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楼梯上走上走下的脚步声吵醒了。
这是大白天:我的脑袋晕晕沉沉,哆嗦着藏在自己的窝穴里。
有人打开了厨房的门。
小鸡在四面八方叽叽喳喳叫唤着。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有可能不被发现。
尽管心里畏畏葸葸,我还是壮着胆子爬上楼梯。
我这身脏臭的衣裤、我这双光着的脚板和凌乱拉茬的胡须,在别人看来肯定非常古怪,我祈求别人最好能把我看作一个肮脏的仆人,一个夜宴归家的马夫。
过道里阒无一人,姑娘们的房间敞着门。
房间像以往一样整齐干净:床边的地板上铺着羊毛地毯,窗前垂挂着红色方格图案的帘子,靠墙的柜子上有放衣物的槅架。
我把脸埋在她散发着香气的衣服里,想着那个给我带来饭食的男孩,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的独处,蓦然觉出有一种不自然的想抚摸一个身体的强烈冲动。
床铺好了。
我的手在床单中滑动时想像着自己在感受她身体的余温。
没有什么比蜷缩到她的床上更让我欣悦的事了,把头放倒在她的枕头上,忘记我所有的酸痛;忘记此时肯定已经开始的对我的搜捕,像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样跌进昏睡中。
这种柔软温暖和早晨的芳香给我的感觉真是一种骄淫奢侈!我叹了口气跪下去钻进床底下。
脸朝下贴着地板,但挪动肩膀时床被我顶了起来。
我想使自己静下心来在这里躲一天。
我时醒时睡,不时从一个飘忽的梦境飘向另一个梦境。
快中午时已经热得没法睡了。
但我还是憋着满身大汗缩在藏身的窝里不敢出来。
捱了又捱,我终于忍不住爬了出来。
哼哼叽叽地挪出身子,蹲到马桶上,背上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我用顺手拿来的手帕揉拭着,白手帕上全都是血。
腥臭气顿时弥漫整个房间,连我这样一个终日守着墙角里溢出秽物的便桶吃了又睡的人都觉得恶心。
我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穿过楼道。
从阳台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屋檐,顺着南边墙头的屋檐望过去,就是绵延无亘直通蓝天的沙漠。
眼下四处无人,只有小巷那边有个女人在一步一挪地扫地。
一个小孩手膝并用地在她身后爬行着,在尘土中推着什么,我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
那女人转过身来,我正好走出阴影举起便桶往下面的垃圾堆上倾倒。
她没注意。
在将近正午的阳光里小镇开始发怔。
早晨的活动都结束了,约摸靠近正午时气温会蹿升,人们都回到自家阴凉的院子里或是绿阴遮窗的房间里去了。
街边水沟的潺潺流水声消失了。
惟一能听到的声音是给马蹄挂掌的工人在铁砧上叮当叮当地敲打,斑鸠咕咕地叫着,还有远处什么地方小孩在啼哭。
我叹着气把自己放倒在她床上熟悉的花香里。
能和小镇的人一起打个盹该多美啊!这样的天气,这样濡热起来的春天已经开始转向夏天了——能融进他们慵适的梦乡真是太惬意了!当这个世界还在平静地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时为什么我就该承受这样的灾难呢?这样的情景很自然就浮现在我面前:当太阳阴影拉长,第一阵微风吹动树叶的时候,我苏醒过来,在床上暇想一阵,然后穿好衣服走下楼梯穿过广场到我的办公室去,一边走一边向朋友邻居点头打着招呼,然后,花一两个小时整理一下办公桌上的材料,归档上锁。
然后,该干什么还继续干什么。
可我现在躺在这里成了一个被追捕的人,我摇摇头眨眨眼睛意识到这一点:那些执行搜捕任务的士兵很快就会来这里,又会把我拖进囚室关起来,把我和天空、和其他人的视线隔开。
为什么?我埋进枕头呻吟着,为什么是我?这世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无辜更冤枉的了。
我是个十足的孩子!但他们一定会把我关起来耗到油尽灯灭,使我的躯壳臣服于他们的淫威手段。
然后某一天,他们会毫无警示就把我带出去,把我推进不公开的紧急审判庭,一个呆板的小个子上校在那儿主持,他的助手向我宣读我的罪状,还有两个下级军官权作陪审推事,为使整个把戏看上去像是一种合法程序,又转移到另外一处空空荡荡的法庭。
接下来,如果他们在战场上连遭挫折,特别是野蛮人让他们丢了脸,他们就会判我叛国罪——对此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从法庭判决到执行死刑,他们会把我折腾得连哭带喊,神志迷糊得像个初生婴儿,到头来还真得相信我是罪有应得。
你是在梦里!我对自己说:我把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琢磨着这几个词,试图抓住它们的意义所在:你得醒醒!我得有意识地把思想往无辜上引导(这是我早已明白的事实)。
那个赤条条地躺在灯光下的男孩双手捂着自己的腹股沟;那些野蛮人囚犯蹲在尘土中,手遮着眼睛,等着接下来不可逆料的什么事儿。
为什么曾经践踏蹂躏过他们的这头不可思议的巨兽现在又要来蹂躏我?我真的不是怕死。
