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那儿听完朋友的表述,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突然想起索尔仁尼琴关于说谎的那一段经典名言:他知道我知道他在说谎,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他在说谎。
朋友说,因为上级要求他尽快侦破前段时间那个引爆舆情的杀妻案,老三的案子他不得已暂时交给同事,同事在梳理案卷的时候对我产生了重大怀疑,因为同事在经过实地走访,发现那家酒店是可以通过温泉区的监控死角暂时离开的,而抛尸地离酒店不远,因此要重新调查我。
经过朋友的沟通,还是由他来审问我,希望我配合。
我认为就是朋友在怀疑我,那个所谓的同事不过是人情的挡箭牌。
如果没有发生女友的事,我一定可以云淡风轻地面对朋友,大度地对他谨慎办案、严肃执法表示理解和敬佩,但我现在满腔戾气,怨恨他枉顾二十年交情,在我已经有了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还要找我麻烦,毕竟我没杀老三我不怕他查,但我杀了女友,我给不了他另一个证人。
我知道这个时候有过激的情绪更容易引起怀疑,但一个人在被冤枉时表达愤怒也合情合理,我暗自调节着情绪,决定适度地生气。
朋友也沉着脸:老陈,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请你配合了。
我拔高音量:什么监控死角,你让他给我看看,把我躲开监控进出酒店的动线图画一份,这又不是演电视剧,我还提前踩好点、掐着时间跑出去酒店,先把我弟弟灌醉,然后杀完抛尸最后处理完车再跑回来,这现实吗?你们自己之前也判断出那是激情杀人,是没有预谋的,这不矛盾吗!说完我拍了下桌子。
朋友点头:我也觉得有很多不合理,但排查了一圈,很多嫌疑人都有铁一样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案子就卡在这儿了。
你有警校毕业的背景,现在又是律师,这代表着很强的反侦察和钻法条漏洞的能力,我们又是同学朋友,如果我坚持不让他们查,反而有包庇的嫌疑,我也很为难。
我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老刘,你们想怎么样。
我好几天没睡觉了,就今天下午眯了一会儿,我现在这个身体,哪天猝死了也不奇怪,我要是有力气这么折腾着杀人,那证明我能活到这案子开庭,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儿。
你别这么说,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朋友也跟着叹气,只要你把那天的女伴叫来录个口供,坐实你的不在场证明,在没有新证据的前提下,他们肯定没有说辞了,我也好交代。
如我所料,我满不在乎地说:夜场叫来的,我上哪儿找去。
通过什么途径叫来的,有没有联系方式,或者转账记录。
老刘,我是干什么的,怎么可能留转账记录。
我不耐烦地说,那天晚上,我在V廊请一些客户喝酒,我跟经理很熟,每次去他会给我安排好,那天晚上女的很多,我当时喝多了,司机给我在旁边酒店开了房,我让她直接去房间找我,说实话,她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
经理的联系方式你有吧。
我掏出手机,犹豫了。
朋友看出我的顾虑:你放心,我们只查命案,其他的不管。
我当着朋友的面给经理打了个电话,开着免提,问他那天跟我去酒店的是谁,最高明的谎言要掺杂在真话里,经理那天确实安排了不少女人陪客户,但他并不知道谁跟我去了酒店,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真糊涂,所以我们的对话无懈可击,最后我要他把那天来过的女人发个照片看看。
他发来了一些照片,朋友按照监控截图一个个比对,监控上面目模糊,姑娘们美颜后的照片与本人相差过大,一时无法确认,朋友又问了我她的年龄和体貌特征,我勉强记得是二十来岁,黑长发,中等身材,漂亮。
最后,朋友要走了经理的电话,他要继续查,就必须以警察的身份去查,经理肯定是能不配合就不配合,且夜场姑娘流动性很大,也不是在一家店坐班,最后对不上号、找不到人都很正常。
做完笔录,朋友亲自把我送到了大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歉疚地说:老陈,不好意思,我坐在这个位置,有很多不得已。
明白。
我摆摆手,我就是有点烦,主要是失眠对情绪影响大,我没怪你。
再说,我知道自己的清白,不怕你们查,为了能尽快找到真凶,我愿意配合。
朋友看着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很快说道:你放心,那个杀妻案已经抓着人了,我接下来肯定全力以赴,找到杀害你弟弟的凶手!我打车回到家,身心俱疲,但情绪已经冷静了下来。
