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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2025-04-03 07:59:46

在帕克夫妇已经开始居住的那片林中空地,生活在继续着。

这一片空地蚕食着越来越多的树木。

树木砍倒之后留下的树桩已经开始在烟火与灰烬中消失。

或者像衰老的牙齿,一点儿一点儿地烂掉。

但是还有那么一两根圆木长满节瘤,巨大而笨重,拿它们没有办法。

妇人有时就坐在那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剥一盘豌豆荚,或者晾干她那光滑的秀发。

有时候,那条红毛狗蹲在那儿,瞅着这位妇人。

但不像对男主人那样亲切。

要是她叫它,它的一双眼睛便变得茫然若失,目无所视。

它属于那男人。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虽然曾经应允要给它取个名宇,但一直也没取。

它还是你那条狗。

它在树桩和草丛中间走动,动作僵硬:抬腿也不灵活。

有一次,它踩死她在屋阴下种的一棵小小的倒挂金钟。

盛怒之下,她朝它扔过一个硬梆梆的胡萝卜。

但是没有打中。

它继续对她不予理会,甚至在它高兴的时候。

它伸着舌头,因为嘴里有种笑意,那舌头越发显长。

不过,它并不是为妇人而高兴。

它压根儿就不看她。

它舔着它的阴部,或者顺着鼻尖儿,瞅着天空。

男人拿着斧子、镰刀或者锤子干活儿的时候,那条狗从来不离左右。

他有时跪在地上把他在湿麻袋下面培育出来的菜秧栽到地里。

早晨,那些没有被野兔吃掉的小白菜亭亭玉立。

头几年,在天气晴朗的早晨,在这些白菜尚未晒蔫儿之前,它们在和煦的阳光下面的风姿,在这位妇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比任何东西都更加鲜明。

小白菜的叶子很快便长出纵横的叶脉。

在寒霜融化的早晨,它们也变得软绵绵的。

那淡蓝和淡紫的嫩叶在大地温馨的气息中,和水银似的露珠,和明媚的阳光溶为一体。

不过菜叶总是往紧里裹,晚些时候,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之下,小白菜已经变成叶肉肥厚的、有抵抗能力的菜球。

直到终于长成个头挺大、恬静安谧的卷心菜。

它们都有菜心以及柔软的、裙撑似的绿叶。

每逢中午,菜地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卷心菜的味道。

当寒霜融化,太阳升起,沸腾的血液在血管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如果妇人走过来站在男人身边,他就告诉她,他是怎样在一排排卷心菜中间锄草松土的。

不是那样,他说,因为你把杂草给埋上了。

应该这样。

倒不是因为非得教给她不可,或者她真在听他唠叨,也并非他不明白这一点,而是为了让她果在身边。

落霜之后,土地松软疲惫。

在手指像爪子一样又挖又创,直到冻麻木了之后,两个人能呆在一起形影相伴,确实妙不可言,充满一种柔情。

用不着特意听什么或者说什么。

他感觉得到她的温馨。

她戴一顶挺大的旧草帽。

滚边断线的地方,草帽辫儿都磨破了。

戴上这顶草帽,她的脸显得又小又白。

不过她的身体丰满了一点。

转身的时候,不再那么颤巍巍的了,或者叫人担心是否会折断腰肢。

她的肌肤正在变得敏感,也变得讨人喜欢了。

不是那样,是这样。

他说。

他已经不再是教她松土了,而是教她在一行行卷心菜中间走路的时候,身体应该如何动作。

因为他堆起一个个圆土堆当苗床,她走起来很不方便。

她的行动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铲那融化了的泥土时,他并不经常抬起眼睛,但她的身影好像就在他的怀抱之中。

就这样,他又授教于她。

她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时候,咬一口面包之后,她便从盘子上面抬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就和他说话,声音时断时续。

