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尽可能摊平身子,床板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了。
我在床下汗流如雨、窘迫加上恶心,几乎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悠长的低沉的呻吟从我喉咙里冒出来融入了他们喘息声里。
完事后,他们慢慢平息下来,翻腾扭动停止了,他们并排躺着渐渐睡着了,我全身僵硬,在床下睁大眼睛等待着夺门而出的机会。
等到小鸡都开始打盹,这时候只有太阳还醒着。
平顶楼板下的小屋热得几乎让人窒息,我一整天没有进食没有饮水了。
我用脚抵着墙从床底下慢慢挪出身子,抖抖瑟瑟地坐起来。
背上痛得要命,是老年人的痛。
对不起。
我悄声说。
他们酣睡着,像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赤裸着身子,手挽着手,汗珠子往下流淌,他们的脸庞宁静而明朗。
一阵羞愧的浪潮又即时涌来,她这美丽的胴体没有引起我的欲望却给了我一道棒喝:没有什么比一具松弛发臭的老迈躯体把这个身体抱在怀里更丑陋的景象了(她们怎么就没闻出来呢 ?)!我竟然曾把自己的身体压在这个像花一样妖娆柔嫩的孩子般的身体上——不仅对她,不是也曾有另一个吗?我本该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身躯肥胖的胳肢窝发出辛辣气味的悍妇、阴道松弛的妓女,在那儿让自己去糜烂。
我踮着脚尖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在阳光照耀下几乎睁不开眼睛。
厨房门敞开着,一个老妪弯着腰蠕动着没牙的嘴巴,她站在那儿捧着一口铸铁锅在吃什么。
我们的眼睛相遇了,她愣住了,勺子停在锅沿上,嘴巴咧开着。
她认出了我。
我举起手向她微笑——我很惊讶居然这么轻易就能微笑。
勺子又舀动起来,嘴唇一抿一抿地嚼动着,她的眼睛移向别处,我穿了过去。
北面带有栅栏的门关着。
我登上城墙边的瞭望塔向远处望去,看见了日夜渴念的景色:贴着河流是一道绿色的开阔地带,此刻染上了一块块黑斑,色泽浅显的绿色沼泽地里新生的芦苇正在抽芽,湖面上闪着炫目的亮光。
但事情有些不妥。
我跑到外面能与这里隔绝多久?两个月还是十年?城墙下面那片麦苗这会儿按说应该有十八英寸高了,现在却没有,西面这一带灌溉不便,这些作物显出病恹恹的黄色。
靠近湖边的近处是大片光秃秃的荒漠,挨着灌溉墙边是一抹灰色的分际线,那儿堆放着残黍败秸。
我眼前的田野、阳光照耀的广场、空旷的街道,一切都演化出一派不曾见过的残败景象。
这个城镇被遗弃了——还能有其他的猜测吗?——两天前的夜晚我听见的那种嘈杂声,不是归来而是出发,这就是原因!我的心里猛然一颤(是恐慌?还是庆幸?)可是我肯定又错了:我仔细俯视广场,看见两个男孩在桑树下面玩弹子,还有眼前的小客栈,这表明生活仍照常进行。
在西北面的塔楼上,坐在高凳子上的卫兵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远处的沙漠。
我刚一挪身他就发现了,不由惊跳起来。
下去,他用呆板的声音喝道,你不能爬到这上面来。
我以前没见过他。
我意识到自进了囚室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要塞新来的士兵了。
为什么只有新兵在这儿?你难道不认识我吗?我问。
下去。
我会下去的,但我得先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你瞧,这儿没别人,除了你——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睡觉或是出去了。
我想问问:你是谁?我以前认识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这儿田野里发生过什么事儿了?好像被洗劫过一样,为什么会有洗劫?我喋喋而言,他两眼眯起来了。
我很抱歉问你这么傻的问题,但我这些天发烧生病,一直躺在床上——一套不合逻辑的说辞就这么脱口而出——今儿是我能起床的第一天。
这就是为什么要……你得留意别让中午的日头给晒坏了,老爹,他说。
他耳朵支棱在一顶对他来说过于肥大的帽子底下。
这种天气你最好别出门。
是啊……我要点水喝你不介意吧?他递过一只长颈瓶,我喝着瓶里温乎乎的水,提醒自己别暴露出过于饥渴的猴急相。
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好吗?野蛮人。
他们破坏了那边的堤坝,把田地给淹了。
根本没照面。
他们是晚上来的。
第二天,这湖就换了一副模样了。
他在抽烟,向我递过来。
我客气地拒绝了(我在咳嗽,不能抽烟),农民可惨了,他们说庄稼全毁了,再种下一茬也来不及了。
太糟了。
看来今年冬天日子不好过,我们都得勒紧裤带了。
是啊,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你们这儿的人。
