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阿里萨在准备正式办理订婚手续四个月以前的生活。
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六点钟,洛伦索·达萨来到了电报局打听他。
由于时间尚早,他还没有上班,达萨便坐在长凳上等他。
他要到八点十分才到,所以来访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镶著名贵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来回地从一个手指倒到另一个手指上。
当他看到阿里萨走进电报局门口时,立即就认出了这个电报局职员,于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说道:请跟我来一下,小伙子。
这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须得面对面谈上五分钟。
阿里萨吓得脸色铁青,只好跟他走。
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费尔米纳没有找到机会和恰当的方法事先通知他。
事情发生在前一个星期六。
那一天,圣母献瞻节学校校长、修女弗兰卡·德啦卢斯象蛇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宇宙起源学基本概念课教室,从肩膀上方窥视女学生,发现费尔米纳装做写笔记,实际上正在练习本上写情书。
根据学校的规定,她应该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
洛沦索·达萨被紧急招到校长室,他在那儿发现了对女儿管教的漏洞。
费尔米纳以她天生的沉着和美德承认了写情书的错误,但是她拒绝说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谁,而且被招到教会法庭时,她再次拒绝供认。
这样,教会法庭便批准了开除她学籍的决定。
直到那时女儿的卧室仍旧是一所不可侵犯的圣殿,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对女儿的卧室进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夹层底里查出了一个包,里面装着三年间费尔米纳收到的全部情书。
她怀着那样的深情收藏着它们,就象阿里萨飞笔疾书他写它们时一样。
信上的签名清清楚楚,然而洛伦索·达萨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儿对那个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报务员分身份和爱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伦索·达萨确信,没有他妹妹的合谋,女儿同阿里萨之间如此困难的联系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就打发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泽地圣·胡安市去了。
那个最后离别的镜头,永远留在费尔米纳痛苦的记忆中。
那天下午,她穿着灰、褐、白三色相间的教服,发着高烧,站在门廊下问姑妈告别,注视着她的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公园里。
可怜的姑妈,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个独身女子的铺盖卷和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点钱她用手绢裹着,紧紧地授在手中。
后来,费尔米纳一摆脱父亲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区诸省寻找她,向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打听她的下落,始终没有得到一点音信。
直到几乎三十年之后,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经过了多少人之手才辗转到达她手里的信。
这封信告诉她,姑妈已在上帝雨露麻疯病院里谢世,享年近一百岁。
洛伦索·达萨没有预见到女儿对他不公正的惩罚,尤其是以她的姑妈作牺牲品,反应是如此的疯狂。
他怎会想到,实际上女儿一直把姑妈视为只在记忆中有着模糊印象的亲生妈妈。
姑妈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插上门闩,既不吃也不喝。
当父亲先是用威胁,尔后显然是用恳求,终于让她把门打开时,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天真无邪的姑娘,而是一个象受了伤的雌豹似的强悍的女人。
他用各种花言巧语诱惑她。
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样的年纪,爱情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对她好言相劝,让她把情书退回,并回到学校跪在修女们面前请求宽者。
他还向她保证说,他将是第一个帮助她找到出身高贵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爱情永生幸福的人。
但是,女儿对他的话根本不加理睬。
由于计划失败,洛伦索·达萨终于在星期一吃午饭时勃然大怒了。
费尔米纳一边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恶毒的咒骂和亵渎神明的话,一边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
那显然不是作戏。
父亲看到她那坚定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只好软了下来,不敢再紧逼不放。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决定冒着危险去跟那个可恶的穷小子以男子汉的气概谈上五分钟。
他从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在如此不吉利的时刻闯入他生活的人。
纯粹由于习惯,他在出门前拿上了左轮手枪,不过他十分小心地将它藏在衬衫下面。
洛伦索·达萨拉着阿里萨的手臂,沿着教堂广场走到教区咖啡馆的拱廊里,邀他在平台上坐下来,阿里萨仍旧没有从惶惑中清醒过来。
咖啡馆里还没来其他顾客,一个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厅的磁砖地。
大厅的彩色玻璃窗边缘已经破损,上面挂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厅堂里的椅子腿朝上地码在大理石桌面上。
阿里萨曾经多次看到洛伦索·达萨在那儿赌博,看到他一边跟公共市场上的阿斯图里亚人喝着捅装葡萄酒,一边高声吵架。
那是另外一些没完没了的战争,只不过同我们的内战性质不同罢了。
有许多次,他想到爱情的宿命论,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他们迟早会相逢,那时的情景会是怎样的?可叹的是这种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双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
他猜想,他一定是个无人能与之相比的吵架能手,这不仅由于费尔米纳早已在信中告诉过他,说她的父亲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赌桌上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闪烁着凶光。
他的整个形象给人以粗俗的印象,丑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说话语气,咕涮似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大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镇蛋白石的戒指。
他唯一动人的特点——阿里萨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认这一点——就是他走路的姿势跟女儿一模一样,象头母鹿一般。
然而,当他指给阿里萨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时,他觉得此人不似乎时他认为的那么凶。
洛伦索·达萨请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经更加松驰下来,阿里萨从来没有在早晨八点钟喝过酒,但他还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实在需要喝点什么。
果然,洛伦索·达萨只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自己的理由。
