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被这姑娘摇醒,细弱的呻吟还在空气中回荡。
你睡着的时候在大喊大叫,她说,你把我吵醒了。
我喊叫什么了?她咕哝了几句,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
后半夜她又一次摇醒了我:你在大喊大叫。
我脑袋发涨,懵懵懂懂地觉出一股忿恨不平,我努力省视自己的内心,可是只看见一个旋涡,一个内心深处湮没了的旋涡。
是做梦吗?她问。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可能是那个带风帽的孩子搭建城堡的梦又回来了吧?如果是,那味道、那气息就错不了,或者是梦的余波一直还缠绕着我。
有些事情我还得要问你,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当你被带到这里来,第一次被带到兵营院子里来的情形?卫兵们叫你们全部坐下。
你坐在哪里?你的脸朝什么方向?透过窗子,我看见几朵云彩穿过了月亮的面庞。
黑暗中,睡在旁边的她开口道:他们让我们一起坐在阴凉里。
我坐在父亲旁边。
我回想起她父亲的样子。
沉默中,我试着让记忆再现当时的炎热、扬尘和那些疲惫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
所有我可以回忆起来的情形是:我吩咐囚犯们靠着营地墙壁阴凉处一个挨一个地坐着。
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我记起了她的羊毛披肩、她袒裸的乳房。
那孩子啼哭着,我听到了这啼哭声,那是因为过度疲乏喝水都困难。
那母亲破衣褴衫的,也准是渴得要命。
她看着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向我提出请求。
接下去是两个模糊的形体。
模糊不清但还是呈现出来了:在半明半暗的想像中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可以把他们的模样勾勒出来。
然后是这女孩的父亲,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叠放在自己面前,帽檐压在眼睛上面,他没有抬头往上看。
现在,我转向他身旁的那个空档。
你当时坐在你父亲的哪一边?我坐在他右边。
但是,那男人右边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
我费神地聚拢起记忆,都能看见他身边地上的一颗颗小石子,还看见了他身后墙壁的纹质。
说呀,你当时做什么来着?没做什么,我们都累垮了。
我们天一亮就上路了,路上只停下来休息过一次。
我们又累又渴。
你看见我了吗?看见,我们都看见你的。
我双臂抱膝,殚精竭虑,凝神静思。
那男人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白,但是女孩的影像已经模模糊糊地出来了,那是一种光晕一种气氛,慢慢浮现出来。
现在!我催促着自己:现在,我要睁开眼睛,她就在那儿!我睁开眼睛。
在一个模糊的光影里我终于想出了她在我旁边的形状。
一阵情感的涌动,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的脸。
这是一个没有反应的生命。
就像抚摸一座坟墓或是一个球体,如果有什么,那也只是表面上的。
我一直试着回忆这一切发生以前你的样子,我说。
但我发现这很难。
遗憾的是你也不能告诉我。
我没指望听到她否认这一点,事实上也没有。
* *一队新近应征入伍的特遣部队到达这里取代已在边境服满三年兵役即将离开这里回家去的老兵。
这支部队的头儿是个年轻军官,他将是这里的管理者之一。
我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同事跟我一起在小客栈共进晚餐。
那天晚上的气氛很不错:食物精美、酒水丰盛,我的客人说起他和部下在眼下这样一个艰难时节开拔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区途中的故事。
他把三个同伙丢在路上了,他说:一个是晚上离开帐篷,说是听从大自然的召唤,就此一去不回;另外两个掉队的时候几乎已经可以看见这儿了,他们溜开去躲进了芦苇丛里。
麻烦不断的家伙,他这样称他们,丢了就丢了,他一点都不感到惋惜。
我倒是在想,他们这样开小差跑掉是不是很愚蠢?绝对愚蠢,我回答。
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掉?不知道。
他说:他们没受到任何虐待,给每个人的待遇都很公正,但是,当然啦,当兵吃粮嘛……他耸耸肩。
他们走得早一点或许会更好些,我暗示道。
这个地区不是很太平。
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藏身之处的话,他们就死定了。
我们聊到了野蛮人。
有一点他很确信,他说,在来的路上,他们被野蛮人远远地跟踪了一段路。
你肯定他们是野蛮人吗?我问。
他们还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他反问。
他的同事也都同意他的说法。
我喜欢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的样子,喜欢他对边境地区的新见解。
他成功地率领他的人马在这严酷的季节来到这里当然值得嘉许。
当我们的聚会伙伴提出时间已晚,准备告辞时,我却硬要留住他。
午夜时分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喝酒。
从他嘴里听到一些首都的最新消息,我很长时间没去过首都了。
我说起那儿有几处能勾起某种怀旧情绪的地方:街心花园的凉亭,音乐家们在那儿为川流不息的人群演奏,晚秋时节人们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栗树落叶;我还记得一座桥,从桥上可以看见月亮投入水中的倒影,涟漪中荡漾着天堂之花形状的山墙。
部队总司令部有传言,他说,将在春天发动一次对野蛮人的大扫荡,迫使他们从边境退到山区去。