等只剩下他自个儿的时候,他仿佛又听见并且记住了这个声音——有点儿过分贪婪的声音。

她确很贪婪,对面包;一旦发现之后,对他的爱。

她的肌肤大口吞咽着爱的食粮。

她憎恨生活的阴谋诡计,在她还没有满足之前,便把这食粮从她那儿抢走。

她常常从窗口向黑暗中望去,听金属撞击和皮革抽打的声音。

看星光之下,大车黑乎乎的变了形的黑影。

车上装的卷心菜像座小山。

我已经把水袋灌满了,她这样喊道。

这当儿,男人揪扯着挽具僵硬的扣带。

冰冷的皮条不听他那双手的使唤。

他绕着那匹马和那辆大车转来转去,准备卖白菜的旅行。

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罢了。

三明治下面有一块馅饼,她说。

清早他走了之后,躺在床上,她觉得肩膀头很冷。

马蹄在石板上敲出最后几个音符,大车吱吱扭扭奏出最后一支乐曲。

人去床空,她无论怎样暖被窝,却也暖不回他的身体。

有时候,如果还有事要办或者有东西要买,赶集之后,他还要在外面呆整整一天一夜。

倘若那样,这位被留下来的妇人就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姑娘。

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结婚时那些举足轻重的家具似乎只是些微不足道的火柴棍。

在丛林中的这片空地,她那贫乏的、孩子般的生活令人可怜。

她走过来走过去,似乎在洒了砂糖的地上绘地图,或者蹲在渐渐收缩着的矮树丛里,和蚂蚁面面相觑。

有时候,她嘟哝着别人教给她的对上帝说的那些话。

她祈求神情悲哀、面色苍白的耶稣向她显一显圣灵。

她把牧师的妻子送给她的那本《圣经》放在丈夫从拍卖商那儿买回来的那张桌面上划有道儿的红木桌上,虔诚地、一页一页地翻着。

她说或念那里面的话。

她等待着宗教恩赐的温暖、完美和平安。

但是要得到这一切,她也许必须做一些事情。

而这些事情,还没有人教过她。

无事可干,她便突然站起身来在绝望之中忙碌着。

好像是做一点例行的家务,或者仅只是来回走动一下,就能获得其中的奥妙。

她想象着,也许会发现某种恩赐就像一只石膏做的鸽子一样,降临到她的手心里。

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上帝的恩赐。

尽管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下,这种恩赐时常为人们所提及。

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

要嘛,还有天上的闪电,提醒她生命的短暂。

那位悲哀的耶稣是个留胡子的老头。

他从丰满的面颊里吐出死亡。

上帝的慈悲只是表现在集市结束,大车回来时辘辘的车轮声。

上帝的爱便是印在她唇上深深的亲吻。

她的心中充满了上帝的爱,并且以为这是理所当然。

直到这爱再度离去,她才又记起先前的一切。

她是那样地脆弱。

这位妇人艾米·菲宾斯专心一意于她嫁给的这个男人斯坦·帕克。

而这个男人呢?这个男人吞噬了这个女人。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斯坦·帕克穿着进城才穿的那套浆洗得挺硬的衣服,并没有想到由于那种类似吃人的行为,而使他的力气有所增加。

当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大口吞咽着,连他自己的躯体也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言词也并不踌躇畏缩,尽管他还是那样慢慢吞吞。