他是那样真诚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萨不知所措,无言以对。
洛伦索·达萨说,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
这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做骡马生意的人来说,道路是漫长而艰巨的,好在他的盗马贼的名声不象在沼泽地圣·胡安省流传得那样广。
他点燃一支赶骡人抽的雪茄烟,叹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坏名声,这比身体不佳给我带来的灾难更为严重。
然而他又说,他的命运的真正秘密却是,在他的骡子中没有一头象他自己那样勤劳、能于和坚韧不拔,即使在最艰难的战争岁月里也是如此。
在这种灾难沉重的时刻,人们醒来时看到的是大火后的灰烬和毁坏的田野。
女儿从来不知道父亲对她的命运早有考虑,她的表现却象是在跟父亲积极配合。
她的头脑是那样的聪明,办事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她自己刚刚学会识字就教父亲念书。
刚满十二岁时,她就十分懂事,没有姑妈的帮助,她照样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
他感叹地说:这是一头金骡子。
女儿小学毕业时,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了荣誉奖。
那时她才明白,沼泽地圣·胡安省容纳不下他女儿的种种幻想。
于是,他卖掉I土地和全部牲口,带着新的抱负和七万金比索迁到了这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其荣誉已成为过去的城市。
在这里,一个漂亮的受过旧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着幸运的婚姻而获得新生。
阿里萨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闯入对他咬紧牙关实现自己的计划无疑是一个天外飞来的障碍。
因此,我到这儿来是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洛伦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烟头放在首香酒里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却没有冒烟。
最后他用忧伤的声调说: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阿里萨一边听着洛伦索·达萨讲述自己女儿的历史,一边慢慢地呷着菌香酒。
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
但他意识到,不管他说什么都会危及他自身的命运。
您和她谈过了吗广他问。
这用不着您管。
洛伦索·达萨说。
我问您这事,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觉得事情必须由她来决定。
您完全错了,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由男人来解决。
他的声调变得强硬起来,旁边桌上的一个顾客回过头来瞧了瞧他们。
阿里萨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视的坚定语调说道:无论如何,他说,在不知道她怎么想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回答您。
否则,那就是背叛。
这时,洛伦索·达萨在座位上向后靠了靠,他的眼皮发红。
湿润了。
他的左眼珠的眼窝里转动了一下,向外面歪斜着。
他也压低了嗓门。
您不要逼着我给您一枪。
他说。
阿里萨感到一股冷飓飓的风通过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感到上帝在启示他。
朝我开枪吧!他说,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没有比为爱情而死更光荣的事情了。
洛伦索·达萨不敢正视阿里萨,只是象鹦鹉一样斜着眼瞥了他一下。
他象是从牙缝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出了四个字:婊——子——养——的!就在那个星期,他带上女儿去旅行,要让她把过去的事情忘掉。
他没有对她做任何解释,气势汹汹地闯进她的房间,乱糟糟的胜胡子上挂着嚼碎的烟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
她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说:去死!那回答完全象是真的,她吓坏了,她本想以前几天的胆量来对付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她看到他解下了带着实心的铜制卡子的皮带,绕了几圈紧紧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响声象来福枪一般震动了整个房间。
费尔米纳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确运用自己的力量。
她用两张席子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用两个大箱子装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断定这次旅行定是有去无回。
在穿衣服之前,她关在浴室里,利用一张卫生纸,给阿里萨匆匆地写7一封告别的短信,然后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辫子齐颈整个儿剪下来,绕在一起放在一个绣着金丝边的丝绒盒子里,连同信件一起设法送到阿里萨手里。
这是一次疯狂性的旅行。
最初是安第斯的骡夫们结成一个长队,骑在骡背上,沿着覆盖着片片积雪的高寒山区的崎岖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
他们有时顶着骄阳前进,有时被十月的几乎是横扫过来的大雨淋得透湿。
悬崖峭壁间的水气憋得他们透不过气,使他们昏昏欲睡,打不起半点儿精神。
在上路的第三天,一头骡子被牛蛇吓得发了疯,带着它的主人,拖着全部鞍索跌下悬崖。
另外七头跟它挂在一起的骡子也未能幸免。
八头骡子和主人的惨叫声,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还在悬崖下的峡谷里隐隐约约地回荡着。
那令人心碎的惨叫声,多少年后都未能从费尔米纳的记忆里抹掉。
她所有的行李也随着骡子一起滚下了山谷。
从那场灾难发生,到可怖的惨叫声在谷底消失,那段既象是一瞬间,又象是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她既没有去想那可怜的死去的骡夫,也没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骡子,而是为自己的骡子没有跟那些受难的骡子挂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这是她第一次骑骡子,倘若不是她断定永远再也见不到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书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险恶和无数的艰难困苦她本不会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从旅行开始,她就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
她的父亲也是一副难堪的样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讲话,或者通过别的骡夫给她悄话。
他们走运的时候,可以找到一家开设在羊肠小道边上的小客栈,在那里可以买到山队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绝用餐。
他们向客栈租用麻布床,上面布满了一片片汗渍和尿迹,脏得令人作呕。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印第安村落里过夜,集体睡在用两排柱子和普棕桐树叶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卧室里。
所有到来的人,都有权在那里呆到黎明。
费尔米纳整夜都难以合眼,她害怕得浑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听到旅客们在悄悄地忙碌着,把他们的牲口挂在柱子上,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挂起吊床。
傍晚,当头一批行人到来时,村落里是空旷安静的,第二天清晨,那里就变成了嘈杂的集市。
吊床密集地挂了一层又一层。
