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仰面躺着,全身赤裸,睡在那里,呼吸急促而微弱,皮肤上闪着一层的汗珠。
这回他的胳膊没有被绑着,我看见愤怒把隐藏的伤痛撕开了。
我把灯举得靠他近一些。
他的肚腹和阴部两侧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疥癣、瘀青和伤痕,还沾着一丝丝血迹。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我轻声质问卫兵,这是昨晚那个年轻人。
一把小刀,他也轻声回答,就是一把小刀,像这样。
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
手里做着捏刀的样子戮进那睡着的男孩身体里,然后灵巧地转动着刀子,像是转着一把钥匙,先是向左,再是向右,然后抽出。
他的手放回原位,站在那里等着看动静。
我俯身跪向男孩,让灯靠他的脸更近一些,摇晃着他。
他的眼睛无力地睁开,又闭上。
他叹息一下,急促的呼吸缓了下来。
听着!我对他说,你一直在做噩梦。
你必须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透过灯光眯起眼看我。
卫兵用盘子递给他水。
他能坐起来吗?我问。
卫兵摇了摇头。
他扶起男孩帮他小口喝水。
听着,我说,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招供了。
他们说你承认你和那个老头,和其他一些你们族里的人偷了羊和马。
你已经说出了你们族里的人都有武装,到春天你们就会集合起来对帝国动武。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明白你招供的是什么吗?明白吗?我停了一下;面对所有激烈的事件他的回顾都只是一片空洞,就像那些经过长途奔跑而累垮的人。
这就意味着军队将出动去对付你们的人。
就会有杀戮。
你们的首领将会送命,甚至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
你真的要这样吗?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摇着他的肩膀,拍着他的脸颊。
他没退缩:我就像是在拍一个死人。
我想他是病得很重,那卫兵在我身后轻轻地说,很痛,病得很重。
男孩闭上了眼睛。
* *我把我们这里惟一的一个医生叫来,这个老医生就靠给人拔拔牙齿和用骨粉、蜥蜴血兑制春药混事儿。
他往创面上敷着黏土制的膏药,又把一些油膏涂到上百处戳伤的口子上。
他说他担保这男孩一个星期内就能走动了。
然后又推荐了一些营养食物就匆匆离开了。
他没问这男孩为什么会被伤成这个样子。
可是上校不耐烦了。
他的计划是要给那些部落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抓住更多的人。
他想要这男孩作向导。
要我把兵营里四分之三的兵力拨给他用,还得配上装备。
我试图劝阻他。
我一点也没有不敬的意思,上校,我说,您不是战斗部队的军人,您从未在这种不友好的地区作过战。
您没有向导,只有这么一个对你怕得要死的孩子,他会编出一些只是讨您喜欢的话来说给您听,而且这孩子也不适合长途行走。
您也不能靠士兵来帮您,他们只是一些被征召来的农民,大部分人没走出过离驻地五英里的地方。
而您追捕的野蛮人会嗅到您到来的气息,当您还在进行白天行军时就消失在沙漠中了。
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儿,熟悉地形。
您和我是外来人———您比我更是。
我诚恳地劝您还是不去为好。
他听完了我的话,甚至是(我有这感觉)有点由着我说下去。
我肯定这次谈话事后会被记录下来,并加上对我的评语:不够健康。
当他觉得已经听够了时就拒绝了我的反对意见:我有任务在身,行政长官。
事情完成以后才能作定论。
他继续着手做他的准备工作。
他是乘坐自己的黑色双轮马车去的,露营床和折叠式写字台捆在车顶上。
我向他提供了马匹、大车和足够三个星期的饲料。
要塞里的一个尉级军官随同他一起走。
我私下里对那尉官说:别依赖你的向导。
他人很虚弱又害怕得要死。
留神天气。
注意路标。
你的首要任务是把我们的造访者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他唯唯遵命。
我又走向上校,想要弄明白他整个行动的意图。