但这种慢慢吞吞已经变成,而且仍将是一种美德。

那城镇是人们做生意,买面粉、砂糖,酗酒、吹牛、说大话的地方。

他们还在酒店外面的阳台下呕吐。

就在这儿,大伙儿渐渐认识斯坦·帕克了。

他不喜欢出头露面。

但问到头上,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或者接受别人的意见。

人们开始认出他那张脸了。

他那双关节打满老茧的手,在接过找回来的零钱时,也得到了人们的尊敬。

有时候,他和别的男人们一起站在酒店里,被潮乎乎的空气和酒后怀旧的气氛包围着,听他们聊天。

这种聊天真是没完没了。

那些人,有的神情呆滞、蓄着唇髭,有的肥头大环、嘴上无毛,有的眼睛碧蓝、满脸傻气。

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在酒店里扯起来真是漫无边际,海阔天空。

他们的奶牛乳房总是胀鼓鼓的,这么好的火腿、这么好的咸肉、这么好的猪肉,别人的猪可是无法相比。

经过旱灾、水灾、火灾的考验,他们了不起的体力创建了不朽的业绩。

他们抓过大鱼、杀过蟒蛇。

他们把小公牛摔瘫。

他们咬下过烈马的耳朵。

他们比别人都能吃、能喝、能输、能赢。

在小酒店昏暗、混乱、潮湿、七扯八拉的气氛里,他们那嘈杂的声音编造出各自光辉的业绩。

那是一种杜撰事实的气氛,一种制造烟雾的气氛。

大话像一缕青烟冒出来,游动着,弥漫开来。

丝丝缕缕,踯躅不前,终于归于泯灭。

如果这烟是从火里冒出来的,半路什么地方,它也会在夸张卖弄的图案中全然消失。

斯坦·帕克有时候在酒店里听人们这样吹牛,但他并不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也变成豪言壮语,说给人家听。

他的生活就像现在过着的这个样于也就足够了。

因些,当那两扇弹簧门在他背后关上的时候,人们都纳闷,他这张脸是否值得喜欢,他这个人说不定是那种阴郁的家伙。

斯坦·帕克从那些饰有镂花廊檐的阳台下面走开,那条一直等着他的狗跟在身后。

班加雷-一这座进行集市贸易的小镇里的生活并没有使斯坦信服。

甚至像红色的法院、黄色的监狱这样一些确凿的证据,都不能将他折服。

他赶着大车穿过笔直的大街。

男人们在那儿怂恿他们自己去做某种事情。

他从那些石头砌成的房屋边走过。

姑娘们坐在木兰树下,一边啜着酸溜溜的木莓汤,一边谈着知心话儿。

他不时撸鼻子,似乎是为了赶苍蝇。

他的大车吱吱扭扭地响着,傲慢地穿过城郊。

他直挺挺地坐在车上,似乎在说,他宁愿被人打倒,也不会承认他相信那座城镇。

他常为自己隐秘的存在而微笑,为这种存在中最有意义、最秘密的一个细节——他的妻子而微笑。

有一次,一位老太太闯进他内心深处这个隐秘的小天地。

那老太太戴着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跑到路当中问他;孩子,请问迪兰尼家在哪儿住?不是斯密史大街就是布罗德大街。

我忘了到底在哪条街上了。

我记性不太好了。

他是个大建筑承包商,是从格里博区搬到这儿住的。

他的女儿嫁了我妹妹的儿子。

年轻人至少认识迪兰尼。

但他皱着眉头说:老妈妈,我是外乡人。

似乎在脸上套上了面罩。

他确实冷不防吓了一跳。

他为自己刚才的邪念感到羞愧。

啊,她说,我寻思你认识迪兰尼呢。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那下巴上长着胡茬一样汗毛的脸现出怀疑的表情。

但是这位年轻人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怎地,他觉得羞愧。

过后他很难过,也为那位老太太的命运而担心。

但他一直保守着他的秘密,这一点毕竟也是他的力量之所在。

赶集之后,年轻人驱车回家,周围是一片让人感到安适的静谧。

大树逢迎,暖烘烘的马鞍散发出皮革的气味。

漫漫长路冲刷着他的灵魂。

他打开心灵的闸门,想起许多简单而又叫人吃惊的事情:他的母亲拿着一把梳子梳头;士兵布满了爱尔西诺的城垛;黎明时分,花奶牛喘着粗气;一张张嘴巴里叨念着那句总也叨念不完的祈祷词。