山里人蹲在地上打着吃儿。
拴着的小山羊晖阵地叫着。
斗鸡在主人的背篓中昂起脑袋扑打着翅膀。
受过训练的山狗知道战争的危险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
这些贫困的景象,洛伦索·达萨是司空见惯的,他在这一带做了半辈子生意,几乎每天黎明都会和老朋友相遇。
这一切对他的女儿来说,却是极度痛苦的。
一驮驮成站鱼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来就由于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终于破坏了饮食习惯,她不思茶饭。
如果说她没有因绝望而发疯的话,那是因为她总是从思念阿里萨中得到一点宽慰。
她毫不怀疑,她再也难以回到他的身边去了,她必须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们常常胆战心惊的事就数战争了。
从旅行开始,人们就纷纷议论,他们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逻队遭遇。
骡夫们教会了他们如何识别自由党和保守党人,以便随机应变。
他们常常遇到由一个军官指挥的骑兵小队,他们是来抓兵的,他们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犊一样拥在一起,让他们跟着马队拼命地奔跑。
被这些可怖景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费尔米纳,已经忘记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传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转向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一天夜晚,一支不明党派的巡逻队绑架了商队中的两个骡夫,把他们在离印第安人村落大约五公里处的一棵树上吊死。
洛伦索·达萨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让人把尸体放下来,按照基督教的礼仪埋葬了他们,以表示庆幸他自己没有遭到同样的厄运。
他为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些绑架者用猎枪筒捣他的肚子,使他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涂着黑烟灰的指挥官,用灯笼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人还是保守党人。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
洛伦索·达萨说,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户指挥官说。
他举手向他告别,高声喊道:国王万岁!两天之后,他们走到了美丽的平原上,热闹非凡的瓦列社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
院里在斗鸡,街角上响着手风琴的乐曲声,骑士们骑在良种马上到处奔跑,爆竹声僻吸啪啪响个不停,洪亮的钟声回荡在镇子的上空。
另外,那里正在安装一个焰火发射架。
费尔米纳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种欢闹的场面。
她们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马科·桑切斯家里。
舅舅带领着全部年轻的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马,热热闹闹地来到公路上迎接他们。
在火焰的轰鸣中,他们跟着欢迎的人群在镇里的街道上走着。
利西马科·桑切斯家位于大广场上,靠近多次修葺过的殖民时期的教堂,从那些宽大而阴暗的房间,以及从果园前面那道散发着甘蔗酒味的走廊里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厂。
他们刚从马上下来,会客室里就挤满了许多陌生的亲戚,他们那过于热情的亲昵表示,使费尔米纳心烦意乱,简直难以忍爱。
由于骑骡长途跋涉,此刻她浑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还闹着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阵子,没有半点心思去爱世上的任何人。
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比她大两岁,跟她同样傲视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费尔米纳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过日子。
夜晚,她领她走进准备好的卧室,两个人住在一起。
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么会磨成那个样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红的鲜肉。
在她母亲——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紧仿佛跟他是孪生兄妹的温柔女人——的帮助下,她给她安排了坐浴,并用山金车花阿剂为她洗涤伤口,以减轻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
这时,五彩缤纷的焰火升空时的巨响在震撼着她家的屋基。
半夜时分,客人们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各奔西东。
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米纳一件马大普兰细布睡衣,让她在那张铺着洁白的床单和摆着羽绒枕头的床上躺下来。
床铺立即使费尔米纳产生7一种既喜悦又慌乱的感觉。
这一对表姐妹终于单独呆在卧室里了。
伊尔德布兰达插上房门,从自己床铺的席子下面抽出一个国家电报局用火漆密封的马尼拉信封。
看到表姐那副诡异的表情,费尔米纳立刻觉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涌上心头。
她用牙齿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倾诉相思的电报,汇成了一条泪河,她在泪河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起程旅行之前,洛伦索·达萨犯了个错误,他把出门的事用电报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递给了那群人数众多、错综复杂的散居在全省城乡的亲戚。
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全部旅程,而且还建成了一条长长的报务员关系线,循着费尔米纳的行踪,直追到卡博·德拉维拉的最后一个村落。
自从他们一家到达瓦列杜帕尔镇之后,他和她就频频传书递筒。
洛伦索·达萨一家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最后到了这趟旅行的终点站里约阿查。
经过多少岁月,两亲家终于捐弃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们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们的吹捧,使洛伦索·达萨飘飘然。
这次登门拜访,成了一种亡羊补牢的和解,虽然拜访的目的原本并非如此。
原先费尔米纳·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价地反对她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他口若悬河,举止粗鲁,经常走村串户经营显然只能获得蝇头小利的骡子买卖。
洛伦索·达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追求的是当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
那个部族的女人都强悍泼辣,男人都心软而又动辄玩命,对名声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儿的地步。
然而,费尔米纳·桑切斯对受阻的爱清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义无反顾的深情,把家里的反对置诸脑后,同他结了婚。
这婚事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测,仿佛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用圣毯来遮盖某种骤然降临的疏忽。
二十五年过去了,洛伦索·达萨并未意识到,他对女儿初恋的顽固态度,正是其本身经历的恶意重复。
在那些曾经和他作对的舅子们面前,他悲叹自己的不幸。