是的,他说,我当然不可能事先就能把事情全搞妥。
不过,从大面上说,我们要把这里的部落野蛮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弄清楚,然后根据情况再进入下一阶段的计划。
我问这话的意思是,我继续道,只是以备不测,您万一走失的话我们这儿的人就会去找您把您带回到文明世界来。
我们都不作声了,品味着双方言辞中的反讽意味。
当然啦,他说,但这似乎不太可能。
我们很幸运地拥有这个地区最好的地图,这地图就是你提供的。
这些地图很不可靠,只是根据传闻拼凑起来的,上校。
在过去十到二十年间时间里我从一些旅行者那儿收集情况。
我自己就从未涉足您将要前往的地区。
我只是对您提出告诫。
他来到这儿的第二天,我就觉得自己已不胜其烦,这种烦恼更甚于检省自己对他的态度。
我猜想,像他这样到处走动的头儿,准是习惯于被别人敬而远之地(是不是只有在外省,这些头儿和虐待狂才被认为是肮脏的?)端详着自己,我想像着面对以下的情景不知他会作何感想:作为一个新手,一个学徒,他不过是被叫来拧拧钳子扳扳螺丝或是其他什么别人也在做的事儿,而他却擅自闯入了禁地,不知他在那一刻是否会有点儿不寒而栗?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好奇太多,想知道他是否有一个闭门自省的洗罪仪式,以使他自己能回到其他人中间与别人一起共同进餐。
在那一刻他洗自己的双手非常仔细吗?他所有的衣服都换吗?或者是局里造出了一种新人,不管洁净也好还是不洁净也好他们都能够心安理得地过下去?那天晚上很晚时,我听见广场那里老胡桃树底下传来刮擦声和击鼓声。
煤灶那儿是一片喜洋洋的欢快气氛,士兵们正在那儿烤全羊,这是大人给他们的礼物。
他们前半夜要痛饮一番,然后在黎明时出发。
我顺着后面小巷向谷仓那儿走去。
卫兵没在他的哨位上,小屋的门开着。
我听见里面有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就想进去看看。
里面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谁在这儿?我问。
传来一阵摸索声,那个年轻的哨兵出来时差点撞到了我。
对不起,长官,他说。
我闻到他身上一股朗姆酒的湿漉漉的气味。
那个犯人喊我,我想去帮他。
黑暗中传来呼哧呼哧的笑声。
我睡了。
广场传来的舞蹈音乐把我吵醒,我又睡着,梦见一个身子伸展开来仰面躺着,丰茂而暴露的毛发闪烁着湿漉漉的黑色和金色的光晕,盖满了整个下腹,直抵腰部那儿,下部像是一枝箭射进了两腿当中的沟壑。
当我伸出手去想要梳理一下毛发时,它开始蠕动起来了。
原来这不是毛发而是密密匝匝聚集在一起的一簇簇蜜蜂:那里浸润着蜂蜜,黏黏的,它们爬出了大腿间那条沟,扇动着翅膀。
* *我最后一项表示敬意的礼节是骑马陪送上校启程,一直把他送到折向西北方向的湖边。
太阳升起,阳光凶猛地射下来,我不得不挡着自己的眼睛。
随行的那帮人经过昨夜的狂欢,一个个都是疲惫欲呕的模样,七零八落地跟在我们后面。
在这支纵队中间,夹着那个男孩囚犯,一个卫兵与他并辔而行一边搀扶着他。
他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坐在马上显得很不舒服,那伤口依然在折磨他。
队伍后面跟着贮水罐和荷载军需装备的车马和辎重:长矛、燧火枪、弹药和帐篷。
所有这一切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骑马的纵队杂乱无章,一些人光着脑袋,一些人戴着插羽毛的重磅骑士头盔,还有一些戴着皮帽。
他们都眯起一只眼避挡太阳光的照射,只是除了一个人,这人模仿着他的上司,目光炯炯地对着贴在自己眼前的一小块雾蒙蒙的玻璃片,他一直把那块玻璃擎在面前。
这种荒唐可笑的模仿会流行开来么?我们默不作声地骑马前行。
黎明前就在田野里收割的人们当我们经过时停下手里的活儿,向我们挥手。
在道路转弯处,我勒住马向他致礼告别。
我期待您平安归来,上校。
我说。
透过马车的窗框,看到他神秘莫测地点一下头。
于是我一身轻松地往回骑行,非常高兴自己又可以独自呆在一个谙熟而习惯的世界里。
我登上城墙,看着那远去纵队小小影子转过西北方向的道路朝着远处昧爽不分的绿野而去,那里是河流进入湖泊之处,绿色植被渐渐消逝在沙漠的阴霾中。
太阳依然像火盆似的悬在空中,猛烈地把光热投射到水面上,湖的南部延伸出去一片沼泽地和盐碱地,再过去,荒芜的群山勾勒出蓝灰色的天际线。
一些农夫正在地里往两辆破旧的大篷车上装干草。