在这样的早晨,他重温所有这些丰富多彩的往事。

他是在一个笃信宗教的环境中长大的。

但他还没有感觉到对上帝的需要。

穿着这身浆洗得挺硬的衣服,他不承认祷告的潜在作用,他身体还很强壮。

他爱留在屋子外边的那株光溜溜的大树。

他爱。

他爱他的妻子。

这时,她正好提着一只水桶,从他们那所棚屋后面走过来,头上戴着那顶车轮似的大草帽,草帽下面露出一张瘦削的脸。

他爱,而且爱得强烈。

但那依然是一种产生于某种实体的力量,和对某种实体的爱。

喂,他隐藏着他的爱说道,有什么事没有?有人来过吗?啥事儿也没,她说,头上戴着草帽,有几分羞怯,心里想,是否应该给他一点暗示。

你盼望啥呢?她说,一台蒸汽机车?她的声音过分鲁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静。

她站在那儿,手里摇着水桶的提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

空气对这声音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怯,而她为自己说话的声音惭愧不已。

她惭愧自己说不出应该说的那些话来。

整整一天,她听乳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一只小鸟的欢叫声,体味着她那所寂静的房屋的存在。

她的思想原来是那样大声地喋喋不休,可现在却躲避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她的丈夫,从大车上咯地跳了下来。

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后背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你的上衣太紧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紧一点儿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

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

除此而外,所有别的什么:言语呀,挽具呀,灰色树桩间曲折穿行的大车,甚至他那件皱皱巴巴朝上卷着的上衣,只不过是复杂的俗套的一部分。

于是,嘴里带着他的气息,她从这个高潮之中走开。

她去找那头黄奶牛。

它已经忍耐好长时间了。

它的肚子颇有耐性,颜色青紫的舌头把嘴塞得满满的。

这位年轻妇人因为对牧师的妻子一直怀有一种钟爱之情,所以给这头老奶牛取了个名字叫朱丽亚。

夕照之下,她这头温顺的奶牛越发显得温顺了。

它转过头来,朝她走来的方向张望,甜甜地喘息着,表示欢迎。

她喜爱这头沐浴着桔红色晚霞的古铜色奶牛。

整个世界向她敞开了。

牛奶带着一种安谧的恬静,落入她的奶桶。

她那双手刚才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丈夫的脊背,现在又进一步做出这些爱抚的动作。

她触摸过的一切都发生了一种变化。

她低下头,靠在奶牛身上,倾听那宁静的声音。

有一次,大约就是这个时辰,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俩好久都没有忘掉这人,因为他是头一个不速之客。

他顺着那条小路,朝她正靠着给黄牛挤奶的那棵枯树走来。

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唰唰唰的挤奶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妇人抬起头才瞧见这儿站着个男人。

他长着一个长鼻子,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他说他要去乌龙雅,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好远一段路程,那儿有一条大河。

你到过乌龙雅吗?男人问道。

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太远了,远得难以对它抱什么期望。

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奶桶放在膝盖中间,那条大河仿佛从她这里流走了。

我只到过尤罗加和这儿,她说。

嗅,还到过班加雷一两次。

我差不多哪儿都去过,那个男人说。

从他那件粘满头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他那张脸一定见过不少世面。

那个大鼻子正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得其乐。

你看见过野人吗?她问道。

在这寂静的傍晚挤着牛奶。

老天爷!他笑着说。

见得太多了。

在许多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见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朝你晃动头上的羽饰。

听口气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告诉过我,她带着一种苦涩说道,有些野人潜到海底,用牙齿咬着把东西捞上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对那些还没有得到、而且也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充满了渴望,或者似乎因为她还没有涉足于海底,而生出企求。

她坐在母牛身边,它的乳头在她发痛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松弛。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男人问道。

