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025-04-03 07:59:50

入冬后,人间下了第一场雪,而他们接到了纯阳教的回信,邀钟馗过完年去荆州商议请许之南出关事宜,看来这几次书信往来,并非白费。

相较他们如此在意那邪祟的身份,无量派反应平淡,离开蜀山后杳无音信,就连兰吹寒都来信问过一次进展,无量派竟是连敷衍也省了,根本就没查,这样的态度岂能不让人怀疑。

再一想到钟馗因为此事莫名地减了阳寿,他们就更坚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范无慑养伤期间,几乎被禁足于天师宫,憋闷坏了,于是伤一好,就提出要在冥府四处逛逛。

解彼安这才想起,范无慑自来到冥府,几乎只在天师宫活动,身为无常——哪怕并非正式授任,也该对此地多熟悉熟悉才对。

师兄弟离开天师宫,御剑往罗酆山更深处飞去。

这天师宫建在罗酆山山脚下,判官府及各冥将的府邸都环山而建,而四周薄雾缭绕,能见很低,常常有孤僻之感。

其实冥府有鬼魂亿万,只不过各自都在各自应该待的地方。

仰视而上,能看到雾气掩映的山间,是一座座宫殿与烽火台,纵横之阡陌有鬼火夹道,狼烟星火,幽幽绽放,让整个罗酆山看起来像一座正在流泻熔岩的火山,另有一条河水自天上来,飞流直下入九幽,去往无远弗届的黑暗之中。

人间的罗酆山,与普天下的山,大同小异,这番灵异的、幽森的美,只属于鬼界。

解彼安挺拔地立于剑上,山间的阴风吹得他的白衣絮絮飘扬,猎猎作响,他赞叹道:很美吧。

嗯。

从这里,能将冥府看个大概。

解彼安指着脚下,阴差带着人魂穿过阴阳碑,走过黄泉路,再穿过鬼柳,最先抵达的,就是孽镜台。

孽镜能照出人的善恶德行,若是善者或善恶相抵者,可直接送去投胎,若是恶者或善恶难辨者,就送去十个阎罗殿审判,那便是阎罗殿。

半山腰处,分布着十座雄伟的宫殿,各表一旗。

阎罗殿的地下,就是地狱的入口,如果你想去看看……解彼安转向范无慑,却见他神色凝重地望着阎罗殿,仿佛那里有什么洪水猛兽,……无慑?范无慑道:我不想去。

嗯,那里让人很难受,不去也罢。

解彼安往前飞去,绕山小半圈,这条河叫忘川,看到河上那座桥了吗,那就是奈何桥,要去投胎的人,都要经过此桥,在桥上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重入轮回。

孟婆汤。

范无慑轻声说,你喝了孟婆汤。

当然。

解彼安道,人人都要喝的,你也喝了,不然不能投胎。

不过,倒也有例外。

他指着忘川道,这水自天上来,流到地下就变成了黑色,其实那不是黑,而是血红,里面溺着无数鬼魂,他们想带着记忆投胎,不愿意喝孟婆汤,就只能横渡忘川,可绝大多数都在忘川中迷失了自己,成了孤魂野鬼。

范无慑暗暗握紧了拳头,低低说道:我没喝。

什么?解彼安没有听清。

我们曾约定谁也不喝,来时还要重逢,你却背弃承诺,忘了我。

为什么要喝。

范无慑抬高了音量,难道对这一世,对这一世的人,毫无留恋吗。

解彼安想了想:留恋,必然是有的,但若放不下过去,下辈子怎么重新开始呢。

为什么一定要重新开始,很多人一辈子根本活不明白,从头来过,也是重蹈覆辙。

你说得对。

但我想,轮回是每个人的课业,修善,修恶,修贫贱,修富贵,修健康,修病弱,只有在每一世的考验中都保持本心,一念向善,才能修满功德,超脱轮回,免受其苦。

喝孟婆汤,其实是给人重新来一次的机会,否则很多人就是会重蹈覆辙,执迷不悟。

范无慑沉默了。

解彼安淡淡一笑:再说,人生百年,到了最后时刻,连命都不在意了,重要到难以割舍的东西,其实很少。

很少。

范无慑凝眸望着远方,但只要有一样,就值得赴汤蹈火。

解彼安噗嗤一笑:你小小年纪,怎么口气这么沧桑。

范无慑转过了脸去,沉吟片刻:师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东皇钟?好啊。

你是不是在民间听过很多东皇钟的传说?嗯。

你也没去过昆仑吧?上古四大法宝,是不是一样都没见过?……哈哈,师兄今天就带你见见世面。

俩人飞进山脉中,两峰间出现一片平谷,从天上看去,地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阵眼正是一樽古朴的黄金大钟。

