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5-04-03 07:59:51

妻子的叹息声愈发沉重: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到现在还觉得瘆得慌,这东西,信不信的都让人难受,我又想到老三不在了,万一,万一……这万一两个字后面,跟着无数让妻子难以启齿又无法回避的想象。

当年我和母亲大发雷霆,母亲不得已将这荒诞的往事告诉我们时,我们嘴上都说不信,心里都在发毛,从那以后妻子不再因为老三惹祸、借钱而跟我争吵,但再也不让女儿靠近老三,全因为中国人有句谚语——宁可信其有——像自己给自己套的紧箍咒。

如今老三死了,那东西会去哪里?妻子想到了和我一样的问题,说母亲想去找土菩萨不过是托词,实际上她也在惴惴不安。

倘若她知道自老三死后,在我身上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一定会带着女儿跑,毕竟如果她选择相信土菩萨,他就可能附身到任何一个陈家人身上。

附身……我突然瞪圆了眼睛,僵直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彻骨之寒瞬间遍布全身,从脚底板到头发丝,每一寸都针刺般地痛麻,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毛骨悚然。

老三死了,他去了哪里?我以为他去了女友的肚子里,所以无论如何我不能留下那个我一直想要的儿子,可也许,也许那个不停在梦中追赶我、深眠之后在我的身体里苏醒的另一个人格,才是他!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过?我最为依仗的聪明灵活的脑子,怎么会顺不出这条逻辑线路,不过是我的潜意识在回避,回避这个足以击垮我的幻想——那个东西,那个寄生胎,那个被我抢了命宫的死婴,附到了我身上。

我感到我的身体有万千蚁附,我恶心得想吐!老公,你、你没事吧。

妻子紧张地扶住我的肩膀摇晃,她看着我的表情惊恐万状。

我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脆亮的大耳光。

妻子吓得后退两步,她一手抵着门,随时准备跑出去,我想当我梦游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看着我,在她眼里,那个半夜到处晃荡,甚至可能威胁女儿安全的梦游症,让她必须防备我。

我大声说道:这些魂呀鬼呀的东西,只有那些文盲老太太会信,你想什么呢!我吼得中气十足,比起呵斥妻子,我更想说服我自己,以及用洪声震慑我体内的东西。

妻子怔愣着点了一下头,目光游移着,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我管着老三那个废物,是因为我们是亲兄弟,跟一个寄生胎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死了,大家都解脱了。

妻子嗫嚅道:嗯,我也不信的。

早年如果我这样呵责妻子,她一定会跟我吵闹,她是从小被宠着的独生女,做不来委曲求全的小女人,但自从岳父生病,需要我负担高昂的医疗费后,她就按照我的期望变得越来越乖顺。

可此时此刻,我竟希望她也高声驳斥我,我希望有一个人,他/她又与我很亲近,又让我忌惮,我迫切想要有什么人或物能让我体内的他害怕,和我害怕他一样害怕。

可现实是,我一个人沉默地吞下所有恐惧和灾难,徘徊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试图把一切拉回正轨。

我抱住脑袋,粗鲁地搓了几下头发:去睡吧。

妻子半秒都没有犹豫,转身就跑了。

当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又有些后悔,我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此时此刻却像回到孩童时候,不想一个人面对黑夜。

夜里有怪物,正在一口一口咀嚼着我。

我在朋友的帮助下,通过一些途径,将一笔钱转到了台湾,并把自己所有的出境手续都更新了,还购买了一张国外航司的无限制机票,可以让我在任何紧急的时候安排最近的航班离境。