我怕的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在羞辱中死去。
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有男人也有女人。
我连忙跑进藏身的地方,很快听到脚步声踩着楼梯上去。
他们先是走到阳台尽头那儿,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在每个房门前停顿一下。
楼上有一些小隔间,是仆人睡觉的地方,也是士兵们夜间来掏弄小吃的地方,门栅条上糊着纸。
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搜查的人依次打开每一扇门。
我紧紧贴着墙壁,但愿那人没闻出我的气味才好。
脚步声转过拐角下楼走到了过道。
我这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门开着有几秒钟,又关上了。
我逃过一劫。
一阵轻盈迅疾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楼道进房间了。
我正好面朝里面,连她的脚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就是那个姑娘。
这时候我也许应该露面,求她把我藏起来,到晚上我就可以潜出镇子跑到湖边去。
但这行么?当床铺一阵晃动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准会尖叫着喊救命。
谁说她会帮助一个声名狼藉沦为亡命徒的男人逃命呢?这男人不过是来这房间寻欢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与他们交往,只是从他们身上赚点生活费罢了。
这会儿她是否能认得我都是个问题呢。
她的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儿停一下,那儿停一下。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屏声敛气,任凭汗流浃背。
突然她又出去了。
楼梯一阵响过,又归寂静。
我又是一阵松快,脑子清醒后突然觉得躲在这里真是荒唐之极,这么东蹿西躲,在大热天的午后藏在床下等机会潜逃到芦苇丛里,靠掏鸟蛋摸鱼来充饥,睡在地洞里,苦苦熬过这段时光等着边境重归太平——这是愚蠢的念头。
事实上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意识到,当那个士兵手按着男孩肩头暗示他不得向我透露什么时,我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了。
我走进囚室时是个神志正常的人,心里很明确自己行为的正当性,虽说对事情的起因尚未十分明了,但这两个月来眼前除了四面墙壁上莫名其妙的污迹和一地蟑螂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什么也闻不到;除了梦间跟嘴唇似乎贴了封条的幽灵对话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想抚摸和被抚摸的欲望强烈得让我呻吟不止。
我只企盼着一早一晚和那个男孩的短暂接触!我只想在一张舒适的床上躺在女人的怀抱里;只想有食物可吃;在太阳底下行走——这些要比是不是由警察来决定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的权利重要多了!倘若这镇上每一个人都鄙视我在那蛮族女孩身上所做的一切,而这儿的年轻人又被我的野蛮人门徒戕害,使我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我还怎么能够安之若素呢?如果我态度不是那么顽固不化,那些穿蓝制服的人会怎样对待我呢?不管我对这些审讯者怎样说实话,把我对野蛮人说过的话全部复述出来,即使他们几乎相信我的话了,他们还是会以严酷无情的手段对付我,因为他们的信念就是只有最极端的方式才能得到最彻底的真相。
我正在逃离痛苦和死亡,可是我没有逃亡的计划,因为我躲进芦苇丛一个星期后就会被饿死或是被烟熏出来。
说真的,我只想图个平安,只想爬上一张柔软的睡床,钻入一双友爱的胳膊里。
又是一阵脚步声。
我听出是那姑娘急速的步子,这次她不是单独一人而带了一个男人进来。
他们走进房间。
听嗓音他已不是少年人了。
你不应该让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不是他们的奴隶!他用激烈的口气说。
你不明白,她回答,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一阵沉默,然后是更为亲昵的声音。
我窘得要命,呆在这里真是太不合适了。
靴子甩到地板上,衣服也扔下来了。
两具躯体离我只有一英寸。
床板被压低了,压到我的背上。
我捂上耳朵,羞于听见他们之间的言语,但一阵阵的翻滚和呻吟还是钻进来了,我很明白,那姑娘沉浸在欣悦中——那是我曾经给予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