野蛮人还会卷土重来,对不对?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这儿的田地再淹上一回。
我们谈论着野蛮人和他们的背信弃义。
他们从来不跟你明来明去,他说:他们的伎俩是潜随在你身后,猛一下用刀捅进你的背脊。
他们干吗不让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有自己的地盘,不是吗?我把谈话转到了这里从前的生活,那时边境地区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没有。
他叫我老爹,那是老辈人对老人的尊称,他听我说话像是碰上了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老头,但在我看来,什么都比成天瞪着一片空白好。
请告诉我,我说,两天前的晚上我听到有骑马的声音,我想是不是大部队回来了。
不,他大笑起来,那只是几个被送回来的人。
他们被一辆大车送回来。
那肯定就是你听到的动静了。
他们喝了什么水就闹病了——那水很糟糕,我听说,所以这就把他们送回来了。
我明白了!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但你说大部队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很快,过不了多久。
那倒霉的水,你总不能靠它过日子吧?我还从没见过这般一点没人气的村镇。
我爬下塔楼。
这场谈话使我对野蛮人产生了近乎敬畏之感。
奇怪的是没有人警告他要留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老头!要不就是他昨晚匆匆上岗没来得及对他交代?谁能料想我居然一副大摇大摆满不在乎的样子!下午了。
我身后的影子像是拖着一摊墨渍。
我可能是这四堵围墙中的院子里惟一还在活动着的生物。
我真是太兴奋了,兴奋得要唱出来。
这会儿连背上的酸痛似乎也不来找我麻烦了。
我推开边上的小门走出去。
我的朋友在上面朝我望下来。
我向他挥手,他也向我挥手。
你得戴上帽子!我拍拍自己的光脑门,耸耸肩,笑笑。
太阳直射下来。
春小麦真的是完了。
温暖的赭色泥土在我脚趾间叽咕作响。
积水的泥洼随处可见。
许多幼苗给冲出了地面。
叶子焦黄。
愈靠近湖的地方情况愈糟。
没有一样东西还直立在那儿,农民已把枯烂的作物堆起来准备烧掉。
田野远处还有少许几英寸高的禾苗非常显眼地生长着,别是一番景象。
也许这些孑遗之物是有意给留下的吧。
田野景致也毁了。
绵延两英里的土圩是抵御夏季湖水泛滥的一道防线,总算堵上了决口,但田间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组成的灌溉系统几乎都被冲垮了。
南面靠近湖边的堤岸和水车幸好没遭破坏,但通常所见的马匹牵拽水轮的作业景象也已荡然无存。
我知道接下来农民得有几个星期的辛苦活儿。
可是他们的劳作随时都有可能让几个扛着铁锨的人给毁掉!看我们赢得了什么胜利吧。
军事教科书上那些套路有什么用?围剿和袭击敌人的心脏的同时,我们却在自己家门口让人捅上一刀。
我顺着西墙后面那条老路走去,走下去就无路可走了,眼前就是沙土覆盖的废墟。
我不知道孩子们是否还被允许到这里来玩,他们的父母是不是用野蛮人潜伏在那儿洞穴里的故事把他们关在家里了?我朝上瞥一眼塔楼上那哥们,他不在,大概睡觉去了。
我们去年的挖掘作业这会儿全被流沙埋葬了,只有几根角柱还立在那儿能让人想到这里也曾一度有人居住。
我给自己清理出一个洞穴坐下来歇口气。
几乎不可能有谁会找到这里来。
我靠着那根古老的雕刻着花纹的柱子,那上面镂出的弯弯的鱼纹和波纹在风吹日晒下早已褪色变了模样,最后又裹着冰霜封冻在地底下,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的和平岁月,镇上的孩子们在他们嬉戏的乐土上发现了被风发掘出来的这副桁架,上面缠着沙漠居民古老而难以辨认的布帛。
我被冻醒了。
巨大的落日通红通红地卧在西边地平线上。
风大起来了,飞扬的沙子已经在我身边堆积起来。
我所有的意识只有一个渴字。
我如同儿戏般的计划就是在这里和幽魂野鬼一起度过一个晚上,等待着熟悉的城墙和树梢从黑夜转向黎明时一点一点显现出来,可是冻得瑟瑟发抖,我真受不了。
除了饥饿,城墙外面什么也没有。
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像老鼠似的仓促逃命,这样下去我甚至没有资格做一个无辜者了。
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充当一个敌人的角色呢?如果他们要给我放血,至少也要让他们内心有愧。
先前那种阴沉恐惧已经没那么可怕了。
如果我能找回自己嚣张的劲头的话,也许这次出逃并不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折腾,虽说多少要打些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