不过,他怨天尤人浪费掉的时间,都被女儿在自己的爱情中争取回来了。
他在舅子们的肥美的土地上阉割小公牛和驯化骡子的时候,女儿在以伊尔德布兰达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随心所欲。
伊尔德布兰达长得最美,心眼也最好。
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有妻室儿女的人,好事难成,能够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尔镇长住之后,他们越过百花盛开的草原,跨过景色迷人的苔地,继续在那条山脉的峡谷中旅行。
在各人村镇,他们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样的欢迎。
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所到之处,都有串通一气的表姐妹,电报局都有及时的信息。
经过这段旅行,费尔米纳终于明白了,他们到达瓦列杜帕尔镇的那天下午所出现的热闹景象并非偶然,在那个富足的省份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
他们对待客人一贯殷勤奋至。
客人们天黑到了就有住处,肚子饿了就有饭吃,房子都是敞看门的,总是备有吊床,炉子上的砂锅里备有热腾腾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电报到达之前就光临。
伊尔德布兰达在最后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兴兴地指点她,从月经来潮开始对她进行讲解。
费尔米纳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觉得成了自己的主人。
她觉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了。
自由的空气,使她心情恬静、安宁,而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
后来直到垂暮之年,她还在怀念着那次有点邪门的旅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样散完步回家的时候,她心里好似有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
有人对她说,没有爱情可以获得幸福,扼杀爱情也可以获得幸福。
这个说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为有个表姐偷听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伦索·达萨的一次谈话。
谈话中,洛伦索·达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斯·莫斯科特的万贯家财的唯一继承人的设想。
费尔米纳认识这个人。
她看见过他在竞技场上骑在他那些无可挑剔的马上表演。
金碧辉煌的马被,宛如祭坛上的帷幔。
小伙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干,迷人的眼睫毛令顽石也会点头赞叹。
然而,她把他同忆念中的阿里萨,那个坐在小广场的扁桃树下膝头上捧着诗集的可怜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过比较之后,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访问过女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伊尔德布兰达一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
女巫料事如神使她惊讶不已。
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的费尔米纳也去向女巫求教。
卦象说,她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影响她的永久而美满的婚姻。
这个预言重新给了她勇气,她不认为,幸福美满的归宿可能跟一个她并不倾心的人联系在一起。
在这个信念的鼓舞下,她放开了心猿意马的通绳,同阿里萨的电报往来,已不再是憧憬和虚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条有理和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频繁。
他们订下了日子,确定了方式,发誓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不计较地点和形式,一旦再见面就立即成为眷属。
费尔米纳一丝不苟地信守这个诺言,她父亲允许她首次出席成人舞会那天晚上——就是在丰塞卡村举行的那次舞会,她认为不经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应出席舞会是不是贞的。
那天晚上,阿里萨住在一个临时栖息的客店里。
通知他有加急电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同特乌古特玩牌。
是丰塞卡村的电报员在叫他,这位电报员掐断了途中七个电报站的线路,让费尔米纳请求参加舞会。
但在得到许可之后,她却对那简简单单的首肯满腹狐疑,要求证明在线路另一端操纵发报键的确确实实是阿里萨本人。
受宠若惊之下,他编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义向她发誓。
费尔米纳认出了那位神灵和他的暗号,终于参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会,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
这时候,她在箱子底层收藏的信和电报已经比被她父亲从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还学会了已婚女人的行为举止。
洛伦索·达萨以为,她的举止的改变,是距离和时间使她恢复了童年时期的顽皮,但他从来没对她提过那桩已经议定了的亲事。
自从姑妈被赶走之后,女儿一直对他保持着戒心,现在父女之间的关系终于渐趋融洽,安然相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阿里萨决定写信告诉她,他正在致力于为她打捞那条有着无数财宝的沉船。
他是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想出这个主意的。
当时,难以计数的鱼儿被毒鱼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象铺满了铅块,天上的各种鸟儿都对这幕屠杀场面啼鸣不已,渔夫们不得不挥舞船桨把它们吓走,免得它们前来争夺这些违禁的捕获物。
毒鱼草只是让鱼儿昏睡,自从殖民地时期开始,使用毒鱼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区渔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制,直到毒鱼草被炸药取代为止。
费尔米纳旅行在外的时候,阿里萨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渔民们把盛满昏睡的鱼儿的巨大的拖网拉上小独木舟。
捕鱼的时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热闹的人把钱扔下去,让他们从水底捞起来。
这些孩子抱着同样的目的游出去迎接远洋客船。
早在恋爱之前,阿里萨就认识他们,但他从来没想到过也许他们能把沉船上的宝贝捞出来。
那天下午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欧克利德斯——戏水的孩子之一,在谈了不到十分钟之后,就跟他一样对海底探险雀跃欲试了。
阿里萨没有向他透露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只是深入了解了他的潜水和航海能力。
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屏住气潜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欧克利德斯说能。
他问小孩是否能够独立驾驶一条捕鱼独木舟在暴风雨中不用其它仪器只凭直觉在深海航行,欧克利德斯说行。
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索塔文托群岛最大的那个岛屿西北十六海里处找到一个确切的地点,欧克利德斯说行。
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夜间靠星星辨别航行的方向,欧克利德斯说可以。
他问小孩是否愿意为了得到和他帮渔民捕鱼所得同样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欧克利德斯说愿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币。
