……他很快、很勉强地回答;心怦怦地跳得很猛,连气都出不来了。

他们沉默着肩并肩地走着。

小姑娘在水池旁边玩耍,开始用尖细的声音唱一支儿童歌曲;那歌声象金石声,又象纤细草叶的沙沙声。

您的气色很不好……这么……她轻轻地说,眯了眯眼睛,为的是掩藏发自深切同情的泪水。

她象妹妹那样爱护、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深深的皱纹和微霜的两鬓。

您不要为我难过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几百万——现在有了;有了几百万还不知足,这是我的罪过。

是啊,我在这块‘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没得到幸福,这是我的罪过。

这是我的罪过,我忍受着空虚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这种从心上涌出的痛苦的倾诉,因为他发觉,她的脸上淌满了泪水,痛苦无法压制,嘴唇都抖动了起来。

一见她泪水涟涟,他就说不出话来了;极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齿一样咬啮着他的心。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赶紧走开了,怕流露出他内心如汹涌波涛般的激动。

出城,快!他登上一辆马车,粗鲁地叫道。

他激动得全身发抖。

他在回忆,心灵上布满了回忆的影像;在他的脑海深处,他的波涛翻滚的内心深处,都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这是一种有如一幅幅美丽的、充满喜悦和欢愉的图画一样的回忆。

他力图挽留住这样的回忆,想用它来填补心里所感到的空虚,把今天的事、眼下的凄凉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又迅速闪现出了另一幅图景,另一种回忆,这就是:他给安卡造成了屈辱,对她犯下了罪过。

他昏昏沉沉地呆坐着,半闭着眼睛,几乎麻木不仁,但他还在压制那心中想要发出的呼叫,平息因为见到了她而引起的心脏的强烈跳动。

力图克制那心中突然产生的难以驾驭的对幸福的追求。

我这是罪有应得,活该,活该!片刻之间,他又痛痛快快地这样想了,他了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认识了自己的处境和罪过。

他终于克制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这个胜利的取得,却是付出了不少代价的。

他甚至没有回到妻子和儿子那里去,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打发走了等着侍候他的马泰乌什,留下自己一个人。

他仰面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有一团迷雾,一团模模糊糊的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使他陷入几乎神智不清的状态。

是我把生活给毁掉了。

他突然说,不由自主地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个判断是突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它象倒钩一样钉住了他,又象一道光芒一样地照射着他,让他痛苦。

他环顾漆黑一团的房间,好象突然大梦方醒,看到一切都焕然一新。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扪心自问道;接着打开了窗户,开始思索起来。

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小了,城市已经寂静下来,在这甜美的四月春夜里,进入了梦乡。

那不时被抖瑟的星光划破了的黑夜天空,就象一件大衣一样,把城市裹在里面。

从书房窗口,可以望见沉睡中的城市象一片宽阔无边的、昏黑的海洋,只是这里那里漂浮出夜班开工的、象发光岛屿一样的工厂,风时时送来它的含混不清的轰隆声响;这声响听起来好象是远处森林的呼啸一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聚精会神,苦思冥想,象准备进行搏斗;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开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辈子的生活,给他重新展现出了他已然忘却的全部生活经历。

他不愿意听他心里的话,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后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观看、倾听。

于是他开始好奇地对自己进行观察;这种好奇虽然给他带来痛苦,虽然十分残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经历;这一切都象缠绕在时间的线轴上的纱线一样,又在他眼前展现出来;他可以仔仔细细地审视它;他正在审视。

城市已经熟睡,潜伏在黑暗中,象水螅那样,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触到了地面。

而远方星星点点的电灯就象一群脑袋被烧着了的大雁,用它们浅蓝色的眼睛望着黑夜,看守着这条沉睡着的水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原来是怎么样,现在就依然要怎么样。

他顽固地、象对谁挑战似地喃喃低语。

但尽管如此,他却回避不了他那觉醒的良心对他的责备,压制不下那被他践踏过的信仰、被他出卖过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义所轻视的生活的声音;这些声音责备他只为了自己生活,责备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为了趾高气扬,为了几百万的金钱竟去践踏一切。

是啊,我是个利己主义者,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飞黄腾达……他一字字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好象用这几句话鞭笞自己;于是,那可怕的痛苦,羞耻和人格丧尽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没了。

他献出了一切,可现在有什么收获?一堆毫无用处的金钱。

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静;既没有得到满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人不能够只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为自己会遭受不幸的威胁。