他们落了地,更显得那钟大得惊人,如一株参天大树,钟身上有许多脏污斑驳的岁月痕迹,但铭刻着的符咒却依然清晰。

解彼安不免骄傲道:这便是咱们师尊的法宝,真叫人望而生畏啊。

范无慑静静地看着东皇钟,心中有几分悸动。

他是曾经用神农鼎铸过剑,又驾驭两样上古法宝的人,可在见到东皇钟的这一刻,他才相信民间所传不虚,这东皇钟,不愧是上古四大法宝之首,仅仅是靠近它,都有一种泰山临于前,不得不俯首膜拜的神威。

解彼安走进了法阵:无慑,可以凑近了看,还可以摸,没关系。

范无慑便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钟身,触感温凉厚重,一想到它是百万年前的神物,便叫人肃然起敬。

这东皇钟,人可以摸,鬼却不能碰。

解彼安手指微曲,在钟身上叩了一下,但是我们是敲不出声音的,也撼动不了它分毫,只有师尊可以。

有这神物,一统修仙界也轻而易举,师尊竟愿意将它放在这里补结界。

所以师尊才受到世人敬仰。

解彼安眼中尽是崇拜,虽然师尊这个人,有时候很不靠谱,但他一颗赤子之心,心系苍生,是谁也比不了的。

范无慑的心情有些复杂,他既是不屑,又不得不佩服钟馗的胸襟,如此大公无私,他做不到。

他不要敬仰,他要臣服。

他要那些被夺走的东西,一样一样乖顺地回到他身边,他要那个人,眼里除了自己不再有其他。

解彼安将耳朵贴上了东皇钟,轻声说:无慑,你听,好像能听到声音。

范无慑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九霄云开,圣光普照,天际传来一阵悠远又弘大的钟声,咣——如龙啸,如雷鸣,它的余音声声不绝,穿越百万年光阴,刺透人鬼神三界,牵引着万物生灵的心跳,与其一同发出胸腔的共振,江河湖海,奔流四肢百骸,崇山峻岭,雕塑皮肉筋骨,日月之精,幻化灵魂神魄。

它用钟声呼唤苍生,振聋发聩,三界无不响应它的感召。

范无慑猛地倒退了一步,他大口喘着气,额上浮了一层汗。

解彼安安抚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忘了跟你说,东皇钟的神力太强了,不能接触太久,会乱人心智,我们回去吧。

俩人走出法阵,范无慑又回头看了一眼东皇钟:师兄,假使百年前有东皇钟,会怎么样?宗子枭定然掀不起那么大的风浪。

解彼安斩钉截铁地说。

有道理。

所以此物必须永远做一个结界,他绝不会让任何人阻在他面前。

俩人在罗酆山转了一圈,返回了天师宫。

一落地,解彼安的目光就落在了范无慑手上,似乎发现了什么,哎,你的袖子,是不是短了?范无慑微展开双臂:好像有点。

你长高了?解彼安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抻直,比了比,果然是猛蹿个儿的年纪,小半年的时间,衣服竟然就短了。

我明年就会跟你一样高了。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你等着看吧。

解彼安撇了撇嘴:还好当时做衣服的时候,裁缝想到你在长个,缝边的时候留了点富余,好改,不然这衣服就浪费了。

他低头看了看,裤子呢,也短了吗?有点。

解彼安又绕到范无慑背后,突然两手环住了他的腰,用手丈量起来,嘴里还喃喃有词。

范无慑的身体顿时绷紧了,一股幽香混合着温热的气息,钻入他所有的感官,他甚至能感觉到解彼安无意间擦撞他后背的胸膛,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拿,两拿……解彼安比划了一会儿,咱俩腰身差不多,你晚上回去先换上我的衣服,大了比小了穿着稍微少难受点,把你的衣服都给我,我给你改一改。

范无慑深吸一口气:你还会改衣服。

那有什么难,这点小活计去找裁缝,就太浪费银子了。

解彼安笑着拍了拍范无慑的后背,嗯,身板结实多了,看来我喂的不错。

范无慑偷瞄了解彼安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心里已然沁入一丝甜——在冥界,有两个节日格外重要,一个是中元节,一个就是春节。

这期间,人间会有许多祭祀和供奉,阴间的人能收到来自阳间亲友的心意,也有可能回去探望挂念的人。

解彼安早早就开始为新年忙活起来,他和范无慑去酆都城采购了许多年货,对联福字,窗花灯笼,鞭炮烟花,应有尽有,统统带回来装点天师宫。

为了能够吃到最新鲜的肉,解彼安甚至抱了两只鹅回来养着。

活物是不能进乾坤袋的,为了这一对儿鲜肉,俩人一路好一通折腾。

范无慑看着自己裤腿上被甩到的屎,觉得他身为魔尊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偏偏那个挑衅他的人浑然不觉,还笑得那么好看,给他擦汗的时候又那么温柔,他连火都发不出来。

哇,哇!薄烛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们转悠,白爷,不是不能带活物回冥府嘛?上次天师带回黑爷,府君还没消气呢。