他的一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

什么?她问道。

我是说,你这个年轻妇女读书吗?我读过四本书/她说。

在尤罗加的时候,我还看报。

瞧,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到袋子里。

这儿有书。

原来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不少装帧漂亮的《圣经》。

这里面还有画儿呢,他说。

瞧,二十七幅插图。

这是参孙推倒了神殿,这是约伯正在查看他的脓疮。

也许您的先生要给您买一本这种《圣经》当礼物。

对于一位爱读书的年轻太太,这样一件礼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有《圣经》,她说。

可是没有插图呀!没有,她说。

不过,我得削土豆皮、缝缝补补,还要侍弄奶牛。

他不在家的时候,还得劈柴。

下雨之后,要是野草实在太厉害了,我还得拿起锄头去锄地。

哪儿有时间看画儿呢?哪怕是《圣经》里头的画儿。

那个男人擦了擦鼻子。

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他说。

她把她刚才坐着挤牛奶的那只旧箱子推到后面。

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

我没怎么念过书。

见过这玩意儿吗?那人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墩墩的小瓶。

标签上写着:名副其实的汤普森催眠药水。

包治各种病痛,安全可靠,货真价实,老幼无欺。

花钱买瓶这个也值得呢!哦,她说,我丈夫来了。

她穿过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洁白的牛奶跳荡着,拍打着桶沿儿。

她很高兴离开这个人,因为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经验。

那家伙是谁?丈夫问道。

是个步行去乌龙雅的人。

带着满满一口袋《圣经》,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药水。

到乌龙雅还远着呢!年轻人说。

这当儿,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书,重又把它们包在原来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里。

在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一片丛林的空地,阳光消失得很快。

他们的房子显得那样脆弱,在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竟也成了陌生人。

直到上灯以前,这地方不像是他们的家。

最好请他吃点什么吧。

你能做点儿吗?斯坦·帕克问道。

哦,我想总会有点儿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说,或者在走廊里,铺几条麻袋。

她说:我还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呢!她突然充满一种忿忿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

兴奋撩拨着她的怒气。

她容光焕发。

在她张罗着准备接待他们的第一个客人的时候,这间灯光照耀的屋子里,到处是她咋咋唬唬的身影。

年轻妇人在炉灶上烤肉。

那位卖《圣经》的陌生人嗅着肉香,搓着一双手。

食欲开始消除他的谦恭,他渐渐自在起来了。

她在一个铁丝烤架上烤着三块排骨和一个小腰子。

排骨爆着油花,腰子鼓胀起来,细密的血珠闪着光。

陌生人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现出悲哀的神色。

也许是出于耐心,也许是因为确信那几块愤怒的排骨终究会爆炸开来。

这位身带催眠药水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食物能滋补人。

还有酒。

有些人否认酒的营养价值。

可是你们一定已经从书本上读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们显然是有头脑的人——你们一定已经读到,酒也是一种食物。

请注意,是纯粹的食物的一种形式。

陌生人眯细一双眼睛,就像从一条缝隙里面往外瞅。

这更突出了他那种雄辩的镇密和精巧。

他是个秃顶,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秃。

几缕残存的头发挣扎着,爬过他那发青的头皮。

不戴帽子的时候,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与其说见多识广不如说饱经凤霜。

我有个姨夫就这么滋补。

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喝这玩意儿,年轻妇女说。

她砰地一声,把两只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种理论,陌生人温和地说。

可是丈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触动了。

他从那个东摇西晃的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

这瓶酒他是留着等一个正式场合用的。

那么,眼下这个场合为什么不能用呢?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呢!而且现在,灯光更使人确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

薄暮时分那笼罩他们的不安和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好了,年轻人说。

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这儿有点好朗姆酒可喝呢!好暖暖心,陌生人说。

就像你平常那样,在转而谈及一个重要议题之前,先不经意地说上这么一句。

这使我想起非洲黄金海岸的一件事情。

我在那儿曾经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长洽谈一宗很大的买卖。

这是你的茶,年轻妇女说。

就像要拿这句话堵上两只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听一点儿。

他们已经开始吃那块肥腻腻的肉了。

他半张着两片嘴唇,现出惊讶的神色。

黄金海岸,是吗?年轻人问。

似乎家具的永恒只是一个神话。

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但尚未发现的闪闪发光的幻象正骚动着,几乎浮到了表面。

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睛困为遐思在眼窝里深陷下去。

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块挺烫的肉。

她真想站起来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腾出个空隙解释道;那时候,我正有公务在身。

可以说是公私兼顾。

我是去调查从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贩卖红木。

那些土著人可真难缠。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酋长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烦了。