这个真理他懂得,可是只有到了现在他才体会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

他因为回忆起安卡的话,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时,他也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说他要为自己厂里工人孩子们设立一个保育园,请她不吝指教。

他又开始了思索,然而这种思索是为了寻求摆脱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个目标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将要来临的无聊,就又不寒而栗了。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得很慢,城市在睡着,可是它睡得不安宁,在作恶梦,因为透过包笼城市的点缀着灯光的夜雾,不时可以听到大地轻微的抖动,可以听到一种深沉的、拖得很长的痛苦的呻吟——这是疲劳的机器、遭遇谋杀的人、或者被毁坏的树木发出的呻吟。

不时还可以听到某种呼叫声从空无一人的街道远处发出,响了一阵后,又渐渐消匿了,还可听到那不知由来的战栗,包括神秘的闪光、话声、哭声、啜泣、笑声的战栗——往日生活或者未来生活的全部音响都在全城回荡,俨然是这些墙壁、包在黑暗中的树木、被虐杀的大地的梦中幻影……间或出现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静,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沉睡的庞然大物脉搏的跳动;这个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稳,就象母亲怀中的婴儿一样。

只是在远方,在大墙之外,在田野里,在这块福地周围,在午夜的无法探测的深远之处,才有某种运动,才传来话语的絮聒声,轰隆声,欢笑、啜泣和咒骂的声音。

条条大路都象满涨春潮而闪闪发光的河流一样,从世界各地通向这块福地;条条小径都蜿蜒穿过碧绿如茵的田野、鲜花盛开的果园、荡漾着小白桦树花香和春天气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庄、不可通行的沼泽通向这里。

在这些坦途和曲径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万的马车在吱纽作响,千万辆货车在风驰电掣般地飞奔,发出千万声叹息。

人们以灼热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发现这块福地的面目。

人们排着不见头尾的队伍,从广阔的平原,从起伏的山峦,从荒僻的村庄,从各国首都和大小城镇,从茅屋下,从宫殿中,从高地,从沟渠走向这块福地。

他们用自己的血液浇灌这块土地,对它抱以希望,对它提出需求,为它贡献出了力量、青春、健康、个人的自由、大脑和双手、信仰和理想。

为了这块福地,为了这个水螅,村庄荒芜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为献出宝藏而贫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

而它,则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强而有力的牙齿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给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换来毫无裨益的百万金钱,给万千大众带来饥饿和困苦。

卡罗尔思索着,走着,同时久久地凝望着城市和夜色。

在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色。

早霞在淡绿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开始在花屋檐下鸣啭,黎明凉爽清新的微风缓缓地摇曳着树木。

天越来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处屋顶上那早已失去光泽的铁板闪出了白光,老巴乌姆工厂废墟越来越显得清晰,颓垣断壁、残门破窗、倒塌的烟囱,好象从地下钻了出来,又如残损的骷髅一般,悲哀地显出黑色的轮廓。

博罗维耶茨基心静如水,他已经找到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后生活的目标。

他已经和过去的我决裂,把自己整个的过去踩在脚下,现在他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人,虽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准备好去作斗争。

他很苍白,仅仅经过这一夜就苍老多了,深深的皱纹刻在前额,但是脸上却落上并固着了下定决心的表情——这是痛苦的认识过程的凿刀挖出来的决心。

我丧失了自己的幸福!……现在为人创造幸福。

他一面慢慢地说着,一面以他强烈的、大丈夫的目光,象坚不可摧的臂膀那样,拥抱着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从幽暗夜色中渐渐露出面孔的辽阔广大的田野。

加维尔——巴黎1897—98年莱 蒙 特 自 传 ①我于1868年5月6日出生在波兰沙俄占领区的大科别拉村。

我的父亲是教堂琴师。

我的舅父是乡村副牧师,受到很好的教育,是一位苦行者,酷爱孤独。

我们家热诚地信奉天主教。

我们过着一种艰苦的生活,几乎象是农民。

我们家积极参加了1863年的反俄起义;其中一些成员遭到杀害;我的一个叔叔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服劳役。

我的母亲也贡献出她的一分力量,在各个武装支队之间传递消息。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很久才好,因此我的体质一向很弱。