他问小孩是否会对付鲨鱼,欧克利德斯说会,因为他有吓唬鲨鱼的妙法儿。
他问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进宗教法庭的刑具里的条件下也保守秘密,欧克利德斯说能。
他对什么都不说个不字,而且把是说得那么自信,使人无从置疑。
最后,他向阿里萨列出了费用帐单:独木舟的租金,宽叶浆的租金,捕鱼执照的租金——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出海的真实目的。
此外,还得带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盏油灯,一把油蜡烛和一只猎人的牛角号,以便在危急的时候呼救。
他约摸有十二岁,机灵麻利,鬼心眼儿不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他的身子跟条鳗鱼似的,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从牛眼睛里钻过去,同时顺手牵羊捞点东西。
终年日晒风吹,他的皮肤象数过的皮革一样,已经想象不出本色是什么样子了,这使他那两只黄眼睛显得更大。
阿里萨立即断定,这个孩子是他去搞这笔横财的冒险事业的最佳同伙。
那个礼拜日,两人没办更多手续就开始行动了。
天刚发亮,他们就从渔港起锚出发,带齐了行头,做好了一切准备。
欧克利德斯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那条不离身的游泳裤。
阿里萨则身穿长礼服,头戴黑帽,脚登漆皮靴,脖子上系着诗人式蝴蝶结,还带着一本书,以便登上岛之前消磨时间。
第一个礼拜日他就发现,欧克利德斯不但是个优秀的潜水员,也是个熟练的水手,他对大海的脾气以及港湾的沉船都了如指掌。
他能如数家珍般讲出每条锈迹斑斑的船壳的历史,了解每截浮标的年纪和随便哪堆废墟的来历,说得出西班牙人用来封锁港湾人口的那条铁链有多少环。
阿里萨担心他也知道这次探险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怀好意的问题,他发现欧克利德斯对那条沉船一无所知。
自从在那个过路旅店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些财宝的故事开始,阿里萨就尽可能去打听那条帆船的情况。
他了解到,圣约瑟号并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边的沉没处。
的确如此,圣约瑟号原来是陆地舰队的旗舰,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后从巴拿马开到这里来的,那时正在举办闻名道这的波托贝约博览会。
在舰上,装载了一部分财宝;三百箱秘鲁白银和维拉克鲁斯白银,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岛搜集到并清点过的珍珠。
在这里逗留的漫长的一个月中——那个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间节日——还装上了一笔准备把西班牙王国从贫困中拯救出来的财宝: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绿宝石,三千万枚金币。
陆地舰队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组成,从这个港口起航后由一支装备精良的法国舰队护航。
但在瓦格尔司令指挥的英国舰队的准确的炮火面前,法国护航舰队未能拯救这次远航成行,英国舰队在港湾出口处的索搭文托群岛伏击了陆地舰队。
虽然没有确切的记载到底有多少艘船被击沉,又有多少艘逃脱了英国人的炮火,但圣约瑟号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并且可以肯定,旗舰是第一批沉没的船只之一,全体船员和纹丝不动地站在后甲板上的舰长随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货物又都是装载在旗舰上的。
阿里萨从当时的航海日志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线,可以确信,他已经确定了沉船的地点。
他们从小口的两座要塞中间穿出港湾,航行四小时后进入了群岛的内港池。
在躺满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随手捞到沉睡的龙虾。
风平浪静,海面清澈,阿里萨觉得自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
在滞流带的尽头,离那个最大岛子两个钟头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点。
骄阳似火,穿长礼服的阿里萨浑身象火烧似的涨得通红。
他让欧克利德斯设法潜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里摸到的随便什么东西都给他拿上来。
海水清极了,他看见欧克利德斯就跟一条黑不溜秋的鲨鱼似的在水底下游动。
一条条蓝色的鲨鱼从他身边游过,碰都没有碰他一下。
不大一会儿,他看见欧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里了。
正当他想着欧克利德斯该憋不住气了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了说话声。
欧克利德斯站在水里,举着双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
就这样,他们继续寻找更深的地方,始终向北。
他们从热乎乎的双吻前口福绩头顶上划过,从羞羞答答的鲍鱼头顶上划过,从黛色海蔷我上面划过,最后欧克利德斯明白了他们是在白费时间。
如果您不说您到底想找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去找。
他对阿里萨说。
但他还是不告诉他。
于是,欧克利德斯建议他把衣服脱了,跟他一块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个天空——满是珊瑚树的海底也好。
阿里萨素常总是说,上帝创造大海,只是为了让人们从窗户里看它,从来没有学过游泳。
不久,天渐渐暗了,风变得冷飓赌,潮乎乎的。
他们正在依靠灯塔辨别方向寻找港口的当儿,天全黑了。
进入港湾之前,看见一艘法国远洋船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开过。
白色的轮船是个庞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后面拖着鲜美的杏仁羹和无数哆嘟嘟滚开的花菜。
他们白干了三个礼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萨下决心同欧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们会白白浪费所有的礼拜日。
之后,欧克利德斯改变了整个寻找计划,他们沿着帆船的归航道航行。
那个地方距离阿里萨确定的地点东面二十多西班牙海里。
不到两个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个下午,欧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长时间,独木舟飘走了,欧克利德斯不得不游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追上,阿里萨没能把船划到他跟前。
欧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从嘴里掏出两件女人首饰,当做不懈努力的胜利果实拿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
他那会儿讲的情景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阿里萨拍着胸脯说要学会游泳,钻到尽可能深的地方去,亲眼核实核实。
欧克利德斯说,在那里,在仅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里躺着许许多多帆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躺着帆船的地方大极了,一眼望不到头。
最奇怪的是,沉在水里的那些船,比海湾里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条船的船壳都要完整。
在好几条三桅帆船上,连船帆都是好好的,连船底都瞧得见,看来它们是带着原有的空间和时间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个日子——六月九日,礼拜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里。
想象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最容易分辨出来的,是圣约瑟号,它那喷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国人的炮火打得最惨的。
