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5-04-03 07:59:51

我跟她最后一次联系是上个月22号,最后一次见是17号,之后就怎么都联系不上了。

我颓丧地坐在朋友面前,憔悴蜡黄的脸、布满红血丝的眼白和青紫的下眼睑,我或许需要编台词,但我的妆造绝对真实。

你去找过她没有。

去她家找过,去她学校打听过,都找不到人。

我麻木地盯着地面,其实我有预感,很早就有预感。

什么预感。

他们俩有事儿。

我粗鲁地揉着眼睛,老万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一个人在这边,我刚和小周好的时候,老万老盯着她看,被我警告过一次。

但我平时忙,没什么时间陪她,她要逛街,出去玩儿,还有搬家办事儿什么的,我都让老万跟着她,我和她不能留下消费记录,所以都是现金或者刷老万的卡,说实话,老万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比我还多。

有几次我提醒老万,花钱的时候悠着点儿,别太惯着她,结果每次账单都不少,我就感觉……感觉他他妈的拿我的钱讨好我的女人,他们俩在合起伙来宰我。

你觉得他们有肉体关系吗。

我怀疑有。

前段时间,她怀孕了。

朋友眯起眼睛。

我当时带她去我一个朋友那儿检查,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儿子,但我当时真的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医生说,还要好几周才能做亲子鉴定,而且要做什么羊水穿刺,必须孕母本人同意,我心里没底,我和她商量,如果鉴定后是我的孩子,就生,她却不同意,跟我哭,说我不信任她。

然后呢。

我肯定更怀疑呀,就让她干脆打掉吧,其实我吓唬她的,你知道我多想要个儿子,这事儿都快成我心病了。

我想让她冷静几天,她就同意做鉴定了,结果她失联了。

这期间你的司机有什么异常。

心神不宁,他平时开车挺小心的,有一天接我上班,一条路差点追尾两次。

还有一天我让他去小周的公寓看看,他找了个借口不肯去,过了两三天吧,就说我的车有个配件要换,非要送回4S店,其实那个换不换都不影响,但还是把车送去了,到现在都没取,好像是那个配件没到?我这段时间身体很差,没精力管这些,最近都用我老婆的车或者公司的行政车。

仅凭这些你为什么会判断周小姐失踪,是老万干的?如果你怀疑她的人身安全,为什么不早点报警。

我露出痛苦的表情:最近他开始暗示我,说自己能联系上小周,但小周要和我分手,要休学回老家,跟我拿一笔钱,以后就再也不会给我添麻烦了。

他没明说,我也不敢问,我知道这事不简单,我几次提出要见小周,或者通个电话也好,他都找借口,后来态度越来越急躁,几乎是威胁我给钱。

前几天,小周老家的堂哥找到我事务所,他好像认识一样,在前台就把人截下来了,直接带进我办公室,当她堂哥说小周父母联系不上她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出事了。

而你依然选择不报警,也没有和老万对峙。

我不敢!我低吼一声,颤抖着说,我不敢问啊老刘,我怎么问,问他是不是杀人了?!小周出事了,你们查到我身上,我能脱得了干系吗,我的家庭肯定毁了,事业也完了,闹不好还要……我抱住脑袋,哽咽道,我也慌了,我只好给了他钱,二十五万。

朋友抿着唇,紧握着拳头,额上青筋都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咬牙道:你糊涂!我瞪着一双红肿的泪眼看着朋友:我该怎么办。

朋友铁青着脸坐在桌子的那一头,面色变幻不定,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短短的几分钟,一定有万千种矛盾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闪过,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处理这么庞大的信息。

我也埋着头,回溯自己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有没有逻辑漏洞,我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被高清摄像机完整收录,这个时候的一点点失误,都可能给我带来灭顶之灾。

这时,朋友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走出了审讯室。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表情恢复了平静,用那双又深又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初步估计周涟涟已经失踪超过半个月,目前你和老万都是重点嫌疑人,你录完口供签完字可以先回家,但警方的电话你要随时接听,警方的要求你要立刻配合。

我明白。

老万呢?他快到了。

朋友依然盯着我,直勾勾地,咱们都知道规矩,虽然证据不足,但我想扣你也有办法扣你,你身为诉讼律师,你想走也有能力走出去,咱们二十年交情,别硬碰硬,我放你回家,你老老实实的,原则上哪里都不能去,一定要出门提前报备。

我双手合十,卑微地拜了拜:我哪里也不去,呃,但是我得看医生。

有人会‘陪’你去。

我站起身,走到朋友身边,低声哀求:帮帮我。

背对着监控,朋友那张刑警大队长的冷面融化了些许,他放缓声音说:只要你是真的清白,我一定给你清白。

警校生的背景和二十年律师生涯,让我对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早有预判,我在走一局极险的棋,这局棋的最关键就是女友的尸体。

只要警方找不到女友的尸体,就没有定我罪的关键证据,我或许会失去事业、名声和婚姻,但能保住自由和多年奋斗成果,而这已经是我能够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好的胜局——丢车保帅。

希望司机这枚棋能为我多拖延一些时间。

当妻子看到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体贴地为我倒了杯热水,她以为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她静静地等着我告诉她医生对我的审判,可她不知道,她即将等来的是我的自首。

我低着头、佝偻着腰,我知道我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威风,既不是撑起这个家的丈夫和父亲,也不是在业内叱咤风云的金牌律师,我是一条被追到巷尾的狗,拼了命的讨饶,也不知道老天爷能不能给我留一口气。

妻子等待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她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医生怎么说?你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深深的愧疚剜凿着我的良知,我缓缓抬起头,看着温婉动人的妻子,红了眼圈。

我很后悔,后悔年轻时意气用事,把对出身的屈辱和对岳父的怨气报复到婚姻里,我虽然恨我的岳父,恨他瞧不起我,羞辱我,连他对我那不情不愿的提携都让我咬牙切齿,但妻子何辜呢,她在最好的年纪愿意嫁给一无所有的我。

而我却对她说那样一句话。

当年妻子生女儿时难产,身体大损,好几年才调养过来,却怎么都无法再怀孕,第四次试管失败后,妻子不愿意再遭这个罪,岳父破口大骂我没有良心,我实在不甘,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打拼出一番天地,没有儿子我毕生的努力要留给谁?跟着女儿送给外姓人?彼时,我们的婚姻已经被争吵、埋怨、指责、诉苦和翻旧账塞满,互相觉得对方面目可憎,无法理喻,一点点小事都能成为燎原的火星,离婚也不过就是一个决心的事儿。

恰逢老三又因为赌债惹祸,妻子抓着这点大作文章——我们也像两个赌徒,只不过手里的筹码是对方在婚姻中的有缺,她出一张我为你生孩子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我出一张我在外当牛做马你在家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博的是一个毫无意义却不遗余力要争取的究竟谁更对不起谁。

原生家庭的贫穷、粗蛮和不体面,是我一生无法弥合的伤痕,无论我穿着多贵的定制西装、坐着多豪华的车,人人尊称我一声陈博士,只要老三一出现,就会提醒我和我身边的所有人,我来自和他一样的社会底层,所以当时我恼羞成怒,那些拳脚宣泄的不止是对老三的愤怒,更是来自妻子的羞辱,进而引发母亲迫不得已说出了有关那个寄生胎的往事。

这件事令我们都感到由衷的恶心,我的原生家庭在丑陋之上竟然还多了阴邪,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能再让妻子拥有更多筹码,我如此聪明,思维敏捷,我竟从这样恶心不堪的故事里提炼出了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我对妻子极尽嘲讽地说——连我都生的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