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5-04-03 07:59:51

护士带着我的检查报告敲响我的房门,看到我醉醺醺的样子,愣了好几秒:陈博士,您这是、您怎么能在这里喝酒呢。

又不是抽烟,也没碍着别人嘛。

我用一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半卧在床上,拿着酒瓶子时不时灌一口,看上去一定很十分不雅。

您刚做完体检,您还吃着各种药,都是不能喝酒的。

护士赶紧过来,想接手我的酒瓶子。

我不给她。

护士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能来这种顶级私立医院看病的,都是体面又惜命的,怎么都不可能在病房里喝大酒,护士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实际上我确实在寻找一种发疯的感觉,我为人过于理性,如果不喝酒,一会儿朋友到了我很难演好一场大戏。

您这样真的不行。

护士有些着急,您不看看自己的体检报告吗。

我冷笑一声:得癌了嘛?那倒不是,但您长期服用镇静类药物,对身心健康都是严重的负担,不知道您之前是在哪个医疗机构接受的治疗?这个药量让我们的医生感到很担忧,治疗方案也有问题,当然我们不是说您之前服用的药不对,但我们希望能通过重新评估您的病情,制定更好的治疗方案。

我接过我的报告,但没有看,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自己的大概情况。

律师从业二十年,我得罪了不少人,事务所同期在处理的案子和接触的客户实在太多太多,我一开始并没有把失眠当做什么大病,所以找了个私立医院想低调治疗,避免让我的那些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看到我的弱点,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当我想寻求更好的医疗资源时,又出了这些事,为了对抗失去意识后被他操控的无力感和精神压力,我的用药量早已经超过了医嘱,形成了依赖。

任何一个人但凡经历了又想睡着又不想睡着的折磨,都会变成废人。

我麻木地点点头:好。

那您别喝了。

护士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想接过我的酒瓶,您休息一下,明天……我的眼皮凶狠地往上一挑,热臭的酒气里夹杂着杀气:别管我!护士吓了一跳,她为难地摇摇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握着酒瓶子,摇晃着去了洗手间,哼着不着调的调子,撒了泡尿,当我的余光从镜子前扫过时,分明感觉到镜子也有什么东西在聚光。

我慢慢挪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油腻蓬乱,面部浮肿疲倦,眼眶骨上压着一块渗血的纱布,眼肿如蛙,一条缝都睁不开,所有的视觉功能都集中到了另一只眼睛上,它的眼皮松弛,半耷拉着,白眼仁上遍布血丝,瞳光直愣愣、冷冰冰,浑浊的像一桶泔水,面部所有的肌肉走势都在往下垮,附着的肥肉就像刚刚化冻的奶油,脸上唯一一点血色是酒精刺激出的红。

我二十年前不长这样,是个斯文白净的帅小伙,我两年前也不长这样,尽管人到中年,那也是衣着谈吐都起范儿的精英律师。

然后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丑态毕现的酒鬼。

突然,镜子里那丑陋油腻的臭酒鬼,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的心脏仿佛遭了一下猛击。

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嘴角,镜子里的他也做着一样的东西,同时还在笑着。

我颤抖的手指指着镜中的他:你……你……他也指着我,他继续笑,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他让我变得如此落魄和痛苦,还放肆嘲笑我的落魄和痛苦,他阴魂不散,他如疽附骨,他住在我的身体里,啃食着我的灵魂,把我的人生一点点吞进他的肚子里,报复我抢了他的命宫!别笑了。

我颤抖着说。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你看看自己啊,哈哈哈哈——别笑了!别笑了!我歇斯底里地喉道,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逼死我你也活不了!那你死吧。