当我的叔叔被遣送到大生产城镇罗兹附近的一个叫做图斯琴的小地方时,我还不满一岁。

在那里,我的父亲获得几亩土地,但他没有放弃他的琴师职务。

我家的财产由母亲经管,由一些仆人和她的几个大孩子协助她。

我六岁时,已经能读写波兰文,我的副牧师舅父教我拉丁文。

因为没有合适的教科书,他就用祈祷书作为课本。

课文是沉闷乏味的,这位副牧师的长长的烟斗柄,每天协助他教训我。

那时,我在教区图书馆里发现了许多十分有趣的书。

我沉湎于本国的历史和古典作品。

阅读成了我的一种癖好。

我把书藏在衣服里,一有机会就阅读。

拉丁文学了整整一个冬天,到了春天,我就去当牧童了;象以前一样,我必须照管父亲的羊群,但我更加热烈地沉湎于十字军和华尔特·司各特。

在阅读时,通过对照我的日常生活,引起我种种痛苦的迷惑不解。

渐渐,我准备上我哥哥上的学院。

但不幸,我的副牧师舅父死了,我的父亲失去足够供我受高等教育的财源,决定让我成为一名琴师。

他让我坐在钢琴前,学习圣乐;我的练习经常被迅猛的笞杖打断,因而我很快就厌恶练琴了。

除了练琴,我必须在教堂里协助我的父亲,在教区记录簿上登录洗礼、结婚、出生和死亡,协助日常的弥撒,协助牧师举行丧礼,等等。

我爱干这些杂活,因为没有人限制我的空余时间,我可以专心阅读。

九岁时,我已经通晓当代波兰文学以及有波兰文译本的外国文学,开始写诗赞美一位三十岁的太太。

自然,她没有看到这些诗。

在此期间,我的哥哥已经离开学院,他试图引导我进行一种有系统的正规学习。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无法从我的心中逐出诗歌。

我那时着迷于我国大作家们的浪漫主义诗歌。

我依照我个人的用途安排这个世界,用我所阅读的诗歌的眼光看待它。

我心中感觉到朦胧的魅惑、模糊的不安和飘忽的愿望。

当我醒来时,我有种种幻觉。

什么翅膀带我进入无名的世界!呆在家里,我已经感到难受和憋气;日常生活是一种负担。

我梦想伟大的行动,梦想航海——漫游自由和独立的生活海洋。

我有时整整几星期离开家,企图在树林里过野人的生活。

我在笔记本和书籍边沿上涂满了潦草的速写;我不止一夜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喊。

这就是我在十二岁以前的生活。

此后到二十岁这段时期,我就略去不谈了。

我生活在华沙,那时我二十岁,自然有一种疯狂的想象和一颗敏感的心。

苦难是我的形影不离的同伴;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受迫害是必然的。

俄国当局怀疑我参与罗兹城首次爆发的罢工,将我驱逐出华沙。

考虑到我是一个不承担责任的年轻人,他们同意把我交给我的父亲看管,并由当地警察局监视。

那时,我的父母在彼得库夫附近有一个水力磨坊和相当的土地,那儿靠近从华沙到维也纳的铁路。

我既不能忍受父亲的专横,也不能忍受我们家里极端的保守主义和天主教信条。

几星期后,我就逃跑了,跟随一个小剧团四处漫游。

一年以后,我尝够了流浪艺人前景茫然的艰辛生活;此外,我实在缺乏演戏的才能。

我在铁路技术部门找到一个工作。

我住在两站之间的一个农民家里。

我的收入微薄,生活艰苦沉闷,环境原始落后。

我已经沦落到了人生的最底层。

我有幸结识了一位德国教授,一位笃信的和实践的唯灵论者。

他迷住我和征服我。

一个梦幻的和潜在的世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抛弃我的职业,投奔这位教授;他住在琴斯托霍瓦。

他一直与德国、英国的唯灵论者保持密切接触,定期与布拉瓦茨基夫人和奥尔科特通信,为唯灵论杂志撰写文章,并经常举行降神会。

对于他,招魂术既是一种科学,又是一种宗教——他的整幢房子里弥漫着一种神秘气氛。

他仁慈、天真,在每次降神会上受他的招魂术师哄骗。

我不难很快看出其中的破绽;一旦对他的奇迹失去信任,我立即弃之而去。

我再次变得自由自在,身无分文,今日不知明日。

我为一个测地员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曾在一个经售祈祷用品的店铺当职员,后来又在一个贮木场当推销员。