他说,他看见船里头有条三百多岁的章鱼,它的触须从弹孔里伸出来,不过它在餐厅里长得太大了,要放它出来非得把船拆了不可。
他说,他还看见了穿着军服的舰长,他侧着身子浮在舷楼的游泳池里。
还说,他没钻进装载财宝的船舱里是因为他肺里的空气不够用了。
这不是证明吗!一个绿宝石耳环,一个链子被硝锈坏了的圣母徽。
这就是阿里萨在费尔米纳回家之前给她往丰塞卡写的一封信里第一次提到财宝的情形。
她对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听她爸爸洛伦索·达萨谈过多次。
她爸爸为了说服一家德国潜水员公司和他合伙打捞沉在海里的财宝,丧失了时间和金钱。
要不是几位历史研究院的研究员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谭是某个盗匪般的总督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他还会继续干下去。
总之,费尔米纳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潜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萨对她说的什么二十公尺。
然而,她对他的诗人般的夸张已经习以为常了,还是把捞沉船的冒险事业当作最成功的事情庆祝了一番。
然而,当她继续收到那些叙述更加狂热的细节的书信的时候——写得是那么认真,就跟讲他对她的爱情一样,不得不向伊尔德布兰达吐露了实情,她担心她那着了魔的情人发了疯了。
在这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捞出了不胜枚举的给他的谎话作证据的玩意儿。
已经不是再拿着从珊瑚礁里捞到的锈蚀了的耳环和戒指欢蹦乱跳的事情,而是弄钱搞一个大公司来打捞那五十来条船里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的事情了。
于是,或迟或早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阿里萨要求母亲帮助他把此项冒险进行到底。
他母亲只是咬了咬首饰上的金属,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儿,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横财。
欧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萨赌咒发誓,他的买卖里没有一丁点儿昧着良心的地方。
然而,第二个礼拜天他没有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这次上当给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是找到了灯塔这个躲避情场失意的避难所。
在深海遇到暴风雨的一天夜里,他坐着欧克利德斯的独木舟来到了灯塔看守所,从此以后,他经常在午后去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灯塔看守人讲那些关于陆地和海洋的无穷无尽的哀闻。
这就是他们之间那历尽沧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开端。
阿里萨学会了点灯,在电力使用传播到我国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后来用油罐。
他还学会了用反光镜来控制灯的方向和增加亮度。
有好几次,在灯塔看守人不在场时,他还留在那里,在灯塔上监视着海面。
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利用地平线上的灯光的大小来辨别船只,以及辨别它们用灯光扫射灯塔给他发回来的信号。
白天,尤其是礼拜日,乐趣又有所不同。
在总督区——老城的有钱人住在那里——女人使用的海滩是用泥灰墙同男人的海滩隔开的:一个在灯塔右边,另一个在灯塔左边。
于是,灯塔看守人安装了一架土望远镜,人们交一文钱就能通过土望远镜观赏女人的海滩。
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们,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来了,只是她们穿着带宽荷叶边的游泳装、凉鞋,戴着草帽,把身体遮盖得同穿着便服时差不多,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就是了。
母亲们由于担心邻近海滩的男人们从水底下钻过来勾引她们,穿着去望大弥撒时的那身衣服,戴着羽毛编织的帽子,打着遮阳伞,顶着烈日坐在藤条摇椅上,在岸上监视着。
实际上,通过土望远镜能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销魂,但每个礼拜日到那里去争先恐后地租望远镜的顾客还是很多,其目的仅仅在于领略被人围观这淡而无味的果实所能产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萨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这样做与其说是寻欢作乐,不如说是因为闲得无聊。
不过,他和灯塔看守人结成莫逆之交,倒并非因为这种外加的吸引力。
真实的原因是,自从费尔米纳收回暗许的芳心之后,当他狂热地到处寻花问柳试图移花接木的时候,除了在灯塔,他没领略过更愉快的足以忘忧的时刻。
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喜爱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里试图说服他母亲,后来又想说服叔叔莱昂十二资助他把灯塔买下来。
当时,加勒比海沿岸的灯塔属于私人财产,灯塔的主人按照进港船只大小收取税金。
阿里萨以为,那是靠灵感致富的唯一的体面方式,但他母亲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钱办这件事的时候,灯塔已经成为国家财产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这些幻想没有一个是毫无用处的。
关于帆船的天方夜谭也好,后来关于灯塔的新鲜主意也好,都有助于他减轻思念费尔米纳的痛苦。
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她回来的消息。
果然,在里约阿查住了许久之后,洛伦索·达萨决定返回家乡。
十二月间,信风阵阵,海面上不是最风平浪静的季节,只有那条老掉牙的轻便船才敢冒险开航。
如果碰上逆风,它开了一夜之后还会退回起锚港,果真如此。
费尔米纳受了一夜折磨,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她把自己捆在舱房的床上,船舱不但狭窄得让人端不过气来,而且又臭又热,跟小饭店的茅厕一样。
船颠簸得非常厉害,好几次她都以为床上的皮带要被扯断了。
甲板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
隔壁舱房传过来的她父亲那老虎般的鼾声,更增加了恐怖气氛。
将近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度过的一个不眠之夜而又丝毫没有想到阿里萨。
与此相反,此时阿里萨正在店堂后房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那总也过不完的时间,盼望着她的归来。
黎明时分,风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变得波平如镜。
费尔米纳发现,虽然头昏脑胀,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的轰隆声吵醒的。
她解开床上的皮带,从天窗里探出头去,希望能在港口嘈杂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萨。
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黄色的棕桐树丛中的海关仓库,是里约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码头,他们的船头天晚上正是从这个地方起钱的。
这一天的其它时间,她都觉得恍如在幻觉中,她仍然在那个一直住到昨天的家里,应酬着那些曾经送别她的相同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
正在重复着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断,这种感觉使她惶惑了。
这种重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头路,费尔米纳就不寒而栗,单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够她胆战心凉的了。
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种办法,就是骑着骡子沿着悬崖峭壁走两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加危险,因为从安第斯山地区的考卡省开始的新内战,正在向这个地区的其他省份蔓延。
