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5-04-03 07:59:51

我恶狠狠地看了岳父一眼,最终闭紧了嘴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妻子在背后叫住我:等一下。

我停在门口,却不想回头。

妻子走过来,示意我们去走廊说,不让岳父听见。

我们走出去,关上了病房门。

妻子压低声音道:老公,我打算暂时搬去我爸那儿住,女儿想我了,她也快期末考了,需要我照顾。

她的语气听起来平平寂寂,完全没有情绪,就像……宣判,对,法官在对被告进行宣判,不带情绪、不失公正的宣判。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好。

家里没有人照顾你,我也不放心,要不然,你去私立医院住一段时间吧。

我沉声说道:不用,我没事。

你现在不仅有事,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妻子双臂环胸,裹紧披肩的同时也抱紧了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梦游’时候的你,就像换了一个人,太可怕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杀了我。

她盯着我的眼睛,明显瑟缩了一下。

……对不起。

为什么。

妻子颤声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我房间,为什么突然想掐死我。

我梦游。

别再说梦游了!妻子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她马上意识到什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又低声说,人在无意识时的行为,一定是有意识时行为的影射。

我梦游。

我只能麻木地重复这句话。

妻子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恨我吗。

我努力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看着她的眼睛,她问的每一句话,我都难以回答,脑中闪过无数次自己在法庭上的英姿,我常常堵得对手无言以对,何曾想我也有这一天。

妻子叫了一声我的全名,很冷漠地说着状似还关心我的话:我太害怕了,这样下去,你也有可能伤害自己,听我的吧,去医院吧。

女儿一直想回家,但我不敢让她回来,也不敢跟她说你的情况,就当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你去接受更好的治疗吧。

她顿了顿,续道:如果你治不好,我们就真的走到头了。

我生出巨大的无力感,换走以前妻子说这句话——实际在我们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她说过很多次,但我都嗤之以鼻,因为我知道她要依靠我,但现在形势变了,我成了那个好像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我不想再被家庭抛弃,可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的辩护。

心中有万般悲怮,我嘴唇嚅动着,挣扎着说道:如果我说,不是梦游呢。

倘若谁能治好我,我又怎么会不想求生。

什么?我不知道,我可能……更严重。

什么意思?我闭上眼睛,尝试梳理出清晰的语言,让聆听者能更快了解,但我做不到,最后我说:你还记得你上次带着女儿回老家,那个土菩萨说的话吗。

妻子的脸上浮现疑惑:什么意思?我呢喃道:老三死了,老三死了,所以……妻子的眼神依然是迷茫的。

我不指望任何人相信我,所以也不需要反复解释:我是病了,但医生医不了。

妻子突然瞪大眼睛,因恐惧而发出尖细的气音:你、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不会……我点点头:如果你想帮我,代我回一趟老家吧,警察现在盯着我,我哪儿也不能去。

妻子揪紧了衣前襟,咬着嘴唇,生硬地点了一下头。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当穿过医院大堂时,正好碰到朋友:老陈你去哪儿!回家。

你可别乱跑啊。

我把朋友的声音远远抛在身后,跑到停车场,开着车迅速离开了医院。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但看了半天后视镜,凌晨四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显然是自己的心理作用,随即我意识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来自内里,来自我的潜意识,来自他对我无时无刻、深入灵魂的凝望。

我好想把自己的身体用刀剖开,将他拽出来。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我的车速越来越快,我死死踩下油门的那一刻有种全然豁出去的快意,但当时速飙过200公里,整台车身都开始漂,好像随时会被抛出去时,生物本能的恐惧唤醒了我的神智,我慢慢踩下油门,停在了路边。

我落下车窗,初冬的寒气瞬间灌进车内,为我滚烫的大脑降了温。

我想,明天朋友会查到什么,司机会供出什么,我还有几天的自由?我想,倘若躲不掉也跑不掉,精神分裂能否成为我脱罪或减刑的借口?我想,坐牢和住精神病院究竟哪个相对舒服点?我想,那个土菩萨会不会有办法救我?我想活,我想死。

我还是想活。

我驱车驰骋在黑夜里,分别找到了三家24小时药店和一家便利店,买了些东西,然后来到了司机的出租屋。

这个房子是公司给他租的,地段非常好,离我家和事务所都不远,但房龄超过35年,但凡有点能力改善环境的本地人早就不住这儿了,于是此地汇集着三教九流,小区可以用脏乱差形容。

我把车停在街对面的小巷子里,带着东西步行走进小区,穿过形同虚设的门岗,越过三五一群刚喝完酒的醉汉,穿行在密集的筒子楼之间。

我在那些一楼住户晒的衣服里挑选了一下,找了两条不太旧、款式又像年轻女孩儿穿的内裤,塞进了兜里。

我不担心监控或保安,这里设施又老又破,摄像头有限,物业都未必有人值班。

还好我记忆力好,找到了司机的住处,他那个30平的小一居在二楼,而且没封防盗网,我顺着空调外机,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了上去。

我一推窗户,果然没锁,司机早出晚归,几乎就把这里当旅馆,而且他一个单身男人,屋里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自然也就不具备什么防范意识,主要是没必要。

我把我买来的东西——紧急避孕药、壮阳药、验孕棒、廉价避孕套、舞蹈生常备的跌打损伤药和一个牌子的葡萄软糖,模拟着司机的生活习惯,放在他房间各处,并弄成开封过或使用过的模样,又把那两条粉色的内裤放在了他的衣物间,做这些都是为了造成女友曾经来过这里的假象,有些东西,警察会在她学校的储物柜和公寓里发现一样的。

在这个过程里,我发现我没找到给司机的那袋子钱,显然他也觉得这个小偷频频出没的地方实在不安全,不敢把那么多钱放在这儿,那他会放在哪儿呢?存起来了?反正,越是藏着越显得可疑,这是件好事儿。

做完这些,我又环顾这个破旧的小出租屋,司机在过着一种极简的生活,所有的物品都是能省则省,没有任何非必要的家具或电器,以至于这么小的房子还显得空荡荡,他老婆不上班,老家三个孩子全靠他养,经济压力很大,跟了我这么多年,做事谨小慎微,从不出错。

我也不想陷害他,谁叫他偏偏合适,谁叫我走投无路。

我离开这里,回了家。

路过妻子房间时,那一屋子的狼藉和点点血迹,刺痛我的双眼,我用力关上了门。

我又走进女儿的房间,看着桌子上她的照片,她的书和课本,她的玩具,她各式各样漂亮的小裙子,她虽然不是我想要的孩子,但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也疼宠了这么多年,原本我对她是没有期待的,可现实是我很可能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孩子了,就突然格外地想念她。

可惜再见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拿起一张全家福,回到了自己房间,把它放进行李箱里,再收拾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几瓶好酒,并塞上我所有的病例,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一大清早,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没接,我正在医院做检查。

我们全家都有高端医疗保险,可以随时随地住进全国最好、最贵的私立医院,我之所以不在这里治疗失眠,是因为从事律师这么多年,有太多害怕别人知道的秘密,哪怕是心理医生,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怎么保全自己。

医疗费有保险公司赔付,医院当然是什么贵给我搞什么,当天上午就给我来了一套全身体检,并通过昂贵医疗的体系,给我约到了普通人排队三个月都未必能挂上号的国内最好的精神科专家。

我在像酒店客房一样的病房里休息时,拿出一瓶酒,先干了半瓶,不出意外的,朋友打来了第五通电话,这回我接了,面对他的咆哮,我半醉半醒地说: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果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