他阴戾地笑着,你这硬不起来的一摊朽肉,哪比得上你女儿年轻健康的身体。

啊啊啊啊——我狂吼着抡起酒瓶子,将面前的镜子砸了个粉碎。

两个人把我拖出了卫生间。

从防滑瓷砖到木地板、再到长绒地毯、最后我被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的硬瓷砖上躺了多久,尽管冬天开着暖气,我还是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可能是冻的也可能是压的,我就以他们把我放下的姿势歪栽着,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雪白的床单。

我听到细微的叹气声:他现在什么情况。

朋友问。

医生答道:他长期服用过量的镇静类药物,身体和精神都严重受损,据他自己的描述,我们怀疑他已经有精神分裂的征兆,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

他昨天看着还……朋友大概是想说正常,但又觉得我早已经不正常。

医生拿出小手电,扒开我的眼皮,在强光的刺激下,我狠狠抖了一下,猛地打开他的手,大叫道:你干什么,别靠近我!你别过来!陈博士,你别紧张,我是姜医生。

老陈……我费力地往床里缩去,谨慎地环视病房内的四人——朋友、医生、护士还有我的合伙人。

合伙人走到我身边,神色忧虑:唉,老陈,你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怎么才告诉我们啊。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眼珠子满屋乱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你们看到‘他’了吗。

他在镜子里。

‘他’?护士的眼神变得古怪。

‘他’刚刚就在这里,在……在洗手间。

我指着被我弄得一片狼藉的洗手间,‘他’在镜子里,‘他’笑话我。

我把镜子砸了,如果‘他’现在不在镜子里了,不,‘他’一直都不在镜子里,‘他’在我身体里啊!朋友脸色发青:老陈,你怎么了,‘他’是谁,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不要刺激他。

医生悄声说,给他倒杯水。

护士给我打了杯温水,轻声细语地说:您喝点水。

我接过水,慢吞吞地喝了半杯。

我现在的感受很奇怪,好像真的有两个人格在面对外界的刺激,一个发疯,因为恐惧和绝望,一个假装发疯,为了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求生,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疯还是装的疯,但我知道在外人眼里,我已经疯了。

而我还能思考。

在我喝水的这一分钟里,病房内死一般地静默。

我开始思考合伙人为什么在这里,对了,是我叫他来的,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我告诉他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牵扯进了一桩命案,好消息是我可能成神经病了。

我的合伙人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师,不像我这种半路出家,他是从司法系统里出来的正规军,专门做刑辩,我不需要说太多,他知道怎么帮我。

走到这一步,我基本上已经放弃跑路了,以我现在的状况,很可能客死他乡,我也不敢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中剖开我的皮肉来到人间作恶的鬼。

我又思考朋友为什么在这里,这个时间,现场勘查部门已经去过女友的公寓并且带回了证据,如果朋友催得紧,很多结果已经出来了,他来质问我。

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清醒。

朋友双臂环胸站在一旁,几部踱步想走过来,又无奈摇头,他道:医生,护士,我什么时候能和他谈话?刘队。

合伙人指了指我,你也看到老陈现在的情况了,等他休息一下,看看明天能不能沟通吧。

吴律师,现在已经不是我能说了算了,他的司机提供了一段车载监控的录音,我的同事也从失踪的周小姐的公寓里提取到了一些关键证据,这些已经足够拘留他了。

首先,我的当事……合伙人看到朋友脸色一变,立刻意识到现在使用当事人这个词,会把朋友推到我们的对立面,他放软了口吻,刘队,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就是下逮捕令,能不能等明天上班时间,主要是老陈现在这个样子,你把他带回去也没用,是不是也得综合一下医生的意见。

朋友看向医生,医生答道:他现在是无法配合调查的,如果让他继续受刺激,很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朋友皱起眉,如果医生认为病人不适合被拘役和审讯,他们是必须将专业意见纳入考虑的,他凝视了我半天,沉声道:医生,这位病人现在涉嫌一桩失踪案,我们正在全力寻找一名年轻女性的下落,她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请你务必尽快让他恢复到清醒的状态,这非常非常重要。

医生点点头:我们会尽力。