我很遗憾追忆往事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
我不想这个晚上在争辩中结束。
但是我却这样回答他:我敢肯定那只不过是个传言罢了:他们不会真的执意进行这样的行动。
那些我们称为野蛮人的不过是一些游牧部落的人,他们每年在高地和低地之间迁徙,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他们决不会让自己被封锁在山区里。
他奇怪地看看我。
这是第一次,我觉出这个夜晚有个障碍兀然而现,一个横亘在军人和平民之间的障碍。
但可以肯定,他说,这事情不妨摊开来说,这就是战争的目的:把一个强制性的抉择强加于某些不情愿主动执行的人员。
他带着一种军校士官生年少气盛的坦率俯视着我。
我断定他正在把当下的情形记在心里,他会记住我如何不愿配合一个从局里来的军官,这情形肯定已在他心里过了好几遍了。
我几乎猜得出他是怎样看待眼前的事情:一个职位卑微的民事执行官,多年来在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地方呆着,早已沉沦颓丧,懒散倦怠的边地风习已经使他的思想老化,他仅以权宜之计来考虑帝国的安全,试图侥幸地维持一个不稳定的和平。
他向前倾过身子,一脸毕恭毕敬的孩子气的困惑表情:请告诉我,先生,说句私底下的话,他说,这些野蛮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我本该小心行事不多话的,但我没有。
我本来应该打个呵欠,避开敏感话题。
(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管住自己惹是生非的舌头?)他们想要结束我们在他们土地上的殖民扩张。
他们的心愿就是最终把自己的土地要回去。
他们想和以前一样赶着自己的牲畜自由地从一个牧场迁移到另一个牧场。
这时候要结束这话题还不算太迟。
可是我却听见自己提高了嗓门,事后却后悔任由愤怒的情绪吞噬了自己的理性。
自从帝国的安全问题面临危险以来——也许是我听说有这么回事,我对最近采取的一系列攻击行动,以及随之而来那些恣意妄为的残忍行为没什么可说的,那丝毫没有公正可言。
我将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去修复这些日子遭受的毁灭性打击。
且不说这个,我还是跟你说说作为一个地方行政长官的感受吧,即便在和平时期,在边境各方面关系还过得去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也尽是沮丧和无望。
你知道,每年有一段时间里,游牧民们会到我们这里来做些交易。
于是:那段时间里走到市场上任何一个摊位去看吧,谁在那里缺斤短两、谁在那里欺行霸市而又大喊大嚷地吓唬人?再瞧瞧,又是谁被迫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帐篷里,由于害怕她们会遭受大兵们的污辱。
还有,是谁在那里喝得烂醉地躺倒在水沟里,谁在踢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这就是对野蛮人的歧视,这种歧视深入到我们这里最卑微的人群中,马夫或是农夫那类人等,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一直不得不和这些人较劲儿。
这种蔑视是植根于子虚乌有的基础上的,与其说是本质上的分歧,不如说只是出于我们与他们的某些差异,餐桌上的规矩不同、眼皮长得不一样什么的,怎么能因为这些而蔑视他们呢?可以告诉你我的希望是什么吗?我希望那些野蛮人将会直起腰杆来给我们一点教训,教我们学会怎样尊重他们。
我们把这片乡野看做是我们的,是我们帝国的一部分——我们的前哨基地、我们的定居点、我们的商贸集散中心。
但他们那边,那些野蛮人却完全不这么看。
虽说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年,我们把这地方从一片荒野开垦成可耕地,建立了排灌系统,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劳作,建起了坚实的房屋,在城镇四周筑起了围墙,可是在他们心目中我们仍是来访者、过路人。
他们当中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父辈告诉过他们这片绿洲从前是什么模样:那是一片靠着湖边的富饶美好的土地,甚至在冬天也不乏丰美的牧草。
这就是他们至今还在谈论的话题,也许他们至今仍把这地方视为天堂,似乎这里的土壤从来不曾被挖起过一铲或是不曾有一块砖头被垒在这里。
他们毫不怀疑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把所有的家当捆扎起来装上大车离开这里,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于是我们的房子就会成为老鼠和蜥蜴的窝,而他们的牲口将在我们耕作过的富饶的土地上吃草。
你觉得好笑?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情况怎么样?湖水正在逐年变咸。
这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征兆———决不能对这种事实视而不见。
野蛮人知道这事儿。
就在这时刻他们这样对自己说,‘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们的庄稼会因为盐分太多而枯萎,那样他们就不能养活自己了,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
’这就是他们所想的。
他们比我们更能持久。
但我们是不会走的。
这个年轻人平静地说。
你肯定?我们不会走的,所以,他们失算了。
虽说我们的城镇居民点如今越来越需要武装保护,但我们不会离开这里。
因为这些边境定居点是帝国的第一道防线。
那些野蛮人越早明白这一点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