我让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阵子你还没卖那种水吗?年轻女人问道。

哪种水?陌生人问。

他正拿起瓶子往杯里倒酒,就像人家请他倒似的,但同时又极力把那个动作做得不怎么起眼。

她说:就是你口袋里装的那玩意儿嘛!啊,他说,那是另外一种行当。

是的,带着呢。

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吮着那块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闪闪。

这当儿,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于黄金、乌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静的现实生活之间。

他不愿意从钉子上面摘下帽子,说一声:好了,再见!我要去看看异国他乡了。

他没有因为这种想头,腿窝里冒汗。

他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渴望。

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经从睡梦中、从拥挤的小木屋里升起,他已经唾手可得。

那些从来没有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话,现在也许会突然冒出来。

因为,如果能够发现的话,透过表面,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表达爱和美的绝妙的言词。

可是他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黄金海岸,是吗?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点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他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只啃任一点儿。

我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点儿。

文学,陌生人说,是人最大的安慰。

哦,当然了,也许还有一两样可以和它相媲美的东西。

给,年轻女人把盘子里啃过的骨头收拾走,扔给门口卧着的那条狗。

夜的悲凉以及这两个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窍的灵魂压抑着她。

他们不再把只言片语像扔吃剩了的东西那样说给她听了。

进入他们谈话的任何一点诗意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

陌生人不论谈到波斯湾还是埃塞俄比亚,鼻子都焕发着红光。

她丈夫那种神情,她以前见过一两次,并且勉勉强强给予一点敬意。

是的,陌生人说。

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还是值得一提。

读一本好书确实有许多益处,就像有的人必须唱一遍赞美的诗,有的人必须从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样。

你会体会到这一点的,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朗姆酒喝了个精光。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你们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听了那男人这句话,少妇觉得自己又被带进谈话的中心。

她在桌子那边紧挨丈夫坐着,手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认。

这话怎么讲?她问。

因为全能的上帝还没有向你们摊牌。

你们还没有被打破脑袋,踢到楼下,唾沫吐到眼里。

明白吗?斯坦·帕克觉得这老头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有点儿疯癫。

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热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这两种情况。

所有新婚的年轻夫妇都是属菜的,陌生人说。

他们相互之间无须竞争。

就像葫芦和南瓜,缠绕着、拥抱着,躺在床上。

年轻女人说:你可真适合去贩卖《圣经》。

什么东西都是种类繁多呀!她的客人歪着嘴打了个哈欠。

说起《圣经》,我心里一直燃烧着怎样一团火焰呀!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

啊,是的。

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怜的几缕头发耷拉着,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着。

对这一切,他们确实无动于衷。

内心深处的满足在他们脸上焕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现在,要是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在什么地方躺下来休息了,客人边说边松了松裤带。

和那个陀螺躺在一块吧。

那可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他从远处指着壁炉台上放的那个银擦子。

她说:那是我们举行婚礼时人家送的一个小肉豆蔻擦子,是银子做的。

啊,婚礼!我们是怎样试图给自己寻找保障可!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几条口袋上睡去了。

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弯明月从那永恒的树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