最后,我返回戏剧这一行,跟随一个旅行剧团,在小地方巡回了几个月,演了好多戏,但是,这个剧团后来解散,我被遗弃在路途之中。

我企图从事朗诵工作,因为我心中熟谙许多诗歌。

我在一个业余剧团里担任舞台监督,并为一个地方杂志撰稿。

但是,我很快对这些职业感到厌倦,身不由己地回到铁路。

跟以前一样,我在技术部门供职,住在相隔很远的两站之间的一个荒村。

这个部门的职员没有办公室,我必须满足于紧挨铁路的一间农民茅屋。

这段时间,我的头顶上有了屋顶,也就是说,有了一片干面包和宁静。

我的周围是茂密的森林,俄国沙皇每年来这里狩猎。

我在秋末安下心来。

我没有许多事要做,我有充分的时间写作和发呆。

我依靠茶、面包和梦生活。

我二十二岁,身体健康,只有一件外套,靴子上布满裂口。

我信任这个世界,心中有无数大胆的设想。

我狂热地写作:十幕剧,收不住尾的长篇小说,一卷又一卷短篇小说,大量的诗歌。

然后,我又无情地撕毁一切,扔进火里。

我生活在孤独之中;我没有朋友;当局以及同事都不喜欢我;我很不尽职。

我既不能适应周围人们的精神状态,也不能适应我的生活条件。

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和难以忍受的。

苦难抓住我不放;它伤害我,另外还有寒冷。

白天,我必须在户外监督工人;夜晚,我的屋子这样寒冷,我只能裹在一件皮大衣里写作,将墨水瓶搁在灯下,免得墨水冻结。

这样的磨难我忍受了两年,但终于写出了六篇似乎有些苗头的短篇小说。

我把它们寄给华沙一位批评家,六个月后,我收到一封赞赏的回信。

他甚至屈尊把我推荐给一个出版商。

经过一番新的努力,我的短篇小说集获得出版。

我的全部身心充满不可言状的快乐:我终于找到我的路。

但是,这一好运与我的官僚主义职业发生抵触。

管理部门辞退了我;他们需要工作人员,而不需要文人。

我捆上行李,里面主要是手稿,还有可观的三卢布五十戈比,去华沙征服世界。

我开始了新的苦难历程,四处流浪,与命运搏斗。

我无处求援!我已经跟我的家庭断绝关系。

他们不理解我,为我的命运哀叹。

整整六个月,我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

我只在月光下出去。

我衣衫褴褛,无法获得工作机会。

我与同我一样不幸的人们生活在一起;我在我的庇难所对面的大教堂里写作,那里温暖、庄严、安静。

风琴和宗教仪式滋养我的灵魂。

在那里,我曾接连几天阅读奥古斯丁、《圣经》和教会著作。

我越来越严肃地考虑自杀。

大地正在我的脚下裂开。

我感到可怕的死亡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我的信念越深刻,我对死灭的迷恋就越强烈,无休止的饥渴将我推向深渊。

初春四月,我看见朝圣者前往琴斯托霍瓦,那里明媚的山上有圣母像,以种种奇迹著称于世。

我挣脱我的枷锁,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不记得哪家杂志预支给我二十五卢布。

约我描写那次朝圣。

整整十一天,我在奇妙的春色中行走,头顶上是太阳,身周围是青枝绿叶。

《朝拜光明山》(1895)发表在华沙一家有插图的日报上,引起批评界的注意。

几个月后,我写了《喜剧演员》(1896)。

在此期间,我结识了包括著名的奥霍罗维茨博士在内的一群唯灵论者。

我去伦敦降神学社探究唯灵论问题。

回来后,我写了《喜剧演员》的续集《酵素》(1897)。

接着,我去罗兹调查重工业状况,开始写作《福地》(1899);此后,我去巴黎。

我在法国图尔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度过好几个月。

我写了《利利》和一些短篇小说。

我比较有计划地旅游意大利,主要逗留在索伦托。

1902年,我在华沙附近的一次火车事故中受伤,此后,我的健康一直没能完全复原。

在1903—1904年,我出版了《农民》的第一版;最初,它只是一卷本。

我把它扔进火里,重新改写。

这次,它被分成四卷(1904—1909)。

接着,我写了《吸血鬼》(1911)——反映我的唯灵论经历——两卷中篇小说,同时开始研究十七世纪末叶波兰衰亡的历史。

我写了题为《一七九四年》(1913——1918)的三部曲。

这部著作的最后一卷《起义》写于大战爆发后德国占领下的华沙。

我也出版了另一卷中篇小说。

1919年4月,我去美国访问居住在那里的我的同胞。

1920年,我回国。

1922—1923年,我写了《挑战》,同时我开始患有心脏病。

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写,热烈盼望它们能够问世,但是,死神允许我吗?林 凡译--------①莱蒙特获1924年诺贝尔文学奖金。

当时没有举行官方仪式,本书缺授奖词和受奖演说,只附录作者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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