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我们休息了一整天,因为马匹都不行了,它们饥饿地咀嚼着枯死的芦苇,那些干巴巴的秸秆。
水和大口吸入的冷风填塞了它们的肚子。
我们给马匹喂了手中剩下的最后一点儿亚麻籽和我们自己吃的面包。
如果我们在一两天内不能找到让它们吃草的地方,那几匹马就完了。
* *我们把井和挖掘的土围子留在了身后,急急往北面赶。
除了那姑娘所有的人都下马步行。
我们须尽可能减轻马匹的负担。
但因为火是我们生存的保障,所以马匹还得驮上一些柴禾。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见那些山?我问向导。
还有一天,或者两天。
很难说。
我以前也没走过这个地区。
过去他曾在湖的东面打过猎,在沙漠的边缘转悠过,没有穿越过沙漠地带。
我等他往下说,看他是不是会说出自己的担忧,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他不相信我们会有什么危险。
没准两天不到我们就能看到那些山了,然后再走一天就可以找到他们了。
他眯起眼睛望着远处棕褐色雾氛霭霭的地平线。
他没问我们到达山区以后要干什么。
我们走过一片平坦的卵石累累的荒野,然后又翻过一级又一级耸起的石梁,来到一片低地平原,终于在那里看到一些小丘冈上有枯萎的冬草。
那些马匹对着枯草几近疯狂地又撕又咬。
看见它们有东西吃,我们松了一大口气。
半夜里我被一阵惊跳弄醒,冥冥之中觉出一种发生了什么变故的不对劲儿的恐慌。
那姑娘坐在我身边:怎么回事?她说。
听,风停了。
她赤着脚跟在我后面爬出帐篷。
雪花轻轻地飘落。
满月的光辉下,大地一片朦胧。
我帮她穿好鞋,搂着她一起站着,凝视着洒着雪花的茫茫天穹,一个星期来一刻不停地刺激着我们耳朵的呼啸声分明沉寂下来了。
睡在另一座帐篷里的人也跑到我们身边来。
我们傻呼呼地相视而笑。
春雪,我说,今年最后的雪。
他们点着头。
一匹马在附近摇动身子惊动了我们。
被雪包裹着的温暖的帐篷里,我又一次和她做爱。
她充满着激情,把身子投向我。
我们开始做的时候我就肯定这正是应该做爱的时候,我以最深切的欢愉和生命的骄傲拥抱她,可是进行到一半我却感到失去了她的触摸,动作渐渐减缓下来,只是没精打采的做下去。
我的直觉明显是不可靠的。
但我心里对这女孩依然怀着那份柔情,她很快就入睡了,蜷依在我的胳膊里。
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的,如果没有,我估计自己也不会介意。
* *一个声音透过帐篷门口拉开的缝隙朝里面喊叫:先生,你快醒醒!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四周静悄悄的,我心里思忖着:这就像我们被滞留在寂静中了!我钻出帐篷走入晨曦。
瞧,先生!那个把我叫醒的人指着东北面。
坏天气马上就要来了!翻卷着朝着我们这边雪原上压过来的是巨大的黑色云阵。
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但眼见得马上就要向大地吞噬而来。
那排巨大的云涛顶端融进了幽暗的天色中。
暴风雪!我喊道。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
大家赶快动手放倒帐篷。
快把马牵过来,把它们拴在中间!第一阵飓风已到跟前,雪花开始打着旋儿地舞动起来。
那女孩拄着拐杖站在我身边。
你能看得见吗?我问。
她用自己那种间接的方式眺望一下,点点头。
男人们开始动手放第二座帐篷。
雪毕竟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没有回答。
我知道自己本该安慰她一下,但我的眼睛没法从那黑墙一般铺天盖地扑过来的云团上挪开,那乌云急速推进像是飞驰而至的骏马。
风越来越大,摧搡着我们的腿脚,熟悉的呼啸声又在耳边响起。
我给自己鼓着劲:快!快!我大声喊着,拍着手。
有一个人跪在那里折叠着帐篷,卷起绳索,把被褥往一起堆置;另外两人把马牵过来。
坐下!我对女孩喊道,一边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东西。
挟带着暴风雪的云墙不再是漆黑一团,却把雪和沙尘卷成一片混沌世界。
接着,风尖啸起来,我头上的帽子被卷走了,在空中飞旋着,暴风雪向我们猛抽过来,我摔了个四仰八叉:不是被狂风刮倒,而是让一匹脱开缰绳踉跄奔突的马给撞的,马耳朵耷落着,两眼骨碌碌打着转。
拉住它!我喊道。
在风中我的叫喊就像一声尖细的唿哨,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倏然间那匹马就像一个鬼影儿似的溜走了。
与此同时,帐篷也被狂风刮得腾空飞旋。
我猛扑过去把身体压在帐篷拉索上,想把帐篷拽下来,因用力过猛而发出呻吟。
我手脚并用拽住绳子背脊贴地一寸一寸地向女孩挪去,但这就像是匍匐着身子去拉动河里的流水。
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被沙子塞住了,我都没法呼吸了。
那女孩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像是在两匹马的脖子上飞翔。
她好像在对那两匹马说:两眼瞪得老大干嘛,你们都给我老实呆着。
我们的帐篷给刮走了!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叫,挥起手臂指指天空。
她转过身,帽子下面的脸部裹在黑色的披肩里,连眼睛也裹得严严实实。
帐篷给刮走了!我又喊道。
她点点头。
五个小时后我们全都蜷缩在垒起来的柴禾和马匹后面,风还在用冰、雪、雨、尘土和砂砾抽打我们。
寒冷一直钻进骨头里。
马匹对着风的那一侧全都冻上了一层冰。
人和马挤在一块儿,互相取暖,咬牙忍受着。
到中午时分,风突然停住了,就像哪儿的一扇房门突然关上了似的。
到底是不习惯这样的安静,我们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
我们应该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把身上掸扫一下,给马套上鞍鞯,做些事情能让我们血管里的血液流动起来,可是这会儿我们只想躺在这个小窝里再歇上一会。
这是不祥的昏睡症状!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粗嘎的叫声:快!大家伙儿!我们得给马套上鞍子。
几个鼓起的沙包,那就是被刮散的行李,都埋里边呢。
我们顺着风向搜寻被刮走的帐篷,但哪儿都找不到它的踪影。
随后帮着东歪西倒的马匹站起来,把行李扔到马背上。
可是,这场大风暴给我们带来的寒冷和接下来的酷寒相比简直不算什么,后来遇到的冷就像是把我们装进了一个冰棺材。
我们的呼吸很快就成了雾淞,两只脚在靴子里直哆嗦。
刚一瘸一拐地走了三步,前头那匹马后蹄一屈趴倒了。
我们把马背上的柴禾卸下,用杠棒撬动马蹄,用鞭子抽打逼它站起来。
我诅咒着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诅咒自己安排的这趟倒霉透顶的旅行——在一个变化莫测险象不断的季节里、跟着一个找不准方向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