于是,晚上八点时分,还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亲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们又一次洒下告别的泪水,送给她那些原封不动的、船舱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临别馈赠。
起铺的时候,送行的男人们朝天开枪,为帆船送行。
洛伦索·达萨在甲板上用左轮手枪连放五响作为回答。
费尔米纳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整夜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鲜花的芳香,她没系安全带就酣然入梦了。
睡梦中,她又看见了阿里萨,他摘下了她过去常见的那副面孔,那实际上是副假面具,不过那副真实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样。
梦中这一不解之谜,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见父亲正在船长的房间里喝兑白兰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变歪了,他脸上没有露出对归程丝毫担心的表情。
他们正在进港。
轻便船从停靠在港湾市场里的迷宫似的帆船群中无声地滑行着。
市场的臭味,远在好几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闻到。
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雨,遮住了天边的鱼胜白,不久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船帆被雨水浇得耷拉下来的轻便船,穿过鬼魂湾,在市场码头跟前抛锚的时候,站在电报局了望台上的阿里萨一眼就认出它来了。
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直到从一份偶然的电报中得知轻便船因遇到打头风而推迟抵港时间。
这一天,他从早上四点钟起就在那里守候。
他仍然在那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们准备把决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边来。
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从搁浅的小艇上下来,稀里哗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码头。
等到八点钟,雨仍然下个不住,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把费尔米纳从轻便船上接下来,把她抱到岸上。
她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阿里萨没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真长大了不少。
踏进一直关锁着的家门,她立即动手进行清扫和布置的艰巨工作。
接到他们回来的通知后,黑女奴普拉西迪哑即刻从奴隶住的旧茅屋赶回来协助她。
费尔米纳已经不再是那个既被父亲溺爱又受他限制的独生女儿,而是一个灰尘山积、蛛网纵横的王国的权威和主妇。
只有战无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
她没有气馁,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简直可以改天换地。
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在厨房的备餐间吃鸡蛋奶油饼,喝巧克力的时候,她父亲象在宗教仪式上似的郑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权交给了她。
我把常用的钥匙交给你吧。
父亲对她说。
已经年满十七周岁的她,郑重地接过了这一权力,她知道,争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
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打开阳合的窗户,看见小广场上依然淫雨纷罪,看见那位被斩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见那个阿里萨素常捧着诗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长凳的时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来的第一次烦恼之情。
她已不再象想念一个犹如镜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个她的一切都属于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样想念着阿里萨了。
她觉得,自从离家以来,这被虚耗的良辰美景是多么令人惋惜,人生是多么的艰难,她该带着多么深沉的爱去按上帝的旨意爱她的心上人啊。
他没有象过去那样冒雨来到小广场,使她颇觉意外,也没接到过他用任匈方式发出的任何表示,甚至连预兆都没有。
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吗?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阵颤栗。
不过,她随即又排除了这种不祥的想法,因为眼看就要回来,他们在最近几天的狂热的电报里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后继续联系的方式。
原来,阿里萨从里约阿查的报务员那里确认费尔米纳他们所乘的轻便船已于礼拜五再度出发之前,他还满以为她没有回来呢。
周末,他围着她家的房子转来转去,观察里面的动静。
礼拜一黄昏,他看见窗户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灯光,九点过后,灯光移到了紧靠阳台的那间卧室里,熄了。
怀着跟初恋头几夜同样忐忑不安的焦虑,特兰西托一夜没睡着,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来了。
儿子半夜里就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没再回屋,家里没有他的人影,她慌了。
原来阿里萨在岸边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风背着爱情诗,高兴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
八点钟时,他坐在那个教区咖啡馆的拱门下面,琢磨着如何问费尔米纳表示欢迎,彻夜未眠,使他幻觉丛生。
突然,他浑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脏几乎都碎了。
是她。
她正从大教堂广场上走过,普拉西迪她挎着买东西的篮子跟着她。
她比离别时更高了,身材更加匀称,线条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气质使她显得更加美丽。
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后,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单是这个变化,就把她的孩子气一扫而光了。
阿里萨坐在那儿发呆,那个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视地穿过了广场。
然而,那股使他浑身酥软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随她而去。
她拐进大教堂旁边的那条街,消失在市场上的人群里。
市场上人声鼎沸,发出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暗中尾随着她,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惊鸿般的身影,举手投足的仪态和她那早临的成熟。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样子。
她在人群里矫健的步伐,使他叹为观止。
普拉西迪哑不是撞在别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篮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迈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却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随意地从容地走着,不同别人相撞,象似编幅在黑暗里飞翔。