解彼安嘘了一声,两只鹅怕什么,咱们三十杀一只,初二杀一只,府君要是吃了喜欢,就不好意思骂我了。

那你怎么不多带点鸡鸭回来?我最喜欢你炖的鸡了。

鸡鸭很吵的,鹅只要周围没东西惊动它,它就不爱叫。

解彼安摸了摸大白鹅,喜道,看,又白又肥,肯定好吃。

那这鹅,咱们怎么吃。

薄烛问完这句话,恨不得口水就要滴下来。

我好好想想。

解彼安问道,让你去送的请帖都送出去了?都送去了。

那游巡是一块儿来?嗯。

薄烛点点头,就是一个人总睡着,吃饭的时候好别扭。

有什么别扭,只要在一起就算团聚。

范无慑奇道:什么意思?哦,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二位游巡……解彼安笑道,等他们来了,我再给你解释。

——除夕之夜,天师宫邀请的崔珏和日游、夜游都如期登门了,他也明白了那日解彼安和薄烛说的是什么。

这次与崔珏一同前来的男子,便是日游,他与夜游穿着同样的幽蓝劲装,他相貌英俊,仪表不凡,只是神色亦是冷若冰霜,而此前见过的夜游,却像睡着了一样飘在他身边,这情形看来有些诡异。

解彼安把客人迎进门,日游落座后,就把夜游放在一旁的椅子里,给她垫好靠背,摆正四肢和脑袋,动作都很轻柔。

范无慑不解道:这是……解彼安将他拉到一边,解释道:日游与夜游本是一对夫妻,听说生前铸下弥天大错,但帝君为他们的深情所触动,便罚他们各分日夜巡视人间,日游只有白天清醒,日落后就会沉睡,夜游则正好相反,夜晚活动,日出就会陷入沉睡,俩人虽然厮守,但每日只能匆匆看对方两眼,可能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范无慑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时常想,这是帝君的仁慈还是残酷呢。

解彼安叹了一口气,他们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是彼此间的所有,其余漫长的时光,只能守着一个沉睡的爱人。

可即便如此,也舍不得放弃。

嗯,如果他们投胎,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所以宁愿这样相守。

解彼安轻轻蹙眉,真是用情至深。

范无慑心脏传来一丝痛麻。

他明白,这不惜一切也要将对方留在身边的执念。

解彼安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色香味俱佳,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崔珏好好夸赞了解彼安一番,钟馗一直试图劝崔珏多喝点酒,崔珏不胜酒力,喝一点就更爱教训人,喝多了就诗兴大发。

薄烛席间也没了规矩,一边吃一边玩儿烟火棒。

夜幕降临后,日游和夜游互换了状态,夜游不时喂日游喝一点酒,还偶尔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面上是难得浮现的女性的柔媚。

解彼安和范无慑也喝了些酒,天南海北地聊天,这一刻,范无慑暂时忘却了前尘往事,心无旁骛地做着他的小师弟。

天师宫已经许久不曾这么热闹,每个人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突然,他们听得一阵吵杂地叫声,似乎是鹅叫。

崔珏茫然地左顾右盼:怎么,怎么好像听见什么东西在叫。

解彼安的酒一下子吓醒了,薄烛也紧张地看着他,悄声道:怎么回事?不是说鹅不爱叫吗。

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吓着它了,我去看看。

解彼安说着就往外跑去,可还没踏出九酝殿的门槛,一抹朱红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红、红王?江取怜手里拎着两个红泥小酒壶,微微笑道:你这天师宫,怎么会有鹅?解彼安朝他挤眉弄眼加摆手。

江取怜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我们无常是个乖孩子,却原来早被他师父教坏了。

解彼安正窘困着,范无慑站在了他身边,戒备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和大家一起过年啊。

没人邀请你。

我知道。

江取怜笑盈盈地说,我脸皮厚,不请自来。

……江取怜旁若无人地踏了进去,天师,府君,我来给你们拜年了,哎呀,游巡也在啊。

钟馗虎着脸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身为同僚,也不邀我一同过这团圆节,好让人伤心啊。

江取怜晃了晃手里的酒,我可比你们大方多了,这两壶百年陈酿,天师想不想尝尝?钟馗两眼放光:行吧行吧,来者是客,坐吧。

江取怜笑呵呵地坐下了。

我警告你啊,不要打我法宝的注意。

我确实打你法宝的注意,但只要你看得住,就无须担心,对吧。

钟馗瞪了江取怜一眼:废话少说,来陪我喝酒,这个崔子玉,不行。

解彼安目瞪口呆地看着钟馗和江取怜对饮了起来,俩人之间互呛话头,唇枪舌剑,可竟也不妨碍他们喝得兴致高昂。

范无慑把解彼安拉到一边:不要理他们,好好吃饭。

解彼安小声道:咱们不能喝了,得帮师尊看住红王。

放心吧,有我在。

范无慑凝望着解彼安,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师兄,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往后……往后也一起过年吧。

解彼安笑道:当然,咱们以后都一起过年。

范无慑举起酒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