一队绿头鸭从天而降滑入水中。
夏末,一个宁静而多彩的时节。
我崇仰和平,不管是付出何等代价的和平。
正对着小镇两英里处,远处平展的沙地那儿延伸过来的沙土堆成了一串小丘。
在沼泽里抓青蛙,乘着光滑的木制雪橇从沙丘斜坡上滑行下来,是夏天里孩子们的主要活动。
一般是早上抓青蛙,晚上滑雪橇,要等到太阳下山沙丘变凉才能去玩。
虽说四季都在刮风,沙丘却屹立不动,主要是因为它的顶上覆盖着薄薄的青草,还有一个原因是几年前我偶然发现的,是那些木头桁架。
一些塌圮房屋的残骸被沙丘覆盖着,那些房屋的历史可追溯到西部省份被兼并和这个要塞建立之前。
我的爱好之一是挖掘废墟遗址。
如果没有灌溉设施的修复工作要做,我就会判罚那些轻罪案犯去沙丘那儿挖掘几天;受罚的士兵们也被派到这儿来干活;我对这事有很高的兴致,甚至曾不惜自掏腰包来支付临时工的工钱。
但这份工作并不受到别人的欢迎,因为挖掘必须是在烈日底下,或是无遮无挡地置身像刀子一般凛冽的寒风里,而且到处是飞舞的沙子。
他们干这活时三心两意,并没有和我一样的兴致(在他们看来这是异想天开、怪诞至极),因为进展太慢,挖开的沙子又流了回去。
但在做这事情的几年里,我还是成功地掘到一些硕大房屋底部的一些构件。
最近一次发掘出来的东西就立在那儿,从城墙那边看,像是荒地里的一艘失事船。
就房子本身而言,像是一座公共建筑或是庙宇,我曾修复了它的一根沉重、弯曲的杨木过梁,上面镂刻着设计精巧的交织在一起跳跃的鱼儿。
现在这根过梁就悬挂在我的壁炉上方。
沙层最底下埋着一只皱巴巴的袋子,那袋子一碰就疡掉了。
可我发现了一批木简秘藏,那上面画着一些手写体的符号,这种符号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们以前也发现过像这样的木简,散落在废墟中像是晾衣服的夹子。
但大多数都被沙子打磨得褪了色,上面的符号也难以辨认。
但这些新发现的木简,上面的符号清楚得就像当初刚写下时一样。
我怀着破译这些字符的希望,尽可能地搜集此类木简,还让到这儿来玩的孩子们也去寻找,看他们是否能找到一片像这样多少有点价值的木简。
我们发掘出来的木材都很干燥,粉末状的。
许多木头跟沙子挤压在一起,一经暴露,便化为齑粉;另外一些尚未粉质化的轻轻一折也就断开。
这些木头的年代到底有多久我也说不上来。
那些野蛮人,他们以畜牧为生,是住在帐篷里的游牧部落,靠近湖边这一带从来没有关于他们永远居住地的传说。
这些废墟上也没有他们活动的遗存。
是否还有一个公共墓地我们没有挖掘到。
这些房子里统统没有家具,在一堆灰烬中我找到了一些被太阳灼干的陶瓷碎片和一些棕色的东西,看上去原先像是皮靴或帽子,而现在,在我眼前,它们都成了碎屑。
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木头建造了这些房子,也许是很久以前的罪犯、奴隶和士兵乘牛车到距离此地十二英里远的地方弄来的,他们砍下杨树,锯削一番之后再用大车运到这荒凉之地,建起了房屋,还有堡垒。
就我所知,在那消逝的年代里,人们建造了这样一些房屋,以便使他们的主人、高级官员、地方行政长官能够在早晚间登上屋顶和塔顶眺览极目所至的地盘,从这儿到那儿,观察野蛮人的活动迹象。
也许我只是挖掘了一点表皮。
也许在那大房子地底下十多英尺深的地方还有一个被野蛮人摧毁了的堡垒废墟,原先居住着这样一些人,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安全地躲在高墙后面呢。
也许我现在站立之处正是一所法院的楼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站在一个像我一样的地方治安长官的头顶上,这个头发灰白的家伙同样也是落入权力角逐场的帝国仆人,但至少他曾和野蛮人直面相觌。
我怎么去了解这些事?就像兔子一样打洞挖沟吗?还是有一天那木简上的字符会告诉我?袋子里共有两百五十六片木简。
这恰好是个完美的数字吗?我第一次数清了这些发掘物以后,就让人把我的办公室地板弄干净,把它们全都铺开在地上,最初铺成一个大的正方形,然后又改为十六个小正方形,后来又改成其他形状,我一直想着,迄今为止我总是按音节表来处理的字符也有可能是一幅画的一部分,一旦我排对了位置,它的轮廓也许就会跳出来向我显示:一幅古代野蛮人地盘的地图;要不也许是一座万神殿的形象。
我甚至把这些木简放在镜子前解读,或是从另一个极端去追索;或是把这一半猜测与那一半猜测合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