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逛过许多次市场,但买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当时由她父亲亲自负责采购家里的用品,不但买家具和食品,而且也买女人的衣服。
第一次上街采购,实现了她童年时代的梦想,她觉得心醉神迷。
对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爱情糖浆时的吹嘘,她未加理睬。
对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闻。
对那个想把一条训练过的鳄鱼卖给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头它顾。
她走得很远,看得很细,但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她在这儿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化游自在、东顾西盼的东趣。
每个多少有点东西出售的门洞,她都进去看一下,她发现到处都有吸引人的东西。
她兴致勃勃地闻闻箱子里的呢料散发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丝绸裹在身上,对着金丝商店那面穿衣镜里自己头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她欣然发笑,继而又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好笑。
在海员商店,她揭开一只盛着大西洋卤鳅鱼的大桶上的盖子,想起了她童年时代在沼泽地的圣·胡安省和在东北度过的那些夜晚。
她尝了尝带着一股甘草味儿的阿利康特血肠,买了两条留待礼拜六当早点,还买了几大块鳄鱼肉和一袋酒枣。
在香料店里,纯粹是为了闻着好玩,她用双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荆芥,随后买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买了一小包生姜和一小包刺柏。
卡耶胡椒的气味儿使她喷嚏连连,她笑得满眼泪水走了出来。
她在法国药店里买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时候,人们在她的耳朵背后滴了一滴在巴黎风靡一时的香水,又给I她一片抽烟后使用的除味剂。
她买东西是为了好玩,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个当机立断的劲儿,使人以为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
她心里明白,她不单是为自己买,也是为他买呀。
她买了十二码为他俩做台布用的亚麻布,又买了块举行婚礼时做床单的印花细布,这床单天亮时将洋溢着两人的气息,及以他们俩将在充满柔情蜜意的家里共享的各种佳品。
她讨价还价,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体面地争着,直到获得最优惠的价格。
她用金币付钱,商店老板们检验金币,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掉在柜台的大理正面上那悦耳的声音,从中取乐。
阿里萨神魂飘荡地盯着她,气吁吁地尾随而行,好几次撞到了女佣的篮子上,女佣对他的道歉报以微笑。
她离他极近,他闻到了微风送过来的她的芳馨。
当时她没看见他,并非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她在高视阔步地走路。
他觉得她美若无私,勾魂夺魄,没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
她衣衫上的宽荷叶边一禽一动送来的气息竟没使别人的心跳失常,她的头发扇起的微风,她的似乎在飞翔的双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声也没让所有的人爱得发疯,他简直不可思议。
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
然而,当她走进喧嚣的代笔先生门洞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他正在走钢丝,数年来梦寐以求的良机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淫诲盗的地方,顺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
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里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
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的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年的各种年龄的情书。
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奸商。
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带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
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阴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
卖甜食的女人以压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
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的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
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
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买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
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绿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
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一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
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猪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
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扫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
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
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
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
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
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抽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
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
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
他的目的没有达到。
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
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
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
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
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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