我多次建立模型分析,从警方和律师的角度反复论证,女友的失踪案早晚会查到我头上,但搜证和定罪难度极大,只要找不到女友的尸体,我大概率可以扛过去。

就算全世界都知道是我干的,没有证据我也能全身而退,若把法律当一件趁手的工具,运用起来自有玄妙之处。

在我休假的这些天,不少工作都已经推掉或交由下属处理,但也有些重要的会议不得不参加,不然同事会觉得我太过反常。

司机接我时,开的是公司的行政车,车内已经换上了高档的真皮座垫和我惯用的木调车香,放好了我常喝的品牌的苏打水,这辆车的后排没有充电口,司机就准备了更长的充电线。

自从我把自己的车扔在4S店,又嫌妻子的车坐着不舒服后,就调了行政车来暂用,司机一向细心周全,快速改善了车内的环境和舒适度。

我感到非常满意,夸赞了他几句,并暗示他今年会有丰厚的奖金,一方面奖赏他的能力,一方面也是对我和女友的过往的封口费。

司机心领神会,连连道谢。

后又问道:对了陈博士,4S店给我打电话了,说您的车的选配件已经到了,今天就可以安装完,我明天把车提回来?我心里暗骂4S店的业务员,明明当时特意说了要联系我,不要联系我司机,结果还是打了第一顺位联系人的电话,我说道:不是说那个配件要从欧洲调货吗,怎么这么快。

他说怕您着急,正好上海有一个别的客户订的,加紧给您调来了。

司机笑着说,这小子挺会来事儿。

我快速想了个借口:先别提,我是故意把车放那儿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用求解的表情。

我有个经济纠纷,最近不想让人看到我开好车。

司机点点头:明白。

上午开完会,我在办公室吃了顿工作简餐,并补了个觉。

在恐惧入睡、且严重缺乏睡眠的情况下,我一旦睡着很容易进入深眠,直到我被人从沙发上摇醒,都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找回神智。

司机担忧地看着我:陈博士,您喝点水。

我紧闭着眼睛,用力甩了甩脑袋,看看司机,又看看站在一旁的我的实习生助理,发懵地接过司机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

您多久没睡觉了,在家完全睡不着吗?怎么了?我看了看窗外,顿时恼怒起来,天明明亮着,显然我也没睡多久,为什么要进来打扰我。

有人找您,打您的内线电话一直没人接,就只好进您办公室了。

助理解释道。

什么人找,不是说了我要休息吗!我不耐烦地喝道。

司机靠近我耳边,轻声说:可能是周小姐的亲戚。

刚刚都在前台拍桌子了,您还是见一面吧。

哪个周……我僵了一下,与司机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抓着盖在身上的薄毯,感觉手在发抖,人在哪儿呢。

在会议室,您是过去,还是让他来这里?司机让他过来。

一见到来人,我就知道司机是如何猜测出他是女友的亲戚了。

廉价的衣着,被生活磋磨得不轻的脸,因为处于格格不入的环境而不停转悠的眼珠子,有三分神似的容貌,以及,同样的口音。

他看着我,眼睛还在转,神态是又卑又亢:你、你就是陈律师。

请问你是哪位,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先坐下吧。

他对我的友善感到不适:我是周涟涟老家的堂哥。

哦。

我故意重复了一遍女友的名字,做出不大熟悉的模样,我心脏发紧,但面沉如水,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堂哥依次回答了我的问题,并在交谈中让我快速了解了我所面临的麻烦。

这个堂哥就在附近的城市卖门窗,女友的父母联系不上女友,委托堂哥先去学校看看,在得知女友请了假,已经很多天不在学校后,便根据女友之前说过的信息找上了我的律所。

尽管我三令五申不准她向家人朋友透露我们的关系,但哪里拦得住她急于炫耀的心。

堂哥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多年打工的经验让他颇懂事,他在外面并没有说出找我的真正目的,生怕得罪了我,断了妹妹的财路,但从他的言辞中,我得知女友的父母心急如焚,如果在我这里要不到人,就会亲自从老家过来,并且报警。

我凝视着这个又黑又瘦的年轻人,我知道我站在危若累卵的城墙上,随时会崩塌,但他的出现分明是命运向我冲锋的鼓擂,也是我开启毁灭倒计时的丧钟。

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森冷的声音:杀了他。

我吓得坐直了身体,我能清晰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柱缓降。

堂哥也局促起来: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涟涟到底去哪儿了?她要是跟你在一起,她爸妈也就能放心了……我不知道那个声音究竟是我的心声,还是……其实是谁发出的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这个念头产生了,或许在女友死活不肯打掉孩子的时候,我也产生过希望这对大小麻烦一起消失的念头,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杀戮。

如今堂哥的出现亦是一个大麻烦,因为小区保存监控录像的十四天期限还没过,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女友失踪了。

可这不代表我要杀人。

我在内心吼道:疯子,蠢货,他死了还有她的父母,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难道你能杀光天下人!不要杀人,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制造更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