月光下,那个长方形的棚屋在远处躺着。

’屋内,炉火已经变成红炭。

那暗淡的红光已经不再使人的肉体感到惬意了。

它似乎得出一个结论,人能想象出来的这种诗意实在是太蠢了。

习惯又战胜了那两个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人。

他们背对背躺着。

他们知道下一个行动。

他们熟悉相互应和着的手。

他们又听出那张床的叹息;艾米,斯坦·帕克贴着妻子的面颊说。

那是一种含义复杂的寂静。

嘘!她说。

那个老头子还在外头躺着呢!但是他的身体紧搂着她,使得她最后只好依顺他。

黑暗中,他们汇合在一起。

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海岸敞开了,让他们的小船驶了进去。

树木之下,睡神游过来迎接他们。

早晨终于降临。

天光大亮,到处是小鸟的啁啾。

红毛狗踏着露水,一边追一只野兔,一边叫着。

艾米·帕克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

她脸上残留着睡痕,坐起来,想起外面睡着的那个老头子。

他大概等着吃早饭呢,斯坦。

那块猪肉太咸,我应该早点儿泡上,可是忘了。

他醉得像摊烂泥,哪能注意到猪肉咸不咸。

他要再赖着睡一会儿呢,丈夫说。

对于他,这桩事无所谓。

他只留恋睡了一夜的热被窝和被窝里他们相互偎依的情景。

别,斯坦!放开我!她笑着说。

她一边伸着胳膊往身上套裙子,一边趿拉着拖鞋在地板上啪啪啪啪地走。

咳!她还在甩着头发梳理。

咳!她在晨光之中大声说,你说怪不怪,他已经走了!他确实走了,只有他在上面躺过的那几条麻袋扔在那儿,它们自然一无所知。

由于良心的责备,他已经沿着那条林中小路向那条大河——他的目的地走去。

后来,当这位年轻女人打扫他睡过的那块地方时,她没有办法把他也从记忆中清扫出去。

闯入她生活中的人太少了。

她能记住他们脸上生的疣于,能记住他们眼睛的颜色。

她愿意永久地保存她的旧梦,愿意把反射在记忆这面镜子里的映象统统清除。

因此,在她拚命清扫那块让她追寻往事的走廊的地板时,她不得不跑回到屋子里,去清点一下她的东西。

屋子里没有可以使她引以为骄傲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没有用处的东西,除了那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子。

然后,艾米·帕克虽然皮肤冰凉,心里却好像要燃烧起来。

斯坦,她边跑边喊,裙子扫着一群母鸡。

斯坦!她跑着,毛茸茸的夏至草丛被她踩倒。

她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尽可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

你知道那个老头干了些什么吗?他把那个肉豆蔻银擦子给偷走了!丈夫手上粘着泥土。

那土潮乎乎黑黝黝的,粘在手上很舒服。

他打了一声口哨。

让他偷走了?他说。

这个老家伙!她望着他裸露着的喉咙。

这些天,朝霞照耀之下,那带点蓝色的卷心菜闪着光。

那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他说。

用处当然是没有的。

但她的话是火辣辣的、慢吞吞的,忽忽悠悠一直飘回到他们那所房子。

当然喽,那个擦子是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让人记起那个难忘的早晨。

他们从尤罗加出来,马铃叮当。

穿过平坦的田野,又从万纳到家那头死牛旁边走了过去。

再就是那个火花飞溅的夜晚,当卖《圣经》的人高谈阔论,大话连篇,要吹塌天的时候,这个擦子最后成了她贡献出来的一样财宝。

那是她的黄金海岸,只不过它是真实的——她的肉豆蔻银擦子。

斯坦·帕克从不企求获得什么最终的真理,因此这次上当受骗对他并没有多少伤害。

当他锄地里野草的时候,当他砍倒树木,把围在他那块土地上的铁丝网拉紧的时候,他的黄金海岸在朦胧的希望之中闪闪发光。

到现在,他那块土地已经差不多都围起来了。

但是他说不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他那充满渴望的生活难道就要在这铁丝网后面度过?他的一双眼睛眺望着远方,目光显得辽远而空阔。

于是他带着一种急躁,甚至是一种激情,去砍那些躺在地上的圆木。

最后,怀着明显的厌恶,把斧子扔到了一边。

究竟厌恶什么,树木当然无法披露。

他还谛听他周围那沉闷的、无休止的沙沙声。

他听见有一个主旋律威胁着,要从那声音之中爆发出来。

这是唯一的旋律,而且继续威胁着。

与此同时,他变老了一点儿。

他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就像肌肉发达的人体雕像。

但是如果不做一番仔细的研究,似乎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的灵魂不会最终造就成理想的灵魂所应该具备的那种高洁、完美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