我把厨房收拾了,去洗了澡、刮了胡子,晚饭的时候,妻子打来视频电话,母亲因为见到了孙女,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和她聊了几句,她也没有再追问老三的事,许是妻子已经安抚过她。
我平时不爱和这些妇孺唠家长里短,但今天这通电话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妻子说女儿该睡觉了。
挂掉电话,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感到无边地孤冷与恐惧,我不敢睡觉,也不敢随便出门,在自己家里尚且没有安全感,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供我容身?熬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司机把妻子和女儿送了回来。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门,其实是想在车上补觉,万一我睡着后有什么诡异的举动,司机是男人能制止我,而且他嘴严,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我在车上睡了三个多小时,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回到家正赶上晚饭,妻子准备了很多我和女儿爱吃的菜,女儿说着学校的趣事,妻子聊着升学的选择,我边吃边跟着讨论,这是一顿很普通的家庭晚餐,却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氛围,看着妻女平和的笑颜,我更坚定了要守护这一切的信念。
女儿入睡后,妻子很意外地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们分居好几年了,她除了打扫几乎不进我房间,即便是这个暧昧的时段,我也不会认为她有什么夫妻之间的想法,自从知道她无法再怀孕后,我们对彼此都冷淡了。
所以她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她犹犹豫豫,面有难色。
怎么了?是不是这次回去,老太太跟你说了什么?……嗯。
她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多担待些,她年纪大了,因为老三的事她心情也不好。
妻子低垂着眉眼,淡淡地说:妈这次倒没说什么我不爱听的,她看到女儿也挺高兴的,但是她……我总觉得她感觉到什么了。
感觉到‘什么’?关于老三。
妻子缓缓抬头,目光深深地望着我,她说她这几个月心神不宁,以前老三也总惹事,但这一次她的感觉特别强烈,她说自己很害怕,我一直劝她、安慰她,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再这么下去恐怕也很难瞒得住了。
我烦躁地说,但是我就算要告诉她,也得有个交代啊,凶手一直没抓到,案子现在也卡住了。
没有什么进展吗?你问老刘了吗?我隔三差五就问,没有。
妻子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我想了一路要不要告诉你。
什么事?我的眉心突然跳了两下,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妻子的表情透出几分焦虑和惶恐:妈一直说要去找那个土菩萨算一算老三的情况。
我怔了怔,只觉身体里涌入一股寒意。
我怕那土菩萨说什么邪门的东西刺激到她,没办法,我说我去。
你去了!我控制不住地吼了一声。
妻子吓了一跳,畏惧地看着我。
我狠狠搓了几下短短的发茬:你去了?我整颗心都悬吊了起来,好像随时会急速坠落。
妻子点点头:我不去,妈肯定要去,那还不如我去,回来编些东西哄哄她。
那老妖婆子居然还他妈活着。
我咬着牙,她说了什么。
我、我们都是上过大学的人,我也知道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不可信,但是老三这个事,我心里实在觉得很不舒服。
妻子的额上泌出了细汗,脸色也变得苍白,我见了土菩萨,先问她记不记得你们家,她记性很好,说都记得,还反问我那个‘孩子’在你们家养的好不好,又说听说你飞黄腾达了,应该是养得不错。
我握紧了拳头:然后呢。
我当然不会把老三的事告诉她,我就问她,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有一天老三死了怎么办,她说……妻子慢慢抱住胳膊,清瘦的身体微微抖着,声音也发颤,她说,那‘孩子’会一直跟着你们家的人,老三不在了,就会换一个人。
我跌坐在了床上,头皮都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